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倩
无论是浓郁的紫，还是清雅的白，沐浴过唐风宋雨的丁香总是忧愁的。
丁香未开，花蕾收敛芳心，恰如百结愁心；微蕾初绽，幽香浮动，带一点儿苦味，正如无法安放于现世的爱恋。别名“百结”“情客”的丁香难入花道者的“法眼”，被视之为海棠之婢，词人骚客却将难言难诉的幽微情思，绾结于花瘦香浓的丁香花蕾中：李商隐有诗云“芭蕉不展丁香结，同向春风各自愁”（《代赠》），李璟有词句“青鸟不传云外信，丁香空结雨中愁”，现代诗人戴望舒更是以“绛色的悲哀”营建心灵的雨巷，让那个丁香一样结着忧愁的姑娘永远向世人呈现他的爱与哀愁。
精于音律、“创调之才多”（王国维语）的周邦彦，曾任提举大晟府（管理音乐的机构），“讨论古音，审定古调”（张炎《词源》），他才学富赡，深谙典故，“负一代词名”，他创制新调的佳作屡见于词集中。而《丁香结》则是他拈来古诗中“丁香结新恨”的纤巧之句而创制的词牌，他以此调以写一段私情幽怀。
据陈思《清真居士年谱》所载，《丁香结·苍苔沿阶》《夜游客·秋暮晚景》《南乡子·户外井桐》三首皆为周秋天闲居杭州时伤秋怀人之作。《夜游客》中有言：“有谁知？为萧娘，书一纸，”这黯黯相思中以纸寄情的萧娘是谁？而《南乡子》中“罗带束纤腰，自剪灯花试彩毫”的女人又为何人？王灼《碧鸡漫志》记载：“周美成初在姑苏，与营妓岳七楚云者游甚久，后归自京师，首访之，则已从人矣。明日，饮于太守蔡峦子高坐上，见其妹，作《点绛唇》曲寄之。楚云得词，感泣累日。”才子佳人相遇而不能相守、有缘却无份的爱情故事再次上演，只不过，崔护“桃花依旧笑春风”的失落、李商隐“只是当时已惘然”的怅恨，此番换作了周邦彦的“桥上酸风射眸子。立多时，看黄昏，灯火市”（《夜游宫》）的寥落，他的爱情也如丁香一样幽淡而苦涩。
造化弄人，命途乖舛。仕途不顺已是落魄，流年渐逝、爱而不得，毋乃太难堪。周邦彦心中绵绵之恨，为丝为缕，最终织出绮丽词作，《丁香结》是其中之一。
词人之心总是敏锐的，词一开头，写庭院中所见之景，运笔极细，于细微处让人感知季节的轮替。庭院寂寂，久无人至，土花自碧，苍藓沿着时间缓慢地把石阶都着上幽绿，也浸染了词人的心，“苍藓盈阶，落花满径，门无剥啄，禽声上下”（罗大经《山静日长》）这样栖居山中的安宁，失意才子是感受不到的，他只有旧日时光渐渐老去的落寞和惆怅；屋室空落，萤光冷艳，却不见流萤轻灵飞舞，不见“轻罗小扇扑流萤”来打发寂寞时光的曼妙女子，“黏”一个字，牢固胶着，恰似此刻凝重滞涩的心情。庭中那“春来发华滋”曾给人带来生的欣悦的树木，此时也有微黄的叶在风中飘零，叶是秋天递赠给词人的消息，予人以“一叶落而天下知秋”的深沉凄凉——世事变迁，时日流转，天地也在静默中变换了容颜。周邦彦真有细腻闲雅的词心，他是摹情描景的高手，一痕苍苔，一点萤火，一枚黄叶，冷绿与轻黄的色调，淡淡描出薄凉的秋意。似乎一切只是客观呈现，而一切景物也在人心上划出浅浅的忧伤。
身闲意远的词人应该在小园中伫立良久，不时独自徘徊。无事可做的无聊与无人相伴的寂寞，越来越浓。细雨如丝，似无边之愁，秋风凛冽，吹去焦躁，让气喘吁吁的忧伤也暂时安宁。暮色渐渐袭来，在淡淡如烟流动着水汽的薄暮中，园中花褪红、树更幽。这样也好，凄雨冷风中，如梦的昨日繁华变为清净明润，不知当他“觉”出这风雨之好处时，会不会亦如歌中所唱，深味“蓦然回首中，欢爱宛如烟云，似水年华流走，不留影踪”的凄凉呢？
深得雅人之致的周邦彦词风“深厚和雅”，自然会克制情绪，但手把纨扇的细节却流露相思。古人云“秋扇见捐”，汉宫班婕妤曾作《团扇歌》，其中“出入君怀袖，动摇微风发”的甜蜜相倚，“常恐秋节至，凉飙夺炎热”里对失去恩宠的恐惧，“弃捐箧笴中，恩情中道绝”里被弃的深怨，都曾被无数人吟咏过、哀叹过。而此时秋意已生，周邦彦却不忍弃置纨扇，大概因为这把纨扇是他放不下的爱情，他重新吟玩那横竖都是丝（思）的扇子，似乎是找到时光的绳索，他由此攀缘到过往时光：纨扇应该不再光洁如月，正如被岁月磨损的青春，吟味扇上题诗，是重温爱情；把玩纨扇，正是再见青春，他又怎忍么弃之不顾？相比那些被始乱终弃的薄命红颜，岳楚云是幸运的，她种种的美好、她的爱情未被辜负。而“未忍”二字，正可见周邦彦是情真（未必情深）之人，虽然他一直绯闻不断，但对待每一段感情，比起“偶逢锦瑟佳人问，便说寻春为汝归”凉薄无行的龚自珍，他是认真的。因为情真，故有不忍之心，不能太上忘情。情沉在心中太久，就会发酵为“恨”，词人或徘徊小园香径，或驻足曲池小榭，或登山临水来豁胸纾愁，但都不可消磨这幽怨。这“恨”与英雄、山河无关，不能放至历史之河中淘洗，亦不可付与笑谈，这痴男怨女死生契阔、“一往而深”之情是生活日常里一点熠熠辉光，与生命同在，自然情难了，思不绝，恨难消。
青春易朽坏，而记忆是最好的保鲜方式。词的下阙即写回忆（这些回忆由眼前寂寥之景和手中旧人纨扇“牵引”而出）。都说“初见”一刹那时的怦然心动最美，而周邦彦记得的是静好如诗的安稳日子。那也在秋天，在回乡途中，正值新醅初成，空气里也飘着甜润的酒香，两两相见，心旌已摇动。初尝绿蚁，浅斟慢酌，不觉已是明月映窗，颊生飞霞的二人携手望月，月将两人的影子剪成一幅画。凉风袭人，雁阵掠过，群雁相呼，也不觉凄凉。雁阵回乡，二人只“当此时此地”为爱的乡，唯愿终老。周邦彦与岳楚云的爱恋单从世俗眼光看，门第不匹，身份不配，几近萍水相逢、逢场作戏的一场游戏。古代士子们对才高貌美却卑贱的女子多的是李益对霍小玉的薄幸，难见荥阳公子郑生与李娃之间的深情与相互扶持，而周邦彦对岳楚云的柔情有感怀有惦念，虽然并无千般誓言的执着，也应有温柔相待的甜蜜。故此，当他回忆起这段往事时，他们曾经双栖双宿的内室也有了特别的意义：帷帐低垂，精美的颜色花纹多年之后忆起依然美得让人窒息；香缨的芬芳给帐内增添了许多暖意，那味道也成了嗅觉痕迹；熏炉中香犹在，轻烟袅袅，盈满室内；象尺安然，显出女主人不凡的品味；夜渐深渐凉，一灯如豆，晕散开来，室内的一切都失去了分明的轮廓，朦胧得有让人沉醉的美好。多少蜜语甜言都隐藏在这光晕里，只有两人知晓。世人称许周邦彦词作典雅，其典雅正表现在这空镜头般的细节上：同写闺中风情，柳永便是“针线闲拈伴伊坐”，女子情态毕现，大胆率真，无遮无拦；而周邦彦全是物象，“平淡而近自然”（鲁迅评《海上花列传》），油灯下的幽幽旖旎，只是浮华封闷的梦，像古旧泛黄的老照片，一切皆无言，一切又都在讲诉爱情往事。
周邦彦与岳楚云的爱“比之生死恋多一份真实，较之娱乐消遣，又多一份真诚”，现实难成全——因为不够执着，却偏偏心心念念——因为真。爱的浓度够了，却不够坚实，分离就成为必然。词人宦海沉浮，南来北往，无论客居京华还是失意归乡，都意味着二人的缘分到了头。多年以后，当周邦彦自京南归，滞留在故乡，闲居杭州，旧事便成了新愁，每每搅扰，让他方寸大乱，而使君有妇，罗敷有夫，隔了多年的烟尘，二人已然“回不去了”，除了回忆里的爱情，就只有相伴的丹青来安慰词人难平之心了。只是，画像也会老旧，尘土覆面，蠹虫损伤，哪里还能在画上见到不变的青春容颜呢？一切有形的都会腐坏，只有回忆里的爱才可永恒。
张爱玲在《更衣记》里说：“回忆这东西若有气味，就是樟脑的香，甜而稳妥，像记得分明的快乐，甜而惆怅，像忘却了的忧愁。”但我愿意相信，周邦彦回忆的气味如丁香，馥郁又幽苦；他的爱与忧愁也如丁香，有万千愁结，永无慧剑可解。
王 倩 任教于西安市铁一中，所带学生高考成绩优秀。郑州铁路局骨干教师，西安市教学能手。2005年获全国中语会“创新写作教学与研究”课题成果展示会观摩课一等奖；多篇论文获全国、省市区级一等奖；参与编写《唐诗鉴赏辞典》（中学版）、《“新课程”读本》等书；参加国家“十五”“十一五”重点科研课题并获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