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陟云
茶马古道
“马背驮负的是生存,”接过马缰时
我并没有忽略那牵马的手:突露的青筋
宛如古道,隐于黧黑的土地
沿坡而上,隐隐发光
“之后就是山,山山相连,如牙齿
在牙缝间,你只会听到马蹄的回响。”
或许,我该不是第一次在山中习骑
对应于某一朝代,敝人擅骑,尤精箭法
策马,张弓,瞄准:哦,在历史的射程内
一个彪悍的男人出现
死过千次之后,他会如期再死
但脸上刀劈的疤痕,却是生字最重的一撇
扯着他斜扣的帽檐
他的马匹精壮,马帮强大
杀戮之事,仅只是烟杆上轻冒的火花
他们嚼在口中的话语
酸甜苦辣褪尽
散发着女人吻别的留香
花梨和云杉漏下的光影
注入身下的泥土,如水,催生爱情和死亡的种子
长成娴熟的骑术和刀法
他们的头颅,系在马缰上
更是系在远方远远的梦中
一箭射出,我在倒下的一刹那,只看见
高高的云杉树顶上高高的白云,高高的白云上高高
的蓝天
松赞林寺
黄昏,是松赞林寺闪耀的金色,和
金色一侧高低错落的阴影
寺门依然人群涌动
如经幡轻飘不绝
此来数日,不入寺门
仅住寺旁的松赞绿谷
寺内有人诵经,拜佛,行繁复的仪式
这厢我只休闲,放松,过简单的生活
庭前,牛羊安静,时日安好
湖边,轻风无尘,水草无语
晚来静坐山岗
左手抚一轮沉日
右手托暮色苍茫
这些天,我一直在努力模拟一只瓶子
撕去标签,倒扣
把自己彻底倒空
再转过来,承载
松赞林寺天空下的这一片虚空
玉龙第三国
那时,雪线很低。所谓风花雪月
是一场风挟万花之香,一片雪映圆月之明的缩写
我们历尽险恶,辛酸而决绝
很想用一种白描的手法,写下
一路走来的雪事
雪当然很白,白得一尘不染
而事一描就黑,像白纸里的黑字
描成别人口中的故事
足迹是最准确的记载
从云杉坪直到十三座峰巅
十指紧扣,幸福的泪水冻结了十根柱子
尔后的情节,就慢了下来,慢到口弦的旋律里
是风中的恋蝶花,走遍一座雪月空城
两个人立在城垛上
跳吧,灵域净土已在心中
我在铂尔曼的床上等你!
窗外,阳光四射,远望玉龙雪山
雪线已高到峰顶
打点狼藉
这把钥匙,是摊在掌心的静物
如岁月的投影,虚构了一个季节
握住,它的冰冷一点点
沁入心底——打开苍凉,或者关闭时间?
这个晚上,打点一生的狼藉
却把自己拆成一地的零件
隐忍是一枚锐利的针
平静地缝合一些毫无关联的事物
譬如,把表情缝在钟表上,把心情缝到墙壁中
无法拼凑的完整,更像跌坐轮椅的残疾
头脑清晰,而手脚无觉
目光则是一群流离失所的碎片
像花瓣,也像玻璃
返还体内,堆积柔弱,或刺痛
空气中,继续升起和散开的,是人世间的盲点
删除灵魂,和灵魂所有的轨迹
有灯也没有用。这个晚上
我只抱着石头取暖,已不在意增加的
是孤独的硬度,还是生存的重量
习 惯
已习惯于半夜醒来,独坐窗台
掬一把微光,洗涤脸庞
把岁月的灰尘,弹给夜色
飞鸟不飞,流水不流
只想一些寻常事物,以及融化它们的
空气和雨滴。偶尔一阵蛙鸣
触碰隐约的山峦,梦中的背影
略显沉重;偶尔一缕风
穿透内心的石头,带着清澈的冰凉
但都不要紧
此刻,我只习惯于安静,简单
当生命也成为身外之物
活着,已不是负担
魅
那些年,在山中
他与云岚对弈,以文字为棋
山空野静,但闻流水声
某日,流水漫及腰际
棋盘漂浮为莲
一绝色女子,踏莲而来
朱唇甫启,桃花遍开:
“棋艺精湛者,不拈一子,
棋艺高深者,心中无棋。”
他愕而为奇。女子睫毛一眨
天便黑了下来
星光只挂于她的眉下
随夜空而渺远
多年以后,一副纹枰
沉于水底。他空对风月
无心,无棋
南橘北枳
一只橘子,它形而上的抽象
或许可以在你眼中隐现。从汉语的一个词
到深入其义,语法如流水
典故是水中的石头
现在,我需要做的是,抓住它形而下的具体
剥开,放到嘴里
感受它的甜,它的果肉丰厚,它的汁液丰沛
以及味觉、触觉的悠长
当你吃完一只橘子,光线也会变得湿润
秋色开始丰满,如高贵的身段
在红与黄之间袅娜,起舞
一只橘子,是一方水土幽深的火焰
还是比火焰更为炽热的梦想?
我们回到思辨中的橘子,它让我成为一个
种橘人,把身体的土壤
留给众多的橘子树。嗨,在这个园子里
我盘腿而坐,内心宁静
不再关心修辞的风,吹落多少叶子
也不再关心,能够替代橘子的事物还会有些什么
你可以想到的一种情形是:
一位老者,始终以旁观者的姿态
把端详每一只橘子的目光渐渐收回
然后,白发披肩,酣然睡去
但可怕的是,你还可能想到另一种情形:
一些所谓喜爱橘子的人,他们存心积虑
蓄谋已久,把我偷走
埋在淮北的山坡上,一夜之间
长出了漫山遍野的枳子
有碑为证:“此果前生是橘,今生长为枳。”
残酷的植物
沿途,植物残酷地茂盛,像飞扬的长发
触摸我的指掌。这突如其来的电击
如此强烈,反复,持久
我双手痉挛,形容枯槁
过早颓败于一片苍茫
影子被复制,永生被放弃
在水与土之间,植物呈现肉体的光芒
血燕啼归
绕梁三日。你自春色的裂缝
如血燕,掠过镜面,把深信不疑的倾听
拒之镜内。深唤不出的
是我华发初露的头颅
随之而来的,是一个人深陷的孤独
背对时间,我们相视已久
在晏殊词稿的墨迹中
以言词的景色为界
手势的茫然,比花瓣般的假设
更为瑰丽。季节从一场雨开始
谁可生死两忘
谁可啼血不归
沉溺于对一只血燕的怀想
沉溺于月光中的理由
一个人究竟要走多远
才能遁入他极目所至的黑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