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菲
张薇明窝在新买的躺椅上写作,脚搁在可以上下移动的搭脚上,椅子外包着一层牛皮,绵软又坚固,颜色像秋天熟过了劲的枣子,介于酒红和橘红之间的颜色。她在网站上挑椅子,还有白、黑、青灰其他三个颜色供挑选,她觉得其他颜色都太极端,这把红椅子则站在越线的边界上,给她一些展望,又不至于离得太远。
当听到隔壁响起一阵底噪飞扬的音乐声时,她知道今晚的写作又进行不下去了。她的屋子在一间小复式的二层,这栋大厦每楼都有两层的挑高,二房东就索性改成一间复式,一层住着两户,楼梯转角的杂物间住了一户,二层唯一一间只有张薇明住,她离这不知疲倦的声源也就最接近。两年前刚搬进来时,这夜间的噪音还未曾侵袭,就是开年三月起,隔三差五就有音乐声传来,然后是穿插在间奏里根本盖不掉的吵闹声。
女声居多,这是意料之中的,张薇明蹲守几天终于看清楚那对夫妇的样貌。首先就看到男女身量上的差异,男性像被有人拉住头尾生生抻长,不仅瘦高连脸型也细又长,两只眼睛斜斜地挂在两边,也是细又长,外面框了一副镜片极小的细边眼镜,但一张脸只有这双眼睛让人记得住,其他的都大致和其他人一样了。女性不一样,这是叫人看一眼就能记住的脸。虽然个子只到丈夫的肩膀下,脸却刀刻斧凿般经历过不少风霜,看得出年轻时眼睛很大,但现在全凹了进去,凹得上眼皮像一个三角形的直角,三条规整的纹路扇子一样散开,鼻子尖细,有个西方人才有的突出来的鼻头,嘴瘪着往里陷,无论何时都紧紧抿着。她从脸色上比丈夫还要大个十几岁,而且看着脾气很坏。
张薇明起初是躲在门背后,隔壁一有声响,她就快速跑下楼,透过大门的猫眼看夫妻俩从门边走过,直走到电梯那里。后来她发现一楼的住户常探头出来撞见她,她那副鬼祟的样子又很不得体。所以到后来,张薇明就直接走出去,假装在楼梯间偶遇。
这幢大厦的构成很奇怪,不仅指每层楼复式的结构,还有长条形酒店一样的住户设计。张薇明从大门出来,还要和这对夫妇穿过长長的走廊,走到L形大楼的拐角处,电梯大门狭小,是一种灰扑扑的银色,常年的使用给电梯门蒙上了一层重叠的划痕,把原先的光泽都掩盖了过去,所以也没有寻常电梯门的反光,张薇明只能透过眼睛余光打量这对夫妇。
一般都是丈夫站在张薇明和她太太之间,而那个形容瘦小的太太就被遮得严严实实了。直到走进电梯的时候,瘦高的丈夫礼貌地让两位女士先进去,张薇明得以和太太并排,她比自己想的还要矮一点,虽然瘦,但骨骼粗大,皮肤上有五边形的菱格,张薇明再离她近一点,看到她缺水的皮肤上还有一粒粒粉红色的血点,挤压在细长的血管上面。张薇明深吸了一口气,电梯间里生涩的金属味就钻进了鼻子里。张薇明有些晕眩,丈夫远远站在电梯角落,正站在太太身后。出了电梯间,向左一拐就是大厦门口,独栋的大厦临街而立,张薇明总要稍等一会儿,观察夫妇往哪个方向走,然后自己再往反方向走,在街上绕一圈就回来。
她的这种观察都是从夫妻俩无休止的争吵开始的,她想看看是什么样的一对,每天有这么多事情要吵,观察了近一个月,她觉得没趣了,实在是很普通的一对,也从不在陌生人面前暴露他们的矛盾,至少每次和张薇明待在一起的时候,他们都彬彬有礼,互相尊敬。四月份来了,张薇明的世相观察也就结束了。
但隔壁的争吵还远远没有结束,傍晚张薇明收到新买的椅子,手机日历提示今日立夏,但暑气还没有来,至少穿着薄外套在皮椅子上写作并不感觉闷,而且今晚的写作也很顺利。张薇明给一家音乐网站写乐评,每周她的文章都被推荐在软件的首页上,因而看的人有很多。说是乐评,不如说是加了评论的歌单,张薇明觉得这份工作索然无味是从阅读评论开始的,她发现无论她的文章里写的什么内容,推荐的哪种类型的歌,评论都在自顾自说自己的故事,有的是和歌曲完全没有关系的故事。好像他们只是需要一个平台,把现实里讲不出的话讲出来。而刚好张薇明的文字风格是浪漫的、热忱的,好像会对这种突兀的闯入持包容的态度。现实不是这样,张薇明把评论翻到最底下,企图看到对她推荐歌曲本身的回复,但总是寥寥几条,她很不满意,但无可奈何。所以与其说她包容,不如说她全部忽略掉了。
基本都是每周四交稿,周末文章就发布出来了,张薇明再也不去看底下的评论,这让她放松了很多。这周她发了低烧,后脑勺也一直“突突”地痛,罕见地把稿子拖到了周五写,她本来打算今天一鼓作气写完,凌晨两点以前能交到编辑手上,那还不算耽误事情。可是十一点一过,隔壁就不管不顾地开始吵架了,而且这家吵架必然要震天响地开着音响,张薇明可以断定是那位先生为了遮羞开的。但这音乐声除了更吸引旁人的注意,一点效用也没有。张薇明还是可以清晰地听完吵架的全部内容,或许因为他们的卧房刚好和张薇明住的屋子只有一墙之隔。其实张薇明可以去买那种隔音的泡沫板,但这也是她自己的不对,她不太愿意放过隔壁吵架的内容。
比如张薇明知道夫妻俩不和的原因有很多,但其中起码有一条是丈夫不愿意要孩子,再比如某天丈夫的妈妈还是姑姑,总之是一位女性亲属来看他们的时候,太太没有表现出足够的礼貌。还有一些琐碎的事情,比如他们住的这间房子是太太付的首付,比如先生夜间时常太晚回家——尽管他的工作是大学讲师,不需要晚上应酬。张薇明捕捉着这些拼凑真相的只言片语,慢慢勾勒出一个家底丰厚,却善妒苦闷的怨妇,以及一个清贫懦弱,却不失风流之心的丈夫。平时在做这些分析时,张薇明都是隐秘而快乐的。但今晚不知道是因为堆砌的稿债还是难缠的头痛,张薇明满心都是烦躁,即便她不是因为写作被打扰,放在一般居民身上,现在也应该是睡觉时间了。
张薇明把脸贴在刷得雪白的墙壁上,墙面光滑平整,没有一块凸起,冷冰冰地覆在张薇明发烫的右脸颊上,竟然有一股丝绒的触感。张薇明更放松地把上半身也靠过去,起初是音乐声比较大,那部音响简直就像放在墙边,震得墙面都有了轻微的起伏,是张薇明听过的交响乐,但叫不出名字,每一个鼓点都和张薇明过激的心跳贴合,但听得久了,耳朵就能自动过滤掉背景乐,只能听到清晰的人声。
太太的声音最响,话也很密。她的声音浑厚,和刻薄的面相吻合,让人意外的是,她的语调里没有想象的咄咄逼人,反而带着颤抖的悲戚,她声音很大,细听更像无奈的控诉,张薇明听到她说:“你走可以,不要折磨我”,她还说:“你不说话,事情也得不到解决”,她接着说:“我没有错,如果你不肯说话,你起码告诉我我没有错”,她这句带着转弯尾音的话消散在交响乐中段的急促的小提琴声里,然后是一阵舒缓的低音,这期间乐曲声很小,对话也就随即进入了沉默,直到小提琴声音又短促而紧张地响起来,张薇明才能听到那丈夫用很平稳的声音说:“你没有错,是我错了。”妻子沉闷地哭了,浓重的鼻音却在夜里十分怆然。张薇明听到妻子断断续续的抽泣声,音响里的音乐换了一首,张薇明本来以为争吵将在这哭声中结束了,但妻子只过了一会儿,又开始了新一轮的质询。
张薇明知道再这样下去不是办法了,她急匆匆地推开门,门外吹来一股阴气沉沉的风,春末夜里还有些冷。她又折回去加了一件针织的小外套,“笃笃笃”跑了几步,想起现在已是深夜,又放慢了脚步。她奔到隔壁大门口,按了两声门铃,自然是没有人应的,她尽量轻地敲着门,用拳头的侧面,声音沉闷而愚钝,不知道能不能传到房间深处。站在门口是听不到那混响极重的音乐声的,张薇明站在门口跺着双脚,因为急切和涌上来的热气,她感觉到外面没有想象的寒冷,披在外面的针织衫闷出一阵冷热交替的虚汗,冷冰冰地覆盖在张薇明的后背。她好像半夜被抛弃的孩子,只能守在父母家门口。她这时候回过神来,在那样喧闹的环境下,那对夫妻是听不到这样微弱的敲门声的。
清醒过来的她准备就此回家,满带着不愉快的心绪。不料那扇在黯淡夜里发着莹莹绿光的厚门“吱呀”一声打开了,门后面是那位矮小的太太。因为刚刚哭过,她深凹的大眼睛红肿得像小一些的桃核,眼皮凸起,活像过敏。她嘴唇翕动着,看得出来想强迫它们像往常一样闭起,但就是抑制不住颤抖。
看着这位太太凄惨的样子,又联想到她平时如伸冤一样的控诉,张薇明觉得自己说不出话来了,她本来是来问责这对夫妇,或者说劝告这对夫妇的,但显然他们面临的处境比自己要棘手得多。太太仰视着张薇明,投射过来一股擅自凄冷的眼光,明明在她身上发生的事情与张薇明毫无关系,张薇明心中就是涌起一股愧疚。结果先生也过来了,定定站在妻子身后,整张脸也完全没有没被挡住,他的神色平静很多,本来就无血色的肤色在夜里显得更加苍白,而且还有一种冷清的美感。
先生先于太太说话了,他先问张薇明是不是住在隔壁,张薇明点头了,先生又说是不是他们放音乐吵到她了。张薇明才知道,他们还以为自己的争吵声是能被音乐掩盖过去的,但基于不想让这对夫妻尴尬的立场,张薇明顺势答应下来,又把实际情况说了一遍,说她夜里还要工作,音乐声这么大实在写不下去。太太还是颤抖着嘴唇说不出话,丈夫跟张薇明说了对不起,他内里穿着一件竖条纹的磨毛衬衫,看得出来是睡衣,外面还套着一件灰白色的棉外套,布料硬挺,在他出现的第一秒,张薇明就注意到了他的着装,因为实在像她的父亲,仔细看过去那股胆怯的神情也很像。张薇明感觉这屋子里透出寒气,和她自己身上的余热交杂在一起,让她的头更晕了,她需要快点回到自己家里去。丈夫答应接下来不会影响张薇明工作,然后关上了那扇厚厚的门,张薇明就快速地奔回了自己房间。
她窝在躺椅上,感受绵软的真皮贴在后颈的皮肤上,隔壁果然一片安靜,无论是音乐声还是争吵声都没有了,好像那边是一个无止境的黑洞,因安静而显得空旷的屋子里,只有一片月色跟水渍一样摊在桌前的地面上,张薇明回来后还没来得及开灯,电脑荧幕投出一片惨淡的白光,就打在张薇明走神的脸上。
她回味着那丈夫脸上的苍白,还有充满隐忍的沉默寡言,都太像张薇明的父亲,虽然老头子现在在老家像隐者一样过着无拘束的生活,但张薇明总能回想起那些他和母亲年轻时的争吵,他们不分场合地暴怒,把年幼的张薇明当作空气,无论是剧烈的争吵还是不讲道理地摔砸家里的物品,都是张薇明母亲的行径,她的父亲总像事不关己,低眉顺眼地听着妻子的叫嚣,然后像隔壁那位先生做的,无条件地顺着妻子的话头,但那无疑会让对方更加疯狂,这点是年纪那么小的张薇明都体味到的,这样会让对方觉得自己才是无理取闹的那一个,这样不好。这样很不好,想到这儿张薇明同情起那位太太来,又好像思绪纷乱,坠在一片绵软的云上,一阵轻飘飘的挑逗,她竟然到了梦里,次日她被窗外的太阳吵醒,接着才看到静音的手机来电,等她模糊地看清手机屏幕上写的星期六以及上午十点三十五分时,头皮真实地发麻了一阵,她接起电话,果不其然是责编,她一边把电话外放,一边打开社交软件,从昨晚到今早几十条来自编辑的催促,还有试图联系她的好友,未接来电也有几个,但大家都知道张薇明电话长期静音,所以这一边的尝试没有多久就放弃了。
张薇明接连向编辑道歉,询问现在有没有其他人的稿子可以替上。编辑那边倒是平心静气放缓了语调,说是替用的稿子已经填上了,张薇明这才想起来打开音乐软件,主页上本来应该是她的专栏位早就有了新文章,她无心去听编辑那头带点玩笑的诘问,翻到文章的评论处,大家还是在自顾自地讲故事,关于自己的,关于自己喜欢的对象,故事并无新意,好像能发生在这所城市的任一个地方,张薇明百无聊赖,把软件关闭。电话那头编辑刚好问道:“我说的你知道了吗。”张薇明就跟着答下去:“知道啦。”那头的编辑就笑了:“知道了就好。”
自从在夜里有了那次照面,即使张薇明不再在家门口堵这对夫妇,楼道里遇见时,他们还是会相视点头,并肩走一段,一起下电梯,张薇明也不再刻意和夫妇反方向走,顺其自然下楼办自己的事情,只是出了大楼,他们的距离就自然而然地拉远了,往往都是夫妇走在张薇明前面,这一对里好像是太太脚程比较快,总是急匆匆地奔在前面,像要去赴什么事情,先生不过跟在她身侧而已。前面几次他们除了打招呼以外都是默默无语,没想到一次在电梯间里,那太太却主动上来同张薇明搭话。
她的声音白天听来更加清亮,虽然两颊像凭空给人削了两刀一样平整地延伸下来,从颧骨直到下颌,都没有一点肉,但她还是用这副样子努力地向张薇明展示笑意,她近乎贴着张薇明,上身前倾得厉害,脚上的鞋子也不过三公分,但像站不稳似的,必须要把脚岔开定定立在地面,只挪动上本身,张薇明感到一片粗颗粒的雪纺料子贴在她手臂的皮肤上,回头才看到那太太,她整个身体往张薇明身上靠,又因为身高差距只能抬起头滑稽地仰视着。但这太太身上没有任何热气,即使贴上来倒也不至于不舒服。太太盯着张薇明的头发,张薇明是新剪的齐肩短发,发尾还内扣在耳朵下方,挠得脖子软酥酥的,自己都闻得到一股既过头又甘甜的香精味道。太太从头发一直看到张薇明的耳朵,干干净净的没有任何穿洞的痕迹。张薇明虽然只能从余光打量,依然察觉太太隐秘地笑了。她这才肯开口,问张薇明:“你是每天在家工作吗?”
张薇明不置可否,又不想回答这种过分隐私的问题,害怕别人得寸进尺。那先生果然出来阻拦了,“你不要问人家这些私事。”
“这算私事吗,比这私密的事情多了去了。”她贴合张薇明的上半身这才肯挪动,回头向丈夫的方向射出寒冷的目光。张薇明就只能直直站着,光天化日之下,窥探的心就不能得到满足了,只能装作诚实正直的样子。丈夫噤声不语,太太才又一次凑上来,还是用仰视的目光看着张薇明,使得张薇明低头便能看到完整的一张三角脸,两颊是平整的直线。
“是的,我给网站写乐评。”在注意到太太是一直在等自己回答以后,张薇明只得坦白。太太就勾起眼睛和嘴角笑了,眼角的纹路更加清晰,而且她一定不太擅长运用这副表情,张薇明越看越瘆人,只能把眼睛移开,装作在看电梯门。那灰扑扑的两扇门此时就打开了,而且老式的电梯門并非向两边展开的,是一扇往另一扇的方向折,再重合到一块,再收进深不可知的侧边里。
张薇明松了一口气,就要往门口走,太太还紧步追上来。她跟在张薇明身侧,丝毫不因身量慢下步子,张薇明一边走,一边听到太太说:“我是说,我也常常在家,如果你没事的话,可以来找我,一直在我家吃饭也是可以的。”张薇明觉得这突兀的邀请简直像被下了什么咒似的,任谁应该也不会答应。但是面对太太的紧逼,她只能在摇头和点头之间择出一个可笑的动作,摆动幅度也不知该不该大一点,让身边的太太看得云山雾罩。
走到家门口,太太和她一同站定,张薇明往右边望,看到先生还远远落在后面,步履缓慢,走廊尽头射来一束光,把整条道路都照得雾蒙蒙,那先生的剪影就缓缓地移动在光照里,沉稳、从容,外套的一角跟着走路的步伐时而翻起来,张薇明看不清他的脸,此刻又很想看清他的脸。张薇明转动钥匙的手还没动,远远地看着那先生瘦高的身体,心头涌起暖意,竟回头对着太太说:“好的,我答应你。”张薇明心下一动,自己都不明白这诡异局面里动的心思,一切都好像太不合情理。
张薇明很守承诺,第二天就来了夫妇家中,门口有一处狭小的玄关,太太很热切地出来迎接,害得张薇明只能和她挤在一起,太太后背贴着整排的鞋柜,柜子紧闭,张薇明跷起腿脱鞋,人都蹲不下去,太太把鞋子接过去塞进不知哪个柜子里,关上门那个小格子就隐没在鞋架中了,张薇明打赌待会自己出来肯定找不到鞋子。
玄关旁就是一段短楼梯,太太直接带张薇明上了楼,没有在一楼多作停留,张薇明往楼梯背后的餐厅望了一眼,因为那是唯一一间开着门的屋子。里面没有动静,只有透亮的窗户背后摇曳的高树,窗户旁边飘扬着半透明的纱质窗帘。张薇明把眼光收回来,跟在太太身后。二楼原来是一间书房,又好像是临时储物间,因为胡桃木的书柜前面摆着一辆单车,还有一个胶带积灰的纸箱。太太要张薇明坐在书桌前面,正对着书房的窗口,张薇明四处打量着,太太已经走到门口,问张薇明想喝什么,果汁还是咖啡。
“咖啡。”张薇明依依不舍地把眼光收回来。那窗口射进来的光芒莫名很和煦,让她想徜徉其中。接下来听到细碎急切的脚步声,就像太太每回在街上走路一样,脚程很快,步子又很小。等到太太的声音彻底消失在餐厅的方向,张薇明才慢慢站起来。她先绕到书柜前,很多音乐书籍,而且大多和钢琴有关,书柜的玻璃被擦得很干净,张薇明的手指点在玻璃上,隔空一本本划过那些书本的书脊,她从房间这头一直划到房间那头,被单车稍微挡住了路,就从前面绕开,再顺着书本往房间尽头走,直走到满溢着阳光的窗口。他们住八楼,从窗口往下望,给了张薇明一阵眩晕,但外面阳光明媚,平日灰暗的地砖都闪着金光,还有那些叶子,嫩绿和鲜绿混在一起,皆泛着清澈的油光,外面多美啊。张薇明自己房间的窗户正对着对面大楼,楼下的景致是一潭脏兮兮的池水,而且天气往往不好,她常年把窗帘紧闭,那窗帘还是二房东过去安装的,笨重的一种蓝丝绒质地,用久了没有拆洗,凑近就有一股灰尘和油渍混合的酸臭味,因为这个原因,她也很不愿意接近窗台。
张薇明欣赏窗景入了迷,没注意到太太已经站在她身后。张薇明听到响动猛地回头,看那太太还是如在电梯间一样,尽量堆出一个和善的笑,但笑起来整张脸更加诡异。看到她手里的托盘,有两杯咖啡和一碟点心,张薇明就走过去自己接好,又帮着太太把点心摆在书桌上。
“这是什么呢。”张薇明擅自展开了话题,对着碟子里浅橙色的贝壳一样的点心发问。
太太颇没有礼貌地忽略了她的问题,她问张薇明:“你是在看风景吗,我们家窗口只有一棵讨厌的树,地面也空荡荡的,应该没什么好看的。”
张薇明听了有些惊异,这简直是这段时间以来最让她心胸开阔的一副图画了,但这太太却说没什么好看的。张薇明用瓷杯里的小勺舀动着咖啡,咖啡表面一层浅咖色的浮沫,被张薇明搅动下去。太太盯着她,好像观赏什么奇异图画,她这样端详了好一会儿,直到张薇明都觉得头顶发热了,太太才开口说:“玛德琳。”
张薇明有些疑惑地抬头看仍然站着的太太,“这个蛋糕是玛德琳。”太太还是想勉强自己笑,但明显力不从心了,她只有一边嘴角可以勾起来,眼皮颤抖着,也坐在了张薇明身边。太太像是喃喃,又像是说给张薇明,总之声音极小,她用那种仍旧沙哑的细碎嗓音问道:“他也喜欢对着那扇窗户望。”太太一说,张薇明就懂她的意思了,她当然知道太太说的他是谁。咖啡喝下去,先是苦味从嗓子里钻上来,然后是鼻腔里酸和甜的混合,那咖啡不烫也不凉,温度正好。张薇明什么也没做错,但只觉得手足无措,用手拿了一块玛德琳,甘甜的芳香冲淡了咖啡的苦涩,张薇明感到软塌塌的糕点融在舌尖上,顿时什么也不愿去想了,也不愿去考虑目前尴尬的处境。前一分钟她还在责怪自己无端答应下来去陌生人家里做客的请求,但此刻她的心被温暖的抚慰了,尤其窗外的阳光温软地洒进来,并不热烈,暖烘烘地照射着她的后背,她觉得一切都没有关系了。
所以她注意不到太太自己没有动咖啡和蛋糕,只是盯着她静静把一块玛德琳吃完。张薇明看过去,太太就紧张地低下头,也开始吃蛋糕。张薇明坐在那里,不知怎的想起这家先生,直觉告诉她这间书房一直在先生在用的,那些单车、纸箱则是妻子侵入他私人空间的方式,但是他一定不会指责妻子的不是吗。他是觉得这样没有意义,还是真的心怀善意,对太太保持着谦虚的忍让呢。张薇明突然好想见到他,听他用缓慢的语调讲述这其间的原因。
当她发现她如此迫切地想见到他,又回想起刚刚进门时发现他不在的失望时,她感到一种屈辱和羞耻,但理应比这更重要的对面前太太的歉意,她却丝毫没有感受到。好像理应是这样的。
她们度过了一个毫无记忆点的下午,这令张薇明稍稍感到崩溃,而且决心再也不会来夫妇的家里。她走到玄关的位置,太太也一直送下来。她们又在逼仄的空间里相遇,实际太太帮不上什么忙,她却坚持像一堵厚墙挡在张薇明面前。张薇明还没来得及从迷阵似的鞋柜里找出自己的鞋子。身后的大门在轻微的响动里被推开。张薇明此刻非常敏感,随即转过了头。只见到大门口那高高的先生仍旧穿着那件棉质外套,内里是薄薄的格子衬衣,他头发稍稍有些乱,但脸色匀净,张薇明看到他深棕色的瞳仁那一刻也有些闪动,就在他们四目相交的时刻,透过那狭小镜框传递過来的热切眼神让张薇明感到脖子后刺挠而瘙痒。
张薇明知道应该把眼光收回来了,那先生越过她的身侧,从太太身边的鞋柜里抽出张薇明的鞋子,那短暂的身体交错让张薇明几乎闻到他身上一股幽然的清香,来自整齐的领口,即使知道那不过是洗衣液的味道,张薇明还是觉得悸动非常。
先生把鞋子摆在张薇明面前了,张薇明急匆匆地穿上,眼神又有些惊诧,先生才不疾不徐地说:“我们家客人的鞋子都放在那个格子里。”别的全没有多问,她为什么会来,她们下午聊了什么,似乎她是这个家里最寻常的客人。玄关拥挤,张薇明和这位先生又要擦身而过,推开门往家里走的时候,张薇明脚步飞快,几乎是用跑的。
遵循自己的承诺,张薇明果然没有再去过隔壁夫妇家里。奇怪的是,他们以后在电梯间也很少碰到,只有一次,张薇明竟单独和先生坐一部电梯,先生像没有认出张薇明一样,只是静静待在电梯一角,张薇明也就不好去打招呼,又感叹一切只是自己的错觉。不料走出电梯的时候,先生并排和张薇明走到了一起,回家短短的路程,走过那条长廊,又是突如其来的逆光,张薇明觉得自己也站在光里。先生又主动说:“我看了你写在网站上的文章。”张薇明脸颊绯红,完全不知道怎么回应。先生却不以为意,只是自顾自说:“我觉得很有意思。”无奈路途太短,还没来得及等张薇明追问,什么叫有意思,除了有意思还有别的什么吗。他们就已经走到了家门口。张薇明没有拿钥匙的动作,先生也不急着往前走,他们就站在门口,先生说话虽然缓慢,但不说废话,他把自己看过的文章都和张薇明说了,又细细的评点,张薇明明白了他果然是钢琴系的教师,自己大学也学的钢琴,但这一点自我信息,张薇明攒着没说,一方面也因为她学得实在不算好,也没有什么天分。
张薇明静静听着,有些合她意,但有些也只是一个音乐专业人士的臆想,她全然没有想那么深,但听着这久违的评价,张薇明还是觉得感激。她一边还注意着隔壁大门的动静,她也知道她和先生只是简单聊聊,但就是觉得这副画面暧昧又亲切,生怕被太太看到误会,而且断定她看到了肯定会误会,好在一直没有人出来。他们交谈完,先生一直看着张薇明进门。张薇明躲在猫眼后面,看着先生还出神地站在那里没有动,过了一会儿,他走了,张薇明又一直等到隔壁转动钥匙的声音响起,再是门轻轻关上的声音,她也站在那里,无论在什么地方,她和他都是一墙之隔。
过了一个多月,张薇明的写作工作越来越烦闷,有几次几乎都要打电话告诉责编,她不想再写了。然后她开始思考接下来的事情,如果责编问她呢,仅仅简单地问一句“你为什么不写了”,她就觉得受不了。因为她是没有天资的人,在大部分事情上都没有资格耍小性子。她可以回答“因为我写烦了”,就这么编造对话,张薇明都可以编造一下午,因为都是很显而易见的事情,都是明摆着但是无法解决的事情。都知道很无聊,但除了无聊没有别的解释的话,这份逃避就不成立。不止这样的下午,张薇明常常幻想,所谓有天赋的人是怎样活着的呢。可能输出和创造更加理所当然,也不会那么在意结果。她就是太在意结果了,张薇明不自觉把手指甲都抠进椅子扶手里,因为她为自己感到耻辱。等她反应过来时,皮质表面已经有了一个小小的月牙,她企图用手去抚平它,一点用也没有。人就是在这样的时刻,很容易想起曾短暂安慰过自己脆弱的人。是隔壁那位先生,即使张薇明还不知道夫妇的名字,但能记起的回忆里,怎么好像只有那天在家门前浅薄的交谈,曾给了她真实的喜悦,很久都不曾有过的发自内心的喜悦。和智慧无关,和品味也无关。张薇明明白这肯定是一种臆想,来源于冲击过剩的沉醉,但这份臆想就是排遣不掉,张薇明干脆享受其中,还在心里为自己开脱:毕竟我也毫无办法。
她期盼着与先生再次见面,还能有单独共处的机会,在她这段时间的烦闷里凿出一个细小的开口。但每次那对夫妇都一起行动,从不落单。他们三人站在电梯里的时候又还是形成微妙的三角,张薇明和太太并排站在一起,那先生护在她们身后。
九月中旬,天气已经转凉的时候,有一个晚上,张薇明从叶子绿黄相接的梧桐树下走到大楼口,周围空无一人,她回头感觉街道那头有窸窣的声响,猛地回头又什么也没见到。她步入电梯间,还谨慎地打量了一下四周,然后飞快地按下关门键。接着是快速的步子从大楼口传来,张薇明心“突突”地跳动,看着气势汹汹的来人,待走近才发现是那位太太。罕见地穿着一条连身长裙,颜色是果木绿色,她的皮肤有一种晒过的深棕色,但没有光泽,胳膊上的红斑更加显眼。张薇明替她把电梯按开。她无心和张薇明搭话,眼皮像那天晚上一样红肿,显然又是刚刚哭过。直觉让张薇明按着电梯多等了一会儿,果然没有多久,先生也从楼道口显现了,他换了一件长风衣,还是铝制品一样的灰色。他冲过来的时候,眼睛一直盯着张薇明,他们目光交错的时候,张薇明全然忘记了站在身边的太太,她看到他的眼神温柔又炽热,她猜测她是否也可以成为这位先生灰暗生活里的亮光,女人总爱找这样的特殊性,但于他们三人,情况又更加明朗。这个太太的无理取闹和张薇明的善解人意形成鲜明对比,如果他们在短暂的相处里迸发了火花,一切都是合情合理。张薇明隐秘地笑了,那先生在她身后站定,张薇明就能感觉到他的视线还落在自己身上,还有他身上松木一样的清冷味道,像是幻觉,又像是他刚刚从凄凉的冷夜里带进来的。
太太开始小声地啜泣,张薇明也不得不看向她。她向张薇明投来求助一般的眼神,张薇明不知道该不该予以回应,但太太已经兀自说起来了:“在场的人都知道你和她的关系,只有我知道对不对?”
张薇明有些惊讶,过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不是在说自己,太太的眼睛虽然盯着她,说话的对象却是身后的先生。这样直白的话语太显而易见,张薇明不能秉持置身事外的态度了,不知何时她把自己也牵连进这份复杂的关系里,她也迫切地想知道另外一个“她”是谁,他们又到底有什么关系。虽然明白自己根本毫无立场,甚至不曾作为角色出演。
“我们没有关系。”
你当然会这么说。在太太作出反应之前,张薇明已经在心里作出回应。太太说:“她就是那个每天和你约会的人,我过去没有看清楚,但我记得她的耳环,还有她的红头发。你喜欢这样的是不是。”
张薇明愣住了,感觉自己的一头黑发正被先生瞧完,但此刻已经没有了兴奋感,只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他如果要出轨那样一个对象,那么就不会选择自己。这样的失落感给了张薇明一段时间的折磨,直到电梯到达的时候,先生虚弱地为自己辩解:“她是我的学生,那也不是约会。”
你当然要这么说。张薇明又想好了,好像在代这位太太出气。她那一刻有些好奇,又有些缺乏身份感的嫉妒,总之这复杂情绪让她步子软软的,说不出劝慰的话语,她甚至想指责那先生,又自知没有立场。
他们三人各怀心事地从电梯里走了出来,那太太气鼓鼓地冲在前面,绿色的裙子摇摆起来,像一小片汹涌的浪。先生竟然走在张薇明左近,张薇明丝毫不敢看他,还怕她看出自己内心的愤懑。
“不是她说的那样,我和那女学生没有关系。”先生不知出于什么理由,向张薇明解释这么一通,怕她觉得他品行不端?还是怕她误会?可是她误会又有什么要紧的,张薇明半点不敢多想,先生就迈多一步往前走了,太太留了门,他们俩像默契的一对搭档,先生跟一尾鱼一样滑进门里。张薇明想往前走,但只能站在原地,怅然无比的境况下,她觉得刚才乱糟糟的一團,简直像夫妇俩合伙演的一出戏,就是为了让她难堪。这当然是她的臆想,这是完全没有必要的,此刻没有人盯着她看,她就自顾自站了好久,然后回了自己空落落的家。
第二天晚上,那太太来敲门的时候,张薇明还全然猜不到来人是谁。住一楼的邻居开了门,眼神古怪地打量张薇明,好像她和什么奇怪的人有了联系,邻居没跟张薇明打招呼,进门的时候门撞得很响,像刚好磕在什么金属上。
张薇明一步一步从楼梯上走下来,两人的目光已经交错了。她们互相看了一会儿,那太太穿了一身黑,上衣裙子连在一起,显得脸色更加暗沉,而且张薇明从俯视的角度望过去,只能看到她棕褐色的额头一条条平行的纹路,眼睛惊恐地向上张着,像带着神秘色彩的印第安女人,看着非常可怕。她下楼下得很慢,好像不想面对她。太太在她还没完全站到平地的时候就开口说话:“昨天实在对不起,所以你有空的话,今天去我家吃个晚饭吧。”
张薇明很惊惧,觉得这样的邀请很不合适,但是她想到的是那个先生,不知道这个要求是谁提起的,她想到她苍白的脸,和偶尔淡淡的笑容,总觉得心里很温暖。她可能有一部分意识想拒绝,但最后告诉那太太的是:她上去拿件外套,马上就过来。
她是想了一会儿要不要换条裙子,但那太太已经看见了她,特意换件衣服实在显得动机不纯,所以她只是拿了搭在椅背上的一件针织开衫,没有披上去,只是搭在手臂上。
张薇明站在走廊上敲门的时候,很想看到他,但是来开门的是太太,对方冲她淡然地笑了一下,她想起来,这是少有的看见这位太太心绪平和的时刻。张薇明说了声打扰了,就跟着太太往里走,这次是去的一楼的厨房,和餐厅连在一起。笔直的走廊尽头连着厨房,她像补全了一场旅行的站点,跟在太太后面拐进去,一个转弯就看到先生坐在餐桌旁边,他本来在看报纸,听到她们进来的声音,就抬起头来。他此刻显得很有礼貌,张薇明觉得他是一直彬彬有礼的,但当着他太太,他扮演得这样好,他的眼光明明更脉脉含情,为什么这个时候这么陌生疏远,搞得像是她一厢情愿。
事情不是这样的,当下张薇明就眉头紧锁了。他们三人坐的那个地方背着光,太太一碗碗把菜端上来,全都隐没在黑暗里,没有人提要去开灯,他们就谁也不言语。本来是类似赔罪的饭,那太太吃得轻声细语,像不愿破坏什么宁静,丝毫不招呼张薇明。因为没人看到,张薇明就只是用筷子点着白米饭,实际上一口也没有动。
天色越来越暗,从近黄昏的时刻到彻底黑下来。餐厅有一面小窗,透进来影影绰绰的月光,刚好洒了一半在先生的右半边张脸上,他吃饭频率很慢,张薇明悄悄观察他,嚼一会儿停下来,然后眼光在桌面摸索,再嚼一会儿。他偶尔抬头看一眼太太的方向,太太也隐在阴翳里,可是只要观察先生接下去的表情,就能知道他们交换了一个隐秘的微笑。张薇明有理由相信,这间房子除了夜晚歇斯底里的争吵,平日都是这样舒缓的沉寂。
张薇明从小就是个还算善良的人,她曾经想解救父母的关系,她父亲是从来顺从妻子的,但其实暗地里出了轨,于是那段时间家里的争吵变得具象化,张薇明心疼母亲,自己去找那个情妇,那个小女孩也唯唯诺诺,怪不得和父亲走到一起。张薇明那天回家,带着志得意满的喜悦,隔天父亲都知道了,第一次用冰冷的目光扫视着张薇明,这些她都记得太清楚,以至于后来父亲又变回了原来的样子,还是和蔼可亲,但张薇明总能在恍惚间看到那目光从父亲脸上出现。
不知道那小女孩是不是因为张薇明的告诫,才彻底淡出他们一家三口的生活的,张薇明只觉得她这桩义举没有得到应有的夸赞。父母的关系回到了原来的位置,父亲还是三天两头听着妻子的训诫。有一次争吵里,母亲说:“你的女儿多有出息,自己跑去跟你的情人打交道,她厉害,你也厉害。”
张薇明不知道这件事也能成为父母吵架的由头,而且当时心里很是触动,她觉得这个家里,吵得最凶的两个人,反而是密不可分的同谋,她才是加入不了的那一个。
在这诡异的饭局上,张薇明久违地感受到这一点,她也试图去挽救那位先生,但月光照不到的地方,她谁也不是,是个完完全全的局外人。
这顿饭在安静里结束,夫妇行动一致地来送张薇明出门,张薇明没有什么不死心,不然她全可以在时间的缝隙里观察先生的神色,观察他会否再次流露出震慑人心的温柔,但是她什么也不想看了,也觉得看了又怎样呢。
张薇明的家里,也没有点灯,她就借着窗外的月光站了一小会儿。她回想起刚刚离开隔壁家时,回头看到的那扇厚重的门,沉沉的冰冰的,她有些疲于和这对夫妇打交道了,以后见到应该会绕着走。还有那把椅子,张薇明的一点精神头全寄托在这把椅子上,她看了很久,给自己找了个比喻,这椅子的颜色,像是一场新雨过后,墙角红砖的颜色,对的,就跟那个一模一样。
责任编辑:易清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