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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限

  • 作者: 湖南文学
  • 来源: 归一文学
  • 发表于2023-11-09
  • 热度19762
  • 夏艳平

      一

      老人自己都觉得自己最近有些古怪了,动不动就想发点小脾气,可又没谁招你惹你,发谁的脾气呢?村子里空荡荡的,一天到晚难见个人影,回到家里更是空荡荡的,孤身只影,想找个说话的人都找不到,你还能冲谁发脾气去?

      唉,老人重重地叹了口气,颤巍巍地从小圆椅上站起身,气鼓鼓地回到了自己空荡荡的家里。

      老人本来是坐在院子里晒太阳的,院子坐北朝南,结实的红砖院墙挡住了北边吹来的冷风,却将企图越过墙去的阳光折了回来,叠盖在他的身上。要说呢,院子里真是一个晒太阳的好地方,只要没事,他就会坐在院墙下晒太阳,晒太阳成了他冬天里的主要日课。可这会儿,他却为一枚枯黄的落叶发起了脾气。

      这天的太阳白里泛黄,有点慵懒,也有些老态,但敦厚,慈祥,体贴人,稠密的阳光像一床泛黄的缎子被面,轻轻地叠盖在他的身上,柔柔的,暖暖的,很熨帖。这样的太阳就像他的老伴,不热烈,不张扬,更不做作,但体己,疼人,跟她在一起,心里踏实,温暖,有过日子的滋味。

      想起老伴,老人不由闭上了眼晴,闭上眼晴,老伴就来到了他的身旁。老伴还像生前那样,柔弱,羞怯,但果敢。老伴将他的一双糙手拉进怀里,轻轻地摩挲着,却不说话。老人说,老伴啊,你是来接我的吧?我知道你在那边很孤单,其实我在这边也一样,我还真的想早点过去陪你呢。

      老人说完这话,老伴的神情就变了,变得忧郁,慌乱,还有几分娇嗔。老伴松开拉着他的手,用尖细的食指,在他那满是皱纹的额头上,轻轻地一点。像被蚊虫咬过蚂蟥叮过,额头上有点痛,但更多的是麻酥酥的痒。老人抬手想抚摸一下有些痛痒的额头,却摸到了一枚枯黄的树叶。

      树叶是从身边的一棵法国梧桐上掉下来的。看到那枚枯黄干焦、边沿微卷的树叶,就像古代的将领看到了敌国送来的战书,老人怒不可遏,连捏带撕,几下就将枯叶弄成了碎屑,然后使着劲往空中一抛。看着纷纷扬扬往下坠落的碎屑,老人说,你也来凑热闹?你是笑我在世上活久了是吧?你以为我想活啊?稻谷黄了要割,树叶黄了要落,人老了要死,你以为我不知道啊?这些我都知道,可我不知道自己哪天能死!

      老人得了肺气肿的病,喘气是现如今摆在他面前最大的一道难题,这通脾气一发,气更喘不顺了。那些气可不是善主儿,最爱造反了,你不让它们出来,它们就拼了老命地往外冲,比《动物世界》里那些抢着过河的角马还不顾后果。

      人的支气管可不像河流那样任由践踏,这下就苦了老人,他低了头不停地咳嗽,咳得喉咙冒火,头上冒汗,涕泪横流,金星乱窜,咳嗽声把空荡荡的屋子都塞满了还不愿停下来。

      咳嗽比恶魔还恶魔,比坏蛋还坏蛋,把人折磨得连骂娘的机会都没有。刚开始时,老人还想着要控制一下,他知道这样咳下去他受不了,可他越想控制咳嗽得越厉害,后来老人索性不管不顾了,不仅不管不顾,还使着劲儿咳,有点怂恿或者推波助澜的意思。他想,咳吧,反正这病也治不了,活着也是受罪,还不如咳死了痛快。有了这个想法,老人就不再觉得那么难受了,甚至有点享受了。

      咳嗽停下来的时候,老人就像一尾被人扔到岸上的鱼,嘴巴一张一合的,脸上也是死鱼样的白。

      人是一口气儿,如果再多咳嗽一会儿,一口气上不来,此刻自己也许就到阎王爷那儿报到去了。

      想到这个,老人的心猛地往下一沉,苍白的脸上又加了一层霜。老人像霜打的茄子,蔫蔫地靠在床头,手却伸到床头柜上,急切地抓起放在床头柜上的手机。老人想给儿女们打电话,告诉他们,他不行了,要死了。

      怎么说呢,老人其实是不怕死的,自老伴没了后,他就多次想到过死,每次被咳嗽折磨得受不了的时候,他甚至想到要喝农药,要不是怕坏了儿女的名声,他早就把放在床底下的一瓶农药喝下去了。

      老人怕的是一人死在家里没人知道,湾子里就有一个老伙计,死在家里几天才被发现,当时天气炎热,发现时老人的身上爬满了长长的白蛆,他看了心凉了好多天,至今还经常做着这样的噩梦。他毕竟是养儿育女的人,那样走太孤单,太凄惨。老人希望他死的时候,儿女们都回到他的身边,送他上路,这样,才不枉来人世走一遭,死得也有些光彩。

      二

      手机是在县城工作的大儿子买给老人的。早些年大儿子在县城工作,小儿子和女儿还在家里,这些年他们两家也都到南方打工去了,比大儿子离得还远,家里只剩老人了。大儿子担心老人在家里有事不好联系,就给老人买了一部手机。

      大儿子买的手机屏幕大,音量大,据说是厂家专为老年人设计的。大儿子手把手地教老人使用,临走时还把自己的手机号输了进去,只要老人按一下重拨键,就能拨通大儿子的手机。

      有了手机联系起来真是方便,不管隔得多远,输入号码一拨,就能跟儿女们说话儿,但儿女们对老人说,平时没事不要打他们的手机,有空他们会打电话回来的。起初,儿女们的电话打得密,每天不是这个问他吃饭没,就是那个问他身体好不好。尽管儿女们例行公事的问候,像是事先写好的通稿,难得有一点新意,老人仍觉得温暖。老人爱听儿女们的声音,更想知道儿女们在外的信息,接过了儿女们打的电话,老人的心绪就平静了,就不觉得孤单了,夜里睡觉就有好梦。

      后来时间长了,儿女们约好了似的,很少跟老人打电话了,有时连着好多天手机像吃了哑药,不叫了,老人就看着手机发呆,甚至怀疑手机坏了,于是送到村街上叫人修理。修理的一看,说,没坏呀。老人不信,说没坏怎么不响了?修理的笑了,说,没人拨打你叫它么样响?见老人仍是不相信的样子,修理的又补充了一句,说,就像你们湾的刘寡妇,没有男人弄她,你叫她么样怀孩子?

      修理的说这话是有典故的,老人年轻的时候,跟湾里漂亮的刘寡妇好过一段,老伴知道后就跟他闹。捉贼拿赃,捉奸拿双,老人知道老伴只是怀疑,没有任何证据,就矢口否认。后来刘寡妇怀孕了,事情也就败露了,可他仍不承认,老伴被气哭了,说,你还想抵赖呀,你没弄她,她一个寡妇会怀上孩子?自此,老伴这句话就成了笑谈,流传很广,并逐渐演变成了一句日常用语,有人遇到别人不承认的事,就会说,你不弄她,刘寡妇会怀上孩子?

      刚开始听人说这话时,老人总要给人脸色,有时甚至还会跟人吵架,后来说的人多了,老人理睬不过来,而且有的人说这话也不完全是为了取笑他,而是为了自己表达的方便,这个简单的推理从生活中来,有着很强的逻辑性,让人无可辩驳,说这话的人就是想借用它出奇制胜,一招制敌,因此,再听人说这话时老人就装糊涂了。

      老人听得出来,这次修理的说这话是有意涮他的,但他不想跟他计较了。一来修理的跟他一个村一个姓,虽然年龄比他小了一大截,但跟他是平辈弟兄,平时彼此打邪惯了;二来他觉得,一个人一生中有这么个典故或曰风流韵事,也不是什么特别不光彩的事情,当时很多男人想打刘寡妇的主意,刘寡妇独独钟情于他,也算是一份荣耀。英雄爱美女,美女爱英雄,历史上许多大英雄还因为这样的风流韵事添了光彩哩。再说,有些东西是越描越黑,就像墨汁滴在白纸上,你不擦它也就那么一点黑,你一擦到处都是黑的。

      不过,在小兄弟面前,老人还是要维护一下自己的尊严的,他沉了脸,在修理的头上象征性地敲了一栗包,说,你修理不中,打邪还好。修理的假装很委屈,说,我修理怎么就不中了?我看你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不收你的钱还怀疑我的水平有问题,要是遇上一个会讹人的,说你这坏了那坏了,然后狠着心问你要钱,那才是会修理的?

      修理的为了证明自己,就要了老人的手机号输进自己的手机里,输完一按,老人的手机就响了。听到自己手机熟悉的铃声,老人嘿嘿地笑,说,还真的没坏呢,对不起了高师傅,是我冤枉了好人。

      三

      老人把手机当成了自己的伴,走到哪里带到哪里,晚上睡觉就放在床头柜上,生怕错过了儿女们的电话。老人谨记着儿女们的话,轻易不跟他们打电话,儿女们在外讨生活不容易,他怕把电话打过去影响了他们的工作。在老人的记忆中,他只跟儿女们打过一次电话,那还是前年春上的事,老人一想起那件事就愧疚,觉得对不住儿女们。

      大集体时,过了正月十五就算年过月尽了,就要开始春耕备耕了,生产队还专门要开收心会。那时候,老人正年富力强,当着生产队长,每年的收心会上,他总要炸着嗓门说那句老话:现在年过月尽了,打鼓的打鼓,落沉的落沉。这句老话是祖辈传下来,传来传去,有的字音变得含混了,特别是后面一句,有的说落沉,也有的说落腾,到底是落沉还是落腾,无从考究,老人没有读书,自然不知道来历,也不知道出处,但老人爱讲这句话,他说这句话的意思也很明确,就是想告诉大家,该吃的吃了,该喝的喝了,该耍的也耍了,现在该正儿八经地开始干活儿了。

      这些年情况变了,不说过了正月十五,就是过了二月十五三月十五也没多少人管田地里的事儿了。村里年轻点的都到城里打工去了,剩下些年老的和年少的在家里,村子就像门前的那条小河,平时干枯见底,难见生机,只有到过年时外出的人回了,才泛滥几天,村子慢慢地衰败了。

      前些年,一些年老的看到大好的田地荒了可惜,就拼了老命地种,现在身体不如从前了,种不动了,再说种田也没多少赚头,儿女们不要他们种,他们就种点口粮糊自家吃,有的甚至连口粮都拿钱去买,一粒粮食也不种了。

      干活儿少了,空闲就多了,有些人闲得无聊,就想着要闹腾一下,请个戏班子来村里唱戏,一唱就是十天半月的。有的人借着唱戏的名义,聚在一起赌博。

      老人爱看戏,那次邻村唱戏,他早早地吃了午饭赶去看。走了两里路,身上发热,他就把棉衣的扣子全解开了。那天唱的是楚剧《百日缘》,这是老人最喜欢看的一场戏,看了百遍也看不厌。老人把自带的小圆椅稳稳地放在看台当中的位置,然后坐下来看戏。老人眼睛看着台上,嘴巴跟着演员哼唱,心情跟着剧情变化。老人很快就入了迷,气温变低了也浑然不觉,等台上唱到董永与七仙女满工回家的时候,老人仰面朝天连着打了几个大喷嚏,戏没散场就开始感冒发烧,咳嗽不止,把肺气肿的老毛病也带发了。

      老人开始还没太在意,也不想惊动儿女们,儿女们过了正月十五才出的门,这下也许刚安顿好,外面找个事做不容易,如果一上班就往回跑,老板肯定不高兴,搞不好还会把好不容易才找到的工作弄丢了,再说来回跑一趟路费也不便宜。老人就叫人帮忙请来村医诊治。可药吃了,针打了,不仅没见效果,还越诊越深沉了,最后连液都输不进去。村医不敢再耽误了,叫他赶快去镇上的医院治疗。

      老人头痛欲裂,胸闷气短,咳嗽不止,加之见了村医那慌乱的神情,他想到,也许自己的大限到了,就赶忙给儿女们打电话,儿女们接了电话都慌忙往回赶。

      最先赶回来的是大儿子一家。大儿子在县城工作,离家要近一些。大儿子进村口时碰上了村医,村医与大儿子熟识,说话不需要拐弯,村医说,老人的日子不多了,晚上怕也难得熬过去。大儿子听了村医的话,腿脚就有些发软了。这些年他一直为自己的工作打拼,总想等工作安顿好了,手头宽裕了,买了大房子再把老人接到城里享几年福,没想到愿望还没实现,老人就要走了。

      老人瘦弱的躯体像一张老式犁弓倒在床的外边沿,盖在身上的棉被,随着咳嗽的节奏,一起一伏的,像里面藏着一条大蟒蛇。听到老人连绵不断的咳嗽声,大儿子的心像被毒蛇狠狠地咬了一口。他忍着钻心的疼痛,走到老人的床前,叫了一声爸,喉咙就哽住了,泪水却顺着脸颊往下淌。身后的妻子和儿子倒还冷静,知道先问候一下老人。

      老人见了大儿子一家,像见了救星,连忙用力支着身体,想坐起来,大儿子伸手按住了老人,说,爸,您还是躺着吧。老人说,你们回来了?我还以为等不到你们呢。老人气若游丝,话语里透着丝丝寒意。

      大儿媳说,爸,您老不要瞎想,人吃五谷杂粮,哪有不得病的?现在医学发达,没有诊不好的病,我们现在就送您去医院。孙子也说,爷爷,我们送您去医院吧,一定要把您的病诊好。老人伸出枯瘦的右手,在孙子头上轻轻地抚摸着,脸上现出了一缕残阳般的微笑,微笑里有被痛苦压制的慈祥。

      老人说,爷爷谢谢你们,可爷爷的病,诊不好了,花这冤枉钱还不如留着我的孙子读书呢,爷爷就盼着你能考个好大学。大儿媳说,您想看到孙子考大学,更应该赶紧着把病诊好了。大儿媳说完,对身旁的丈夫说,你赶快想办法找一台车来,把爸送到医院去。听了妻子的话,惶惶无主的大儿子突然明白自己应该做什么了。

      大儿子要把老人送到县医院治疗,可老人说什么也不去,在儿媳和孙子的哀求下,才勉强答应去了镇医院。老人说,反正是个死,我不能死在外面,镇医院离家近,要不行了回家还来得及,县医院离家太远了。其实,老人内心里还是心痛钱,现在的医药费贵得吓人,他又不像城里的退休老人有医疗保险,住院可以报销,他住院的费用只能靠儿女们分摊,他怕拖累了儿女们。

      四

      老人那次在镇医院里住了二十多天,自己的老命保住了,却把儿女们拖累苦了。小儿子接了电话心里急,就带着妻儿坐飞机往回赶,一家三口光飞机票就花了三千多;女儿打工的厂里当时生产正紧,老板哪肯放走技术熟练的员工,就故意刁难,说请假不行,辞工可以。女儿没有选择的余地,只好辞去做了三年的工作。女儿重回南方时,因过了招工季节,每个工厂里人员基本饱和,女儿找了好长时间才找到了一份新的工作,而工资得从最低级别拿起,每个月比原来要少好几百块。

      损失最大的还是大儿子。大儿子原先在县报社工作,干得还不错,从普通记者干到了总编室主任,而且还有望升迁,没想到上面突然来了通知,县级报社全部停刊。报社停刊,相关人员就要重新安置,大儿子虽然写得一手好文章,而且有几个单位想要他,但大儿子心性高傲,不找关系不求人,最后被分到了县城管大队管街。

      管街就管街,大儿子干什么都认真,每天坚守在分管的街道上,把一条乱糟糟的街道管得秩序井然,成了县城的示范街。在管好街的同时,大儿子还坚持业余文学创作,创作的小说经常在一些省级刊物上发表,有的还获了奖,这在城管系统就有些出众了,甚至让人有些不相信,城管系统还有这样的人,连一家著名刊物的编辑都表示过怀疑。

      一次,那个刊物要发大儿子的一篇小说,责任编辑打来电话说,先前没注意,刚才校清样时,看到你留在后面的地址,我忍不住笑了。大儿子问,为什么笑呢?编辑说,你是干城管的呀?大儿子说,是啊,我是干城管的。编辑说,还真有你这样的城管啊?大儿子笑问编辑,你以为城管应该是什么样的?编辑说,我一看到城管,就想到街上那些横蛮无理、掀摊打人的。大儿子说,你那是看多了网上那些不实的负面报道,其实干城管的也是人,很正常的人。编辑听了哈哈一笑。

      大儿子管了几年街后,主管局换了局长,新任局长是个爱才的人,就将大儿子调到局办公室写材料,几年下来,大儿子由普通办事员写成了办公室主任。

      办公室主任是个苦差事,整天有写不完的公文,有忙不完的杂事,而且不管什么事,做好了就是小事,没做好就是大事。搞办公室的人必须全身心地投入,不能有半点大意,也不能有半点失误。一双手捉不到两条鱼,大儿子搞几年办公室主任,把创作搞荒废了,好在大儿子的工作得到了全局上下的认可,局长还明确表示,如果有机会,要优先提拔他,这让大儿子多少有些欣慰。

      按目前的情况,大儿子要想摆脱办公室繁杂的事务,重拾写作这一爱好,只有走升迁这条路。升到了副科就无需事必躬亲了,即使再不能提拔,到了五十二岁还可退职休息,各种待遇一分不少,这是多好的事儿啊。而不是副科的普通干部要干到六十岁才退休,听说退休年龄还要往后推。大儿子对级别不是太在意,提前退职休息对他却很有诱惑,那样他就可安心写作了。如果等到六十岁退休,他的心性可能早被磨灭了,即使有时间怕也写不了。

      大儿子辗转换了几个单位,年龄也不小了,升迁的机会对于他来说,也是过了这个村就没有这个店的事,因为提副科有严格的年龄限制,过了五十就不提了。大儿子为了抓住这个宝贵的机会,就更加拼命地工作,他只有靠这个来增加自己升迁的砝码。没想到他的一切努力都白费了,老人那次生病住院,让他这个宝贵的机会成了黄河的水,奔流到海不复还了。

      股级干部提副科,县委组织部要派人到单位考察,还要搞民主测评,现场投票。别看这只是一个过场,如果没过好,就会发生变故。大儿子的提拔,就是在这个过场上发生变故的。

      大儿子平时没请过假,他那个岗位也不容许他请假,加班倒是家常便饭。老人那次生病住院,大儿子请了假,而且请了年休假,这是他参加工作以来,第一次请年休假。

      老人躺在病床上,奄奄一息的样子,靠输液和输氧维持着生命。医生说,老人这病要彻底治好已不可能了,但只要坚持治疗,一时半会儿也死不了。听了医生的话,大儿子的心稍微轻松了一点,他对医生说,那就坚持治疗吧。

      坚持治疗,最大的问题是没有人料理。弟妹们都是靠打工挣钱,一天不做就没有经济来源,而且两家的孩子都带到了南方上学,孩子的学业耽误不得;妻子是环卫所临时工,三个人负责一条街的清扫保洁任务,她不去,那两人就扫不过来,还有儿子在县城中学读书,一日三餐的饭要她做,再说,作为儿媳,料理公公总有些不便,大儿子想来想去就自己请了年休假。

      事情就这么巧,县委组织部迟不考察早不考察,偏偏在大儿子请年休假照料老人期间派人来考察。这年头做别事的人没得,想进步的人多了去,竞争特别激烈。考察时大儿子不在场,竞争对手就很主动,在民主测评时,大儿子比竞争对手少了一票。竞争对手上面有硬关系,加之有测评时那一票的优势,提拔就顺理成章了。大儿子少了一票,没提拔是民意,谁都无话可说。

      五

      要是死不了怎么办?那不又是给儿女们添乱?

      老人想了半天,最后还是将手机重新放回到了床头柜上。手机被老人捂得有些温热,要是一枚鸡蛋,估计就孵化出小鸡了。

      夜像一枚蛋壳,把村子严严实实地罩在了里面,黑暗,静谧,还有些阴森森的,老人躺在自家的床上,感觉像是置身于荒郊野地。老人惊恐地看了一眼窗外,发现窗外有无数鬼影在晃动。老人有些害怕了,瑟瑟发抖,冷汗直冒。

      这是怎么搞的?我一生不信鬼,更不要说怕鬼,怎么现在突然怕起鬼来了?老人重重地咳嗽了一声,咳嗽声像一把锋利的刀刃,把黑夜划开了一道口子,那道口子血红血红的,顷刻间就变化成一张血盆大口,怪叫着向他扑过来。老人“啊”的叫了一声,然后把身子不停地往被子里缩。

      老人真的害怕了,赶忙开了灯,可灯光昏黄黄的,不像以往那样亮了。昏黄的灯光里,鬼影幢幢,怪象丛生。老人求救似的看了看四周,四周一片虚空,连墙壁都在胆怯地往后退去。

      老人绝望了,绝望的老人痛苦地叫喊着:谁来救我?谁来救我?

      我来救你!老人不知叫喊了多少遍,终于听到了一声回应。老人忙抬头向声音响起的地方看去,他看到那台彩色电视机像一名勇敢的战士,站在对面墙边的一个柜子上。老人感动得流出了眼泪,迅速拿起遥控器,迫不及待地按了开关键。电视荧屏亮了,画面出来了,屋里热闹了,鬼影不见了。老人把音量开到了最大,有了声音,屋子里就有了活气儿。

      电视里正在播放一部抗战片,枪声大作,炮声隆隆,听到隆隆的枪炮声,老人的心才慢慢踏实起来,胆也壮了一些,不再那么害怕了。

      一场惨烈的战斗终于结束了,电视里出现的是救治伤员的画面,一位长官靠在战壕里,他的怀里靠着一名受伤的小战士,小战士头上裹满了纱布,血还在不停地往外渗,可小战士的脸上挂着幸福的笑。老人知道小战士为什么笑,老人自己曾经也这样笑过。

      那还是上次生病住院的时候。

      老人记得很清楚,那天下午,一阵剧烈的咳嗽过后,气儿就接不上来了,躺在床上更是受不了,老人就想坐起来喘喘气儿。

      坐是坐不住了,只有仰靠在床头。钢管焊接的床头,生硬生硬的,尽管垫着一个枕头,时间长了,后背还是被硌得生痛。老人扭了扭腰身,用拳头在后背上轻轻地捶打着。大儿子看到老人痛苦的样子,就脱了皮鞋上到床上,自己先坐在床头,再让老人仰靠在他的怀里。老人开始还很扭捏,不愿靠,大儿子说,靠吧,爸,靠着可能会舒服点。同室的病友也劝他说,自己的儿子怕什么,养儿育女不就是为着这一天吗?大儿子说,是啊,爸,靠吧,没事的。大儿子说着就将老人揽进了自己的怀里。

      大儿子的胸怀又厚实又温暖,靠着真是舒服啊。尽管气儿还没喘顺,尽管胸闷头痛依旧,但老人的脸上挂满了幸福的笑,跟那个受伤小战士一模一样的笑。

      仰靠在大儿子温暖厚实的怀抱里,老人感到自己的身子在一点点地变小,最后小得像一个婴儿。老人想,自己要是真的能变成一个婴儿该有多好啊,那样,他就可以一直这样躺在大儿子的怀抱里。

      老人靠在大儿子的怀里甜甜地睡了一觉,一觉醒来,气儿顺了,胸口也不闷了,头痛也减轻了不少。自此后,只要老人气儿喘不顺了,大儿子就上到床上,让老人靠在他的怀里。

      老人有些奇怪,不管怎样胸闷气喘,只要往大儿子的怀里一靠,就好受了。老人记得看武打影视的时候,一些武林高手对着受了内伤的人,全神贯注,双手运气,运气的人头上冒烟,受气的人头上也冒烟,中间有电流一样的东西,从运气的人这边,源源不断地往受气的人那边传送。经过一番折腾,受伤的人吐出几口污血,慢慢地好了。

      听人说,那是运气的人将自己的真气输给了受伤的人,大儿子莫不是也把真气输进了自己的身体?老人相信应该是这样的,如果不是这样,他在大儿子怀里躺了几次,病痛怎么就减轻了?

      想起这些,老人又从床头柜上拿起了手机,他还是想给大儿子打个电话,让大儿子回来,大儿子回来,他就可以躺在大儿子厚实温暖的怀抱里,躺在大儿子厚实温暖的怀抱里,他就不会这样难受了。

      老人真的很想念大儿子厚实温暖的怀抱,他甚至想好了,如果再躺在大儿子的怀抱里,就要像小孩子一样,撒点小娇儿。

      老人有点控制不住自己的手了,那根干枯的食指直往重拨键奔去,只要轻轻一按,就可打通大儿子的手机。那次出院时,大儿子一再嘱咐他,有什么问题一定要及时跟他打电话。现在自己就有问题了。

      老人闭起眼睛,任凭干枯的食指往重拨键上落下去,落下去。在食指即将触碰到重拨键时,老人像触碰到了一块烧红的生铁,“咝”地一声缩回了食指。老人在心里骂道,老东西,你还嫌给儿女们拖累不够吗?如果不是你上次的拖累,大儿子早就是副科级干部了,也不会还像现在这样,每天忙得晕头转向的。

      六

      那次出院后,老人的病并没有好脱体,他那种病也不可能好得脱体,天气稍有点变化,衣裳没加赢,就会复发;吃东西稍有点不注意,沾点生冷,也会复发;什么都注意了,只要一闻到油烟味,一样会咳嗽不止。为了少闻油烟味,老人每天只用电饭煲煮粥或者蒸饭,很少炒菜,遇到停电的日子,就只有饿肚子。老人每天都挣扎在生死线上,每天都可能死去,但又一天天地活了下来。

      老人本来可以到县城去跟大儿子一起过的,大儿子也一直要接他去,但大儿子的房子太窄,四十多平米、一室半一厅的房子,住着一家三口就很紧巴,再加住一个老人就更紧巴了。大儿子两口子住在那间半室里,把主卧室让给老人和孙子住。孙子晚上下自习回来要做作业,可他不停地咳嗽。他怕影响孙子,每次咳嗽时,总用手将嘴巴紧紧地捂住,捂得脸发青,心发慌,感觉快要憋死时才赶忙将手拿开,他怕死在大儿子家里。还有,大儿子的房子在七楼上,又没电梯,上去不易,下来更难,在那块巴掌大的屋子里憋几天,气儿更喘不顺了,老人就逼着大儿子送他回乡下老家。大儿子很愧疚地对老人说,爸,等我买了大房子,一定接您跟我们一起住。可房价一年年地往上翻,大儿子离大房子越来越远了。

      人病得久了,就有一套对付病的办法。老人的办法就是,一有发病的迹象就去镇医院治疗。老人不是怕死,而是为了少给儿女们添麻烦。发病之初,他能自己走到医院去,不需要人照料,再说病诊头子也相对要容易些,如果等到病重了,难受不说,还要多花钱,还要人来照料。谁来照料?还不是要麻烦儿女们。老人不想麻烦儿女们,每次只要感到身体不行了,就自己去镇医院。镇医院的医生,还有住院那套程序他都熟了。

      住院不像住旅社,分男女,在医院里,男女病人住一个病室是常有的事。一次,老人与一个跟他年龄差不多的女人同病室住着。那个女人爱干净,爱说笑,也很贤惠,是老人喜欢的那种女人。老人与那个女人一个病室住着,总有说不完的话儿,说儿女,说过去的岁月,说着说着就说到了共同的话题上。

      老人说,那年修白莲河水库几热闹,人多得像蚂蚁。

      女人说,热闹是热闹,可把人累坏了。

      老人说,可不是,我们不分白天黑夜地做,上面还嫌进度慢了。

      女人说,那些干部真捺蛮,不准人穿棉衣,要大家都脱单褂干,你说大冬天的,冷风像锥子样剌人,谁受得了?

      老人笑了,说,有的人就做假,把棉衣穿在单褂里面,我也学别人的样,那样穿,还得了表扬呢。

      女人说,我那老的就不晓得做假,真的只穿了一件单褂儿。

      老人惊喜地看着女人,问,你们两口子都去了?

      女人说,都去了,我们还是在工地上认识的呢。

      老人问,真的呀?

      女人说,我还骗你?一天晚上听大喇叭里一个劲地表扬陈春生,说他干劲冲天,穿着单褂儿,挑得满,跑得快,我就向人打听谁是陈春生,有人用手向前一指说,那不就是。我顺着那人手指的方向,果然看到在我前面不远的地方,有一个只穿一件白棉布单褂儿的小伙子,挑着两满箢土在向土塘那边跑去,跑得真快呀。我二话没说,也挑起一担土跟在他的身后。那天晚上,我就一直跟在他身后跑,跑得月亮都累了,最后躲在云层里不出来,我却一点不觉得累。

      老人看了看女人,笑着问,后来你们就跑到一起去了?

      女人说,也算是吧,不知为什么,我当时特别喜欢跟在他的身后。

      老人说,早知道这样,我也会像陈春生那样穿单褂儿跑。老人说完,又看了看女人,女人的脸突然就红了,红得像一块揉皱的红布。女人说,你个要死的,笑话我。老人的脸也红了,红得像一块桔子皮。

      有了那次红脸的经历,两人说话就有些谨慎了,彼此的关照却更多了。老人买早点总是买双份的,一份自己吃,一份给女人;女人晚上下面条也总是要多下一碗,那多下的一碗是给老人的。老人觉得女人有点像他的老伴,也有点像刘寡妇,到了要出院的时候竟有些不舍了。老人就跟医生要求多住几天,医生说,你以往稍好一点就吵着要出院,这次怎么要多住?老人说,多住几天把病送远点,免得来回跑。老人说这话时脸热心跳,他怕医生看出了他的企图。

      女人的老伴前些年死了,但儿女们经常来医院看她,女人的儿女一来,病房里就充满了欢笑,那欢笑像一阵阵春风,把女人的脸吹得桃红柳绿的,看着女人桃红柳绿的脸,老人的一张老脸也慢慢舒展开来。老人喜欢这样的欢笑,也爱看这样的场面,但这毕竟是别人的欢笑,是别人的场面,老人看着看着就想起了自己的儿女,想起自己的儿女,老脸就像微风吹过的湖面,起了一层层波浪。老人不敢再看女人那张桃红柳绿的脸了,只得把头转向窗外,窗外几棵光着枝条的小树,在寒风中不停地颤抖着。

      女人是个心细之人,老人的变化她看得一清二楚,再有儿女来看望她时,她就对儿女说,这位伯伯怕吵,你们不能太闹。说完将儿女带出病房,并让儿女早点离开。女人知道,人生病住院最怕孤寂,老人住院时间不短了,可他的儿女连脚印都没来踏一个,这搁谁都不好受。等看望她的儿女走了,女人就主动跟老人说话,女人说,儿女都有自己的家,也都有自己的难处,不是他们不孝顺。老人本来听得好好的,听到女人说出“不孝顺”三个字,脸突然往下一沉,说,谁说我的儿女不孝顺?女人说,没人说你的儿女不孝顺啊。老人说,你那意思不是明摆着?老人说完,气鼓鼓地走出了病房,找医生办理了出院手续。

      可办完出院手续出来,老人就开始后悔了,他甚至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对女人发火,女人是一片好心啊。老人在心里埋怨着自己,真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老人觉得对不住女人,也没脸再见女人,等到女人出来买东西时,他才像小偷一样溜进病房里,拿出自己的用具,招呼也不敢跟女人打一个。

      七

      到底要不要给大儿子打电话,老人心里很纠结。其实,最让老人心里纠结的,还是自己哪天能死的问题。自那次出院后,老人就不敢再去镇医院住院了,他怕又碰上了那个好心的女人。

      等死的日子是那么漫长,又是那么难熬。在难熬的日子里,老人偷偷到镇上买回了寿衣寿帽,还有一捆捆的纸钱。难受时,老人就把寿衣寿帽穿戴在身上,把纸钱放在床头。一次次地穿戴,寿衣寿帽都有些陈旧了,遇到梅雨季节就发霉,他只有拿出来翻晒。

      我哪天能死啊?老人经常这样问,问过天,问过地,问过树木,问过空气,也问过自己,可没有谁告诉他答案。老人怨自己糊涂,人活到了一定的岁数上,应该知道自己的死期,老人听说过很多这样的例子,也亲眼见过这样的人。

      老人想到了自己的老舅公。

      老舅公过生日从来不请客,可过七十二岁生日那年,老舅公事先对儿子说,今年你把所有的亲朋好友都请来,我要过一个热闹的生日。儿子很孝顺,按着老舅公的旨意办,但也暗暗嘀咕,人家做七十大寿,你却要做七十二岁生日。

      老舅公年尊辈长,生日那天很是热闹,酒菜也办得丰盛,一些人纷纷向老舅公祝寿,祝老舅公福如东海,寿比南山,老舅公笑而不答。等到酒席散场,一些人准备告辞回家时,老舅公才站起身来,向着众人深深作了一揖,老舅公说,各位不要忙着走啊,我还想请大家送我上路呢。众人面面相觑,不知老舅公话里的意思。老舅公说完,转身进了自己的卧室,大家以为他去拿什么东西,就在外面等着。等了一会儿没见老舅公出来,就有人进去看究竟,看的人吃了一惊,老舅公身穿寿衣头戴寿帽躺在床上,已经没气儿了。

      想起老舅公,老人就心生羡慕,也更恨自己糊涂,我怎么就不能像老舅公那样,提前知道自己的死期呢?一次,老人又跟人说起了这个问题,那人说,你以为谁都能提前知道自己的死期啊?那些提前知道自己死期的人,不是得道的高僧,就是品行高尚的人。让他们提前知道自己的死期,从容上路,是老天爷给他们的一种奖赏。

      听了那人的话,老人心里好长一段时间不舒服。等心情平静下来后,老人像放电影一样,将自己的一生重新倒过来播放了一遍,他发现自己除了跟刘寡妇那件事外,也没做什么对不住人的事。

      有那一件事还不够吗?老人反驳着自己。

      老人看到刘寡妇哀哀地站在他的面前。

      那是一个“双抢”大忙季节,作为生产队长的老人,凌晨四点钟的时候,就当当地敲响了村头那口破钟,把村里男女老少都喊到田畈里干活儿。老人是犁田的好手,排完工,就去牛栏牵牛。去牛栏要经过生产队食堂。农忙时节,为了节省人力,家家户户把大米洗好后装在瓦罐里,统一送到生产队食堂大甑里蒸,蒸好后再各自拿回家吃。

      老人看到食堂的灯亮着,就走了进去。老人进屋时,最先映入他眼帘的是一段耀眼的肥白,那段耀眼的肥白是刘寡妇的后背。刘寡妇正提着满满一桶水往大甑里倒,很吃力的样子,后背的衣裳随着上身的倾斜缩到了脖颈处。看到那段肥白,老人的心像被一头小牛猛烈地撞了一下,颤抖得厉害。老人忙走上前去,伸手托着水桶底,往上送。刘寡妇感觉水桶的重量突然轻了,就边倒水边回头往后看,见是老人在帮她,刘寡妇就对着老人笑了一下,笑得像个羞涩的小姑娘。

      刘寡妇一笑,老人的心就乱了。不知是因为心乱还是什么原因,老人的手竟碰到了刘寡妇绵软的胸脯上。刘寡妇惊叫着向后退了一步,手里提着的空水桶“咣”的一声掉在了地上。刘寡妇发情母猫一样的惊叫声,像猫爪一样抓挠着老人的心,老人的血一下子涌到了头顶上,竟有些晕眩的感觉。老人怔了怔,突然伸手将刘寡妇扯进了自己的怀里,刘寡妇双手抱住了老人的腰,两人就势滚在了灶门口的柴草堆上。

      自此后,老人经常趁出早工的机会去食堂跟刘寡妇幽会。那时在农村,男女之事是最敏感的,时间长了,再秘密的事也不秘密了。别人知道没什么,老伴知道就很麻烦,老伴说,你要是再跟刘寡妇乱搞,我就死!老伴外表看着柔弱,但内心里十分刚强,说到就能做到。他当然不想让老伴死。

      要说呢,老人心里对刘寡妇还是有愧的,他觉得是他害死了刘寡妇。当年刘寡妇为把肚子里的孩子打掉,吃了不少苦头,还差点丢了性命,可他连安慰的话都没给刘寡妇说一句。不是他不想说,而是不敢说,他怕老伴知道后跟他闹。老伴去世时,老人还不到五十岁,有人就撮合他跟刘寡妇过,老人没有答应。老人知道刘寡妇心里一直爱着他,他也爱着刘寡妇,但他不敢跟刘寡妇搞到一起。当年,他跟老伴发过誓的,说如果再要跟刘寡妇乱搞,就天打五雷轰。他不是怕天打五雷轰,而是觉得做人不能不遵守自己的誓言,特别是跟已死去的老伴发过的誓言。再说,此时儿女都已成人,他也怕丢了儿女的脸面。

      老人不答应接受刘寡妇,守了二十多年寡的刘寡妇就把自己嫁到邻县去了,永远地离开了他。

      刘寡妇嫁的那个人是个赌徒,对刘寡妇不好,在外面输了钱,回家就打刘寡妇,还骂刘寡妇是扫帚星,心高气傲的刘寡妇哪受得了那样的气,没多时就喝农药死了。

      想到这里,老人的心里就犯堵,一堵就开始不停地咳嗽。一通咳嗽过后,老人有些释然了,也不再追问自己的死期,他将手机轻轻地放回到床头柜上。老人想,一个乱了心性的人,就该受到老天爷的惩罚。

      电视里的战争早就结束了,荧屏上一对新人正在举行隆重而热烈的婚礼,喜庆的音乐让人陶醉。老人微闭着双眼,认真地倾听着。老人看到,老伴跟刘寡妇手牵着手,踏着音乐的节拍向他走来了,接着,儿女们也向他走来了。老人惊喜地看了看老伴和刘寡妇,又看了看儿女们,问,你们这是做什么呀?

      大儿子说,我们来接您呀。

      老人说,你那房子太窄了,这么多人怎么住得下?

      大儿子说,我专门给您买了一套大房子。

      老人说,可我坐不得车呀。

      大儿子说,您坐在我怀里就没事了。听了大儿子的话,老人高兴地上了车,幸福地仰靠在大儿子厚实温暖的怀抱里。

      几天后,有人发现老人死了,死了的老人仰靠在床头,脸上挂着幸福的微笑,电视机还在开着,音量很大,里面正播放着欢快的音乐。

      本文标题:大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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