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戏痴汤小花

  • 作者: 安徽文学
  • 来源: 归一文学
  • 发表于2023-11-09
  • 热度18127
  • 虞燕

      

      算起来,我应该叫汤小花姑姑,我爸爸叫汤小花爸爸伯伯,汤小花爸爸跟我爷爷是表兄弟。但一般情况下,我都叫她小花,不就比我大一岁吗?大一岁就想当姑姑,美死她了!天下哪有这么便宜的事。我偏不让她美,偏不让她占便宜,我就叫她小花,小花。当然,汤小花从不介意这个,咱俩经常在一起厮混(她家就在我家前一进),下河摸鱼,田里偷瓜,躲猫猫跳皮筋,烧草垛逗鸡狗,玩得昏天暗地,配合得天衣无缝,革命情谊深似海。

      汤小花最热衷的还是唱戏。小时候那会,她还不会唱,只能称之为演,演戏。独角戏不好玩,所以她非得拉上我,她必定得演小姐,我呢,就是她万年的各款公子加各款丫鬟。演戏就得有场地、服饰、灯光、道具,还得化妆,这些都难不倒汤小花,汤小花集编剧、导演、剧务、化妆师、主演、灯光师等为一身,兢兢业业精益求精,在这条道上一蹦千里远,收都收不住。

      汤小花演戏都在白天进行,因为白天家里没人,她妈妈姐姐都去电镀厂上班了,随她自由放飞。场地就是汤小花的小房间,拉上窗帘,粉色皱纹纸围上白炽灯,灯光粉茸茸起来,汤小花的脸也粉茸茸的,像熟透的蜜桃。在汤小花的审美里,粉腻酥融娇欲滴的蜜桃算什么,她要的是浓墨重彩喜洋洋的红蛋。她翻出写春联的红纸头,沾点水,在两边脸颊抹出红艳艳的两坨,再凑上两片薄唇,在红纸上狠狠抿,直到红得跟喝了碗鸡血似的才满意。汤小花折腾完她自己就开始折腾我,同样红艳艳的两坨,同样喝了血似的嘴唇,唯一不同的是眉毛,需要我演公子时,给我画的眉毛是又粗又直的,需要我演丫鬟了,那就细又直。而她自己呢,从来都是弯弯细细的,像两根蔫蔫的豆芽,因为人家演的是小姐。后来,我看到周星驰电影里的石榴姐,便立刻想到了汤小花。

      其实我比较抗拒画眉毛,汤小花画眉毛的工具是墨汁和毛笔,总觉得墨汁有那么一股子脚臭味,这样的味道挂在鼻子上方能好受吗?我向汤小花抗议,汤小花总会列出丰厚的条件引诱我就范,比如,她说她会带我去王瘸子家偷葡萄,或者去眯眼家偷橘子,去河对岸偷西红柿和脆皮瓜……平日里的汤小花,真不像个女孩子,爬树、下河、跳窗台,动作敏捷,弹跳力强,每次偷吃的都是她下手,得手率很高。我呢,也就是放放风的料。这样的汤小花,非要天天演娇滴滴的小姐,怪事一桩。我也曾提过要演小姐,大人们都说我比汤小花长得好看多了,眼睛大,鼻梁挺,凭什么我除了演男人就是演丫鬟?但汤小花就是有办法让我放弃挣扎,她有一绝活儿,煎番薯片。就是把生番薯切成薄薄的一片一片,在油里煎一煎,搁点糖,又脆又甜,每星期做一次,我们两个一起吃。既然有这么好吃的东西,演不演小姐又有什么关系呢?

      汤小花有一堆饰品,金光闪闪的戒指和手镯是她姐姐从电镀厂拿来给她玩的;挂着佛像的项链是她外婆去普陀山时请来的;还有玻璃珠子手串、发夹、头花、丝巾等——捡来的、零花钱买的、小伙伴送的、做家务奖励的,来源多样。她把那一堆真当作宝了,包得严严实实藏于床底的一个纸箱子里,演戏时才拿出来。

      有一次,汤小花去我家,还没说两句话,身子开始围着桌子慢悠悠转,眼睛一眨不眨,紧紧黏在桌子上竹制的麻将盒。她激动得声音发颤,这不就是个百宝箱吗?后来那个麻将盒就成了汤小花的首饰盒。

      有了麻将盒,哦不,百宝箱,她演得更起劲了。头顶梳个小发髻,玫红色丝巾折成大花朵戴上,剩下的头发分成两缕,分别垂于两肩,又从衣橱翻出新的绸缎被面披上,在脖子边打个结。已是深秋,她非让我搬出电风扇对着她吹,为营造翩然若仙的画面感,大概冻死也值得吧?汤小花不理会我在边上挤眉弄眼,全程淡定而敬业。她一手托着掀开盖子的麻将盒,一手将盒子里的饰品一件一件扔在地上,嘴里念念有词,说不清是在说还是唱,眉头一会蹙起一会舒展,像两根豆芽在打架。那个戏里,我别说台词,连平时演的那些“请”“就坐”之类的动作都不用,只要傻乎乎站在边上即可。汤小花的小眼神瞟过来瞟过去,神情变化多端,脸部跟装了马达一样。我憋不住,直接蹲下笑场。

      汤小花似乎挺偏爱这个戏的,记得演了很多回,一演完,她就把那些“珠宝”从地上一一捡起,吹吹灰,乐颠颠地一件一件放进她的“百宝箱”。她说以后嫁人了得把这个“百宝箱”带过去,我笑她羞不羞,她说人家戏里演的就这样。

      “戏场”必须得在汤小花妈妈姐姐下班之前清理得不露痕迹,还要把她妈妈交代的家务活都完成,不然,汤小花会很惨。她妈妈,我叫她奶奶,教训起孩子来在我们那一带是出了名的狠,扫把追着打是轻的,用针戳嘴巴戳手心,拎起发辫往墙上撞,操起扁担就劈。汤小花也会跑,但那么敏捷灵活的一个人愣是逃不出她妈的手掌心。她妈妈个子矮却壮实,腿短而粗,像大圆萝卜,力度速度都让汤小花难以望其项背。汤小花被打的名目无非那几个,偷摘谁家的果实了,家务没做好或做砸了,没管好或浪费了家里的东西。有一次,她妈妈猛然发现油瓶里的油少了(那回煎番薯片汤小花太大手大脚了,用量一多就被看出来了呗),一番“严刑逼供”,汤小花自然啥都招了,包括番薯片是跟我一起吃掉的,从此,我总觉得她妈妈看我的眼神是怨毒的。汤小花则被她妈妈用粗麻绳绑起,吊在房梁下。汤小花一声不吭地悬在那,像一只奄奄一息的小狗。我踮起脚,战战兢兢趴在窗外边,看不清她当时的表情。

      我见过汤小花妈妈跟男人打架,脑袋顶住那个男人的腹部,石板一样厚且平的上半身几乎与地面平行,大圆萝卜腿狠狠地在地上又刮又蹭,直搞得尘土飞扬,有种武侠片的效果。被男的一把推倒在地后,她抓起石头就投过去,嘴里咒骂不止,欺负我一个寡妇,你不是被拖拉机撞死就是被炸石头砸死。那颗银牙寒光闪闪,我不禁打了个哆嗦。

      汤小花妈妈教训不小心惹到她的小孩时,必是眼睛撑到最大直瞪着我们,嘴巴尖起,话语恶毒,切切察察,声音细小却刺耳,她怕骂我们被其他大人听见。我对汤小花妈妈的恐惧简直渗到了心底,以至于若干年后,她那么瞪了我几十秒,银牙阴森森一闪,我就不行了,就把汤小花给卖了。

      汤小花对唱戏的痴迷程度跟她年龄增长成正比。上初中時,她看电视除了越剧几乎不看别的了,我奶奶特喜欢她,两人能看到一块,不像我,一出现唱戏之类就果断换频道。她还迷过一个电视剧,叫什么《筱丹桂》,然后有段时间整天跟我讲那个筱丹桂唱得如何如何好,死得如何如何可惜,什么小胆鬼不小胆鬼的,我一点兴趣都没有,《上海滩》才好看呢。那时,我已经不配合她演公子丫鬟了,觉得神经兮兮的。她也不需要了,她对着电视练,跟着录音机练,一会儿花旦,一会儿闺门旦,又一会花衫(当然,这些名称都是她告诉我的),披着纱巾哼哼唧唧扭来扭去,好几回因为来不及从戏里出来,不是把饭烧糊就是把碗摔破,少不了被她妈妈一顿好打。

      按我妈的话说,汤小花是打不死的陀螺,咿咿呀呀走路都在唱。她还用粉笔在院子里画了一条笔直的白线,有事没事都在踩那条线,说是练什么慢步、移步、碎步之类。周边的人闲话多了起来,说汤小花这人莫不是脑子有毛病吧?小小年纪唱什么戏啊,嗓子尖成那样,还自以为好听,再说了,长成这样,上得了台面吗?我妈时不时提醒我,少跟汤小花掺和,都初中生了,好好学习考个重点,你跟她不是一路人。

      汤小花也确实越来越过分了,驸马宫请了戏班子,她便逃学去看戏,夹在一大堆老头老太太当中,醒目得像在一堆梅干菜中混进了个西红柿。据眯眼的奶奶讲,人家戏班子在台上唱,汤小花便在台下跟着唱,不只是唱,还硬生生在人群中杀出一片天地供其走台步,并时不时甩出想象中的水袖,把戏班子的人都逗乐了。休息时,演九斤姑娘的那个角逗汤小花,那么喜欢越剧,要不要拜师父?汤小花扑通跪下磕了个头,把“九斤姑娘”和旁边的人都吓了一跳。

      汤小花逃学这动静搞得太大了,她妈妈没多久便闻风而至,那排山倒海的气势,差点把戏班子掀了。我们左邻右舍也感受到了余震,木门摔得“砰砰砰”,那一连声的“让你逃学,逃学,打断你的腿”听得人心惊肉跳。我暗想,汤小花这下完了,不知道被打成啥样了,又不敢上她家看看,心一直吊着。

      不过,第二天看到汤小花除了走路有点瘸,其他还是挺完整时,我的心就落回原处了。

      汤小花果然是打不死的陀螺,腿还没好,她就不老实了,放学路上,正走田埂,她突然咳了两声,清了清嗓子后便唱,我家有个小九妹,聰明伶俐人敬佩……表情松弛略有笑意,夕阳薄薄地照过来,如在她脸上打了苹果光,那疏密无致的雀斑和仿佛被牛蹄子一脚踏平的鼻梁都变得没那么碍眼了。汤小花从来没有这么好看过。

      一开唱便很难收住,她进入自我陶醉模式,两只脚并一起细碎又快速地向前挪动,边问我,你看我叠步走得好不好,好不好?我不置可否,大概这又是唱戏的一种基本功?还没等到我回答,她摇晃了几下,嗵一声掉进了田埂边的水沟。

      我觉得汤小花已经做到了人生如戏,戏如人生,她好像时时刻刻都能戏角儿附体,脚步不发出声音,慢步稳快步碎,忽一转身,忽又一转身,一派轻盈飘逸状。声音更是说变就变,尖细起来刺得耳膜疼,低腔轻吐乍放又拢时倒也像那么回事儿。有一次,汤小花在操场上发现了一朵黄色的小花,她立刻踮起脚很滑稽地转了个圈,而后快碎步奔向那朵花,拿腔拿调地来了句,呀,一朵花!摘下来夹在耳朵后,两只手翘着兰花指一会在胸前撩起,一会向外翻腕,眼随手走,脚步绵软,估计想拼尽全力达到“回身举步,恰似柳摇花笑润初妍”的境界,周边的指指点点和窃笑声她全然不顾。

      突然觉得跟她在一起好丢人,我妈说得对,才不要跟她是一路人。

      我也说过汤小花,唱戏就算真唱成个事了,那不也就是个唱戏的吗?也没多体面啊,再说你这样自己瞎唱,根本就成不了事,白白让人家笑话。汤小花看怪物似的斜了我一眼,做自己喜欢的事跟体不体面有啥关系?做自己喜欢的事跟别人又有什么关系?

      汤小花已经不可理喻了,我也懒得跟她再说,管好自己的学习最要紧。幸好她很快毕业了,不用老是来黏我,在学校,她一找我,我就神经绷紧,总感觉同学们都在盯着我笑。

      电镀厂倒闭后,汤小花妈妈做起了米团生意,初中毕业的汤小花没什么事可干,只得在家里揉面团。她手劲大,米粉经她揉捏捶打后,很是妥帖。周边的人说汤小花也就这个料了,就别想着唱戏了。汤小花可不管,揉面团时,不是在听戏,就是在哼戏,两不误。

      好几次,我放学回家,汤小花就在她家的那个路口等我,匆匆塞给我一个米团子,热乎乎的,用干净的手绢包着。啃着或芝麻馅儿或黑豆馅儿的米团,我想起了汤小花的种种好,为自己偶尔嫌弃她而愧疚起来。

      除了跟汤小花以这种方式会过几面,我那年几乎和她没有其他形式的接触了。正上初三,我妈看我看得跟重刑犯似的,我自己也感觉压力很大,不敢有一丝松懈,目标是重点高中,重点高中,考上重点高中就是一只脚迈进了大学的门槛,这好像是大家默认的成为体面人的必经之路。所有的东西都得为之让路。

      我考上县里的重点高中后,依然连松口气都是奢望,班里的同学都很优秀且努力,若不狠着心鞭自己,一不小心就可能沦为“班尾”。回忆起那时,除了高考,居然想不起有哪件事是可以拿来一说的,就像打开一幅画卷,一眼望去,没有任何一处值得眼神驻留,乏味、空洞、冗长。感觉自己也就比围磨而转的毛驴好一些,我“转”得有期限,三年,熬过那三年,以后的人生就会体面而精彩。他们都那么说。

      暑假寒假不是课业繁重,就是在补习,跟汤小花的相处并不多。每次见着她,发现她越发粗短了,矮了我大半个头,身体却壮了,尤其胳膊,不像是女孩子的,线条简直可以算粗犷,一用力,肌肉一跳一跳,看着有些不适。汤小花说,都是揉面团揉出来的,好好的身材被面团毁了。我眼神在她粗短的腿上停留了几秒,窃笑,腿总不能怪面团吧?遗传很可怕。

      当然,汤小花其实并没太在意这些,她心思都在唱戏上。穿件碎花吊带裙,应该是她的睡裙,就在那唱啊练啊,扭腰、下蹲、蹙眉、掩面,或捏把折扇,翻来推去的。有次应该是一人分饰两角,具体唱词听不清,大概是两个年轻女子在对话,认真听来,其实汤小花唱得还是挺顺耳的,只是那样的胳膊配上娴熟的兰花指,总感觉膈应。脸上还挂了点面粉,眼神那般水雾蒙蒙地飞过来,顿时,鸡皮疙瘩爬满了我全身。

      这个汤小花,真是个怪胎。

      怪胎汤小花在我高考结束的那年暑假,做了件让镇上的人惊掉下巴的事。

      那会,眯眼的奶奶去世,为表孝心,豪气的眯眼老爸请了绍兴的一个越剧班子来唱戏,说是让老人家高兴高兴,眯眼奶奶生前最爱听戏了。眯眼奶奶到底高不高兴谁也不知道,汤小花反正是乐坏了。晒谷场上要临时搭建个戏台,汤小花自告奋勇地去了,夏季是米团生意的淡季,她有大把的时间。戏班子白天唱一场,晚上再唱一场,一连十天,汤小花场场不落,跟枚钉子一样,就钉在那了。

      我之所以会陪她去,主要是高考完一下子太放松,无聊得不知道该干嘛了。不过,我去了两次就死活不去了,且这两次也是看了没多久就落跑的,那么热,挤在人堆里,也不知道看了个啥,不如回家看电视。汤小花也不勉强我陪她,事实上,她应该连我什么时候落跑的都不知道,她的魂儿被戏台勾住了,整个身子紧绷着,一动不动,两眼粘在了台上的人物上,一会笑盈盈一会泪盈盈,周遭的一切她毫不关心。

      汤小花不但每场必去,还早出晚归加班加点,说是在戏班打杂。那几天里,她整个人像涂了层油彩,闪动着华丽的光泽,这让她变得很不一样,简直有点儿动人。她跑来跟我讲打杂中知道的种种,比如,怎么戴绑带和发网,怎么贴瘦脸的鬓角发,又比如唱戏怎么辛苦,到处奔波,吃睡都不讲究,说得最多的是戏班子里的人,那个演何文秀的怎么样,演林黛玉的怎么样,打板鼓的师傅怎么样……搞得好像跟他们认识了几十年似的。

      她说起那个演小花脸的,其实卸掉油彩,长相英俊,为人也正派。我嗤笑,短短几天就知道人家为人正派了?她翘起兰花指飞过来一眼,类似媚眼,不但正派,还很有眼光,他说我是块唱戏的料,行腔酣畅流利。话毕,一低眉,张口就唱,记得草桥两结拜,同窗共读有三长载……

      那个夜晚,煞白的月光下,汤小花如被揉成一团的旧棉絮,灰扑扑地蜷在那,头发散开了,连衣裙的一个袖子扯破了,从肩上恹恹地耷拉下来,粉色凉鞋只剩一只,那只肥厚的光脚在碎石子上搓来搓去。她略低头,僵着脖子看向一边。她的脸一大半隐在阴影里,我看不清她的表情。

      人越来越多,都是被汤小花妈妈的咒罵声招来的,她家出来的那个路口几乎被堵死了。汤小花的两个舅舅示意他们的姐别再骂了,汤小花妈妈才不理会,继续跳着脚,石板般厚实平整的身子一耸一耸,跟装了弹簧似的。她骂汤小花全身骨头没有三两重,不但是个贱骨头,还狼心狗肺,养了她那么多年,说走就走,真该让她死在外头,骂戏班子都是臭不要脸的戏子,勾搭良家妇女,骗人钱财,坏事做尽,还骂眯眼老爸脑子有毛病,没事请什么戏班子,生怕人家不知道他有钱,显摆个屁啊,就连眯眼奶奶也没放过,说她死都死了还害人……她的银牙在月光下发出瘆人的寒光,一闪又一闪,像有无数把飞刀呼啸而出。

      在汤小花妈妈骂得热火朝天时,汤小花申辩了句,没人骗我,我是自愿去的,我去拜师学戏。她妈妈只顾骂,没听见。我看见汤小花昂了昂头,把头发往后捋了一下。我还是看不清她的表情。她抬头时,我下意识往人堆里缩了缩,我觉得自己突然变矮变小了。

      汤小花那晚来找过我,二话不说直接把我拉到房间,问我要去上的那个大学具体什么地址,她以后要给我写信,我说等报到了才知道分在哪个班,到时我会写信给她的。她急了,说她以后没有固定地址了,她要跟着戏班子去流浪,去到处唱戏,今晚就走。我笑她想唱戏想傻了,天天做白日梦。她把手里的包甩在我床上,重重拍了一下我,疼得我“咝”了好几声,这是把我当面团了。汤小花的兰花指俏生生从我眼前掠过,眼神随之流转,最后突然一凝,说,梦做多了当然得成真啊,为这事我两三个晚上没睡好了,今晚戏班子要赶外地的另一场戏,得连夜离开,决定了,这个机会挺好,我要跟他们去。我懵了几秒,才发觉汤小花确实跟平时有点不一样,这种不一样,除了穿戴有点正式,随身带了个包外(往常去看戏,从不带包),似乎精神气也变了,那种隐隐的自信令她恍然有了角儿的范。

      我套她话,不是去学什么唱戏,是看上那个演小花脸的了吧?汤小花眨巴了几下眼睛,脸不红心不跳地唱了句,一箭双雕把弓操。我又问,你妈知道不?她一屁股坐在我床沿,说,走之前当然不能让她知道,给她留了纸条,说去外面转转,会写信回来的,让她不用担心。

      我把汤小花送出院子,看着她消失在暑气蒸腾的夜色里,兀自站了好一会。想起以后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见到汤小花,略感惆怅,同时,又觉得似乎应该为汤小花感到高兴……夜风拂过,我的胸口一阵激荡。

      我没想到汤小花的妈妈会来找我。只感觉一块厚实的大石板快速压过来,她把眼睛撑到最大,眼珠子鼓出来,把我当刑犯般逼视着。我起先还能守口如瓶坚贞不屈,汤小花妈妈银牙寒光一闪,说隔壁二丫头看见汤小花来找过我,肯定跟我说起什么了,从小我俩就要好,说都大学生了还扯谎,做爹妈的是怎么教育的,汤小花若出了事,我们全家都脱不了干系等等。她的嘴巴不断开合,切切察察,没完没了,我在她的说话声中矮下去,再矮下去……那个暑天的晚上,我被吓得冷汗直冒,吞吞吐吐地出卖了汤小花。

      我像一个叛徒从人群中逃离。我想,汤小花肯定明白是我出卖的她,之后的几天她没再来找过我,我更不敢去找她。终于挨到开学,我逃也似的离开了小镇。

      上大一时,我曾给汤小花写过一封信,信末特意附上我的具体地址。信开头的称呼,我换来换去改了好几次,桌上摊了好几张只写了称呼的信纸,一种写了小花,一种是小花姑姑。最后我还是选了小花姑姑,姑姑这个词其实挺陌生的,我写上去的时候,想,从此,我们会不会就成为陌生人了?

      等啊等,我一直没收到她的回信,会不会没收到?更有可能的,是她不愿意原谅我吧。我难过了几天,也就慢慢淡忘了。大学生活并没有想象中那么无忧无虑,焦虑无处不在,有的人转了系,说风向变了,原先的专业工作不好找了,有些人早早就在为毕业后的工作铺路,我同宿舍的一个女生,每天很早起来自学英语,她说多学点总没错,找工作就多点资本。而我渐渐发现,当初为好找工作而选的专业是如此枯燥,跟另一位同学交流,她说不喜欢才会觉得枯燥,但如果工作好找的话,不喜欢又有什么关系呢?

      想到毕业后,会从事那么一份刻板乏味的工作,而且会持续很长很长的时间,甚至一生,顿时有一种心如死灰的感觉。

      我们家是在我上大一下半学期时搬离的小镇,市里的房子装上了电话。从此,我妈三天两头打电话到宿舍,除了警示、鞭策,外加推送各种不知道哪来的消息。比如,某某家儿子之所以能找到高大上的工作,全靠大学时没虚度,比人家多学了技能,谁家女儿大学时谈的男朋友是哪哪领导的儿子,一毕业就是公务员,还有新闻里报纸上说了哪些就业方向,哪些热门职业等等。我被迫成了那些消息的终端接收器,焦虑在心里像病毒一样四处扩散。

      有一次我问起了汤小花,我妈说好像要结婚了,男的是个修鞋匠,她妈妈原先想让大女儿招上门女婿,大女儿不干,男朋友更不干,家境还可以的谁愿意当上门女婿。汤小花她妈只好寄希望于小女儿,她将自己悬在房梁闹自杀逼汤小花就范,她一把鼻涕一把泪,说自己一个寡妇辛辛苦苦拉扯大两个女儿,老了总要有一个守在身边。那汤小花什么反应?我插了一句。我妈说,不清楚,这些也是听你奶奶讲的。

      大学四年,风一样掠过,唯一可以称得上亮色的,大概就是那场谈得不咸不淡的恋爱,尽管无疾而终了。

      我工作的第三年,奶奶去世,葬礼得在老家按既定的习俗办。在小镇听人说起汤小花,她男人修鞋生意做不下去,去县里倒卖蔬菜,她也去帮忙了。他们说汤小花人有点不对了,木木的,整日里跟梦游似的,不过一涉及唱戏,整个人突然就清醒了一样,灵动而欢欣,很奇怪。他们又说,她男人很不喜欢她唱戏,要耽误正事,有次汤小花光顾跟着电视唱,没看好儿子,儿子从椅子上摔了下来,她男人就用修鞋钳子把汤小花的戏服绞得稀巴烂,那件戏服可是汤小花的宝贝啊。她男人脾气暴,尤其喝酒后,打骂成了家常便饭,不过汤小花也实在无可救药,天天惦记着唱戏,还偷偷买戏服,真是走火入魔了。我脑子里倏地闪过汤小花她妈的银牙,问,那她妈妈呢,不是很强悍吗?就任由那修鞋的欺负人?二丫头她妈摇摇头,欺软怕硬的货,再说年纪也大了,管不动了。

      经过汤小花家的路口,那棵桑树长高了,枝叶却稀落、灰败,营养不良地轻晃着。想起多年前,汤小花在这里等我放学,把热乎乎的米团用花手绢包着,塞给我。她粗短的腿一蹦一蹦,马尾甩得像拨浪鼓,转瞬消失在拐角。

      在办公室枯坐的时候,偶尔想起很久以前信奉过的,什么熬过高中那三年人生就会体面而精彩,不禁哑然失笑。工作不算累,婚姻还凑合,生活就像一口石磨,坚硬粗糙,而我,跟那只毛驴是如此的相像,不停歇地转圈,转圈,热情和希冀早已消磨殆尽,或者说,其实它们从来都没驾临过。

      不知道为什么,我在那些天特别想念汤小花,想念整个人像涂了油彩闪动着华丽光泽的汤小花,想念那个夜晚消失在夜色中的无畏的背影。

      人们说,汤小花越发呆滞了,记忆似乎遇到了某种梗阻,想不起那些本该记得的人和事。修鞋匠嫌她累赘,提出离婚,孩子也带走了。

      我要去看看汤小花。

      我在那棵桑樹下停留了会,心脏形的桑叶葱绿着,边缘锯齿分明,叶脉处的白色绒毛密密匝匝,焕发出幼小而细嫩的生气。往前走,石子小路一如多年前,转弯,院子里那两块石板依然并排躺着,石板与石板的缝隙长出了一丛绿,风一吹,颤颤悠悠。

      我推了下半掩的木门,吱呀一声,像汤小花的起调。烫了大波浪的脑袋探出来,两人对视了几秒后,汤小花姐姐一把抓住了我的手,热情得有点手足无措。进屋后,她忙不迭跟我说起妹妹的情况,中间夹带了一些对修鞋匠的痛恨和谩骂。她说,汤小花若早一点离婚,情况会好很多,医生说这个病必须慢慢养,家人得有耐心,不要急,好好治疗好好休养,恢复的可能性比较大。

      我进了里屋,就是汤小花少女时住的那个小房间,就是我和她一起演戏的那个场地,还是那个花色的窗帘,还是那样的白炽灯,只是房间的主人胖了些。圆润的汤小花迟缓地看向我,我立马挪进一步,说,小花,我是妞妞啊,还记得我吗,小花?

      汤小花很快掉转头,一把扯过床上的粉色大纱巾披上,而后,蹲下在床底一阵摸索。

      我不确定她刚刚是否认出了我。

      她摸出来个竹制麻将盒,那么眼熟。她一手托着掀开盖子的“百宝箱”,一手翘着兰花指,将饰品一件一件扔在地上,咿咿呀呀唱起,眉头一会蹙起一会舒展,眼神就那般水雾蒙蒙地飞过来……

      我傻乎乎地站在边上,泣不成声。

      责任编辑 夏 群

      本文标题:戏痴汤小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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