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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的绝唱(小说)

  • 作者: 翠苑
  • 来源: 归一文学
  • 发表于2023-11-09
  • 热度18497
  • 刘书平

      巷子的那一端,靠近东边,阳光照射充足,树长得风快。土改那年,雪老太和胡汉平栽的槐树,如今长得老高,成了巷东的一处风景。雪老太喜欢坐在树下,烈阳晒不到,暴雨淋不着,飞来的雀子们,都恋着这地方,筑巢建舍,养儿育女,繁衍后代,让世间闪烁着生命的灿烂。

      每个日子,雪老太就依傍着槐树坐着,能唤起对往事的追忆。记得较为遥远的那次,胡汉平从巷西头走过来,手里拿着一棵树苗,指指地上说:我今天就要告辞了,也许今生见面时间不太多,栽棵槐吧,槐有谐音,留点怀念。于是,胡汉平挖窝,雪老太就培土,胡汉平流汗,她就落泪,胡汉平心中酸寒,对视数回,传情达意,当日头斜过很远,村子里的烟囱都在升腾着炊烟,他们才完成这项工程,种下一棵槐,寄托万种情。

      几十年的日子里,槐长大了,有如巨伞,雪老太已近暮年。巷子里的人,都叫她雪老太,这种称谓已经说明,她确实老了。有时她想,胡漢平也该成胡老爷子了,他还在人世吗?自从有这种想法后,免不得生悲生凉,人与大雁,要同栖同飞,在冥冥苍天里,在短暂时光里,如果一起消失,这样不会留缺憾。也怪老胡这人,心太慈,情亦真,把一个女人的心俘了。如果他安静地住在武汉,不来这里搞土改,雪老太就会拙钝得很,把一腔情泯敛了,没必要几十年翻来覆去思念。那时候,胡汉平年轻得很,面肤极嫩,身材瘦条,行为斯文,一派书生,巷子里的人都有些小视,觉得这等嫩崽,是城里读书的文辈,哪能斗狠逞强?土改这事,要有吞云吐雾气概,要有惊雷劈崖胆量,文弱如秀才,燃不起穷人的激愤。于是,镇里的人也就自编自演,斗地主,抢房产,分田地,掠妻妾,小小巷子里,一时间乌烟瘴气,鸡犬不宁。

      这日子穷人好过,富人难活,雪老太惊恐,怕战火烧来,她这种大户人家怎么得了。少小时,生于贵命,爹爹教她识字,熟读三字经,死背百家姓,唐诗宋词逼她学,增广贤文教她做,终日坐在小闺房里,掩书苦读: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习相远……读得烦了,就换一种,捧书走到闺外读:赵钱孙李,周吴郑王,冯陈褚卫,蒋沈韩杨……这些书她读得枯燥,喜爱的是宋词,觉得词句润雅,翻情震神,寄托相思。每当夕阳西下,她就面朝西山,陷于沉思般地吟读:卷去风头寒欲尽,坠粉飘香,日日红成阵。新酒又添残酒困,今春不减前春恨。蝶去莺飞无处问。隔水高楼,望断双鱼信。恼乱横波秋一寸,斜阳只与黄昏近。有时吟得忘情忘我,泪雨涟涟,爹爹见了,暗自一声长叹:,唉!闺女大了,该许配人家了。按照婚俗常理,好马配好鞍,好女配好男,门户对门户,红花衬绿叶,爹爹觉得女儿丽艳,该进大户人家,方可终身富盈。

      正巧这时,村中的富户张三胜老婆撒手西去,房中空了,孤冷无助,想寻个人陪伴行程,于是托人上门求婚。爹爹素与张三胜走得近,关系好,既然人家开口提了,怎好推辞?张家虽为大户人家,良田千顷,腰缠万贯,但让女儿续弦,总有些屈身。后来,张三胜多次自求,别人也在帮言,说人活一世,能有个明媚的归宿,看似屈身,实为升格。爹爹一想,此话道通理顺,就将她嫁给了张三胜。谁知好景不长,土改来了,张三胜得到镇压,她这朵开得正艳的花,陡被霜打。周围是一片吼喊之声,她不敢见人,一下孤单起来。巷子里的人忽然都变了,过去相处得很和气,眨眼间都变得异常,眼睛望人敌视,似乎要吃了她。竟连长工顾家憨人,也一样变得火速。之前,挑水就挑水,舂米就舂米,无声无息干事情。见了张三胜,怯得想跪,腰没直过,说话声音像猫,小得让人听不见。每次见了她,把头垂得很低,不敢正眼瞧她。她对下人心慈,见他舂米太累,汗流浃背,就亲自送水给他喝;见他做事太憨,就提醒他歇歇,省着身子骨,日后还要活命,月尾领工钱,她很大方,总是多给他两块。张三胜说她,上人要像个上人样子,下人太多,同情不完。她还没摸透老爷秉性,自然点点头说是,但以后呢,变了一种方式,私下悄悄给。顾家憨人虽老实,但知冷知热,知轻知重,每逢受了恩赐,免不了感激,轻声言语一句:雪太太是好人!日后记得你。

      土改风潮一起,顾家憨人忘了自己的话,变得狂了,翻脸不认人,曾经所经历过的事,全都忘得一干二净。他比别人憨,但更燥气,更多些虎豹之性,谁也料定不上来,他成了人物,走路威风凛凛,腰也不再弯驼,声音大似广播,走到巷东巷西,都挥舞着手臂,那手臂虽僵硬如木,但还是不停地展扬。他要号召大家行动起来,斗地主,杀恶霸,只要有田有地的老爷,都得杀;只要天天喝酒吃肉的人,也得杀;只要讨到漂亮老婆的男人,照样要杀。他最了解张家的底细,觉得首当其冲地要抄家,要杀掉全部人丁。他当长工多年,张家金银财宝,粮囤油池,他都一本清册,便以打入内部的角色,冲在前面抢夺。这风暴来势凶猛,如洪水泛滥,无人能挡,吓得雪老太哭泣不止,瑟瑟缩缩躲进账柜里。就在这时,顾家憨人抡锤破了柜子,一下发现她在里面,自然升腾起了淫威,当即将她揪出,乐得哈哈大笑,拎小鸡一般扔到床上,撕衣脱裤,连声大嚷:你让张三胜睡,我就睡不得?

      雪老太哭了,脸惨白,乞求他说:憨人,你行行好,过去我对得起你。

      顾家憨人一阵癫笑:我知道你好,你长得好看,我原来怕张三胜,现在枪毙了他,鬼我不会怕的。现在是我们穷人的天下了,不搞地主老婆还搞谁?我以后也买田买地,像张三胜一样的人,今后你就是我的婆娘,以后我也请长工给你做事。

      顾家憨人一边说,一边要行事,就在这时,门外突然大吼一声:畜生!流氓!你还有点人性没有?你这是犯法知道吗?

      顾家憨人一看,是胡汉平立在门上,身后还带着两个壮年。顾家憨人不怕,一捶胸说:我在张家干了多年长工,金银财宝都该是我的,这女人谁也别想得,我现在就要干她!胡汉平见憨人如此猖狂,就大吼一声,命两个壮汉上去将他捆了,气愤之下,抡起巴掌,扇了他一个嘴巴,又补了两记耳光,然后就押到巷西头,推上土台子,开始批斗起来。巷子的人都呆了,现在是搞土改,打土豪分田地,怎么批斗长工顾家憨人呢?大家都有些不解。这事被人反映到乡里,乡里传到县里,县里上报到专署,上面下来人调查,虽觉胡汉平制止这事正确,但却认为行为过激,影响了土改,影响了穷人的情绪。胡汉平犯了错误,取消了土改工作队员的身份,上面让他反省,写检讨书。雪老太得知这消息,心里难过,便给他写了几句话:汉平,是我给你带来了麻烦,我心难安,终身愧欠于你。今生我记得你,只等来生报答。我一介弱女,置此是非之中,身微言轻,无力为你驱赶祸情,心焦如炭,只有祈请冥冥苍天,赐你洪福,免你万灾,保你幸运,送你大任!

      胡汉平心里发热,他发自内心同情她、可怜她,年轻轻地一个丽色,虽不是满腹经纶,但却是个知识女性,当灿烂的阳光不向她照耀的时候,她这盏油灯,又能燃到几时?胡汉平自己也没想明白,怎么到这里搞土改,竟同情这个女性了?他也同情穷苦人,可是,像顾家憨人这类,他却恨,恨他为无辜的人带来心灵的伤痕。胡汉平无心反省,无心检讨,他记得从武汉走时,父亲对他说,土改是打富济贫,你得拿着良心去办事,不可不懂理,不讲情,屈了好人。父亲虽不懂得政策,却知道做人的法则,胡汉平都记在心里了,没有忘。他是个身单力薄的人,但不想做绵弱之汉,处事讲理也倔强,遇难宁折勿弯,他觉得自己制暴止乱,顺乎公理,何罪之有?于是,他就写了一封申请,要求回到武汉,不再搞土改工作,该怎么处理他,他等着回去受罚。正当他走的时候,发现了雪老太的信,心里有种说不清的疼痛,年轻貌美的她,成了历史的罪人,哪天才有阳光的照耀?于是,他回了她几句话:汉平劝你别难过,你不要自责好吗?日子长着,多多珍重,度过苦寒便是春!我从江城到这里,能为你解一时之患,也是万幸,可惜未能更好地帮你。我这一别,也许三生难见,思索再三,觉得槐树常绿,就想栽植一棵,延长思念,恭祈多福。果然,胡汉平告别时,和她共种一株槐,点缀了她苍白的生命。

      张三胜做鬼了,雪老太寡居了,寂寥的日子,她就站在巷头上看东边,希望有朝一日,胡汉平再来巷子里,哪怕为槐树浇一瓢水,哪怕望她送一个微笑,她喜欢那种文弱书生,他那单薄的身子,本身就是一本书,天下道理好像都装在里面。她做了好多次梦,梦见他到巷子里来了,站在她门外,脸上很平静,让她品味人生,以悲为乐。一天晚上,她又梦见他了,捧着书站在槐树下,念古人诗句:独怜幽草涧边生,上有黄鹂深树鸣,春潮带雨晚来急,野渡无人舟自横。她觉得这诗吟得悲凉,就赋了一首:重重叠叠上瑶台,几度呼童扫不开,刚被太阳收拾去,却将明月送将来。本来诗句无凝重,却吟出了惆怅,她心里一阵难过,想对他诉说衷肠,但是,他无声无息地走了。她对着背影,突然大声叫道:汉平,你怎么不同情我呀?只听得窗外有轻轻的敲击声,回话说:我就是同情你,才来看你的。这声音虽然很微弱,但犹如惊雷,将她从睡梦中唤醒,便一头坐起,惊恐地问:你是谁?窗外应道:我是胡汉平。她急忙跑过去打开门,让他进来:你怎么又到这里来了?胡汉平说:我犯错误了,被打成了反革命,天天斗我,我想出来躲躲。她哭了,十分痛心地说:你为我受了这么大的罪,让我心里怎么想啊!言毕,她扑到胡汉平的怀里,试图抚平他的伤痕,接着,慢慢地解开内衣,什么廉耻都不讲,将隆起的胸紧紧地贴到他的怀上,搂着他的腰肢,低诉着说:你是好人,你是世上最好的人,我愿意把啥都送给你。然而,胡汉平静静地待了一会儿,将她推开说:我不想为你带来伤痛,这样是精神折磨。这次我想逃离他们的批斗,到黑山去避一避,晚上路过这里,就想来看看你。

      她呆呆地站在那里,哽噎着说:汉平,我体谅你,我现在是贱身贱体的地主婆娘,不能连累你。胡汉平说:你是好人,我感谢你这份真诚,不过,我是有妻室的人了,不能又来伤害你。我想提醒你一下,日子艰难,为了以后的生活,劝你该找个人了,成家后就有人保护你。

      她沉默良久,饱含着泪水,坚定地点了点头,将胡汉平送出门。月色正浓,两人站在槐树边,眼眶里都盈满了泪水。胡汉平伸出双臂,将她拥在怀中,说:以后有机会了,我就给你写信。我家住在武汉东亭翠柳街一号,你回信我也收得到。雪老太轻轻地抽泣,紧紧环住他的腰身,任他疯狂地亲吻。

      恰在这时,巷子那头有脚步声传来,她吓得连忙将他推开说:你快走吧,我也会给你写信的,武汉东亭翠柳街一号,我记得住。她擦干眼泪,扭身往家里走,发现过来的人是顾家憨人,而且有意干咳了一声。她知道,好多夜晚,这憨人都到他窗下偷窥,已是司空见惯的事了,她没有理会顾家憨人,进家就把门死死插上了。

      这是最后的一次见面,胡汉平就这么一走,多年无音讯。不过,胡汉平的话,雪老太一字不忘,他让她找个人成家,她听他的,也依他的,但是该找谁呢?她的心灵之河已经干枯了,做人妻、为人母有何意义?巷里有些行为低俗的男人,在人前道貌岸然,私下里却鬼得很,每到天黑,就闪到她家后窗下,偷看她的身子,让她白夜都难安宁。巷子里的老单身汉肖贵山,是个有名的倔人,终日默不作语,但对那些贪色人,却无好感,常常噘着一张大嘴巴,骂骂咧咧:谁家没个姐儿妹子?要偷看,不晓得看自家的老姐、老妈!以后,他经常到雪老太窗下,不是偷看雪老太,而是充当了保护神,为她站岗放哨,只要发现有人偷看,就大着嗓门骂几句。时间长了,自然没人再敢看了。

      雪老太想,肖贵山虽憨虽倔,但比顾家憨人好,有时见了面,浅浅一个微笑,抑或打个招呼。肖贵山说:有人欺负你,就说一下,这村里人我不会怕的。雪老太说:谢谢你好心。肖贵山说:干不了的事,说一下我帮帮,你是富家人,我知道你身骨弱些,干不了重活。雪老太心间泛热,点着头说:好的好的,你是好人,我谢谢你了。

      雪老太觉得肖贵山是好人,事出有因。她很喜欢门前的槐,开始,巷里人当作公树,随便拴牛,拴猪,晾晒衣服。雪老太不让,可人家又不怕她,想怎么就怎么,糟害了树皮,折断了树枝。雪老太觉得糟了自个身子,心疼得很。那时,全民炼钢炼铁,需要大量柴火,有人就要砍了这株槐。这下雪老太豁出去了,用生命捍卫,一连三天搂着树干,不吃不喝不离去,结果昏倒在树下。这时,肖贵山出面干涉,他扛着一把挖锄,来到槐树下,大声吼叫说:我倒要看看,是人命重要,还是砍树重要,人饿死了怎么办?谁个龟儿子来砍树,我就把他放倒在这里!今天说了假话,我就是姑娘养的!果然,这话威力无穷,树被保住了,雪老太也被他感化了。没过多久,肖贵山便将雪老太接到他家,从此开始同床共枕,生儿育女。人说,憨人有憨福,当然,这福也是艳福。肖贵山见人羡慕,听得人夸,暗自欣喜,咧嘴憨憨一笑。

      肖貴山对雪老太好,好得如同长工对主人。顾家憨人见此情状,生出嫉妒,也很后悔,不该耍了强暴,毁了面情,若不是那一招,土改时就不会遭捆,遭批,雪家花儿就会插在他这堆牛粪上。现在呢,后悔晚了,只得光棍一生,香火断绝无疑。雪老太知恩图报,在她眼中,肖贵山是真男人,也是她生命中的靠山,她要为他献身,让他根脉传承。结婚刚刚4年时间,她为他生了两个崽,为怀恋武汉的胡汉平,便将老大取名思平,老二取名思武,虽为人妻,虽为人母,但她却没忘掉姓胡的,竟连那个不知什么模样的城市,她都装在心中。

      思平、思武像门前那槐,天天茁壮成长。雪老太常常坐在树下,教孩背诗,教孩写字:我住长江头,君住长江尾;日日思君不见君,共饮长江水。每次自己念着诗,情不自禁落泪,惹得孩娃问她:娘,怎么了?她总是把眼闭着,让泪泯敛在心。有一天,老大思平说:娘,我给你背首诗听,看我背得好不好。雪老太连声说“好好好”,就让思平背。思平将手挽在背后,摇头晃脑背起来:汉平劝你别难过,你不要自责好吗?日子长着,多多珍重,度过苦寒便是春!我从江城到这里,能为你解一时之患,也是万幸,可惜未能更好地帮你。我这一别,也许三生难见,思索再三,觉得槐树常绿,就想栽植一棵,延长思念,恭祈多福。

      雪老太一听,不禁大惊,这是胡汉平留下的信,怎么让儿子发现了?她急忙追问思平:你说,从哪儿看到这些东西?思平说:我在你的梳头匣里看到的,就背了。雪老太吓得脸红,这事要是让肖贵山知道了怎么办,便逼着思平说:那首诗在哪儿?快给我!思平从兜里拿出一张皱纸,交给娘了。雪老太嘱咐说:这诗千万不能在外面背。

      从此,这封信成了雪老太珍藏的东西,她总是随身带着,再也不敢四处乱放。谁知一日,思平在巷子西头玩,到底是小孩,与伙伴们玩得来兴了,就要比着背诗,先背:暗柳啼鸦,单衣伫立,小帘朱户。桐花半亩,静锁一庭愁雨……后又背:汉平劝你别难过,也不要自责好吗?日子长着,多多珍重,度过苦寒便是春!我从江城到这里,能为你解一时之患,也是万幸,可惜未能更好地帮你。我这一别,也许三生难见,思索再三,觉得槐树常绿,就想栽植一棵,延长思念,恭祈多福。

      巷子里的大人,识文斷字的不少,觉得思平这诗不像是诗,倒像情书,就试探着问他。这一问,小孩心浅,全都露了,使得追问者更觉好奇,要找了那张纸看。思平说:娘藏了,不让我在外面背。于是,巷子的人患了邪症,开始谣传起来,说雪老太情重,与那姓胡的勾奸,有信为证。后来顾家憨人知道了,想到姓胡的捆他斗他,让他到手的丽人丢了,气愤得受不住,暗自咬牙说:姓雪的娘们儿,以后有你好受的!

      有一天,肖贵山在井里挑水,顾家憨人突然扔来一顶绿帽子,正好盖在他头上,阴冷地笑了一下说:你这肉头,戴这个好看!肖贵山知道,叫男人肉头,就是老婆偷了别家汉子。只要戴绿帽子,丈夫就没脸见人。肖贵山翻了顾家憨人一眼,说:你这狗日的不正经,没吃到葡萄就说酸。顾家憨人说:你回去问问你老婆,那年的一天晚上,我去巷子东头有事,正遇上你老婆和胡工作队员在槐树边亲嘴,见我去了,姓胡的就走了。肖贵山说:我老婆是有知识的人,哪会干这些偷鸡摸狗的事?你滚远点,别贬作我老婆!顾家憨人摆摆头说:你这男人窝囊,自己吃亏了,还给自己宽心。你知道吗,你家思平不是你的种,是那个姓胡的人的种。你老婆肚里有了孩子,才跟你睡,你也不想想,凭你这模样,她愿嫁你吗?肖贵山一想,心里陡地不是滋味,垂下头,把绿帽子取下来,狠狠地扔了,愤愤骂道:滚你娘的蛋,不允许你骂我老婆!顾家憨人不恼,继续说:你不信就回去问你思平,让他给你背诗,你知道吗,那是情书,你这辈子肉头当定了!

      肖贵山面子上从容,心里却装进了一块冰冷的石头,回家后,一连几日不说话。雪老太不解,平时老老实实一个人,怎么变成闷葫芦了,就问他:是不是身体不舒服?肖贵山不理。雪老太又问:外面有人惹你了吗?肖贵山照常不理。雪老太说:天天干活是不是累了?这时,肖贵山狮子一样发了怒:我怎么的你自己明白!你这个破鞋,不要脸的东西!你偷人养汉当我不知道吗?接着,将思平叫过来,一耳光将他扇倒,仇恨地说:你这个野种,给我滚远点!

      雪老太一下子哭了,指着肖贵山说:有火就朝我发,怎么要打孩子呢?肖贵山逼视着思平说:你把诗背出来我听,看都是些啥臭话!思平知道,是娘的信惹的麻烦,哪敢再背,只有抽泣着背娘教的另一首诗:洒空阶,夜阑未休,故人剪烛西窗雨……好在思平没有背出那信,若是背了,肖贵山必会砍了那棵槐,杀了家里人。

      以后,肖贵山变了,这愚人再不像从前,常常死睡,常常怒发冲冠,隔三岔五,就寻着茬儿,在雪老太面前发一通脾气,抑或揪住思平一顿痛打,一个安静的家,就这样开始变得不平静了。顾家憨人也助阵,见了肖贵山就问:和你那口子睡在一块,是个啥味?肖贵山一听便怒,厉声骂道:滚你娘的蛋,老子不喜欢听这些!顾家憨人说:我同情你,累死累活把人家娃养着,不如我这样,耍着光棍不怄气。这些话,深深地印在肖贵山的脑子里,折磨着他的精神,愚笨之人,遇事难以消解,他仅靠发怒来泄愤,仅靠痛打思平来抚伤。雪老太纵有千张嘴,岂能鸣冤?家破碎了,幸福没有了,可怜的是思平,小小的肉体,被肖贵山摧残得体无完肤。思平16岁那年,这里开始修铁路,直接通往武汉。为使儿子脱灾,雪老太送思平参加了建设。走时,捧着儿子的脸说:好好干,以后有出息了,你就留在武汉,不要再回这个家了。

      思平点点头,记住了娘的话,满眼春色,跳跃在他的远方。

      果然,几年后,铁路修通了,儿子真的留在了武汉。肖贵山长期积怨,伤心伤肝,不久,也就撒手人寰。雪老太再次成为孤单的女人,她连续收到胡汉平几封信,知道批斗他的风潮已过,他躲闪多年,又回到了武汉。这些信是雪老太的精神力量,每天在家,一遍遍细读,且常坐在槐树下,回想已逝的往事。她要把自己的事,也如实告诉给他,就写信说:汉平,吾本良家,幼承慈训,调铅传粉,深处中闺,谨循妇德,未解举案以齐眉。天与荣华,亲怜巧慧,冰为神而玉为骨,皆赞佳丽。然正及芳年,孰料命薄,竟遵父命,配嫁孱弱老者,虽腰缠万贯,吾又能享几文?真乃后悔莫及!但荣华时日虽短促,老夫毙命,在你搭救之中,洁身未染,吾真感激万分。后因不甘寂寞,加之你的劝说,嫁于憨夫,重为人妻。始初日子尚可,只怨憨夫胸隘,嫉吾妒人,便怒如狮虎,伤及吾身,损其骨肉,导致憨夫自毙,吾再沦为寡妇。这般日子,纵对月白之宵,遇风清之旦,强与语,强与笑,亦难免生出缕缕忧思,如宋代淑贞,遇蹩足婚姻而产生的怨恨,将长久停存吾心。今生来世,不奢荣华,但求顺逸,何处为吾家?何为吾归宿?

      雪老太磕磕磨磨,历经风雨七十载,孩子大了,她也老了,人生如梦啊!如梦啊!她一共收到胡汉平5封信,但倾心诉情,也给胡汉平写了5封信。她常想,胡汉平变成什么模样了?还是那样单薄吗?那个翠柳街一号是怎样的一个地方?眨眼之间,儿子思平在武汉已呆多年了,有了闲时,风风光光回来看娘,人长得满面红光,对人不失礼节,大家都说:这孩子从小就有出息,诗背得多,文化深得很。也有人说:是他娘教得好,贵富人家,后人有为,早迟都会做大事情。大家说得没错,思平仕途顺畅,青云直上,很快就做了铁路局副局长。那天,思平开着车从武汉回来,一到巷子里,大人小孩都撵着车跑。顾家憨人低垂着腰,也附在人后,待思平进家时,他竟挤到门里边了,喘着气给思平提要求:你是巷子里出来的大官,要是哪里有下力的活儿,别忘让我去挣几个板儿,要活命啊。思平说:我放在心上吧,只是你年岁大了,哪里干得了?顾家憨人说:你问你娘,我从小时起,都是给她干活的人,现在挣饭吃的事,我还能行。

      雪老太见顾家憨人啰嗦,很觉厌烦,便挥了挥手,毫不客气地说:你不要再说这些了,现在不是过去,你想给人家干活,就去找别人吧!思平到底身价不同,也就顾着乡亲面子,柔声细语地说:老顾,我和娘还有点事,你走吧,反正你说的事我记得。顾家憨人听了这话,又点头,又哈腰,退着出门了。老二思武鄙视顾家憨人,对着背影骂道:一股臭味,真是贱人!思平笑笑说:别和这样的人一般见识,够可怜的。雪老太对思平说:做了官,我高兴得很,总算给老娘挣回了大面子。思平说:娘,当官当兵都是做事,没给你挣到什么面子。我这次回来有个想法,你受苦受难养大我和思武,现在你也70岁了,我想接你到武汉去度晚年。

      雪老太一听,浑身的血开始沸腾起来,武汉是她梦寐以求的地方,那里还有她的思念,儿子这么体贴,也算圆她的梦啊!然而,她不好激动,面子上仍显得冷静,问思平:武汉大么?思平说:大得很,坐车就得跑一天。她说:房子高么?思平说:高楼大厦耸天了,漂亮哩!雪老太脸上泛光泛彩,想问儿子是不是知道胡汉平,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只有拐着弯问:有个叫翠柳街一号的地方你去过吗?思平说:娘,你怎么知道武汉翠柳街一号?那年修铁路,把老巷子都拆了。雪老太一脸遗憾,久久无语,她的心由热转凉,翠柳街一号过去的老房子都拆了,如今又是个什么样子呢?不得而知。儿子让她去,有何意义呢?宽大的武汉,她去哪里见得到姓胡的?于是,她自言自语地说:城市大了,我去呆不惯的,还是这个小巷子好。思平说:娘,人往高,水往低,你辛苦一辈子,也该到大城市看看,何况我在那里工作。雪老太摇摇头说:思平,你有这份心娘就知足了,其实这里住着蛮好,老了的人,总想图个安静。思平说:娘,大城市有大城市的好处,做什么事都方便。三个月前,我们单位有个离休的老头,他给我看了手相,说得我好高兴,所以一定要接你到武汉。雪老太说:看相的人都是瞎蒙,别信他的。思平说:娘,就算是蒙,也很神奇,他说,如果我能和你在一起过日子,家里将会诞生一个百岁老人,我和思武啥都不求,只求你长命百岁,这是我们的福气。雪老太说:他要这么神,你问他自己能活多大岁数。思平说:娘,那老头我真的服他了,他把我手掌一看,说我是肖姓之裔,雪姓之子,母亲双嫁,兄弟二人,家居深巷,门前有槐。雪老太听得有些发呆,立马来了兴趣,急切地问:那老头是个啥样的人?思平说:是个精瘦的人,但看上去很智慧,是铁路局的老职工。据说,他也是个多灾多难的人,年轻时被打成反革命,“文革”时又打成反革命,受苦一生。雪老太连忙追问:她姓啥?怎么能看出你爹妈姓啥呢?思平说:老头姓胡,地地道道武汉人,所以我觉得他神,还特地给他说了,等你去了武汉,我请他给你看看手相,老头说,一定一定。

      雪老太兴奋起来,心里说,汉平,莫非是你?你还活着?我这雙经历过苦难的手,好意思让你看吗?她做梦也没想到,几十年过去了,现在还有见面的机会。她对思平说:要真有这么神,请他看看也好,能活百岁,该谢他金口玉言了。思平说:你一到武汉,我就请他上门给你看。雪老太不停地点头说好。思武见娘对看手相感了兴趣,便对思平说:哥,把娘接去也好,大城市人多车多,让她开开眼界,玩得习惯就住在那里,玩不习惯我随时把娘接回来。

      雪老太的心放飞了,春光万里,灿烂一片,她要早早到武汉去,见到朝思暮想的人,让他看看手相,这长长的日子里,该有多少思念印含在每个指纹间。

      离家时,巷子的人全知道了,都来送她,围着车子说话。雪老太嘱咐大家说,这棵槐树上,千万不能拴牛拴猪,免得伤了树皮。大家都说,思武在家,也不会让别人糟蹋了这树,放心,我们也不会拴的。顾家憨人说:一棵树有啥了不起?死了再栽一棵不就行了。思武凶凶地瞪他一眼说:滚远点,你一辈子说不到好话,做不到好事!

      大家都没理会顾家憨人,都忙着给雪老太收拾东西,一包一包往车上装。雪老太没管这些大包小包,只顾着一样东西,那就是信。她细心地装进衣兜,还用手在外面按了按,好像那些乡间老人,每当把钱装进兜时,总习惯性地在衣外按按。是的,这东西不能让别人看见了,哪怕自己的儿子,也同样不能让他们看到。

      雪老太知道,人生如梦,也如戏,她这几十年里,不知是梦还是戏?一路上,看着路旁晃动的田野,她在想,见了胡汉平,第一句话该说点啥?难道把手伸给他,四目相对,无言无语?雪老太坐在儿子身旁,细细地设想着见面的程序,该行使的礼节,该讲述的往事。

      然而,这一切又都出自意外,当雪老太来到武汉时,思平按照约定,请老头为娘看手相。然而,世间的事总有万般不巧,就在昨天早上,胡汉平已经去世了。临走时,特地给自家儿女们嘱咐说:肖局长的娘请我看手相,我来不及了,请转告她,命运好坏,都由不得自己,老人肯定经受过磨难,以后让她多保重。

      雪老太得知这消息,心如刀绞,眼前的春光万里没有了,控制不住哭出声来。

      思平不知内情,劝她说:娘,胡老头死了,我还可以找别人给你看,武汉看手相的人还有,我一定找个高人帮你看。

      本文标题:爱的绝唱(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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