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武
?
吴小丽一周的情感波澜
→陈武
主编推荐/
陈武曾于去年七月在我刊发表过中篇小说《吴小丽一周的琐屑生活》,本篇紧跟上篇,只是在时间跨度上,已经过去了一年多。小说中的吴小丽经过与丈夫分居之后,生活似乎拘囿于书法与照顾女儿,但就如作者笔下所写,没有任何人能够逃脱生活的方方面面。不论吴小丽如何压缩自己的生活空间,生活总是无孔不入地进入到她的生活当中,哪怕短短一周,也会发生各种千丝万缕的纠缠之事。这是生活的必然所致,也是作者对小说体裁的认识和把握所致。不管小说中的吴小丽事业有了怎样的起色,围绕她的男男女女都各怀机心。有人乘她酒醉占便宜,有人以领导之位心怀不轨,同事的婚姻破裂,分居的丈夫变得落魄……等等这些事构成吴小丽一周不断起伏的情感波澜。
小说叙述沉稳,枝蔓多,却有条不紊,能始终吸引读者,从中还能读到诸多的社会现象。作者笔端不露讥讽,只以事实让读者会心,并展开思索。
周一
吴小丽一夜没睡好,满脑子都是古一玄,翻身、侧身、蒙头、盖脸,都是古一玄猥琐的面孔和鬼鬼祟祟的笑容。古一玄就像她吃到胃里的变质食品,发酵了,却吐不出、排不出,想起来还恶心。这种折磨,比变质食物憋在肠胃里还难受,再加上古一玄而引起的其他乱七八糟的连锁事件也一齐涌上心头,平时睡眠就不好的吴小丽怎么能睡安稳呢?失眠就在所难免了,早上一起来,眼皮水涩肿胀,像有千斤重,头也沉沉的,仿佛醉酒一样——事实上她昨晚真的醉了。吴小丽不能喝酒,沾酒就脸红,可第一次醉酒居然就和古一玄有关——是古一玄给她倒的小半杯葡萄酒。本来吴小丽只是端杯时看看葡萄酒的颜色,把那种迷人的黑红色当成艺术品,偶尔也会瞟一眼醒酒器里的液体,想象着它的芬芳和甘醇。可古一玄一定要她喝一口,理由也让她无法拒绝——她刚刚参加国展的那幅小楷作品上钤的几方大大小小的印,就是出自古一玄之手。而且这套印,是古一玄白送她的。按照书法界的常识(潜规则),吴小丽应该投桃报李送一幅字给他。吴小丽也想到了这一点,可整日忙忙碌碌,便忙忘了。古一玄在酒桌上把这事提出来,吴小丽只好抿了一口葡萄酒,以示歉意。古一玄倒是大度,有粉就为白嘛,湿湿嘴唇就算喝了。可其他人饶不过吴小丽,纷纷起哄,一定要她干一杯。她经不住桌子上几个画家、书法家、篆刻家的死缠烂打,杯中的葡萄酒也不多,再加上吴一玄的印章确实提升了整幅作品的亮度,给作品增加了几分成色,就尝试着喝干了杯中酒。不消说只一小会儿,吴小丽脸上就火突突的,头也晕了,目也眩了,眼前的景物都在晃动,硬撑着坐到酒宴结束,又硬撑着才回了家。
因为有了那次的喝酒经历,昨天晚上在政协书画委员会的聚餐会上,古一玄便“出卖”了她。没办法,她又喝了,这次不是小半杯,而是大半杯。劝酒的如果是别人,她怎么也不会喝的。劝酒的是新任政协主席,大家都叫他袁主席。袁主席说:“小吴,能喝就喝吧,现在是晚上,又没有课。再说了,葡萄酒也不是酒,就算是酒,文人怎么能离得开酒呢?当年书圣王羲之玩曲水流觞,如果没有酒,再会玩也写不出《兰亭序》来,所以文人和酒是不分家的。就这半杯,干了你就自由喝了,茶、饮料,随你便。”吴小丽不能拂领导的面子,也不便扫大家的兴,硬着头皮喝了。喝了就醉了,立竿见影。这次不仅是脸红,不仅是头晕,直接就坐不住了,头一沉,趴到了桌子上,还碰翻了一只碗。她只听袁主席说:“呀……看来小吴老师真不能喝啊。一玄,你这情报不准……你们是不是不太熟啊?快送小吴老师回家吧,你亲自送,免得出事。”古一玄答应了袁主席,又对吴小丽说,“小吴,小吴,回家可以吧?”吴小丽听得清楚,下意识地哼道:“可……”下面的“以”字没有说出来,被她吃了。在大家哄笑声中,吴小丽歪歪拽拽地走出了酒店,上了古一玄的车。车子怎么行驶的,向哪行驶的,她都不知道了。不知过了多久,迷迷糊糊中,感觉有人在跟她说话。她不想说话,也不想听别人说话。又感觉有人摸她的肩,摸肩的手往下游走,从她腋下钻过,在她胸部划动、抚弄。她想躲开那只手,却没有力气,也动弹不得,想怒斥对方,却看不见对方的脸。她无可奈何,不知不觉中又睡着了。最后,有人推她肩膀,才听到古一玄说:“小吴,小吴,到了,这是洋浦小学门口了,下边的路怎么走啊?”
吴小丽突然清醒了。从市区到洋浦小学,近一个小时的时间过去啦?上车就睡了,这可是实实在在的一觉啊。吴小丽晃晃脑袋,向车窗外打量一眼,门灯照亮下的大门,确实是她乡下就职的这所小学。可这里并不是她的家。她的家在哪里呢?在洋浦的老街上,要走过一截小马路,再穿过一条巷子,拐过一座石板桥,才能到,离这儿还有一里的路程呢,吴小丽不想让古一玄送了,说:“我下车。”
“别呀,”古一玄说,“我送你到家吧,天都黑了。”
五月的天,夜短昼长,虽然已经快八点了,才刚上黑影,远处天边还留下黄昏暗红色的尾巴。吴小丽不想让古一玄知道她乡下的家。这也出于一点自我保护的意识,毕竟她现在和丈夫陈大华分居,两人之间的矛盾还没有调和,尽量谨慎些,免得家丑外扬啊。再说,走在童年少年就走惯的村街上,也便于清醒。就在吴小丽准备下车时,古一玄突然伸出手拉住她胳膊了。吴小丽一惊,下意识地震一下胳膊。古一玄也还知趣,那只拿刻刀的大手夸张地弹开了。古一玄紧张地嗫嚅道:“……不是……那个这个袁主席……你知道吧?他也喜欢写字,榜书很见功力的,提过不少招牌字……”
吴小丽不傻,古一玄拉她的胳膊,并不是要说这个话。他这样说,无非是一个心怀不轨的男人灵机一动的掩饰而已,而他脸上的笑,更是十足的淫荡。吴小丽脸色阴郁地突口回一句脏话:“关我屁事!”
吴小丽在说话的同时已经下车了。吴小丽不知哪来的力气,她甩动车门的幅度很大,发出“嘭”的一声巨响。那只在她胸部划动、搓揉的手重回她的记忆,她不知道是梦境还是真实存在。现在确认了,那并不是梦,那就是古一玄的手。
走在熟悉的街巷里,吴小丽心里委屈,骂这个古一玄真不是好东西,真是个乘人之危的流氓,怪不得给她送印,怪不得要灌她酒,怪不得常开车送她。这家伙一直心怀鬼胎啊,一直在等着适合的机会啊。古一玄在市纪委工作,是黄新的朋友,一年多之前,黄新这个曾经的区文广新局局长兼区书协主席在没有被双规(据说现在被判了十五年有期徒刑)之前,曾是吴小丽书法和篆刻的老师,常出入他的办公室,送印章、书法请黄老师点评。如果创作大作品了,还会在钤印上请黄新指教。大多数时候都是黄新一边讲一边亲自帮她盖章。不懂书法的人,以为钤印盖章不过是书法技艺中的小事,其实,一部作品的成功,印章的大小、布局、数量,印的形状和内容,都十分关键,有些失败的作品,就出在印上。所以吴小丽一直都很谨慎。黄新被双规以后,吴小丽一度很紧张,怕自己被牵连进去。还好,有关部门并没有找她谈话。她庆幸自己这些年洁身自爱把握得好,和黄新在经济上没有牵连,情感上更是清白(不是没有机会)。但是,最初透露黄新被双规的消息,正是这个古一玄,是他最先透露给瑞雅轩的周师傅的。在透露之前,更是一反常态地专程跑到吴小丽所在的洋浦小学,以崇拜者的身份,送一套他精心制作的书法专用印章给吴小丽。后来在瑞雅轩,他又故意透露一条更重要的信息,说在黄新的办公室和他家书房里,看过吴小丽的小楷书法作品,而且是办公室和书房里悬挂的唯一作品,很漂亮。当黄新被双规时,吴小丽才猛然意识到古一玄一连串动作的潜台词,他是在婉转地提醒吴小丽,黄新书房和办公室悬挂的字,并非好事——他是在暗中帮助吴小丽啊。但,这样的帮助,一方面让吴小丽感谢他,另一面也让吴小丽不能释怀——是不是艺术圈里都在流传她和黄新的闲话呢?完全有可能,试想,一个漂亮而年轻的女书法家,和她有权有势的老师之间,怎么会太平无事呢?这让吴小丽如鲠在喉,如坐针毡,惶惶不可终日。好在黄新的案子终于尘埃落定。正如人们预料的那样,黄新一是经济问题,在市博物馆和图书馆的建造上,贪污受贿了巨款,二是和某越剧团的女团长长期有不正当两性关系。黄新案结案之后,吴小丽才得以解脱。一年多来,这个貌不惊人的古一玄,明处或暗处,都在说吴小丽的好话,处处表现出对吴小丽的友善和关心,原来这一切都是有预谋的。
古一玄的原形毕露,让吴小丽觉得受了莫大的污辱,回家后,连女儿的作业都没有检查,就一头扑到床上了。
整整一夜,吴小丽都不能入睡。特别是到了下半夜,吴小丽觉得再不睡,就影响明天工作了。可越是想睡,越没有睡意。不仅是古一玄,被她捉奸在家的陈大华和郭蓓蓓又开始折磨她了。从前年的九月,到今年五月,隔了两个年头了,满打满算也一年零十个月了,她和陈大华一直分居。她带着女儿住在乡下的父母家,陈大华一人住在市区的家里,独占那么大房子,会干什么鬼勾当呢?她一点也不知道。她平时太忙,除了上班教书,每天晚上还要教女儿学书法,自己也要搞创作,星期六上午还要带女儿进城去学二胡。人一忙,会忘了许多烦恼——尽管烦恼也会偶尔找上门来,因为事情太多,再烦的烦恼瞬间也就忘了。只是女儿每天都要和爸爸通电话,和陈大华嘀嘀咕咕小半天。女儿也聪明,知道爸爸妈妈之间发生了不愉快,知道爸爸和妈妈已经不好了,电话都是背着她打的。其实吴小丽喜欢女儿和陈大华交流,毕竟是她爸爸嘛。因为古一玄的原因,让她想起了家庭的冷战。这场冷战持续时间太久了。再延续下去……会怎么样?吴小丽做了多次设想,一是离婚,二是和好。和好她是不甘的。离婚她更不甘。凭什么啊?谁是受害者啊?本来就是陈大华的错,离婚了不是遂了他的愿?她见得太多这样的家庭了,离婚后,没多久,男方就大操大办了二婚的婚礼,把比原配更年轻的新娘娶回了家,而女方只好苦逼地带着孩子,过着暗无天日、度日如年的日子。可不离婚,也太便宜陈大华了,就白白让他偷腥成功?当初选择分居感觉是最好的选择。现在看来,也未必,当断不断中毒更深啊,要么快刀斩乱麻,心一横,离了算,长痛不如短痛。要么关起门来,和陈大华大吵大闹一番,逼他认错道歉写保证书,把眼泪流在自己肚子里,苦药抹在自己的伤口上,小日子继续过,至少在外人看来,这个小家庭还是美美满满的。可偏偏吴小丽选择了最棘手的分居。分居就是冷战。而世界上最难处理的就是冷战,最没有胜负的也是冷战,连苏联和美国都两败俱伤,何况小小的三口之家呢?
吴小丽就在这样纠结中,起床了。起床时刚刚五点钟,正是最难起床的时间段,比往日提早了整整一个半小时。她看一眼身边的女儿,小家伙正甜甜地吧唧嘴呢。她也想像女儿那样睡,可她却起来了。这也是没有办法,实在是睡不着啊,把眼睛都闭疼,把心都熬碎了。正巧听到楼下有动静,厨房里也响起淘米声,知道母亲已经起来煮早饭了。母亲每天都起得早,每天都是在她和女儿一起来,洗漱完毕,可口的早餐就在桌子上摆好了。家有一老,赛有一宝,就是这样的。可今天她来到厨房了,想帮母亲做早饭。母亲惊了一下,说:“你起来干吗?快回去睡,做好饭叫你!”
吴小丽被母亲赶回床上,打开手机,看到一条微信,古一玄的。古一玄的微信内容倒也正派:“昨天袁主席请客,是要大家交作品的,海湾市和新沂市政协要在‘七一’期间搞一个书画联展,每人要交一幅八尺整张的条幅大作品,你的任务是你最拿手的小楷。”吴小丽看着微信,气不打一处来。姓古的倒是淡定,给她安排工作来了,只字不提他的流氓行径。以为自己是什么东西啊?爱理你!吴小丽又到朋友圈看看。可能是时间太早吧,朋友圈里也没有什么值得一看的内容。吴小丽的朋友圈本来就不大,除了几个要好的同事,就是书友画友了。周师傅热心,把中国书协网上入选国展的名单晒了一下,还附上标题:我市女书家吴小丽再次入选国展。点赞的不少。吴小丽昨天已经看到了,回复感谢时,附了个害羞的表情。现在她又看了看那条消息。这条消息让吴小丽心里亮堂了些,也愉悦了些。
女儿翻了个身,把腿搭在了吴小丽的肚子上。
吃完早饭,吴小丽骑着电瓶车,照例和女儿一起来到学校。女儿四年级了,过了暑假,就五年级了,时间真快啊,女儿已经成了小人精,学会猜度妈妈的心了。在校园里,吴小丽把脸送到女儿眼前,问:“乖,妈有没有什么变化?”
女儿这次没能理解她的心思,草草了事地说:“妈漂亮。妈是大美女。妈妈再见!”
看着女儿快乐地跑进教室后,她轻抚一下自己松松塌塌的脸,后悔早上忘了照镜子,气色一定很差,至少可以涂点口红,人工弥补一下的。但吴小丽来不及多想,长吁一口气,在海棠树下支好车,提提精气神,赶快去了办公室。
平时都是吴小丽先到办公室的,今天例外了,她对面的小朱老师已经把地都拖好了,桌子也抹过了。吴小丽和小朱老师打过招呼,问:“今天怎么早啊?”
“睡不着!”小朱老师脸色难看,青灰色中透出倦容,话也有些冲,还隐约有些委屈。
“怎么啦?”
吴小丽这一问,小朱老师眼泪“唰”地涌出,“哇”地号啕起来。
吴小丽不知出了什么事,赶快过去搂住她,说:“别呀……”
小朱老师可能知道这是办公室吧,不是大哭的场所,忍着悲伤,把号啕声憋了回去,抱住吴小丽的胳膊,抽泣一声:“没什么……狗吃的……不爱我了……”
“狗吃的”是小朱老师对丈夫的昵称,有时候也会在“狗吃的”前边加个“小”。小朱老师常在办公室里秀她和丈夫的趣事或糗事,小狗吃这个,小狗吃那个,满脸的幸福和满足。现在突然冒出这句话,让吴小丽心里一紧,“不爱我了”,什么意思?这么一对恩爱宝贝也情感危机啦?吴小丽试图推开小朱老师问个究竟。可小朱老师反而把她搂得更紧了。吴小丽明显感到小朱老师身体的抽搐和战栗,也明显感到她双手的冰凉,看来不像是矫情,真出事了。吴小丽像受到传染一样,内心最敏感、最柔弱的地方被猛然触动,鼻子一酸,泪水也喷涌而出。吴小丽拍着小朱老师的肩,哽咽着说:“别……别呀小猪猪……没什么大不了的……一会来人了,空了跟我说啊……”
小朱老师“哼”一声,松开吴小丽,跑回自己办公桌上,扯出抽纸胡乱地揩泪,把眼睛都揉红了。
吴小丽心里也不好受。她不想把自己的情绪暴露在小朱老师面前,也不想被陆续上班的其他老师看到,只叮嘱小朱老师一句“好好的呀”,便赶快去教室了。周一的早读课她一直很重视,这是新一周的第一节课,一周的调子,要在学生们面前定下来——老师的教学态度,直接影响到孩子的学习态度。所以吴小丽周一的早读课都很严厉,无论教室里有几个孩子,她都早早来到教室,督促孩子们拿出课本预习。等孩子们陆续走进教室、坐满教室时,她还会亲自领读。小学生的早读,主要是语文和英语。而今天的早读课,吴小丽的心情格外复杂,读语文时,却拿起了英语课本,调课本的时候,又拿倒了书。但在孩子们清纯、稚嫩的朗读声中,吴小丽的心情渐渐恢复。
早读课结束,紧接着就是她的语文课。课间的十分钟,吴小丽也没回办公室——她不想看到小朱老师。倒不是小朱老师跟她有什么仇,相反,她和小朱老师是相处最好的姐妹。她躲在教室,是怕小朱老师的情绪太影响她了。如果小朱老师和她的“小狗吃的”仅仅是生活中的小别扭还好说,万一跟她一样,情感出现了大危机,怎么办?其实,现在,小朱老师的情绪已经影响到她了,再加上昨天晚上的遭遇,还有一夜的未眠,头脑昏昏沉沉的她,已经心力交瘁,体力不支了。
还好,总算把早读课和第一节语文课撑下来了,效果不错。
吴小丽刚回到办公室门口,就听自己的手机响了。吴小丽平时上课都是带着手机的。今天忘了。忘了也没觉得少了什么。吴小丽急走几步,冲到办公桌前,拿起手机一看,是大朱老师的,赶快接通。还没等吴小丽说话,对方就大声训斥了:“怎么才接电话?”
大朱老师从前也是洋浦小学的同事,和小朱老师一起,她们三人要好得不得了,被称为“洋浦三姐妹”。大朱老师自从调到市教育局教研室后,地位身份的差异,使“三姐妹”名存实亡,她们不仅见面的机会很少了,就是偶尔打个电话,也是隔着一层。但毕竟曾经是姐妹,相互还是知根知底的。大朱老师知道这会儿正是课间时间,所以才怪罪吴小丽怎么这么迟才接电话。吴小丽实话实说:“没带手机呀,从教室才回来,朱主任请息怒呀!”
吴小丽上周托大朱打听个事,就是关于城区的学区房。她曾听其他老师冒过一句,说市重点中学的招生计划要调整,第一实验中学的学区范围可能要扩展到云台大道。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女儿很快就要上中学了,按现在的学区范围,女儿只能读普通中学。如果情况属实,赶在调整之前在云台大道附近买套房子(二手也行),会便宜很多。一旦大家都知道了,房价就起来了,甚至会翻番,再买就吃力了。大朱老师和教育局孔局长关系好,从她那儿打听消息,肯定没错。这会的电话,肯定是关于这个事的。
“说什么啊?谁是朱主任啊?啊?不许这样说啊,还叫大猪猪啊,多亲,嘻嘻,你这小淘气鬼,气死我了……跟你说啊,”大朱老师在电话里的声音突然小了,“你提供的情报属实,赶快动手。”
“真的?”
“什么叫真的啊,我的话你敢怀疑?”
“不敢不敢……”吴小丽声音也变小了,“太好啦大猪猪!”
“怎么感谢我?需要借钱,咳嗽一声啊。”大朱老师仗义地说,“赶快办,二手最好,最好本周内,钱不是问题,你大猪姐多没有,十万八万也要支你一把的!”
吴小丽感动得只能“哼哼”了。她挂了手机,望着刚进来的小朱老师出神。说真话,在这片刻,她完全忘记小朱老师一个小时前伤心欲绝的样子了。买套二手房可不是小事,选房看房,各种手续,要花时间和精力的。她立即想到陈大华。在事关女儿的关键时刻,她只能求援于陈大华了——也不是求援,吴小丽觉得自己用词不当,既然没有离婚,就是一家人,一家人不说两家话,为了女儿,那点破面子值几个钱啊——应该是商量、合计。好吧,她打算启用他们固定的交流方式——QQ留言。QQ留言是他们讨论家庭事务的最好渠道,只要不涉及感情,具体说,只要不涉及郭蓓蓓那个小妖精,吴小丽还是心平气和的。就算放下珍贵的架子,为了女儿,也是在所不惜的,不是有句很鸡汤的话吗?昨天,删去;今天,留着;明天,争取。现在是争取明天的时候,其他的……去他妈其他的!
上午时间还充足,第二节、第三节她都没课,得理理思绪,看怎么和陈大华商量。这当儿,她先看看手机,有三条未读短信,一条是工商银行的收费通知,扣缴短信提醒费两元。另一条是瑞雅轩周师傅的,周师傅再次祝贺她第二次入选全国展,并告诉她,她的一张《心经》刚卖,加上上次的钱,共一千五百元,请她得空去拿一下,再请她写几幅《心经》带到店里。周师傅最后说:“吴老师马上就是中国书协会员了,《心经》价格提到八百元一幅。”周师傅这条信息很是时候,就要用钱了,一分钱也是好的呀,何况从五百提高到八百呢。第三条短信也不错,是她的书法启蒙老师陈桐兴的。陈老师在祝贺她再次入选国展后,约她有时间到工作室坐坐。坐坐,就是说说话吃吃饭。吴小丽这才想起来,自从和陈大华分居后,她到陈老师书法工作室的次数太少了。陈老师的话有些语重心长啊,他毕竟快八十岁了,这个年纪最恋旧也最重情。吴小丽决定明天就去城里。
看完短信又看微信。第一条消息就让她添堵,是古一玄的。古一玄对昨天晚上的微信又补充一句:“参加两市‘七一’书展的作品,务必于六月二十日前送到市政协。”因为这个书展的通知是古一玄发的,吴小丽从内心里反感,加上离交稿日期还有一个多月,便决定按兵不动。第二条微信是中心校的校长办发来的,是一张图片。吴小丽放大看,原来是加入民进的表格。还嘱咐吴小丽,空了去中心校拿一下。中心校在镇上,去城里也不顺路,吴小丽平时不去,只在周三早上辅导教师粉笔书写时去示范一节早读课,便给校长办主任回了微信:“谢谢啊,不急吧?我周三去取可以吗?”
周二
吴小丽上午只有一节课,是在临近中午的第三节,早上的时间都空着了。而下午最后一节课也是她的。从上午第三节到下午最后一节,时间足够漫长了。所以,周二的课虽然少,也最不好,把时间都打碎了。因此,吴小丽要是进城办什么事,都会协调在周二。今天就是这样,她跟数学老师调了课,把今天的两节课都放在早上了。吴小丽头天晚上已经把需要进城带的东西都带到了学校,对女儿也做了交代,如果万一下午回来迟了,让女儿自己回家。跟母亲也讲好了,说晚上有可能回来晚(怕有书友请吃饭)。只是昨天她忽略了一件事,觉得今天非要弥补不可了,就是安抚下小朱老师。小朱老师和她一样,一有坏心情便拼命工作。似乎只有工作了,才能把坏心情驱逐出自己的身体。要不怎么她们是好姐妹呢?昨天下午在办公室,她有几次看一眼对面的小朱老师,看她青着脸,含着泪,在埋头批作业,反复抄教案,便把要说的话忍住了。加上她在给陈大华写QQ留言,心情也好不到哪里去,办公室其他老师耳朵也都竖着。这种时候,显然不是说私密话的最佳时机。
出人意料的是,吴小丽上完课,回到办公室时,见到小朱老师打扮跟中学生一样,满脸更是幸福而又单纯的笑容。吴小丽感到奇怪,以为出大事了——人在想不开的时候,会表现出与心里完全不符的表情或行为。恰好办公室没人,吴小丽警惕地问她:“为啥这样开心?”
“小狗吃的向我道歉了,嘻嘻……”小朱老师脸上出现两团红晕,“他敢背叛我?那个女的不是小三也不是小四,是一个韩国大明星,小狗吃的太花心了,直接把她好几张靓照下载在他的微信相册里,吓死我了。”
吴小丽听懂了。但她也怀疑了。吴小丽知道小朱老师不是韩剧迷,她对韩国那些整容明星一概不知,“小狗吃的”就是糊弄她,把小三小四说成是韩国明星,她也不知道的。但吴小丽不能把自己的想法告诉小朱老师,只是挖她一眼道:“你这头小猪猪,吓人啊?知道你就会大惊小怪,以后不许自己吓自己啦!”
小朱老师伸一下舌头,说:“你要上市里吧?”
“是啊,需要姐给你带什么,说。”
“等你回来吧。”小朱老师的话是嗫嚅的,表情也是嗫嚅的。
“什么事?”吴小丽有些不依不饶的意思,猜想她可能有事要托办。
“小狗吃的知道我们是姐妹,想跟你要幅字。”
“这不是便便的吗?说,什么内容?”
“随你写,小楷就行。”
“哈,你家小狗吃内行啊,知道我小楷最拿手。好,没问题。”
吴小丽肩上挎着平时用的大挎包,手里拎一个布袋,去校门口公交车站了。一路上心里无缘由地惬意和欢喜,再过一个多小时,她就到市区了,去瑞雅轩拿到钱了。吴小丽的包里装了十幅小楷书法,形式有圆的,有方的,内容都是《心经》。她书写的《心经》在周师傅的店里挺热销的,这几年每年都要走十来幅。或许正如周师傅说的那样,她马上就加入中国书协了(申请已经报了上去),成为本市首屈一指的名家了,价格肯定会上涨(周师傅的收购价已经升到八百了),也会有更多的人认可。这不,连小猪猪家的“小狗吃的”都跟她要字了。吴小丽心情惬意的另一个原因是,她和陈老师通过电话了,要去看他。老人家很开心,中午要招待她吃饭,说是祝贺她再次入展。对于老人家的热情,她不好意思拒绝。她也知道陈老师希望她好,希望她成名成家。现在,她在成名成家的路上走出了关键的一步,或迈过一道关键的坎,陈老师为她祝贺是真诚的,是从内心里高兴的。吴小丽惬意的心情,还有一个更为重要的原因,陈大华在QQ里给她回复了,完全赞成她购买学区房的意见。陈大华再怎么坏,也是女儿的爸爸,在事关女儿前途的事情上,他要是不出力,也太没有人味了。至少说明,这个家目前虽然心散、神散,形式上还没散。还好还好,吴小丽听到心里的安慰声。购房的节点在首付款上。吴小丽有公积金(陈大华也有,没有她多)。但是二手房有一个问题,就是公积金不好用。陈大华在回复中,说他有个老乡,在公积金中心任要职,可以想办法把公积金套现。这一条太关键,在首付款上会减轻不小压力。吴小丽知道陈大华手里没有钱,他的工资卡在她手里,目前的房贷还在还。但是吴小丽知道他还有一张单位发奖金的银行卡,以前每月有个一千五至两千的收入,如果没有大用场,自己零花是够了。吴小丽没有把这张卡收回来,也是不想把事情做绝。她知道陈大华傍上郭蓓蓓这个美女富婆,在经济上是不用他来负担的。郭蓓蓓是公司副总,又是大老板的情人,拿大情人的钱养个自己中意的小情人,那还不是小菜一碟?这种女人既下贱又浪骚,还不要脸。吴小丽的脑海里再次浮现当初被她捉奸的画面,郭蓓蓓从她身边理直气壮走过时那不屑的一笑,似乎不是她内疚,而是吴小丽理亏。
本来挺不错的心情,顺着陈大华的思路往下想,就变质了,变味了。吴小丽再次陷入以往的情感波动中,心里开始隐隐作痛,只好怨怪公交车来得太晚。
等车的人渐渐多起来,有进城的阿婆阿公跟吴小丽打招呼。吴小丽不认识对方。但吴小丽知道他们肯定是她从前教过的某个学生的奶奶或爷爷。吴小丽也强装笑脸,向对方点头回应,眼睛不断地向马路的远方张望。
城乡公交车和市区的公交车不一样,市区的公交车五分钟或十分钟一班,而城乡客运公交要半个小时。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吴小丽只好让自己更耐心些。
五月的太阳已经有了些热度,吴小丽今天也穿得格外漂亮,那件去年入冬时买的打折的茶红色连衣裙让她修长的身型更显得亭亭玉立。周围那些认识或不认识她的人都在看她。她能感觉到他们眼里羡慕的目光。吴小丽知道他们都是洋浦的老街坊,手里都拎着挺大的菜篮子,篮子里的新鲜蔬菜不是拿去卖的,是送给住在城里的子女家的。吴小丽想,自己没有能力调进市区的学校,虽然在城里买了房,现在却把家弄得不三不四,就更不要说把父母接进城里享几年清福了。而事实上,已经六十多岁的父母,还在附近的工厂里打工,还在帮衬她。真是可怜天下父母心啊。
公交车终于来了。
吴小丽跟着人流上车。刷卡的声音持续不断:老年卡,老年卡,老年优惠卡。吴小丽也刷了卡。吴小丽的卡什么声音都没有发出。
“吴老师,坐这里。”有人喊。
每次上车,吴小丽都有座位。不是别人让她的,就是先上车的人给她占的。吴小丽有时候坐,有时候不坐,因为身边都是老人,她不好意思坐。但,不坐显然是不行的,他们太热情了,如果吴小丽不坐,就像自己犯了错一样。这时候的吴小丽,才有种被尊重的感觉,才觉得,乡下教书虽然清苦些,乡谊乡情还是很浓郁的。
一个多小时以后。吴小丽坐上一辆黄鱼车,真奔古玩市场。古玩市场在红旗桥那边,要沿着一条盐河边的瀛洲路,再从人民广场拐上苍梧路,不消几分钟就到了。这条路线吴小丽很熟,坐黄鱼车比公交车要快,甚至不比打的慢多少,省钱,方便。
瑞雅轩的周师傅真热情,请她先坐下喝口热茶,又从一张仿古写字台的抽屉里取出一个信封,放在吴小丽的包上,说:“辛苦吴老师了,这是一千五。”
吴小丽也没客气了,说了声“谢谢”就收起了钱,从布袋里拿出一个纸卷,交给了周师傅。
周师傅看吴小丽拿出纸卷时,笑容就灿烂了。他是商人,虽然也能画几笔水墨,花鸟虫鱼也还有型有致,但毕竟没有入流。没有入流就没有价格,靠开个书画店维持生计,遇到吴小丽这样的财神娘娘,他当然欣喜了,见到吴小丽就等于见到了钱嘛。谁见钱不笑呢?周师傅赶快伸出双手,捧过纸卷,轻轻放到桌子上,又转身,去墙角的洗脸池里洗手了。周师傅做事讲究,也懂规矩,他每次都很在意吴小丽的作品(或许是因为《心经》吧),都要在打开作品前,净手,上香。
吴小丽饶有兴味地看着周师傅,不由得也庄重起来,起身站到桌边,等着周师傅打开纸卷,一起欣赏。
吴小丽居然也有了期待的心情。
周师傅终于站到桌子前了,把桌子再抹一遍,谨慎地解开捆扎的一根黄绫,把一张张作品平放在桌子上,用各种镇纸压平。十幅《心经》排开来,气场真是恢弘,吴小丽心里的成就感也油然而生。
“太漂亮啦!太美啦!太厉害啦!”周师傅都不知道如何表达了,“吴老师,这样的,上周有人来订了两幅,我告诉他们说涨价了,他们二话没说,眼都没眨,就留下了订金。吴老师真要谢谢你啊,你是我的贵人啊,水涨船高,你的价格也要上涨……因为……因为……先八百,看看年底能不能涨到一千。”
“周师傅你看着办好了,咱们合作也不是一年两年了。”吴小丽的话听起来满大度,其实也是话里有话。
“好啊好啊!”周师傅一激动,说,“这十幅作品,我先按八百给你,一共八千块钱,我先给你两千用用——吴老师,先拿两千,真是委屈你啦!”
吴小丽本想拒绝(行规是卖了才给钱),一想马上就要张罗学区房了,正是用钱的关键时候,又把嘴边的话咽了回去,腼腆一笑,说:“周师傅,你真客气,谢谢啊。”
“要谢你才对啊。”他又从抽屉里取钱了。
这当儿,踱进一个人来,一张熟悉的面孔。吴小丽思想上没有准备,突然见到这个獐头鼠目的家伙推门而入,脑子迟钝一下才反应过来,古一玄?真是冤家路窄,会在这里遇见他!吴小丽心里慌一下,莫名其妙的,感觉不是好兆头,就像见到一张假币,立即警惕起来,与此同时,坏心情接踵而至。
古一玄突然撞见吴小丽,也稍感吃惊。一看桌子上摆开的书法作品,知道吴小丽是送作品来的,便面露笑容,一副讨好的口气说:“吴老师你好,这么巧!”
吴小丽只“哼”一声,心里的不痛快立即就浮现到了脸上。
周师傅不知道他们之间的隔阂,热情招呼古一玄,让他过来欣赏吴小丽的大作,把两千块钱数给了吴小丽。
吴小丽当着古一玄的面,也不好客套,收了钱,就说:“周师傅你忙啊,我走啦!”
“别呀,茶还没喝呢。”
“下次吧。我还有事。”吴小丽腰肢很有劲道地一扭,走了,明显带着情绪。
周师傅可能也看出吴小丽不悦的表情和夸张的身体语言了,送她到门口,又陪她走几步,小声说:“我不知道古老师要来——他在纪委清闲——就他一人闲,纪委那种地方,哪会有闲人啊——他是彻底废掉了,在单位没人理睬,没事到处乱跑,对了,他刚离了婚……听说在外面胡搞,被老婆踢出家们,净身出户……这家伙情绪不大对头,我也讨厌的……吴老师你慢走!”
其实吴小丽不关心古一玄的事。但周师傅一说他刚离了婚,吴小丽不仅对他厌恶,还觉得他是个危险分子。是不是这家伙知道她和陈大华分居的事?否则,他怎么可以不知廉耻地动手动脚呢?不可能,她对谁都没说,就是对最亲的好姐妹大朱老师和小朱老师都守口如瓶,知道他们情感不和的人也局限于她的父母。父母决不会宣扬女儿的家庭不幸。那么……吴小丽心头一颤,莫非是陈大华故意放出风?或是郭蓓蓓这个不要脸的妖精耍什么心计?吴小丽害怕了,连跟周师傅道声再见的话都忘了说。
吴小丽上了一辆黄鱼车。
“去哪?”车夫问。
吴小丽脑子一闷,想不起来要去哪了。
车夫回头望她一眼,说:“解放桥?”
解放桥是城乡客运总站,开往洋浦的222路公交车就是从那儿发车的,如果吴小丽急于回洋浦小学上课,去解放桥是没错的。可吴小丽知道还有事没办完,又一时想不起来还有什么事,自然就回答不出了。是啊,去哪里呢?吴小丽的思路努力往回找,却回到了上周日晚上发生在古一玄轿车里的事,想起迷迷糊糊中古一玄那只手,那只在她胸部游走揉动、抓抓拿拿的手,那手就像一条龌龊的毒蛇,渗透进她的肌肤中了,渗透进她血液中了,时时刻刻会咬她一口。
“那就解放桥啦?”车夫是个固执的中年男人,他还是不放心地问一句。
吴小丽嘴里咕噜一声,不知是说“是”还是说“不是”。总之她脑子里已经成一团浆糊了,全乱了。
幸亏一条短信,是陈老师发来的,问她到哪啦?
吴小丽这才恍然地跟车夫说:“去朝阳路……五十八号。”
“那要走回头路了,一共十块钱。”
吴小丽又“嗯”一声,突然感到心疼。吴小丽不是心疼这十块钱,她是心疼自己,真的这么脆弱吗?想想当时把陈大华和郭蓓蓓捉奸在家里时,也没有这样难过啊?有什么大不了的事啊?陈大华和郭蓓蓓就算放出风来,就算故意把他们(陈大华和郭蓓蓓)的偷情公开化或把他们(自己和陈大华)的分居公开化,无非是想给相熟的人一个既成事实的概念,说白了,也无非是要离婚吗?离就离,没什么大不了的!
吴小丽心一横,浑身燃起愤怒的火苗,觉得无所畏惧了。
陈桐兴老师的书画工作室是本市最有名的工作室,因为规模大,艺术界的朋友也会称作书画院。这不仅是陈老师书法造诣高,他的人品也好,社会各界关系都不错,而且桃李满天下。他的书画工作室足有二百平方米,就像一个大展厅,四壁悬挂的全部都是书法作品,当然,只有三五幅他的早期作品,其他大大小小百余幅作品,全是他的学生的。把学生的作品精装裱,挂在自己的工作室,向各界来宾人士介绍,是他最引以为豪的一件事。吴小丽进来时,老师正在向几个客人介绍墙上的书法作品。吴小丽看老师忙,没有招呼老师,而是默默地站在几个客人身后,听老师介绍墙上一幅镶了镜框的小行草。这幅字确实有特点,笔墨枯淡适中,法度舒展自如,有自己的个性和特色。吴小丽也不觉眼睛一亮,看落款,“来燕榭主人书于云台”。打一枚名章、一枚闲章,名章曰:“麦榕”,闲章有意思,叫果果真人。吴小丽不认识“来燕榭主人”麦榕,果果真人应该是别号,“书于云台”,应该是本地人。那么,是新人吗?或是陈老师新收的学生也未可知。老师也看到吴小丽了,正好讲解也临近结束。他微笑着手一指,自豪地说:“刚来的这位,是我另一位女学生、刚刚入选全国书法展的吴小丽,她的小楷可是一绝啊!”
吴小丽立即向客人微笑点头。
“吴小丽?哈哈,我们见过!”那个矮胖的中年男人两手叉在腰间的游泳圈上,一看就是这行人中的主角。
吴小丽觉得对方也面熟,但一时又无从记起,愣神间,突然想起来,他就是政协袁主席。
“这是袁主席。”陈老师立即圆场道,“我们袁主席也是书法家。”
“知道啊,榜书很有名。”吴小丽立即弥补了自己的过失。
袁主席哈哈大笑了,脸上油光光的肉堆成几堆,说:“想起来了吧?哈哈哈,好你个吴小丽,请你吃饭,还没动筷子,就装醉走了,把我们一桌人晾在那里,哈哈哈,开个玩笑开个玩笑……陈老,你的学生都是美女加才女啊,什么时候跟小吴交换一张作品啊?”
“没问题。”陈老师代学生做了回答。
“好,你们师徒好好叙叙,我们回啦!下午还有会。”
袁主席没有忘记吴小丽醉酒的事,调侃的话也恰如其分。但甫一见面,就要走,还是让吴小丽感到突然。但吴小丽也见过世面,感觉这个姓袁的虽然是大官,似乎并没有架子,跟普通人一样也要交换作品,这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陈老师对袁主席这种做派似乎也见怪不怪了,大声说:“好,袁主席公务忙,要走我也不留,最后再欣赏下这幅字,来来来,这幅,这幅就是小吴的小楷精品。”
陈老师做人做事真是一流,滴水不漏,他听袁主席要交换作品的话,立即走到吴小丽的作品边上,指着一幅六尺幅的立轴给袁主席看。这幅作品书写的是《千字文》,字多,尺幅大,装裱也考究、大方,白绫衬底,红木悬轴,漂亮极了。
袁主席面露夸张之色,频频点头,嘴里不住地说:“好,好,好……好啊,好啊!”
送走了袁主席一行,陈老师小声说:“什么人都要应付,这种人得罪不得的,他要跟你交换字,你就跟他交换好了。”
“老师的话,我肯定听。”吴小丽说,“我都好久没来看老师啦,真是不应该。老师精神挺好啊,今天中午我请老师吃饭!”
“嗨,怎么说呢,你从乡下大老远跑来看老师,怎么会让你招待?我请我请,老师比你有钱!我这儿还有学生送来的好酒呢。”
“我不喝酒的老师。”
“我喝呀……对了,感觉你和袁主席不太熟啊?”
“这些当官的我哪敢熟呀?就前天晚上,碰巧在一个桌子上吃饭见过一面。”
“这样啊……”陈老师疑惑地说,“不对呀,你应该认识啊,去年还是前年,你要抄的那个《海湾赋》,捐赠给图书馆和博物馆,就是姓袁的原作呀,姓袁的那时候还是常务副市长……哦,后来那个黄新出事了,《海湾赋》没抄是不是?难怪难怪……哎呀小吴,你都多久没来看老师啦?好,不说这个了,走,吃饭去!”
老头子劲头十足,一席话说得吴小丽难为情,也让吴小丽心头再次一动,原来袁主席就是当年要抄而最后没抄的《海湾赋》的作者,就是当年分管文化的袁市长。吴小丽有种感觉,觉得上次的饭局和这次的巧遇,决不是偶然。
吴小丽心情再次复杂起来。
师徒俩吃饭,气氛融洽,除了交流书法上的事,少不了说些家长里短。更让吴小丽吃惊的是,老师的言谈中,似乎知道她和陈大华的情感危机了,又似乎不是十分清楚。可能只是有耳闻而不知内情吧。既然这样,吴小丽也跟老师打起了太极,语气轻松,微笑自然,尽量让老师感觉到她家庭还和睦,居家过日子,有些磕磕绊绊也正常,都尽在掌握之中啦。至于有些小误会或外边的流言蜚语,都是一些各怀叵测的人故意诋毁而已。另外呢,吴小丽不想多说的原因,和造成她现在家庭危机另一位女主角郭蓓蓓有关,姓郭的正是老师的另一位得意女弟子啊。甚至,吴小丽这些天不来拜见老师,也是因为郭蓓蓓。当然,她也知道,郭蓓蓓不会主动把自己不道德的行为告诉老师的,不知廉耻也不至于到这种程度吧?吴小丽不来,是怕在这里和郭蓓蓓不期而遇,造成尴尬。
临近结束时,陈桐兴老师从包里拿出一个信封,拿出几张材料纸,对吴小丽说:“湖北一家五A级风景区要搞一个碑林,跟我要字,还让我再推荐两个书法家。我推荐谁啊,你写最合适。另一个我推荐了麦榕。呶,这里是他们提供的内容,你选一首,抄好了给我,我一起寄给他们。”
这可以有名又有利的好事啊。吴小丽再次感谢了老师的关心和厚爱。
饭局中,陈桐兴又问吴小丽周六忙不忙。如不忙,周六下午来工作室参加一个小型聚会。吴小丽当然愿意来了,便一口应承。
周三
吴小丽把女儿送到学校后,没进办公室,直接去镇上的中心校了。中心校离洋浦还有十里路啊。吴小丽要赶在早读课之前到中心校,在综合大教室给全体老师示范粉笔板书。
吴小丽的粉笔板书,在全省比赛中拿过第一名,全市得过特等奖。中心校领导充分利用吴小丽的这一特长,让她给全体老师示范。老师跟着她书写,听她讲解,每人一块小黑板,在黑板上抄一首唐诗或宋词,尽量做到内容不重复字也不重复。这样,老师不但能掌握书写的间架结构,提高板书能力,还能学到古典诗词知识,提高教师修养和教学能力。这一年坚持下来,全体老师的板书水平提高了很多,多次在区、市级比赛中包揽前几名,成了学校的一大特色,也成为全市乡镇中心校的模范,经常有相邻的中心校组织老师来观摩学习。吴小丽也觉得很有成就感,每周三都按时骑二十多分钟电瓶车,来到中心校。
板书示范课结束后,吴小丽匆匆跑到校办,跟主任要表格。吴小丽不知道这个表格是什么东西,她每年都要填太多的表格了,已经麻木了。但这张表格有些特别,她不知道民进市委会是个什么机构,为什么要让她填这个表格。
校办主任是个精明的女老师,她对吴小丽说:“吴老师你真不懂啊?你现在是社会名人啦,民进的全称是中国民主促进会,是民主党派,你要加入民主党派,成民主人士啦!填好表格交上去,你以后就是中国民主促进会海湾市委员会的会员啦!”
这是吴小丽没有想到的。民主党派吴小丽听说过,但自己从没有想过要加入,她收到这样的表格,也没人跟她打招呼,一时拿不定主意。便问主任:“一定要参加吗?”
“你说呢?多少人想疯了都加入不了,你还犹豫。人家可是指定给你的呀,不然早被人抢了。”主任说,“表格上有电话号码,你哪儿有疑问,打电话咨询,别错过好机会哦。”
“那……你是会员吗?”吴小丽问出口才觉得自己傻了,傻透了。
主任哈哈一笑,说:“我倒是想啊,可我不小心入了中共,没资格啦!”
吴小丽果然傻了,主任都没资格——她可是副校长候选人啊,自己算哪棵葱呢。吴小丽不敢多问了,谢过主任,赶快走了。
返回洋浦小学的路上,还纠结这张表格的事。民进的人怎么会知道她?难道真的像校办主任说的那样,成为名人啦?吴小丽对名不名人概念不强,生活舒心就好。可这一年来她过的是什么日子啊,还舒心,不虐心就好了,名人?名人顶屁用,日子好好的,比什么都好。
一到洋浦,她就给大朱老师打电话,跟大朱老师说了加入民进的事。还问大朱,加了有什么用啊?
大朱听了很兴奋,告诉她,没有直接用处,但至少说明你是出类拔萃的人才。
“要是不加呢?”
“什么意思啊?天下掉下好事你还不要?加,凭什么不加!”大朱老师说,“这是好兆、吉兆,懂吗?”
“好吧。”吴小丽很勉强。
“对了,学区房考察得怎么样啊?”到底还是姐妹,知道最关心的是什么。
“我让大华去跑啦,他昨天晚上说看了一家二手房,感觉地段太差了,进出不方便,这两天再跑跑。”吴小丽说的是实情,昨天晚上陈大华的QQ留言就这么说的。
“什么呀?什么进出不方便?你还真指望在那儿住啊?”大朱老师有些急了,“就是买个地段而已,什么房子都行的……对呀,想起来了,你家大华不是华富房地产公司的高管吗?正好他们开发的秀逸水苑也属于实验中学的学区房,一期都开始销售了,你们可以买一套啊,小乖上学时正好赶得上,大华要是能弄个内部优惠价的,将来出手还可狠赚一笔。”
这可是新情况。吴小丽心头不由一惊。吴小丽对陈大华所在的华富地产以前不关心,后来更不关心了。如果大朱老师所言属实,那么陈大华怎么没说?是不是他和郭蓓蓓有什么约定?是不是他们准备(或已经)在那里悄悄安了小窝?这是完全有可能的。她知道郭蓓蓓的能量,华富的大老板都被她玩得团团转,虽然是个副总,却是事实上的当家人,呼风唤雨,统掌全盘,玩弄一个陈大华还不是家常便饭啊。但是也未必,因为准备扩大学区房的预案,只在教育局几个领导之间通气酝酿,大朱老师是从孔局长那儿才得到确认的,没有几个人知道,就连那些能力通天的房地产公司老板都还蒙在鼓里,大华当然不知道他们开发的住宅区已经要变成学区房了,否则,房价还不翻一番啊。
“喂,怎么不说话?”大朱老师在电话里急了。
“……说了啊……我不指望大华了,明天课少,我自己去看看——这么大的事,我也不能全指望大华啊。”
“我看行。还是那句话啊,需要我,咳嗽一声。”
挂了电话,吴小丽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如果说以前不知道,至少现在陈大华已经知道新扩学区房的范围了,如果他们公司真的开发了秀逸水苑,怎么没在QQ留言里提一句?肯定有隐情,肯定和那个小骚货有关。吴小丽真不准备指望陈大华了。自从陈大华被郭蓓蓓这个小骚货迷住后,他就变了,变成了另一个人。至少他不再是她原来的那个丈夫了,他多了个身份,是另一个女人的情人了。男人只有一颗心,这颗心不可能同时分给两个女人的。何况另一个女人又年轻又漂亮又风骚又有钱又是他的顶头上司呢?吴小丽不过是一个瘦弱又脆弱的教书匠。
郁闷中的吴小丽还是听从大朱老师的话,把表先填了。同时也在心里决定,明天下午去市里,亲自去看房。她知道二手房交易市场在哪里。
吴小丽在上课时,接到中心校唐校长的电话。听话听音,唐校长比平时突然变得谦恭起来,先是问她怎么样啊,问她的课多不多啊,甚至还关心她的身体。吴小丽有一句没一句地应着校长,估计校长又要安排她参加什么比赛了。但校长最后是请她立即回一趟中心校。校长还善意地抱怨她:“板书示范课结束后,怎么不打个招呼就走啦?”
“我要上课啊唐校,所以赶快回来了。”
“好吧,你先继续上课,我开车去接你。”唐校长口气很坚定。
“有事吗唐校?”
“有重要工作要和你协商一下。”
什么重要工作会和她协商?听口气,可能真有事,否则,堂堂大校长不会亲自开车接她的。吴小丽以为是民进的事,真会这么重要?太麻烦就不入了。这是吴小丽的真实想法,所以也就没上心。
上完课,回到办公室,中心校唐校长,还有洋浦分校的史校长已经在办公室等她了。
唐校长说:“抓紧上车吧,有重大事情要研究。”
吴小丽纳闷着上了校长的车,对也上了车的史校长说:“史校,你们研究什么啊,非拉上我?我都忙死了。”
“知道你忙啊,你成果大,是我们学校的名片,都惊动市领导啦!”开车的唐校长接话说,“吴老师,后天,也就是周五,市政协袁主席要带队来我们中心校考察,重点是到洋浦分校,还点名要看你,考察你的成果,教育局领导也很重视,所以我和史校才把你请来,一起商量商量,看如何接待市领导。”
吴小丽被校长的话吓了一跳,这个政协袁主席,她并不认识,却在短短的时间里两次见面,而且马上就要有第三次了。吴小丽从唐校长的话里能听出来,这个姓袁的并不是要来考察,事实上就是借机来看她(成果)的。吴小丽没经历过这些事,不知道是祸是福,她唯一能做的,就是先保持沉默。一来,她不知道内情,不知道怎么说。二来,她似乎说什么也不对,谦虚吗?似乎还没到那个份上,拒绝吗?她也没那个能力。总之,用一个字来形容吴小丽此时的心情比较合适:闷。
到了学校,中心校其他几位领导都在小会议室等着了。校办主任也在,她意味深长地看吴小丽一眼,还让吴小丽坐到她身边。吴小丽坐过去了。她知道那一眼的意思,刚接到加入民进的通知,领导又专程来看望,不简单啊。吴小丽脸上沉静,心里却沉静不下来。她知道他们的真实想法,因为他们私下里也曾议论过当初大朱老师调到市教研室的事。比教育局长更大的领导都来关心,小小的洋浦小学能待得久吗?
所谓开会,其实就是唐校长一个人拿主意。唐校长开场白就很直白地表示,能引起市领导的重视,是学校这些年锐意进取、积极推进教学质量提高所取得的重要成果,学校要高度重视市领导的这次视察,全体师生要行动起来,做好迎接工作。然后进行了分工,谁谁谁负责校园环境,谁谁谁负责大门口迎接,谁谁谁负责会议室茶水,谁谁谁负责各种图板的摆放和讲解。史校长主体负责洋浦分校,校门口要插彩旗,各种图板要摆在走廊里。吴小丽听下来,似乎和自己没有什么事。但是,在散会后,唐校长还是单独对吴小丽说:“吴老师,我怕接待工作还有所疏漏,你再提提看法。”
唐校长的话更是让吴小丽大惊失色了。
“你再补充补充啊吴老师。”唐校长恭敬的神情和口气,让吴小丽真不知说什么好。
吴小丽还是压住心头的不快,不咸不淡地说:“学校的事,你唐校说了算。”
“那好,这次我做主了。”唐校长似乎一咬牙,一副豁出去的样子商量道,“吴老师,你看这样行不行,你把你这些年取得的成果,无论是教学方面的,还是书法方面的,获得的奖状、奖杯、证书、牌匾、国家级的、省部级的、市级的、区级的,都拿出来,周五早上务必带到学校。”
“那么麻烦啊。”
“不用你麻烦,你直接交给史校长就行,他负责摆放在接待室。另外,你有装裱好的书法作品,长卷啊,立轴啊,横幅啊,册页啊,方便带的,也带几幅到学校——袁主席也是大书法家哦,他有可能要欣赏你的作品啊。此外,学校已经在会议室摆好了案子,准备请袁主席留下墨宝,到时候你也写几笔,我怕冷场啊。吴老师,总之,周五接待市领导考察的事,你要多费心啊!”
这都什么对什么啊。吴小丽感到滑稽,感到被人利用了。谁利用了她都不知道,学校?还是袁主席?还是背后另有什么人?真是吊诡得很。但唐校长安排的事似乎又不能不做。她也找不到不做的理由啊。
下午放学回到家里,吴小丽开始找自己的那些证书。其实也不需要找,现成的,放在两个地方,最近几年的都放在城里的家里,早先的都在洋浦的家里。吴小丽从旧柜子里搬出了这些老古董,一本本证书大小不一,颜色不一,吴小丽选了一些重要的。但获两次全国书法展的入选证书在城里的家里了,还有几个获省板书比赛一等奖和教学论文一等奖的几个重要奖项的奖杯奖状都在城里。吴小丽想着,明天下午进城看完房,要回家取一下。
摆了一桌一地的证书、奖状、奖杯,吸引了女儿的好奇,小家伙写几笔作业,就跑过来看看,还夸妈妈太厉害了,太酷了,太美了,太帅了,简直帅呆了。吴小丽不失时机地教育女儿,这可不是随便得来的,都是一滴血一滴汗一分辛苦换来的。
吴小丽的话感染了女儿,写好作业后,主动要拉二胡了。以往,吴小丽都要再三催促,女儿才鼓着小腮帮,拉起来,有时候还要有个过程才能进入状态。今天主动请战,上手就找到感觉了,拉了一曲又拉一曲,优美而动听,无论是弓法、指法,都流畅自如。照这样练下去,暑假期间的九级考核,就不用愁啦!
女儿的乖同时又感染了吴小丽。吴小丽手头也有不少事,本来她每天都要临帖的,现在接了陈老师要她书写碑林的新任务,还有政协要的联展的作品——吴小丽本不想参加这个展的,想一拖了之,她讨厌古一玄的安排,还指定她抄写《千字文》,他算什么东西呢?现在看来,不参加是不可能了,袁主席亲自抓的海湾、新沂两地书法联展,要是不参加,袁主席会怎么想呢?但是,吴小丽展开纸,书写她写过无数遍的《千字文》时,老是找不到感觉,感觉手指特别僵硬,下笔不是重了就是轻了。吴小丽看着面前的纸,发起了呆。而女儿却歪过头来说:“老妈,你都好久没练琴啦。”
吴小丽看着女儿,心想,确实,真是好久没碰古琴了——自从和陈大华分居后,她就没碰过,是啊,哪有心情练琴啊。
“是吗?”
“当然。”
“走,上楼,练琴去。”吴小丽灵机一动,既然写字不在状态——心中无字,手上也无字,那么换换心境,换换指法也许不错。
“老妈真乖!”女儿说着,快乐地跑上了楼梯,把楼梯踩得“咚咚”响。
吴小丽在后边跟着,也把楼梯踩得很响,可声音不是快乐的。
周四
周四这天,吴小丽事情很多。早读课和挨在一起的两节课连着上,感觉有些累,可能又是夜里失眠的原因吧——昨天晚上弹了会古琴,因心事重,弹得不好。哄女儿睡了后,又下楼写了会字,虽然还不是最佳状态,感觉还是比先前好多了,索性把陈老师安排的碑刻也写了,有现成的内容,又是行楷,比小楷好把握些。她一口气写了五六幅,最后选了两幅,叠好装进包里,准备进城时,先送给老师,再去看房。本以为忙了一会儿,会睡个好觉的,未曾想,脑子里全是白天的事,唐校长谦恭的口吻,校办主任意味深长的眼神,史校长一副冷眼旁观的态度,都长时间定格在她心中。由此上溯到这三四天的境遇,似乎都不是偶然事件。如果再朝远看,她先是莫名其妙地成为了市政协的特邀委员,接着参加书画委员会的晚宴,再接着就是在陈老师画室巧遇袁主席和今天收到的民进表格——其实表格是几天前就收到了。如果仅仅是这些事,也倒罢了,牵连地又想起了古一玄,想起古一玄的离婚,想起更遥远的时候丈夫陈大华和他女上司郭蓓蓓的偷情,想起自己和陈大华的长期分居,还有眼下当务之急的学区房。这些看似不相干的琐屑碎片,居然都能黏粘在一起,成为剪不断理还乱的一锅大杂烩,无论吴小丽爱不爱吃,只有这一锅汤等着她。吴小丽的脑袋里实在装不下这些东西,不仅折磨她的脑细胞和脑神经,还折磨她的身体——未能入眠的她,连续上了几节课,感觉腰酸背痛,头晕眼花。累就累吧。学校的事情照例是按部就班又一成不变,上课,批作业,在调皮的孩子身上多费些口舌,时间很快就过去了。
学校食堂供应的午饭她都没来得及吃,早早就坐上了进城的公交车。车上的人照例还是很多。吴小丽眼睛盯着窗外,那些一闪而过的树木、村舍、池塘,还有池塘里鲜嫩而碧绿的荷叶、茭白、鸡头米,本是她非常熟悉的乡村景象。不知为什么,这些熟悉的景物,让她深感陌生,无从回忆,不知身处何方。
到了城里已经过了十二点。吴小丽在路边的鸭血粉丝店吃了一碗鸭血粉丝,感觉身上有了些力气,这才往陈老师的工作室赶——她怕陈老师正在吃午饭,就没打电话,而是乘上公交车,晃晃悠悠,刚巧在下午一点时到了。
毫无预兆的,在陈老师的工作室里,碰到了郭蓓蓓——不是冤家不聚头啊。郭蓓蓓和陈老师刚刚吃完饭回来,茶还没有沏好,吴小丽就到了。吴小丽看出来,郭蓓蓓也是大吃一惊的。但是,当着老师的面,这对冤家又都把各自的真实情绪藏了起来,和两年前一样,这对师姐师妹又是打招呼,又是说笑——当然只是郭蓓蓓笑了。吴小丽笑不出来,话也少,或根本就没有话。
“不用我介绍了吧?哈哈,你们二位啊,真是好久不见了,这么亲。”陈老师脸上露出慈祥的笑容。
老人家是眼神有问题吗?还是故意的?怎么就看出她们的亲啦?
“我还得介绍些新情况啊,这位是吴小丽——别看人没变,小楷立轴刚入选全国书展;这位是来燕榭主人果果真人麦榕——对,她叫麦榕,小吴,你这位师妹已经改名字啦,不叫郭蓓蓓了,叫麦榕了,别号果果真人,听听,听听听听,修炼成仙了吧?书斋也改叫来燕榭了。麦子——我不叫她麦榕,我都叫她麦子,说说来燕榭的典故来!”
“不敢不敢,”郭蓓蓓——不,她叫麦子了。麦子隐藏着脸上的笑容,巧笑着说,“妹妹哪敢在师姐面前卖弄啊。妹妹不过是觉得过去的名字太土太俗,也不吉利,就想换个新鲜,也算是……是对过去的告别吧……面朝大海,春暖花开嘛。师姐,你越来越漂亮啦!是不是老师?”
“那是,”陈老师可能真不知道她们之间水火不容的关系吧,真不知道郭蓓蓓和陈大华之间的奸情吧,否则就是和稀泥——老师似乎不是这样的人——他看着吴小丽,说,“小吴是逆生长,十年长八岁,越长越苗条,哈哈哈……你麦子白白胖胖更活成少女啦!”
陈老师真成老妖怪了,这么大岁数了,还在左右逢源,谁都不得罪。不过还是说漏了嘴,现在的时尚女孩,不喜欢别人说她胖的。
“老师,人家都减肥了你还没看出。”麦子果然娇嗔地说,“减了五斤哦,不过后天不能减,老师请客,我要放开肚皮大吃一顿!”
这是麦子(当年的郭蓓蓓)被吴小丽捉奸在家后,二人第一次见面,没想到是在老师的书画工作室里。吴小丽看眼前的麦子,确实比以前略胖了些,也更白嫩、丰润、妖娆了,华贵的黑色短衫,白色的修身长裤,外罩一件亚麻灰休闲长外套,别致而又新潮,略烫的长发随意地绾成一束,搭在半露的美人肩上。更显不拘一格的是赤脚穿一双平跟尖头的浅栗色皮鞋,鞋脸很短,脚丫半隐半露的,倒是比袒胸露乳还有风情。相比下来,吴小丽的穿着就太平常了,果绿色长裙,素面朝天的脸,更土气的是套一双长筒丝袜的脚穿在半高跟的黑色凉鞋里,这身打扮,就算在校园里,也是过于庄重而稍显刻板了。就更不用说随身所带的包包了。吴小丽虽不知道麦子的包包是什么牌子的,只需看看成色,就知道品质了。二人同时出现在书香萦绕的工作室里,在同一个空间同一个维度里,高下立现。用一个最简单的词送给她俩,就是一个洋气,一个乡气。更让吴小丽难以接受的是她那一副做派。一个抢了别人男人的女人,怎么说也该有点内疚或难为情吧,却显得趾高气扬,理直气壮。吴小丽感到热血上涌,真想和她打一架,踢她一脚,抽她一耳光,就是把她撕碎了也不过分。可这是在老师的书画工作室啊,不是她撒野的地方。
吴小丽努力平静自己的情绪,从布袋里取出两幅字,一边展开一边说:“老师,您安排的碑刻我写好啦。”
吴小丽虽然装得轻松,可她的手不听使唤,暴露她内心的情感了——不停地战栗。吴小丽想控制都控制不住。
好在陈老师立即接过去看了。
麦子也起身站到老师身边,欣赏起吴小丽的字来。
“看看,看看看看!”陈老师对站在他身边的麦子说,“你天天光顾赚钱了,看看人家小吴的书法,已经进步到什么程度啦,已经超过老师啦!小吴,你虽然这么长时间没来看我,没向我汇报,但我知道你肯定在练,肯定在进步,肯定能加入中国书协。怎么样?对吧?你现在是我女弟子中第一个加入中书协的,我也骄傲啊。这两幅字都好,我留一幅,另一幅寄给云台山风景区让他们刻碑去。”
吴小丽听出来,老师虽然是在表扬她,话里却有抱怨和批评的意思。是啊,这么长时间不来看老师,也难怪老师说两句了。
吴小丽不愿久留,一来她要去看房,二来也不想继续被麦子的气场比下去。
临走时,陈老师又叮嘱她一句:“周六下午的聚会,一定要来啊。”
可能是看到吴小丽犹豫了吧,麦子说:“丽姐,周六是老师的八十虚度,会很热闹哦。”
“啊?”吴小丽惊讶了,她并不理会麦子,而是问陈老师,“这么大的事啊老师,学生一定要来的!”
“那是!别带东西啊,老师什么都不缺,来凑个热闹就行……其实,才七十九,算是七零后啊。”陈老师满脸带笑地指一下麦子,说,“她们八零后帮我搞的,说是过九不过十啊,呵呵……小吴能来我开心啊,人本来就没多叫,小范围,就两桌……说好不收礼金的……不过小吴你书法好,送一幅小楷老师也不反对的,哈哈……麦子,你送送小吴,空了也多跟她聊聊……这个这个……这个小吴可能有些私人问题,有点小不顺……具体我不知道啊。其实没什么大不了的小吴,跟师妹多走动走动,什么事聊开了就都顺啦!”
吴小丽对陈老师最后的关照有些哭笑不得,但透露的一个明确信息是,老师虽然有所耳闻她的“小不顺”,却不知道造成“小不顺”的另一个主角也正是他的得意门生,更不知道这个得意门生是个风骚不要脸的臭小三!一个外面光鲜肚里生蛆的恶心虫!
吴小丽找不到更恶心的话来咒骂了。
吴小丽走在大街上,四周是灿烂的阳光,许多人也都是阳光灿烂的。吴小丽脸上也被阳光照亮,心里却一片雾霾,涌动的雾霾,弥漫的雾霾,喘不开气的雾霾。吴小丽抬头看看蓝天。蓝天也特别蓝。她还看到了白云。白云也特别白。她还看到一群飞翔的鸟。多么好的天啊,干净、透彻。吴小丽努力让自己阳光起来,努力让笑容浮到脸上。凭什么姓郭的风光无限?凭什么别人要做受气的小寡妇?我呸!
但是吴小丽一下子想不起来二手房交易市场是在哪条路上了。
吴小丽最后只好拦一辆出租车。
直到这时候,她的思路才被理顺,才觉得一套学区房比什么都重要,女儿的前程比什么都重要,才觉得,晴朗的阳光才是真实的阳光,蓝色的天空才是真实的天空,现实生活才是真实的生活。吴小丽在二手房市场快速走一圈,找一家顺眼的柜台登记了自己的信息。未曾想,女老板善意地告诉她,这两天,那一带的房价突飞猛进,已经升到每平方米一万三千块了。吴小丽吃惊地脱口而出:“为什么?”
对方笑一下,反问道:“你说呢?”
吴小丽知道一万三的概念是什么,这可是海景别墅的价位啊。原来只说六七千的,看来大家都听到风吹草动了。
先登记再说吧。
吴小丽从房地产交易市场出来,直接去苍梧路上的同科花园了。她要回家取那些获奖的证书。另外,也要想想,一万三千块钱每平方米的二手房,还值得吗?她要找陈大华再商量一下,真如大朱老师所说的那样,他们公司开发的楼盘秀逸水乡,也是可以考虑的。这个时候,也只有陈大华能跟她想到一起了——都是为了女儿啊。在分居一年多的时间里,她和陈大华见面很少,有限的几次,也是因为交接女儿。女儿每周六进城学二胡,学完会跟陈大华回同科家里住一晚,周日下午再把女儿送回洋浦。但是春节以后,到现在三四个月了,他们还一次没见过。
想起陈大华,她现在都有些陌生了。当初他在电话里或QQ里不断向她道歉的时候,她觉得他很可恨,很厌恶。他承认自己错了,要改。可改得了吗?猫走千里偷腥,狗走千里吃屎。她也相信他真心认错了,相信他和郭蓓蓓(现在叫麦榕)偷情在萌芽时期就知道错了,就像杀人犯,难道他故意杀人不知道后果吗?知道后果还犯,这就是本性,坏的本性,恶的本性,恶心的本性。这对狗男女又在一个单位,姓郭的又是他上司,还是老牌小三(老板的情人),一旦缠绵到一块,那么容易分开?男女偷欢就像吸毒,惹上了就再也戒不掉了。但,这么长时间了,也该到了了结的时候了——她也实在受不了郭蓓蓓盛气凌人的样子了,受不了她满不在乎的样子了,受不了她自我享乐的样子了,这都是因为陈大华。快刀斩乱麻,离!吴小丽最后给自己下了结论,快刀斩乱麻,离!她听到这句话的回声在自己的心里荡漾,穿墙撞壁,百转千回,回声响了很久很久……
还好,家里的门被她打开了。吴小丽在上电梯的瞬间,还担心门锁被陈大华换了。也难怪她患得患失,几个月没回来了,什么事都有可能发生啊。
在推开门的一瞬间,一股扑面的怪味直撞而来。
吴小丽向后踉跄一步,差点退回到电梯口。
一点没夸张,吴小丽真以为走错了家,进错了门——这种怪味是陌生的,不是家里特有的,像她童年记忆里的猪食缸散发出的酸臭,不不不,不仅是酸臭,是现代化工原料排放池里特有的气味,说不清,道不明,熏得人睁不开眼,喘不开气。吴小丽坚持站稳后,屏息敛气看一眼屋里的摆设,没错,是她家。那个曾经熟悉、温馨的家,那个每到周末就一心向往的家,基本的摆设原封未动,客厅里有一张大案,那是她用来写字的,案几上铺的毡子还在,还有一瓶一得阁黑水,一个调色盘,一方端砚,一方笔洗,连笔筒摆放都原封没动。墙壁上悬挂的是她老师陈桐兴当年送给他们结婚的喜联:文鸾对舞合欢树,俊鸟双栖连理枝。联虽平常,却透出老师的喜爱和祝福。还有她自己的一幅小楷,也原样挂在书案的上方。只是沙发上,堆放些乱七八糟的衣物,还有地板似乎也好久没拖了,墙边的踢脚线上,更是生了绒绒的白毛。
吴小丽试着往客厅挪几步,重新呼吸。臭味弱了些,依然还是臭。吴小丽放下包和手里的提袋,环顾四周,试图发现臭味来自何方。四周的环境是吴小丽熟悉又陌生的。熟悉是主体布局一点没变,陌生是感觉什么都不是原来的样子了,陈旧是一方面,更主要的,还是感觉。吴小丽谨慎地走到书案前,用手指轻轻拭一下,发现白色的毡布上有一个手指印,那是灰尘留下的,就像一枚印章。吴小丽在这个毡子上写过无数幅作品,也钤过无数个印章,没想到这个手印的名章让她如此的灰心。
吴小丽本想把包放在案几上的,她放弃了。
吴小丽只好背着包,走进了卫生间,又走进了厨房,走进了储藏间。这三个地方最容易发出臭味了。吴小丽想找出臭味的发源地。可惜她失望了。这三个地方依然臭,依然不是臭的发源地。吴小丽最后小心地推开卧室的门。卧室里的臭味和其他空间一样。于是吴小丽知道了,是这个家整体地臭了,并不是哪里死个老鼠,或暗藏一堆垃圾。
吴小丽把包放到了床上。
已经是五月末了,她在洋浦的家里已经换了垫被了,可陈大华还铺着褥子。
吴小丽坐在床沿上,发了会呆。
吴小丽呆坐了一会儿,只是一小会儿,决定给陈大华打电话,告诉他,在家里了。
陈大华被吴小丽的电话吓得语无伦次地说:“你在家……哪个家……同科吗?好好,我立即回……你别走啊小丽……”
吴小丽不想走。吴小丽要见陈大华,商量一下学区房的事。
吴小丽动了想给家里清扫一下的念头。但这个念头只是一闪就消失了。她把所有的窗户都打开了。屋里有了空气的流动,再加上适应了一会儿,感觉屋里的臭味不那么臭了。但依然不是她熟悉的气味。吴小丽心情沉重——对,是沉重,没有恨,没有怨,也没有苦,只是格外的沉重……
她把家弄丢了。
各种各样的证书从书橱里找了出来,堆在案几上。吴小丽一本一本地翻着,记忆的闸门渐渐打开,一些幸福的时光和过往的足迹从证书里走了出来。吴小丽一边回忆,一边选择性地往袋子里装。在拿到第一次入选国展的证书时,她脸上呈现出难得的一笑。但吴小丽的思维似乎混乱了,她在数着陈大华的脚步。她知道陈大华所在的公司大致的位置,就在方塔街一带。方塔街到家也不过二十分钟的路程,可都快四十分钟了,怎么还没来?又过了十几分钟,还是没有影子。一个小时了,吴小丽生气了。
吴小丽给陈大华发一条微信:“躲吧!我回洋浦了!”
吴小丽立即就收到陈大华的微信回复:“不是躲,我在看一户二手房,正要跟你说。”
“二手房?你知道多少钱一平吗?”吴小丽回道。
“不知道……”
“不知道看个屁啊!”吴小丽气不打一处来,回微信的手指都颤抖了,“你看看家里,狗窝还猪圈啊?”
陈大华不回复了。
吴小丽等着他回复,等着他说他们公司开发的秀逸水乡。可陈大华却再也砸不出个屁来了。
吴小丽越想越生气,拎起包走了,心里想,你继续作吧,作吧,过好日子吧!
吴小丽哭着走进了电梯。
周五
洋浦小学像过节一样,大门口彩旗列成两排,正迎风招展。中心校唐校长,洋浦分校史校长,还有吴小丽,陆续走到校门口。吴小丽是在教室上课时被史校长叫出来的。吴小丽知道市领导就要到了,虽然不情愿,也是没有办法——校领导的话必须听啊。
吴小丽刚到门口站定,就看到三辆黑色奥迪开过来了。
唐校长立即上前一步,像交警一样,指挥轿车鱼贯开进校园。
还是一早刚到校时,吴小丽就发现了不同,不仅门口多了数面彩旗,教学楼门厅前的小广场上,还把周三她指导老师写的粉笔板书的小黑板展了出来,几个特制的巨型铁架子上,整齐地排着几十块大小统一的小黑板,每块小黑板上,都是同一首唐诗,蓬头稚子学垂纶,侧坐莓苔草映身。路人借问遥招手,怕得鱼惊不应人。吴小丽示范的那块排在头一排第一个,虽然没有署名,虽然是粉笔板书,吴小丽也从内心里开心的。吴小丽想想真是奇怪得很,国展都参加两次了,各种省展市展更是不计其数,对于这种小小的校园活动,还是那么爱虚荣。更让吴小丽虚荣心得到小小满足的是,在走廊两侧,新增了数十块图板,有反映学校集体活动和集体成就的,也有许多老师多年来取得的个人荣誉。在这些图版上,吴小丽的照片也是数次出现,而且有的照片她也是头一次看到,可能是参加学校活动时,办公室老师拍的工作照吧。在老师取得的个人成就部分,吴小丽又是排名第一,不仅是书法方面的,还有她参加的全市讲课比赛的一等奖,多次教师论文比赛的一等奖、二等奖,教师节演讲比赛的一等奖等等。吴小丽第一次觉得当校长真不容易,这些图片图板,可都是连夜搞出来的啊。同时也觉得市领导的力量真是巨大,把校长的能量全部调动出来了。史校长更是在她刚进办公室时,就来取走她带来的各种荣誉证书了。史校长在会议室的会议桌上摆好证书后,还叫吴小丽去看看,跟吴小丽说,市领导可能要问你一些情况,唐校长让我关照你,该说不该说的,要心里有数哦。吴小丽知道,唐校长怕她在市领导面前说些对学校、对他不利的话,或发几句牢骚什么的。吴小丽也善解人意地保证,一定尽挑好的说。
可见,这次领导的视察,校方是多么的重视了。
难道不是吗?吴小丽看到,唐校长紧紧跟着第一辆奥迪车,在轿车徐徐停下后,拉开车门,做了请的手势。
从车里下来的果然是袁主席。
袁主席笑容很得体地和唐校长握一下手。
而后边第二辆车里下来的一个精干的中年男人,快步走到袁主席身边,说:“这位就是中心校唐校长。”
吴小丽认识这个中年人,他就是市教育局孔局长,全市教育系统各种会议上都少不了他的身影,也多次听过他的讲话。
孔局长的适时介入,使气氛更显庄重。
孔局长又用眼睛看到稍远一点的史校长,抬手一指,说:“这位是洋浦分校的史校长。”
史校长在孔局长抬手时,就反应迅捷地跑过来,虾腰向前握住了袁主席肥嘟嘟的手。
袁主席和两位校长握手后,眼睛在校园里扫一眼,他看到了彩旗,还看到“热烈欢迎市领导莅临视察”的横幅。
但他还在寻找。他在寻找什么呢?
吴小丽!他看到了吴小丽。
而吴小丽在袁主席和两位校长握手的当儿,一眼发现从第三辆车里下来的一行随行人员中,那个高挑而出眼的大朱老师了。吴小丽惊喜地差点叫出来,快步走向大朱老师。
按说,两个好朋友又是前同事应该很热情地握手或拥抱。但大朱老师仿佛不认识她似地望着她,打着正经的官腔说:“领导在找你。”
“吴老师!”袁主席朝吴小丽快步走来了。
吴小丽不懂这些礼仪,领导视察,有局长有校长,轮不到她这个小老师什么事的。没想到袁主席叫她了,向她走来了,还老远就伸出了手。
吴小丽有些拘谨,微笑也极不自然。但她还是把手伸了出去——而不是去迎接袁主席的手。
袁主席握住吴小丽的手,转头对孔局长说:“孔局长,你们教育系统出人才啊,吴老师可是一颗明珠哦!为洋浦,为教育界,也为全市争得了荣誉啊。哈哈哈,不得了……不得了不得了啊小吴。”
吴小丽被表扬得不好意思,只顾笑着,也不知怎么回应。
“孔局长,人才有了,如何培养就看你们啦。”
孔局长说:“请袁主席放心,我们一定好好落实领导指示。”
吴小丽的笑渐渐僵硬了——她的手在袁主席的手里抽不出来。
袁主席又开始勉励吴小丽了:“吴老师,你这么年轻,就是中书协会员了,了不起啊!了不起了不起……对了,你现在是政协特邀委员,可要为政协多做些工作啊。”
袁主席还没有放手的意思。
吴小丽有些尴尬了,嘴里“哼哼”着点头,脸色更红了。
孔局长提醒道:“吴老师,你要感谢领导的关心啊。”
“谢谢主席……”
“哈哈哈,不用不用……政协书画委员会成立时间不长,就靠你们这些人才啦,我准备把古一玄调到政协,在文史委挂个名——他这种艺术家不适合纪委那边工作的,我们要因才施用,以后书画委的活动都交给他啦。”
怪不得“海湾、新沂两市政协委员书画联展”的作品都是古一玄在催,原来这样。吴小丽思想一走神,没听清袁主席下边说了什么话,只看到孔局长频频点头地应着什么。最后是孔局长伸手示意道:“袁主席请!”
袁主席这才松开吴小丽的手,昂首阔步向教学楼走去。
吴小丽的手虽然得到解放,还感到油腻腻的,感觉很脏,轻甩甩手,转头找大朱老师。发现大朱老师看到她甩手的动作了,正转头在偷笑。吴小丽心里想,笑话都叫你看到了,等着瞧,你这头大猪猪!
一行人走到教学楼前,袁主席显然被小黑板阵容给震住了。
孔局长不愧是教育局一把手,他非常熟悉洋浦学校的教学特色,关键时刻决不会失去表现机会的,他介绍道:“规范板书是我们这个学校的一大特色,虽然是乡村分校,搞得非常有成效,在全市领先,我经常让别的学校组织老师来观摩学习。对了,学科带头人也是吴小丽吴老师。”
孔局长的精明,从这件事上可以得到充分体现。原先唐校长史校长做的许多预案,这会都不起作用了,风头全叫孔局长一个人抢了去,似乎跟唐史二校长没有一点关系似的。吴小丽有些可惜两位校领导了。
在接下来的所有讲解中,孔局长都大包大揽,胸有成竹,头头是道。大到全校的概况,小到某一个老师的特长,都是如数家珍。对孔局长精细的介绍,袁主席很满意,频频点头,做一两句适当的无关痛痒的指示。孔局长的表现,也让两位校长和政协、教育局的随行人员大为吃惊,觉得这个局长真是对下面的情况了如指掌啊。他们哪里知道,孔局长在得知袁主席的考察目的地之后,也是连夜做了准备的。其实袁主席的关注点并不在这些方面,但这种过场也必须得走走,而且要走得很像回事。
最后高潮,是在看起来可有可无的书画展示中,这才是袁主席这次考察的重中之重。
袁主席似乎早已技痒了,看到墨宝摆好了,挑一枝最大的笔,在一张六尺宣纸上就挥舞了起来,四个“宁静致远”大字一气呵成。在大家热烈掌声中,袁主席又拿一枝略小的笔提了款,接着又是一片叫好。袁主席一连写了几幅,因为孔局长、两位校长还有其他随行人员,都纷纷跟他要字。袁主席也大方,有求必应,都是四个字,什么“心静如水”“大公无私”等等。
就在袁主席挥毫泼墨中,吴小丽和大朱老师在一边悄悄地说话。
吴小丽说:“吓死我啦!”
大朱老师说:“我看你比谁都乐,还吓死,切!”
吴小丽用胳膊抵一下大朱老师。
“丽,不得了啊!”大朱老师夸道,“都认识袁主席啊。”
“什么不得了啊?别乱想啊。”
“谁乱想啊?你傻呀?”大朱老师瞟一眼那边的热闹,热烈的掌声,说明袁主席又完成一幅大作了。大朱老师声音更小地说,“丽,你不用买学区房啦!”
吴小丽用疑惑的眼睛看着她。
“有这么好的关系不用,真傻逼啊?”大朱老师做出恶狠狠的样子,恨铁不成钢地瞪了吴小丽一眼,“上什么样的学校还不是袁主席一句话的事。”
吴小丽愣住了。她没想到大朱老师会这样想。但这样想也没错啊,确实是这样啊。自己怎么不这样想呢?
“你们俩嘀咕什么呢?”孔局长喊道,“过来看看。吴老师也来表演一张。”
“是啊,小吴,过来,表演你的行楷。”袁主席也喊了,“我也写一张送你!”
大朱老师拉一下吴小丽,两人一起过来了。吴小丽不喜欢在公开场合这种带有表演性质的写字,再加上刚刚听了大朱老师的话,觉得很不是滋味,心里还在消化大朱老师的话,就更不愿意写了。大朱老师的话其实很容易消化,又很不容易消化。再说,现在还不是消化的时候。一时半会也消化不了。领导既然叫她写字,又怎么好拒绝呢?拒绝了,不仅不给袁主席的面子,连孔局长都会不好看的。
“大字我写不好的。”吴小丽实话实说,“我也不习惯用新笔,袁主席的字我肯定也要收藏一幅啊,下次我还是送幅小楷吧。”
吴小丽只是试着拒绝一下,没想到袁主席放下笔,端起茶喝一口,对大家说:“小楷是小吴的强项,那可不是一般的漂亮,在整个海湾市无人能比的。但写小楷和写大字不一样。小楷嘛,得坐下来,静下心,全情投入,才能做到笔到意到,是不是小吴?”
吴小丽不断点头,心里暗喜,知道袁主席要搁笔了,自己可以不献丑了。
“正好,小吴老师,你要是送我一张小楷,内容最好是我自己的文章。我有一篇《海湾赋》,一千二百字,是我几年前做常务副市长时创作的,我一直想找人抄一幅,一直没有合适的人选。怎么样小吴老师,我办公室就差你的一幅金粉《海湾赋》啦!”
吴小丽还没有回答,孔局长就代为回答了:“没问题,吴老师写好了给您送去!”
送走了领导,唐校长还专门返回来,感谢吴小丽给学校带来的巨大荣誉,还叮嘱吴小丽,袁主席的《海湾赋》要抓紧书写,下周一定要搞好,装裱费用由学校出。另外,让吴小丽再开一张两千块钱以内的纸墨发票,也由学校报销,算是学校对吴小丽辛苦的一点小小补偿。
到了这时候,吴小丽已经心知肚明了,她当政协特邀委员啊,参加政协举办的书画展啊,加入民主党派啊,还有袁主席的这次视察啊,最终目的只有一个,一张手书小楷《海湾赋》,而且是金粉的。还好,袁主席没提捐赠图书馆和博物馆的事,也就没提黄新——他肯定知道黄新曾经许诺的事情。
吴小丽无端当中又多了一个事情——其实,作为一个有成就的书法家,有人索字是正常的,有领导索字也不意外。但是,这里夹杂一个讨厌的古一玄,还有大朱老师那夸张的口气和表情,就连唐校长,也一下子对她友好起来,吴小丽心里还是不痛快。唐校长以前可是挺严肃的,轻易不帮别人忙的,就是外出学习,报销车票,找他签字时,也是审查来审查去,一分钱都算计到骨子里的人,仿佛学校的公用经费是他自家的一样。现在也大方了,要她开纸墨发票了。更能说明问题的是孔局长。孔局长是什么人?教育局一把手啊,到各个学校视察,把谁看在眼里啊?可他明显高看了吴小丽一眼,也特别尊重吴小丽,还那么卖力地介绍学校各种情况。为什么?还不是因为袁主席?袁主席专门来看吴小丽,专门请吴小丽为他抄写《海湾赋》,这能是一般关系吗?
这个在别人看来是风风光光的事,对于吴小丽来说,却多了一份心事。如果这时候再和陈大华离婚,别人会怎么议论呢?但她和陈大华的感情,确实已经走进了死胡同。
整个下午,吴小丽都懒得走动,她怕遇见别的老师跟她打招呼,也不想和别人打招呼,非要去教室时,还要从窗户向外望望,看看路上有没有人。她觉得自己一下子变得鬼鬼祟祟起来,变成一个心术不正的人,总觉得别人在用怪异的眼光看她、想她、猜度她、鄙视她。就连好朋友小朱老师,这个平时爱说蠢话的小猪猪,也变得目光呆滞、神情紧张了。但如果小猪猪真要开口,那可是货真价实的心里话啊。因此吴小丽又希望小朱老师跟她说些什么。
小朱老师真是善解人意啊,她趁办公室没有别人时,赶快绕到吴小丽身边,俯下身,趴在吴小丽肩膀上,小声说:“丽姐……”
“小猪猪……”不知为什么,吴小丽心里一软,似乎最柔弱最敏感的部分被触碰到了。
“我……离了……”
“什么?”吴小丽愣一下之后,惊讶地说,“什么?”
“小狗吃的……姓胡的正式提出跟我离婚……我同意了,下周一去办手续。”小朱老师尽力让自己平静下来,脸上还露出轻松的或解脱之后的笑容。
吴小丽站起来了,她注视着眼前的小朱老师,好一会儿,才轻声说:“小猪猪……”
吴小丽哽咽着,没说下去。
“离就离,姑奶奶不怕……”小朱老师的眼泪突然涌出眼眶,一头扎进吴小丽的怀里,哽声抽泣起来。
两个要好的姐妹在办公室里抱头痛哭。
周六
又是最忙的周六了。吴小丽早上六点就起床,比她每天上班还早。没办法,女儿的二胡课是早班,七点至九点。学完二胡,还要去学美术。本来女儿没有美术,跟她学书法。因为学校有规定,在职教师不允许在家带收费学生了,而且教育局下了正式文件,校领导找她谈了话。她只好在去年就把家里的班停了。而女儿也改变了志向,自己提出来还想学画。吴小丽觉得也好,女儿的书法基础已经打得很扎实了,自古书画不分家,有了书法的线条和笔力,学起画来也不难的。女儿的二胡老师是个年近七十的老先生,姓陆,原先是上海某音乐学校的老教授,二胡演凑家,退休后到女儿家定居,闲得无聊,被人请去教二胡。由于不是太缺钱,教了几年就不教了。吴小丽只好把女儿送到别的老师那里,但女儿学不好,水平不升反降。吴小丽思来想去,打听到陆教授的住址,给他送幅书法作品,加上一些土特产,求他给女儿开小课,费用随便收。陆教授觉得这孩子天分高,又聪明肯学,就收下了。时间卡得很死,只在每周六早上教两小时。教室就在他家的客厅。
在女儿学二胡的过程中,吴小丽望着窗外,下雨了。早上天就阴得很,手机上的天气预报也说有中到大雨,这会儿果真下了,雨势真的不小。吴小丽虽然带了雨具,冒雨出门也会湿了衣服的。何况女儿还要背着二胡,她也带着不少东西,布袋子里有她当作寿礼写给陈老师的一幅字,送给瑞雅轩周师傅的五张扇面——这是周三那天周师傅给她发微信托她写的。她答应周六一定带来。这些东西可都怕雨啊。本来就愁中午陈老师的寿宴——会在寿宴上见到她不想见的麦榕——就是以前的郭蓓蓓,说不定还会见到古一玄,现在又来了场突然而至的大雨,吴小丽真的想打退堂鼓了。但老师对她好,这么重要的寿宴又怎么能不去呢?她还给老师包了两千块钱的红包呢。老师也可能不收她的红包,但她不能不送啊。
以下雨天为借口不去参加老师的寿宴显然不充分,不想见麦榕和古一玄又不能说。
吴小丽纠结了,犯难了。
女儿的二胡拉得很好听。老师的教学也很认真。老师拉一支整首的曲子,吴小丽听出来是名曲《听松》,吴小丽以为是女儿拉的。女儿拉时,又以为是老师拉的。吴小丽的思维全乱了,感觉头晕乎乎的,身上发冷,眼皮也重,有发烧的迹象。如果不去参加陈老师的寿宴,生病是最好的借口。吴小丽晃晃脑袋又试了试脑袋,真病了。都怪这几天想得事太多,工作也太辛苦。吴小丽心里突然出现大面积的悲苦,觉得日子怎么这么艰难啦?
吴小丽手机突然振动起来——来电话了。
女儿要拉二胡,她赶快出门到门厅里接听。
是周师傅打来的。
“周师傅你好。”
“你好吴老师,你在哪啊?”
“我在……我在海景别墅这边……女儿在学二胡啊。”
“我一猜就是。”周师傅说,“我到海景别墅大门口了,你在几号楼?我开车来接你们的,下大雨了。”
吴小丽心里感激周师傅,告诉所在的几区几号别墅,便在门厅里等他了。
一会儿,周师傅的轿车就开过来了。
周师傅打开车门,撑着伞跑进了门厅。
“这个雨,真大啊。”周师傅跺着脚,收起伞,从口袋里掏出一个信封说,“字卖了一幅,加上今天的五张扇面,先结一部分。账我都给你记着了。你也记一下,到时候对对,错不了。”
吴小丽相信周师傅,也从来没有记账,都是周师傅说什么就什么。自己在这个小城市,能卖字挣钱,已经很不简单了,不想去斤斤计较。
吴小丽把包里的扇面取给周师傅。
周师傅欲言又止地说:“吴老师,陈桐兴老师的八十寿宴,你要去吧?”
哦,原来陈老师也请了周师傅,吴小丽一时没有想到。经他一提醒,心里突然有种云开雾散的感觉,对呀,请周师傅把礼金和礼品带过去,就说自己病了——事实上也病了。吴小丽苦着脸说:“要去啊……可我病了……发烧,去了也难受……”
“那就不去吧,我帮你跟陈老师说。”周师傅看着吴小丽的脸色,说,“看你脸色不好看嘛,灰白灰白的,身体要紧啊吴老师——没什么事吧?”
“我怕去了也给老师添堵……可能感冒了,来势凶猛的感冒……”吴小丽说的是实情。
“陈老师会体谅理解的,你礼到意到就行了,改天再去向他问好。”周师傅说,“他喜欢热闹,学生又多——本来说请两三桌,后来扩展到四五桌,许多人听说后,都说要去——他本来也没请我,可我能不去?”
吴小丽已经把送给陈老师的书法作品拿出来了,还特意用红纸扎起来。又取出一个红包,说:“周师傅,你和陈老师好好说啊,我怕他怪我……”
“放心,我知道怎么说。”周师傅说,“对了,你几点结束?要不要我送你去车站?”
“快结束了。”吴小丽说,“去不了车站啊,还要去科苑路那边,女儿学画,我还要送她去学画。”
“我送你们吧,雨还在下呢……哦,小些了,科苑路也不远,我拐一下就到。”周师傅说,“陈老师的活动我迟些不要紧的,前边都是笔会,我吃饭时赶到都行。”
“真不好意思,多次麻烦你。”吴小丽的话是真心感谢的。
九点时,女儿的二胡课结束了,雨也小了很多。
美术课是十点到十二点,中间有一个小时的时间。以往,吴小丽和女儿都是坐公交车去的,也就三十来分钟就到了,有了周师傅专车接送,会更快些。于是吴小丽决定在郁洲路苍梧绿园对面的人民大药房买点感冒冲剂。吴小丽有经验,感冒刚有了苗头时,喝两包感冒冲剂就好了。就在周师傅轿车减速时,吴小丽突然看到隔着马路的苍梧绿园东门口,站着的人很熟悉——郭蓓蓓?不不不,她现在叫麦榕了,多么难听的名字,麦榕的穿着很别具一格,出挑,惹眼,她正在和她面前一个男人挥着手讲什么。雨已经停了,她对面的那个人还打着伞,即便是黑色的雨伞遮住了男人的半个头,吴小丽也一眼认出了他,陈大华!天啦!吴小丽心忽地悬起来,这对狗男女果然还在勾搭啊!
吴小丽怕女儿看到他们,更怕自己留不住火,跑过去扇他们的耳光,赶快对周师傅说:“不买了……”
“买吧,吃药好得快。”
“不了,快走!”吴小丽大叫道。
周师傅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对吴小丽突然变腔大叫有些不理解,但他还是带下油门,加快车速,迅速向前开了。
女儿也奇怪地看着妈妈,叫道:“妈……”
吴小丽搂住女儿说:“没事,乖,没事,妈不想吃药了……周师傅,对不起啊。”
周师傅笑笑,替吴小丽圆场地说:“大声说话可以驱逐感冒的,没事啊,呵呵呵……”
到了科苑路女儿学画的国画教室,吴小丽还觉得自己太失常了,太夸张了,肯定给周师傅留下了不好印象。但也没有办法解释啊,怎么解释呢?吴小丽只是能多说两声谢谢的话。其实这多说的谢谢,同样让周师傅投来狐疑的目光。
好在这一切都过去了。
吴小丽把女儿送进教室,原打算去不远处的银行转钱的,现在也完全没了心思。同科花园的房贷是每月二十五日还款,今天是二十三日了,明天二十四日是周日,虽然还有一天机动时间,吴小丽不想把自己搞得太紧张。所以每月都是在临近还款日期的周六,利用女儿学画的这段时间,去银行办了手续。手续也很简单,就是从陈大华工商银行的工资卡里,转三千五百块钱,存到建设银行房贷专用卡里,让建行直接代扣就行了。
吴小丽心情抑郁,看着窗外,雨虽然停了,还是很阴暗,满天都藏着雨水一样,似乎随时还会下。书画教室里孩子多,不像学二胡时就女儿一个人。吴小丽没有地方待,还有吵吵声也让她烦,觉得还是去一趟银行吧,把房贷存一下,免得明天还有大雨,或自己突然有事耽误,就来不及了。
吴小丽看一眼女儿。正在调颜色的女儿也望她了。吴小丽跟她挥挥手,向外指指。女儿也跟她挥挥手——以往吴小丽和女儿也是这样打着手语的。吴小丽又跟女儿竖竖大拇指,这是给女儿加油的意思。
吴小丽到了工行,办转款手续时,发现陈大华的工资卡里没有钱。吴小丽心里“咯噔”一下。陈大华发工资的时间是二十号,今天都二十三号了,工资怎么还没到账?以前从未出现这种情况啊?且慢,也不是没出现过,上个月的工资到账似乎也有些不正常,好像也迟了一两天。吴小丽当时是在二十三号进城办事顺便转款时,查一下银行记录的,似乎是当天刚到的账。当时吴小丽也没有上心,这次干脆就没有钱了。搞什么鬼啊?吴小丽脑子嗡嗡的,第一感觉是不是陈大华重办了工资卡?是不是陈大华不想还同科花园的房贷啦?怪不得学区房的事陈大华也不太积极,不想还房贷的目的是什么?不想买学区房的目的是什么?那就铁定要离了。吴小丽终于觉得陈大华要摊牌了,加之刚才在路上看到在苍梧绿园东门口的陈大华和郭蓓蓓在商量事情(也许就是郭蓓蓓擅自决定替掉陈大华的工资卡的,陈大华在跟她交涉呢)。吴小丽想,终于要结束了。郭蓓蓓就算再有钱,她也不愿意情人(说不定会成为丈夫)替别人还房贷啊。不行,不能就这么被人欺负。吴小丽拿出手机,她要给陈大华打电话。但是,她拨打电话的手中途停住了,电话里怎么说?责问他一顿吗?还是跟他大发雷霆?还是恶骂他几句解解气?无论哪一种又有什么意义呢?事情到了这一步,表现得也要有骨气一些啊,或者至少不能让他们瞧不起啊。小朱老师和小狗吃的情感那么好,不是也离了吗?这世道真是看不懂,大朱老师和孔局长那点事,已经是世人皆知了,她丈夫还把她当宝贝捧着,婚姻家庭还那么稳固,这又是为什么?吴小丽在自动取款机前踟蹰一会儿,看到有人排到她后边时,才抽身走了。
雨又下了。
变成了牛毛细雨,不紧不慢,朦胧了吴小丽的视野。吴小丽下意识地撑开伞,机械地走在科苑路边的人行道上,茂密的绿化树在雨中格外鲜嫩,青枝绿叶十分养眼。这段路不长,四五百米的样子,属于新扩建的城区,路宽,店铺不多,加上雨天,路上几乎没有行人,吴小丽因而就显得格外孤单。但吴小丽尽量让自己平静下来。平静,平静,表静。吴小丽想,遇到事情要解决事情,什么样的事情都要解决,不是吗?不能跟事情急,越急越解决不了,越急越是对自己过不去。吴小丽心态一放松,脑子也轻松了些,感冒的症状似乎减轻了。
很快就到女儿学画的画室地段了。现在还早,离女儿放学还有一个小时,去书画教室显然是不妥的,在门口淋雨也不是个事。好在小区门口有一家小超市,吴小丽就躲了进去,决定给女儿买些小零食。平时她很少给女儿买零食。她不知从哪里得到的经验,认为女孩子吃零食会长胖。她不想女儿成为小胖子,所以严格控制零食。但今天她想让女儿痛痛快快吃一次,让女儿高兴高兴。
快十二点时,吴小丽拎着一大袋零食来到女儿的书画教室门口。奇怪的是,女儿背着画板和二胡,已经在门口等着了。
女儿迎着吴小丽大声说:“老师说下雨了,提前十分钟下课。”
“好啊,”吴小丽说,“咱们回家。”
女儿已经看到她手里的大袋子了,开心地说:“老妈,你手里什么呀?”
“好吃的啊,”吴小丽看女儿笑颜如花,觉得自己的决定真是英明正确,快乐地说,“都是你爱吃的。”
女儿跑过来抢过大袋子:“啊,这么多,好沉啊。”
“路上别吃东西,女孩子……”
“知道,老妈,回家我要尽情享受,嘻嘻嘻,老妈我爱你!”
到了路边,一辆轿车徐徐停在了她们身边。
吴小丽看到,从车里出来的是古一玄。
怎么是他?吴小丽反应迟钝地停了下来,姓古的不是也参加陈老师的寿宴了吗?怎么会到这里?一定是周师傅说她在这儿的。这周师傅嘴巴太长了吧?不会,周师傅跟他说这个干嘛?有可能是他问周师傅的。吴小丽对古一玄没有好印象,不,是印象极坏。但是堵头对脸的,也不能就这么绕开啊,何况古一玄一下车就向她微笑,明显不是巧合的路遇,而是蓄意的安排。
“吴老师,下雨了,我送你们回吧。”古一玄微笑着说,“你家小乖跟江老师学画的吧?江老师是我好朋友,他画得好啊,教得也好,江老师常说起……”
“不用。”吴小丽坚决地说,从他身边就走过去了。
古一玄跟着走两步,说:“瞧这天,还下呢,送送吧,方便的。”
说话间,雨还真的急了些,而且似乎起风了。吴小丽打个寒战,虽是五月下旬了,凄风苦雨的还是略有凉意。
“前边就有公交车。”吴小丽说,拉了女儿,快步走了。
古一玄不再坚持,停下来。但很快就跑回去开车了。古一玄又跟上了吴小丽,从打开的车窗里说:“上来吧,正好有事跟你说。”
吴小丽此时已经有些动摇。吴小丽动摇不是因为雨天,也不是因为女儿不解的眼神。而是觉得这个古一玄什么都懂了。什么都懂的古一玄,离了婚的古一玄,三番五次在她面前表现的古一玄,让她觉得太决绝了不礼貌,便停下脚步,问女儿:“咱们要不要让叔叔送回家?”
女儿点点头。
吴小丽和女儿上了古一玄的车。
古一玄很会讨好地说:“小朋友,江老师是我朋友哦,他教得好不好?”
“好!”
“江老师教得好,怎么奖励他?让他请你吃肯德基!”
女儿开心地笑了:“教得好还要惩罚啊?”
“不是惩罚,是奖励!”
女儿天真地说:“妈,有这么奖励的吗?江老师教得好,应该老妈来请江老师啊,是不是妈?”
“古叔叔跟你开玩笑的。”吴小丽觉得这个古一玄还蛮会跟哄孩子的,心情好了些,转头问他道,“你说有事,什么事啊?”
其实吴小丽估计到可能是陈老师寿宴上的事。因为寿宴不仅是中午吃个饭,还有之前举行的笔会。陈老师那么多学生,那么热闹的一个聚会,肯定有许多有趣的事。
但古一玄却结巴地说:“也没什么事……这个,这个这个……吴老师你有事尽管吩咐。”
古一玄又暴露他的本色了,没有事非要说有事,心术不正的人,什么事都要拐弯儿。吴小丽便沉默了,心想,古一玄也是煞费苦心,目的不仅是请吴小丽坐她的车,或许还有更深更多的索求。吴小丽不愿多想,人家有什么想法也是人家的自由。而别人的想法,也许并不完全是下作,并不完全是自私,再说,下作、自私和美德、高尚,分界线也并没那么清晰。吴小丽反过来有些理解古一玄了。
吴小丽回到家已经一点多了。
吴小丽感到累,感冒来势凶猛,还流了鼻涕。因为没买到感冒冲剂,到家找了包板蓝根冲剂喝了,然后上楼躺到了床上。母亲看出她病了,问她哪里不舒服。吴小丽说没事。吴小丽不想让母亲为自己操心,说睡一觉就好了。可吴小丽睡不着,浑身上下都酸疼,不愿意想一天来的事情,特别不愿意想在苍梧绿园东门口遇到的陈大华和郭蓓蓓。但房贷没存确实是个事,明天最后一天了,不存肯定不行了。看样子还得跑一趟市里,还要跟陈大华谈一次,对,确实到认真谈谈的时候了。她挺敬佩小朱老师的爽快,自己怎么就这样优柔寡断呢?另外常备的感冒冲剂还得买点。
母亲悄悄坐到吴小丽床边。
“妈,我没事……”
“知道你没事。”母亲说,“我来问你个事,那个……例假,你是不是好久没来啦?”
吴小丽没想到母亲突然问了这么个问题。吴小丽想想,确实很久了,母亲真是细心,没有两个月也差不多快两个月了吧?是啊,怎么回事呢?
“是啊,哎呀……”
吴小丽从床上爬起来,疑惑地看着母亲,而母亲也正盯着她看。
“妈,你别这样看我,明天我去医院看看……有可能绝经了吧?”
“瞎说,你才多大?三十多岁的人……你自己有数啊,别拿自己不当回事。”母亲的话有一语双关的意思,还盯着她肚子看一眼,“明天去医院查查,弄弄清楚。”
“放心,没怀孕。”吴小丽白了眼母亲,又躺下了。
吴小丽又多了成心事——是啊,自己才多大啊?怎么会绝经?不会的,不会不会……
周日
事情有些突然,吴小丽也没有想到,自己的身体突然出问题了。吴小丽是一大早来医院排队挂号的,检查结果连她自己都不相信,真的绝经了。身体长期疲倦,加上心理压力大,造成内分泌紊乱,致使月经失调直至绝经。医生说也没有好办法,主要是工作不能太辛苦,不能熬夜,自己调节,饮食上注意保健,生活稳定,情感稳定,健康快乐,也许会自然恢复。医生最后建议她看看中医。
吴小丽没有急着去看中医,她先要就近找家银行,把房贷存了。
快到银行门口时,一辆正在卸货的小型卡车停在人行道上,几个人抬着巨型的三夹板,差点碰到她,如果不是她躲闪得快,真就碰上了——干活人太冒失了,动作幅度太大。虽然没碰着她,由于躲闪过猛,自己也打个软腿,“哎唷”一声,差点摔倒。
吴小丽听到三夹板后边有人问:“碰到人啦大刘?”
“没有老板。”前边一个抬板的工人说,“走起来啊老板!”
“好,走起来!”
吴小丽听“老板”的声音有些熟,不,是太熟了,回头看一眼,巨型三夹板是立起来的,看不见另一边的人,也就没再想,赶快去银行了。
银行什么时候都要排队,从前只是柜台取号会排很久,现在连自动存取款机前也都排起长队了。排就排吧。吴小丽想,存好钱,得打电话约一下陈大华,该谈开来了,他要提出离婚,她也决不犹豫了。就算他不主动提出来(大约是怕在财产分割上吃亏吧,他是乡下人,思维跟常人不一样的),她也会提出来的。再这样拖下去,会彻底被拖垮的,人生短暂,该放手就放手吧,生活不能只有陈大华,情感里也不能只有一个人,跟郭蓓蓓较什么劲啊,她要重新开始生活,她要落实医生的话,生活稳定,情感稳定,才能发展事业,才能健健康康快乐生活。
终于存好了钱。
吴小丽从银行玻璃门里慢慢走出时,差点和急闯进来的一个人撞到一起。吴小丽下意识地躲避,却看到一张熟悉的脸——陈大华!
确实是陈大华。这是春节后吴小丽第一次见到陈大华。
陈大华也愣住了,他先是紧张地看一眼吴小丽,然后就露出了笑,笑得有些胆怯,又有些巴结,说:“来……来啦?”
废话!吴小丽心想,什么叫来啦?这又不是你办公室,也不是你家!
但吴小丽惊呆了。眼前的陈大华,似乎不是她记忆里的陈大华了。她记忆里的陈大华瘦高,笔直,一张干净的脸,整洁的分头一丝不乱,干净而合适的衣服一尘不染。现在的陈大华,又矮又黑,像没洗脸一样,头发贴在脑门上,板结了,衣服倒是不旧,一件黑色T恤,一条牛仔裤,却不那么合身了。吴小丽不习惯这样的陈大华。她习惯的陈大华是白色短袖衬衫和蓝色西裤、黑色皮鞋的装扮。不知为什么,陈大华给吴小丽的感觉是落魄,是猥琐,是脏乱,是……是什么都可以,就不是记忆里的陈大华了。
吴小丽心突然软了下,问:“你怎么……”
“我来存钱……我给工商行的卡里存点钱……让你转……要交房贷了……”陈大华像面对陌生人一样不知所措起来。
“存钱?”吴小丽一时没理解,怎么不是发工资?
“是啊……对了,我那朋友说……说……说公积金可以套现……”
“什么公积金?”吴小丽思路突然乱了,“你说什么啊?”
“学区房啊……我在打听二手的学区房……”
这时候,那个抬三夹板的工人突然跑过来,小声而急促地说:“老板,快,城管来了!”
陈大华丢下吴小丽就跑。没跑几步又跑回来,把一叠钱塞到吴小丽怀里,然后跑向停在路边那辆拉三夹板的小货车,飞身钻进了驾驶室里。
吴小丽看到,三辆漆着“城管”字样的执法车,已经前后堵住了小货车,十几个身穿制服的城管人员正从车上跳下来。但,小货车正不顾一切地突围,辗过马路牙子,再压倒绿化带,像醉酒一样,左右摇罢,忽快忽慢,冲开快速躲闪的城管,飞驰而去。
吴小丽呆呆看着眼前发生的事,像局外人一样,完全迷惘了。
这个周日本来就是不正常的周日,毫无预兆的,她绝经了;毫无预兆的,陈大华的工资卡出现了异常;又毫无预兆的,在这里碰见了陈大华……而且,他真的不是以前那个陈大华了。他是谁呢?吴小丽木然地看着车水马龙的街道——其实她什么都没看到,泪水朦胧了她的双眼。
责任编辑:远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