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桦
  春天之忆
   ——早春读《黄珂》,想起张枣。
  黄珂兄:“这静夜,这对饮,我们仿佛
  曾经有过,此刻,我们只是在临摹从前。”
  读下去,我就打开了一本更老的历史书:
  元遗山,八月并州,大雁南飞
  韩冬郎,已凉天气,白昼入眠
  戴望舒呢,病起尝新橘,秋深换旧裳
  徐志摩轻轻地,似一只燕子穿帘而去
  此刻,我们醒着,说着,补饮着……
  那寒春病酒的人,不是我,是谁?
  那浓春枯坐的人,不是你,是谁?
  晨曦,剪剪风儿,恻恻轻冷,幻觉北京!
  我将乘早班车赶去上课,一口气喝完一瓶橘子水。
   无 常(三)
  碧空当头,红日梭边,诗人是渔樵人
  “送君南浦,伤如之何”,十二月里总有一个三月
  “生长是一种命运”,犹豫是一种命运
  想想看,历史之冬?语文之冬?朝鲜之冬?
  春节,我们吃瓜子花生,也吃饺子汤圆和猪的脸
  春节,我们去北京农展馆,也去《包法利夫人》的农
  展会。
  “锡兰,大海包围的锡兰”!那木桌的纹理也是大海
  的纹理!
  对于无常来说,生活就是此刻:那女病人威严,那女
  尸体残忍。
  汉人的旨归
  他脸上七点钟,他迎向晨风
  风呀,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
  那武器和平,仅因为铁锈吗?
  也因为君子不器(汉人的旨归)
  纸因云杉变酸,酸使蓝纸变红
  看危机四伏的红色!玫瑰裂变
  江南制造局非要追求现代性么
  我突然想起T.S.Eliot的白金丝
  也想起流浪汉不是热醒便是冷醒
  春 事
  这一天,凉月欲升,长日未落
  这一天,哀乐中年,如在春半
  春阴阴而畏寒,人就努力加餐饭
  何谓销魂事,吾友,一九八四:
  那灯泡里还有电的痛吗?
  那老太婆还真如少女飞奔起来
  今朝事,不日不月,得过且过
  别之为恨,别之为醉,别之为永年。
  注释一:“那灯泡里还有电的痛吗?那老太婆还真如少女飞奔起来”出自张枣为《左边:毛泽东时代的抒情诗人》所写的序言《销魂》(参见:颜炼军编选《张枣随笔选》,人民文学出版社,2012,第30页)
  时间,我的惊讶,你在哪里
  我曾经喜欢过1963年的黑夜
  如今,我只爱2013年的黎明
  半个世纪的三春晖,悄然而逝
  讲堂早抛弃了大田湾来到森林
  嗯,我将成为你们幽静的导师。
  大人们都有平易近人的身体吗?
  你听见了什么,语文里的燕子
  刚从师范毕业的程老师怀中飞出
  “童年是害羞的时代”,没有目的
  博尔赫斯呢,他活一天算一天。
  南京,一九八八:出夏入秋
  那是南京农业大学的夏天,
  无人的、绮树染金的夏天,
  培训楼一楼的自来水冰凉,
  南风和太婆轻佻,暑假迢递:
  我们喝完两三壶瓶装啤酒
  尴尬如一首诗,川大往事……
  杨怪客是一个奇人!小心
  闲梦君,后宰门有无线电。
  我独自饮着山楂酒,想念
  隐形眼镜,想象未来,秋天
  哐的一声到了:南农烧鸡,
  敏感体育老师,湖北疯诗人。
  在游泳馆学跳水的人,也是
  在黄昏,谈论羽毛球的人;
  洪幼平、徐为人、杨千里;
  忘了那健将的名字,真遗憾。
  孙飚!医学还是排球?鱿鱼
  还是干贝?还需要些双沟酒。
  夜来临,吕波冲刺时,彭伟
  婉君时,德吉兽医又浮一白
  吕祥的鲫鱼汤呢?小扬州呢?
  那锅炉工真爱看三言二拍哩
  那学生高喊:overwhelming
  我终究笑了(二十六年后):
  南京,连我都老了,谁还能
  “徒然嗟小药,何由齐大年”?
   圆
  生之有涯,而圆无涯……
  圆眼睛、圆宝盒、赖汤圆、同心圆……
  中国人无论贵贱,同意,就画一个圆
  年轮或涟漪,一圈又一圈……
  有信来自天津:火到猪头烂……
  那猪泪一滴,也是圆圆的
  谁的泪滴又不是圆圆的呢?
  徐州男人既尚武又妩媚,脸圆圆的
  那爱看申报的太监叫硬刘,脸圆圆的
  而如来,其实就是一个圆脸,笑圆圆的。
  而“喉头周围是算计投下的圆圆小阴影”
  在瑞典森林里
  电影制片厂在森林里,织布厂在森林里,大学在森
  林里,监狱在森林里……
  在瑞典,我简直看不到想不出,还有什么不在森林里。
  为什么在现实中他认识了腐朽;因为在森林里,她
  是无辜的。
  为什么他要去纽约浪费时间;因为在森林里,她才
  呼吸畅达。
  森林里,伟大的细节发出闪光,一个来自乌普萨拉
  乡下的姑娘变成了一位妇人。
  森林里,宜于讲述他狂飙突进的青年时代;也宜于
  讲述他平凡敏锐的装卸工身世。
  森林里,她总是给人正在期待着什么的印象;森林
  里,一个人只要走来走去就行了。
  森林里,她会下意识地过完她的一生;森林里,我也
  从她的脸上阅尽了人的一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