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晓明
可能文学界还未熟知杨好这个名字,对我来说也是如此。然而,在我读到她的新作《黑色小说》时,却没有看到处女作的稚嫩,相反,可以看出小说文笔熟练,叙述从容不迫,心理发掘细致、游刃有余。我想这或许与她长期的文学准备有关,加上她的专业背景 ——留学英国,获得艺术史学位,有数年研究欧洲艺术史的经历。从小对诗和绘画的浸淫,培养了她敏感而细致的艺术感受。确实,杨好属于 “八五后 ”,差不多是 “九○后 ”这一代人。中国这一代投身于艺术和文学的青年人,显然不同于前此几代的作家,他们的生活经历和文化熏陶,尤其是他们体验自我和世界的方式,都打开了一个全新的面向。多年来,我有感于中国文学 —主要是指中国小说 —在历史和乡土中国叙事方面获得的独特而丰厚的成就,这无疑是世界文学中的独特现象,具有特殊的意义。但是,我们的文学一直无法在自我经验、城市经验以及看世界的方式层面有更全面和深入的突进,这是令人无奈的事情。
“八五后 ”这代人的生长经验与中国过去的几代人大不相同,或许是 “网络原住民 ”,或许生长于城市,或许少年出国留学,他们的生活经验已与前人迥异,或者说与世界发达国家的青年并无太大差异。十年前我参加中日青年作家论坛,深切地体会到两国作家处理文学的不同方式:中国的 “七○后 ”“八○后 ”开始关注中国转型社会压力之下的自我,而日本的同代作家则更倾向于在自我与小说艺术之间找到转化的纤细通道。如今中国投身于文学的更年轻的作者,则更关切 “我”和世界的关系,试图表达 “我”看待世界的方式。
杨好这部题为《黑色小说》的长篇小说,很难概括其主题,但能感觉到它淡雅而向内里渗透的情绪,细微却极有韧性。它使得生命深陷其中,却能显示出楚楚动人而遗世孤立之美感,或许这就是一代人需要的美学效果。小说分为上下两部,简要地用数字 1和 2来标明,1序列下的属于 “黑色小说 ”,2序列下的属于 “白色小说 ”。黑色小说的主人公是一名男性,在英国读医学博士,却想成为有原创力的作家;白色小说的主人公是一名在英国学习艺术史的女生,陷入了某种程度的幽闭中,最终投海自杀身亡。小说的 1和 2有着内在紧密的关联,这代作家写小说已经不再满足于大起大落般贴着历史编年来讲故事,而是在个人的心理感受中,在个人经验所及的范围里建立起小说的关联结构。
在小说 1里,男主 M一直念兹在兹不忘三年前海边目睹一个少女坐在岩石上的景象,他似乎目击了女孩投海,但小说写到这一重要细节却有意放得很轻,放得很淡,模糊不可辨析。女孩究竟有没有投海,如何投海,只能根据 M不断的回忆和心理情结来理解。不经意地看到一个生活的场景是如此深切地铭刻在 M的感受中,以至于 M所有的行为都可以看成是由这个原初点发出的。小说开篇就写到,M去上医学院的解剖课,看到福尔马林药水里泡的尸体,他想起了三年前那个女孩的死。他们之间从来没有说过话,也许她从来不知道他的名字。“而他一直知道她就在那儿,和他同生共长。”M为满足父亲的愿望而在医学院读博士,但他却矢志要当作家,要写出惊天动地的作品。女孩的死,构成了他写作的动机之一,或许是最重要的动机。于是,我们不妨认为,小说 2被称为白色小说,其实就是 M写作的小说,那个 W正好是 M这个字母的倒转。W是 M 想象中的女孩,或许可以看成是 M心目中所怜爱的女孩。她有着和 M一样的忧郁气质。她与 M灵魂感应交合处在于英国贵族詹姆斯 ·汉密尔顿侯爵,小说细致入微的笔法正是体现在对一个缺席的通灵般存在的汉密尔顿侯爵的处理上。
M在肖像美术馆的电脑上第一次看到詹姆斯 ·汉密尔顿侯爵二世的名字,就像电击一样敲中他的心灵。“一张肖像画、一个死去的女孩、一个才写了开头的小说和一个实在的冰箱贴,这些烦琐的记忆和物件已经成了 M日常生活中奇异的部分,汉密尔顿以这样奇异的方式让 M和自己之间发生了关联。”这部小说的构思在细部用心颇多,M念念不忘的是詹姆斯 ·汉密尔顿侯爵二世,而 W孜孜以求的则是侯爵的儿子汉密尔顿公爵。M为汉密尔顿侯爵的高贵与忠勇所倾服,W则是着迷于艺术史,为汉密尔顿公爵的艺术品收藏及其命运多舛而感叹。
这部小说展开的是双重结构,小说 2所标示的 “白色小说 ”,就其情节暗示来看,像是 M写的小说,有一种套中套的结构。黑白两部并置在一起,“白色小说 ”像是 “黑色小说 ”生发出去的东西,不妨看成在小说叙事上 “知白守黑 ”。这“黑白二道 ”是想象的提炼,也是心理的微妙游戏。在“黑色小说 ”中,M时时感受到 “那个女孩 ”就生活在他的身边;而在 “白色小说 ”中,W生活在自己的世界中,她在心灵气质上与 M是如此相像,如同女版的 M,或者说这黑白男女,如同一个人的两面,也如同雌雄同体。
这部小说确实在探寻微妙的小说技巧,值得称道的是,這里的技巧与人物的性格和心理结合得自然而恰切,或者说,技巧是从人物的性格心理中自然生发出来的行为。M如此念兹在兹想着 “那个女孩 ”的死,他的小说无论如何也要以她为主角,白色小说的出现则是小说自然不可避免的伸展。
这部心理意味浓重的小说,如此细致入微地描写着杨好这代人的性格、心理及感受生活的方式,他(她)们敏感纤细、安静封闭、喜好孤独、唯美主义,甚至耽于幻想。小说如此描写 M的心理感受:
“当他感到安全感式微的时候,M找到的方法是钻进图书馆让死去作家的作品安慰自己 ……”但是,当他回到自己单身一人的公寓里时,就会忘记那些大师,“仿佛和他之间彻底失去了联络 ”。相比较而言, W则更加封闭。她沉浸于艺术史的氛围里,在灵魂上与汉密尔顿公爵相通,她相信她和汉密尔顿公爵在时间的轨道里心灵感应,“致使他们切身产生了实质性的、跨越时间的联系 ”。这位汉密尔顿公爵正是 M崇拜的精神偶像詹姆斯 ·汉密尔顿的儿子,这位公爵最后的结局是陪着英国国王查理一世一起被砍了头。W相信这样的传奇对于她研究艺术史是不可多得的神奇对象。
年轻一代的中国作家写作的留学生题材的小说,已经全然不同于以往的留学生文学。早年如查建英的《丛林下的冰河》,是在中西文化冲突的矛盾中表现去国的心理特质;周莉的《曼哈顿的中国女人》则是为能够在西方世界打开一片天地,为在资本主义世界里的成功而重建自我信心。杨好的《黑色小说》则大不相同,他们背靠的中国已经富强了许多,他们生长的家庭和文化环境也与父兄一代迥异。十多年前,读过郭敬明的《左手倒影,右手年华》。那时郭敬明十七岁,他写到去看望一个独自住在空荡荡大公寓的同学,同学打开门,郭敬明看到他耳朵上还戴着随身听的耳机,目光茫然且隔膜。那时我会为
“八○后 ”少年人的那种生存状态震惊,如今这种状态已见多不怪。如果说 “八○后 ”退回自我在当时还是有个性的表现,是以叛逆的姿态回馈社会,韩寒、郭敬明就是那个时期的偶像,但对于 “八五后 ”“九
○后 ”的杨好这代人来说,退回自我就是停留于自我内心,他们没有鲜明的叛逆态度,即使叛逆也只是更深地回到自我内心,就像 M和 W一样。W似乎沉入内心世界更深,她有如 M的倒转,已经进入通灵的精神层次,对于她来说,那就是她的世界,她在那个世界享受属于自己的自由和孤寂。
M和 W都孜孜以求与汉密尔顿家族两代人相通,或许不少读者还会困惑,中国人何以要对某个英国人如此痴迷呢?在文化民族主义颇为盛行的当下,这样的故事,这样的心理,或许会受到一定程度的责难。但是,如果我们宽容些,从文化的意义上来看,可能会有更多的体会。这一代青年去国留学,不再有对西方文化格格不入的褊狭态度,反倒能很自然地去欣赏英国文化。当然,在小说的描写中 M是以那种微妙的敏感去接近;W则是在通灵的境界中去体验。面对世界文化、西方文化,这代人没有自卑,没有纠结,也没有自怨自艾。对汉密尔顿家族两代人的關注和感应,与其说是对英国贵族文化的膜拜,不如说是自己内心生长、延伸的需要。可以看到这代作家对海外留学经历的叙述,已经摆脱了中西对立模式,他们更加自然和坦然地面对世界,面对西方的各种事物,他们甚至想去触摸西方历史,去探究西方文化中更为隐秘和更为复杂的东西。
男女两位主人公的心理状态都有共同点,那就是时下青年一代逐渐蔓延开来的忧郁情绪。这显然与中国的独生子女政策相关,“八○后 ”“九○后 ”们生长于家庭逐步富裕起来的时期,他们的成长历经社会的超速发展,有些人还要经历家庭和亲友的变故。M就是如此,父亲和那位叔叔就 “出事 ”了,而母亲则离家出走。W则是一直处在孤独中,小说中写道:“人和人的联系就像咖啡杯一样易碎。她总是分不清楚人和人为什么走到一起,又为什么分道扬镳。也许汉密尔顿公爵和她之间的联系也是如此,她寻找到的、看到过的所有痕迹都有可能在一瞬间什么都不是,那么终将孤独。”这代人的心理状态确实令人惊异,不在于他们孤独,而在于他们生活于孤独中是如此自然。
如果就个人的性格与心理来分析,固然没什么大不了的,不过是两个青年人的心性刻画罢了。但放在中国百年的文学史中来看,却显得意味深长。读这部小说很容易让我想起郁达夫的《沉沦》。《沉沦》的男主人公是一个敏感得近乎神经质的青年,家世的衰败让他内心茫然,而国家柔弱的境况让他身处异国、飘零无助。他寻求感官的刺激又惊恐不安,终至于弃绝人世。这是郁达夫笔下二十世纪初的 “零余人 ”形象。郁达夫的 “零余人 ”把所有的抑郁和落寞都归结到祖国的贫弱上去,他在投海的时刻,还没有忘记说上一句:“祖国,你还有许多儿女在那里受苦呢!你必须要强大!”然而,杨好这代人不再有郁达夫们的家国遗恨,他们身后的祖国已经足够强大。个人就是个人,而寻求个人的坚实性是这代人的本色。然而,那个 W还是走入冰冷的海水,她告别了自己曾经的向往,决然地 “向自由奔去 ”。固然,W是 M的虚构,他三年前在海边看到一个女子走向大海,他讲述了这个故事,重现了她的死亡。郁达夫在自己的时代,所面对的问题是国弱民穷,今天的中国年轻一代所面对的问题,则是个人与家庭、自我与社会、自我与世界的关系。他们现在已经没有文化上的自卑感,但是自我坚实性从何而来呢?文化立足点在何处呢?“成就自我 ”已然成为这一代青年新的焦虑的源泉,或者说个人压力的原命题。
杨好的小说打开了这代青年的心理世界,让我们看到迥然不同的一代人的成长和他们面对的难题。小说的语言、情绪、心理经验以及小说的结构上内隐的呼应和悬念般的叙述,都显示了新一代作家的艺术起点非同寻常。当然,这部小说略感压抑的氛围,过于内化的情绪和纤细敏感的心理经验,尤其是内隐的死亡情结,都有值得推敲之处。生命的上升与内化的沉静如何构成更加丰富而有活力的叙述动态关系,在小说中也有大加发掘的维度。年轻的杨好出手就有这样的作品已经让我这个老读者欣喜不已,我们有理由期待更优秀更成熟的作品问世,也相信这代作家能写出艺术上具有高水准的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