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旧时的年

  • 作者: 美文
  • 来源: 归一文学
  • 发表于2023-11-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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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安黎

      村戏的戏里戏外

      人活了多少岁,就过了多少年。

      少年过年叫增岁,老人过年叫增寿,可我们村的黑老婆的嘴角却叼着这样的话:人就是一根甘蔗,过一年剁走一节,过一年剁走一节,再长的甘蔗,都经不住剁;三剁两剁的,甘蔗就没了。

      我少小是在渭北一个名叫麻子村的农村里度过的,记忆中的过年,比起现在来,要讲究多了,亦复杂多了。

      一年有四季,但在汗流浃背的农夫眼里,却只有两个时段:农忙时节和农闲时节。农忙总是那么地长,而农闲总是那么地短。一年当中,春秋夏皆是忙,唯有冰天雪地的寒冬,似乎才能歇息下来。拢起比炸裂的干泥皮还要粗糙的双手,伸开僵硬酸困的腰肢,在烫热的土炕上躺一躺,稍一打盹,年就在眼前了。

      我的家乡名叫麻子村,地处一座台塬的边缘。村东的斜坡下面,是一个狭狭窄窄的盆地,盘踞着一家隶属于国家航空部的研究所。研究缩身于此,显然是备战备荒的产物,含有保密的意图。对于村庄里整日在黄土里刨食的农夫而言,那家研究所,仿佛是摆在一旁的一具远景模型,广播里任何一种对未来幸福生活的描述,似乎都能从这家研究所里找到现实的样本,比如“楼上楼下,电灯电话”之类。一到星期天,那些穿着洋衣留着“洋楼”(当地人对新式发型的称谓)的人,挎着竹篮来村里溜达,挑挑剔剔地购买农户家产的鸡蛋。农户们惊讶的是,这些购买者,并非鸡蛋贩子,购买鸡蛋纯粹是为满足自己的家人吃。鸡蛋不是鸡蛋,而是金蛋,吃进肚子多可惜呀!手头极其拮据的农民,出售鸡蛋那可是唯一的经济来源。酱醋不敢买,食盐还是要买上一斤两斤的;窗上无玻璃,窗户纸还是要买上一张两张的;电灯时亮时瞎,点亮煤油灯的煤油还是要买上一瓶两瓶的。每户人家,都喂养着四五只母鸡,主妇一日数回地往返于鸡窝,蹑手蹑脚地窥探哪只鸡又令人欣喜地卧了进去,哪只鸡依旧令人沮丧地在院子里闲逛,像个女光棍一样,三天了竟毫无动静。这些不下蛋的母鸡,活该遭到嫌弃和唾骂,它们不像母鸡,更像木鸡。在主妇的耳朵听来,世上最动听的音乐,不是贝多芬的交响曲,也不是莫扎特的小夜曲,而是母鸡下蛋后得意洋洋的啼鸣声。“咯嗒——咯嗒,咯嗒——咯嗒”的叫声,经主妇耳膜的孵化,就变成了“搁蛋——搁蛋,搁蛋——搁蛋”。

      村民们最为惊讶的,还不是他们把鸡蛋当饭吃,而是这些脚不沾泥的人,每上六天班,就有一个星期天。七天当中,就有一天从早到晚啥都不干,简直令人不可思议。村民们在生产队长鼓着腮帮吹响的哨子声里,以及在队长那口无遮拦日娘带老子的污秽骂声中,总是迎着晨曦下地,迎着暮色归来,日复一日,月复一月,年复一年。春播夏割,夏种秋收,夹杂以植树造林和修梯田修水利之类,每天都是汗湿几重衣衫。收工回来,男人劈柴,挑水,垫羊圈,出羊粪,女人则要忙着洗衣做饭,织布缝衣。唯有阴雨天,村民们才能瘫倒在炕,头枕一块木枕头或砖枕头,像一堆沉沉的湿稻草那样,美美实实地睡上一觉。从土窑洞或土坯房里传出的打鼾声,沉闷而响亮,堪比火车碾过铁轨的轰鸣声。

      按理说,冬天是农闲季节。但“学大寨”的热潮,活生生地把村民们想歇一歇的奢望变成了妄想。地冻成了铁块,抡起镢头猛挖下去,地表纹丝不动,倒是那双紧握镢头的手,差点儿被震得骨折。不论怎样,地都是要修的,哪怕是一厘米一厘米地往前推进。上级动辄要来检查,高高的坎壁上横刷着鼓舞人心的标语,字迹被涂成朱红的颜色;那杆在寒风里猎猎飘拂的红旗,上工时扛来,下工时扛回,特意将其绑在一棵高高的杨树上,以使那些前来督工和检查的人,大老远就能望得见。

      饿着肚子干重体力活,脸被凛冽的寒风吹刮得犹如一张老树皮,手上冻裂的血口横七竖八。就在众多的人与石板一样坚硬的土地玩命之时,却总有一些漏网之鱼留在房间享受清福。第一场雪落下,那些能扭两下腰肢能吼两嗓子的人便被召集了起来,在导演的安排与指挥下,排练起了戏曲。麻子村演戏的历史,比我的年龄还要悠长。五十年代初期,我父亲作为乐队的一员,坐在舞台的角落,左手举一面铜锣,右手拎一个木槌,配合着其他乐器,依照曲目的节奏,时不时地敲击那么一下两下。登台亮相,对于我父亲,根本算不上新鲜。但在平时,他总是被民兵扭着双臂押上舞台的,唯有唱戏,才敢迈着八字步,磊磊落落地走向舞台,也才不显得那么猥琐与反面。父亲仁善至极,但因戴着富农的帽子,怎么都摆脱不掉频频被批斗的厄运。父亲那个年代唱戏,唱的是《小二黑》《梁秋燕》和《三滴血》之类。等我记事时,剧目几乎全变成了样板戏,诸如《红灯记》《沙家浜》《智取威虎山》等。

      排戏是为过年时演出。从腊月二十七八开始,至正月十五结束,近乎二十天里,麻子村那座位居城门前的土台子上,夜夜汽灯高悬,幕布启合,秦腔高亢。在黑漆漆的夜色里,男女老少或坐于板凳,或蹲于碾盘,或袖手而站,个个冻得瑟瑟发抖,却都仰着长长的脖子,痴望着戏台,宁肯受冻也不肯退场。村民们之所以打死不离疙瘩庙,看过十几遍了还要继续看下去,自然是各怀心事。有的嫌家里冷清,看戏是为挤在人堆里凑热闹;有的是瞥见邻居家的人家都去了,自己也就随大流,你朝左我亦朝左,你朝右我亦朝右;有的是公公婆婆想看儿媳演得怎么样,有的是父母想看儿子儿媳的动作或唱词会不会出错。大多数人眼里的好戏,并不是谁的一招一式更像模像样,谁的唱腔更韵味十足,而是谁更滑稽可笑。能出错的戏,才有看头,才有嚼头。那些出错的情节,不但会引来满堂哄笑,而且在以后若干的日子里,定会转化为人们逗乐的源泉。那个刘队长,哈哈哈,竟把“毫不利己专利人”,唱成了“毫不利人专利己”;还有那个拴牛,扮演刁德一,歪戴一顶耷拉着帽檐的瓜皮帽,脸上抹着炭灰,该“李建光”上场时,他却愣头愣脑地跑了出来,僵硬地站在舞台的中央,一时手足无措,不知该咋办。导演蹴在幕布的一角,急得直跺脚,又是向他暗暗招手,又是向他挤闪眼睛,他却木桩一般不为所动。无奈之下,导演只好亲自跑上场,踹了他一脚,他这才恍然醒悟,猴子似地蹿出了舞台。呵呵呵,哈哈哈,拴牛呀拴牛,一个放牛娃,只知牛头,焉知驴尾?他能演戏,猪也能演哩!拴牛那不是在演戏,而是戏在演他!就他那两把刷子,可不活活地要把人笑死了,笑死了!拴牛遭到导演的责骂,又遭到村民们持续高涨的嘲讽,一度患上了严重的精神抑郁症,竟至于某一天,拿根草绳拴在导演家门前的树杈上,声称要把头伸进挽起的那个绳圈当中……周边村庄的人管不了拴牛的死活,搀老扶幼地络绎而来。他们对麻子村人每遇过年都有戏看,羡慕不已。因为唱戏,麻子村的小伙子讨媳妇,明显容易了许多。戏演久了,脸也就混熟了,在一方天地里,俨然成了名角。演员们走亲戚,擦肩而过朝他们搭讪的陌生人不在少数。他们尚在疑惑该人有可能是被自己遗忘的某个亲戚,却见搭讪者率先开了口:你不就是麻子村的吗?不是演铁梅的那个吗?你演得真好,扭那么两下子,比我村里的妖精臭臭他妈还要扭得好!或者:你眼睛瞪得跟个驴蛋一样,想咋?瞪啥哩瞪呢?你个坐山雕,坏透透了,唉,不是我看在你是百喜外甥的分上,我一耙子挖下去,把你这颗南瓜头,不挖出几个血窟窿才怪呢!

      当然,有人的地方就有矛盾,排戏唱戏也不例外。排戏弄出了绯闻,演戏演出了是非,看戏看出了干戈,这些纷纷扰扰的事情,讲起来很好玩,听起来亦很好玩,但在真实的生活里,却一点儿都不好玩。

      村里的人,自小耳濡目染,几乎人人都能哼哼几声。但谁唱谁不唱,谁是热菜,谁是剩饭,谁是香饽饽,谁是臭虫虫,均由剧团的团长说了算。导演就是团长,矮矮墩墩的他,只横着长,不竖着长。他拉得一手好二胡,又能说会道,把甜的说成咸的,把麻雀说成大雁,把东施说成西施,且说得有鼻子有眼的。团长虽然连个芝麻官都算不上,但在村子里,除了支书,数他最牛。村里人给他起了个绰号,叫二牛。言下之意,他是村庄里排名第二的牛人。连队长见了他,都要瞅着他的脸色,言不由衷地恭维他一番呢!队长的老婆在扮演李铁梅的“奶奶”,队长的弟弟在唱“鸠山设宴和我做朋友”的李玉和,他胆敢不朝着团长谄笑?团长一句话,说他老婆鼻音太重,唱不成了,纵然他是队长,恐怕也难以扭转乾坤。队长若异想天开,到支书那里告团长的状,准会讨来支书的一顿臭骂。支书捍卫团长,那是因为他家也有人像揉皱的纸团那样,捏在了团长手里——儿子女儿,侄子侄女,几乎占据了《智取威虎山》演出阵容的半壁江山,他能把团长奈何得了?

      因为唱戏,两个唱主角的姑娘把肚子给唱大了。其中的一个,在婆家人的厉声责骂中,喝了农药,差点儿丧命。另外的一个,是支书的侄女,名叫槐花。槐花与团长的勾勾搭搭,村里无人不知。一个夜里,在亮晃晃的月光下,团长和槐花在钉子家的玉米秸垛后弄那种事,不料,却被前去抱玉米秸打算喂羊的钉子撞了个正着。团长拎起裤子,咳嗽了两声,然后叫住转身而去的钉子,轻言轻语地说道:“兄弟,今年年底排戏,我让你演杨子荣。”接着,掏出半包“大雁塔”牌香烟,塞入钉子的手中,还特意用手指压了压钉子的手背。钉子回家后,嘴巴紧闭,从未向任何人泄露过自己的所见。但蹊跷的是,第二天中午,有关钉子的传言,像不期而至的旋风,忽然就呼啦啦地刮过了整个村庄。这个人的嘴对着那个人的耳朵耳语,那个人与这个人额头顶着额头垂眉低眼地打着手势。令钉子纳闷的是,只要他们一瞥见他,就赶紧打住,若无其事地佯装什么都未曾发生,但每个人面部的表情,却极其地诡异。钉子起初懵懵懂懂的,不明就里,直到回到家,经母亲板着面孔一番凌厉的质询,他才恍然醒悟,明白大家为什么要戳他的脊梁骨:他已成了一个小偷!昨天夜里,他拎着锯斧,去生产队的树林里偷树,多亏团长从此路过,大喝了一声,他的偷树阴谋才未能得逞。团长逢人便讲他偷树的事情,有人不信,说钉子是个直肠子,说话办事,像棍子一样,直杠杠的,不像是那种鬼里鬼气的人,他能干出这等事来?谁有疑惑,团长就把谁领到现场去观看。观者归来后说:就是的,就是的,一棵粗粗的白杨树底部,有一道锯子锯过的新鲜印痕。于是,不信者也就信了,且一传十十传百,弄得全村无人不嘀嘀咕咕的。多亏队长是钉子的远房姨夫,不看僧面看佛面,在极力抑制着事态的发酵,不然,估计派出所的人都要插手了。

      钉子知道这是团长煽起的妖风点燃的鬼火,是猪八戒在倒打一耙,于是,他不再缄默,把事情的根根稍稍一股脑儿地抖落了出去。渐渐地,风向开始变化,众人的信赖度,开始向钉子一方滑移。毕竟,两个人在做人上,差距不是一厘米,而是十万八千里。钉子脾气大归脾气大,但心里瓷实得仿佛吞咽了一架子车石头;而团长呢,则像个棉花包,要多虚有多虚,他的话能让人信服?况且,有关团长与这个女演员那个女演员鬼混的事,压根儿算不上新闻,而是旧闻。团长的老婆整日以泪洗面,到处数落团长的种种劣迹,但当团长真要和她离婚时,她却匍匐于地,死死地抱住团长的双腿不丢,苦苦哀求团长不要遗弃自己。

      槐花的肚皮一天天地隆起,眼看就要把衣服撑得开裂,大惊失色的父母,这下才四处张罗着给她寻找下嫁的对象。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槐花与导演勾搭之事早已纷纷扬扬,谁还愿意接纳一株被猪啃过的白菜?农人们把名节看得格外重要,宁愿娶个瘸子瞎子,也不愿娶一个“破鞋”。槐花情急之下,抱起两床被子,顶一方红盖头,在父亲的护送下,趁着夜色,死乞白赖地闯进邻村一个老光棍的家。老光棍死猪不怕开水烫,见了女人就流口水,哪能顾得了什么名节?槐花送货上门,老光棍自然是喜不自禁。槐花与老光棍同居的第七天,一个白胖小子便从槐花的腹下遗漏出来。孩子满月刚过,槐花抱着他回娘家探亲,却是“黄鹤一去不复返”,并以和老光棍没领结婚证为由,拒不承认与老光棍存在着婚姻关系。槐花还要继续登台唱戏,唱戏堪比她的命根子。老光棍动辄就追上门来讨要老婆,甚至声称那个白胖小子就是自己亲亲亲亲的亲骨肉。纠纠缠缠,拉拉扯扯,吼吼叫叫,骂骂咧咧,老光棍和槐花的家里人演绎了很多场文戏武戏。为息事宁人,支书出面打圆场,责令不占理的弟弟家赔给老光棍三斗麦子。老光棍父母早亡,脑子又缺斤少两,本就是个吃了上顿没下顿的人,见有麦子凭空飘来,便见好就收,且战且退,最终偃旗息鼓。针对此事,那些嗜好嚼舌根的村民忍不住地要背过槐花一家,嘀咕一些闲话,但隔墙有耳,闲言碎语很快就漫进了槐花妈的耳朵,无非是说槐花一家人脸皮比城墙都厚,日弄人家老光棍不打字据,背着牛头不认赃云云。槐花妈东听西听的,就聚了一肚子的气。终于有一天,在看戏的当中,她因瞥见了一个惯于嚼舌根的人,便不可自持地爆发了。她双手叉腰,仰着脖子,对着夜空高声叫骂。诅咒了一通嚼舌根者不得好死之后,然后声调由高八度,降至高六度,理直气壮地为自家的丑事辩护了起来,说咋啦?借炕边子生娃,那是古话,说明很早就有人借人家的炕头生自己的娃。鸡下蛋没地方下了,都借鸡窝呢,我女儿为啥就不能借?借了就借了,谁还能把她咋?你个卖逼的货有啥看不惯的?又没有钻入你家男人的被窝,你凭啥说三道四?嘴长挨嘴巴,舌长生舌疮,你再说我女儿的坏话,看我不去拽断你男人交裆里的肉萝卜?观众的视线,早已由台上转向了台下,起哄者有之,拍巴掌者有之,吹口哨有之,吐痰者亦有之……纷纷乱乱的众人闹哄哄地议论说:好演员其实不在台上,而是在台下;真正的精彩不在戏里,而是在戏外……下一个过年,仿佛什么事情压根儿不曾发生那样,槐花又在村里的戏台上扭来摆去了,不过这一回,她已由阿庆嫂,变成了一个跑龙套的配角。每当她出场,都有人发出嘘声。这使村里人越发坚信这句流传已久的话:书房戏房,骟娃的地方。又说:好女不唱戏,好男不挪地。意思是,一个好姑娘,进戏房前还很清纯,很羞涩,出戏房时却已失身成了女流氓;男孩子呢,不该轻易搬家,搬了家就远离了故土,远离了先祖,远离了根基,从而会从一棵有根的树,变为一片飘零的叶。

      村民们之所以很在乎谁上台谁不上台,甚至会为争夺某个角色而争风吃醋,主要还不是为了显摆自己,图个面子上的光彩。大家看中的,是当了演员,就不用冒着刺骨的寒风去修梯田了。麻子村的地势相对比较平缓,一块一块平整宽阔的田畴,根本用不着折腾,但学大寨是一项政治任务,非折腾不可。一进入寒冬,许多人家都近乎于断炊,吃饭靠东拼西凑。扛着镢头洋镐走向梯田的人,很多都饿着肚子。饥肠辘辘,皮包骨头,却要夜以继日豁出命去干繁重的苦力活,那绝对不是一种享受。排戏唱戏,待遇就大为不同了。排戏在九娘家的院子里进行,栽跟头,甩臂膀,舞大刀,抡长枪,那个阔大的院子足够容纳得下。若遇下雪天,就移师团长的家里,坐在炕上,坐在椅子上,站在台阶上,或背台词,或对串词。排一天戏,不论男女,一律记十二分工,比一个壮劳力修梯田还要高出二分。演一场戏,除了工分照记,还能领取到五斤麦子的补助。在一个粮食比金子更为重要的年代,五斤麦子,足以让所有人都患上红眼病。

      记得那时老师在课堂上讲如何如何要“粒粒皆辛苦”,我坐在教室里很是不解:这样的道理还需要讲吗?谁敢浪费粮食呀?每一颗麦粒,都是救命的稻草,不争个你死我活就不错了,谁又舍得随意抛弃?

      我还记得只要某户人家的某头牲口患病而亡,今天将其埋掉,第二天主人再去察看,准会发现其墓地已狼藉一片。坟丘被刨开,牲口被掏出,皮肉被利刃剥个净光,只剩下一堆残破的骨头。众人十之八九能猜出掘墓剐肉者为谁,因为这样的事情已非一次两次地发生了。有好事者跑到那户人家的门前一探究竟,发现从来都大大咧咧敞开的栅栏门,却奇迹般地紧紧闭合着。透过栅栏间的缝隙,往里窥望,只见厨房里蒸汽缭绕,老人小孩出出进进间,手里皆举着一块块颜色发紫的熟肉啃嚼。好事者耸动鼻翼,狠狠地吸一吸,一股肉香隐隐地扑鼻而来,撩拨得他差点儿流出了涎水。每一回牲口尸肉被盗掘,都能引来一阵热议,人们关注的焦点,倒不在于该不该盗肉,而在于这种带有病菌的肉,人敢吃吗?吃了会怎样?大家都穷,叫花子不会嘲笑乞丐的下跪,但吃病死牲口肉,那可是拿自己的性命来赌博啊!令人瞠目的是,那家人吃过之后,竟一点事儿都没有。有人径直询问那家的老人,说:你吃了病肉,一把年纪了,死了也就死了,但你就不怕把你孙子吃死?孙子死了,断了香火,可咋办呀?老人说:饿急了恨不得啃砖头,哪还顾得上想那些?一年到头,都不见油花花,肠子干枯得像一根草绳。先润润肠再说,吃死总比饿死强!

      唱戏图个实惠,看戏图个热闹。但热闹之中,也极易引发纠葛,甚至会酿成血案。邻村的一个小伙子横在百元的面前看戏,百元个头低矮,而那个小伙子个子又高,体魄又宽。小伙子像一堵高耸的城墙那样,遮蔽了百元的视线。百元自以为身处自家的大门口,人多势众,于是就以生硬的口吻,喝令小伙子滚开。小伙子不为所动,百元便气汹汹地猛踢了小伙子一脚。小伙子一转身,饿虎扑食一般,将百元摁倒在地,照着百元的面颊,狠击了两拳。众人见状,连忙将他们拉拽开。俩人互骂了几句,各自散去,按理说,事情过去也就过去了。但第二年,小伙子又来看戏,全然没料到百元竟会趁此复仇。整整一年,吃了亏的百元,内心淤积的那个疙瘩宛若肿瘤,不但没有化开,而且越长越大。百元手持一把剪刀,在人丛里找到小伙子,朝着小伙子的后背就是一阵乱捅。小伙子的静脉血管被刺断,血把半个棉袄都濡湿了。小伙子被人抬往公社的卫生院,而百元被派出所民警从家中的磨坊里搜出,押上了一辆蹦蹦跳跳的三轮摩托车。小伙子住了半个月医院,身体倒无大碍,只是后背上遗留下了星星点点的斑痕。而百元却被判了五年刑,等他出狱回到村里时,一只眼睛失明,两只耳朵失聪。百元说,看守所里怕怕得要命,尤其是那些牢头,好凶好凶的,比狼狗都凶,他叫你给他剪脚趾甲,剪长了打你,剪短了打你,剪疼了直接打死你。

      红豆红,白土白

      一进入腊月,用渭北人的话说,就是年气气子来了。腊月初五是五豆,腊月初八是腊八,腊月二十三烙坨坨馍祭祀灶火爷,腊月二十七八蒸馍煮菜,腊月三十昼炸年糕夜包饺子。

      五豆节的讲究各有不同。在我们那里,人们对五豆二字的理解是,五指的是初五,豆指的是豆子,在初五的这一天,喝一碗红豆稀粥,就算过五豆了。但在关中的一些地方,包括西安,人们却把五豆的五,理解成了五种豆子。在这一天,家家户户一定找寻出五种豆子,放进同一锅中熬煮,熬成粥糊糊后,再吱吧吱吧地喝进肚子里去。

      别小看了不起眼的五豆节,它对农人的意义非同寻常。从这一天开始,农民才真正遭到释放,从集体大生产的劳作中,回归了家庭。地不修了,检查团不来了,队长那军号般的哨子静默了。除了几个喂牲口的饲养员,其他壮年男人都闲歇了下来。

      五豆是春节的门户,类似于花卉中的迎春花。迎春花笑盈盈地绽放,预示着春天的到来;五豆稀粥红汁汁地飘香,也宣告着过年的脚步已到了村头。在节气上,五豆还有一个重要特征,就是从这一天开始,白天开始逐渐变长,晚上相应地会渐次缩短。村里村外,早就流传着这样的说法:过一五豆,长一斧头;过一腊八,长一杈把;过一年,长一椽;过一十五,长得木木。长在这里,指的是白昼的长。农人们不说长几尺几丈,亦不说长多少公分多少米,却就地取材,把看得见摸得着的农具拉进来进行类比,颇为新颖和有趣。“长得木木”的“木木”是虚指,并非指一堆木头。“木木”二字,是渭北人的土语,换成普通话,就是“很”的意思。“木”字叠加,在于强调。“长得木木”,就是白天已经长得很长得很。“木木”在渭北人的日常交流中,时常出现。比如表达某个东西很好,会如是说:那个东西好得木木。表达某个东西很大,会这般说:那个东西大得木木。表达某个路程很遥远,会这样说:那路远得木木。关中东部的人不言“木木”,却一句一个“太太”。比如,那个东西大得太太,那条路远得太太,那道菜好吃得太太,那个姑娘好看得太太。但同样的意思,到了关中西部,却转换成了另外的字词。某个姑娘长得如花似玉,渭北人会说“你看那个女娃长得爱的”,但关中西部的人却说“你看那个女娃长得蛮的”。蛮即蛮实,含有萌呆之意,实指“漂亮可爱”。但这样的褒扬,在不明就里的人听来,更像是在贬损。我的一位朋友,定居西安,并娶妻生女。第一次带着在西安城里出生并长大的妻子回故乡,就惹得妻子极不高兴。那些四邻,见他带回了城里的花姑娘,免不了跑来瞧稀奇。初次见面,邻居们总要恭维他妻子几句,于是这个说“你看你长得蛮的”,那个说“你看你长得蛮的”。数十个人,就有数十句“你看你长得蛮的”轮番响起。他妻子初听此言,心里不悦,却强装欢颜,但忍着忍着,终究还是被激怒了。他妻子一边照镜子,一边冲着他发火:我去了多少地方,从没人敢说我长得蛮,可一到你村里,这个说我长得蛮,那个说我长得蛮,我觉得我长得还可以呀,咋就长得蛮了?

      长得爱和长得蛮,爱蛋蛋和臭蛋蛋,在关中人的语境里,意思没有太大的区分。

      五豆过去是腊八,而腊八节的设立,似乎是专为提醒人们:过年又近了一步。

      腊八这天吃什么呢?单关中地区,都很不一样。西安及西安周边的人家,讲究要喝腊八粥,可在我的家乡渭北一带,却要吃腊八面。傍晚时分,家家户户炊烟袅袅,案板上准会响起咣咣的切面声。面要擀得很薄,切得很长,以祈愿吃面者寿命之悠远。面捞进偌大的老式粗瓷碗里,浇上些许的豆腐哨子,除了盐醋,还一定要调上油泼辣子。挑几筷子辣子,在碗里搅动搅动,整个汤汁,便红艳艳的。渭北人对辣椒的偏好,鲜为外人所知。但实际上,辣椒在渭北人的饮食中,并非可有可无,而是无辣不成饭。除了稀饭不调辣子,其他一切饭菜,辣椒决然不能缺席。

      腊八之后,年的气氛越发地浓郁了。刷墙,杀猪,剃头,浆洗衣服等,依序而为。麻子村人刷墙,材料不用白灰与涂料,工具不用刷子,而是手拎一块抹布,蘸着一种从石缝里掏挖出来经过浸泡的白土,抹向墙壁。白土很稀有,在整个耀州区域,仅距离麻子村两三公里的半山腰里,有所潜藏。白土,顾名思义,就是一种白色的土。这种土,其实是未能凝固的石头,摸起来黏黏的,柔柔的,像豆腐乳一般,用舌头舔一舔,土腥中夹杂有些许的油香味。不少农村妇女,最初为抵制饥饿,就抓一把白土往嘴里塞,但嚼着嚼着,就上了瘾。赤贫的农村,那时哪有什么瓜子锅巴之类呀?于是,一些馋嘴的妇女,出门闲逛时,顺手抓一把白土,把它当成零食装进口袋里,一边与人闲聊,一边一颗一颗地往嘴里扔着,吃得嘴角白沫泛溢,颇有几分津津有味。但白土终究是土,吃多了,不但肚子疼,而且体内还会滋生出蛔虫来。很多孩子在母亲的引诱下,也偷吃白土,但吃一吃,就吃出毛病来。母亲牵着他的小手去医疗站看病,医生问清原委后,多半会开一些泻药,让其将在肚子里的兴风作浪的蛔虫排泄出来。

      挖白土是一件很难的事,必须诸多的人齐心协力,才能够完成。初十过后,村里就有人张罗起来,约定某天结伴去挖白土。早早地吃过饭,一干人挑着草笼,朝东坡而去。下至川道,北行三四里,就到了白土的潜藏区域。白土嵌于悬崖的石缝里,要想接近它,得具备一定的攀岩功夫。好在不断有人络绎地攀登,崖壁上被蹬踏出了一串可以放置脚掌的凹窝,后继者攀起来便容易了许多。年复一年地掏挖,一个一个烂糟糟的洞穴在半山崖里仰面朝天。几个人选好洞穴,取出随身带来的绳索,捆扎住其中一位相对瘦小者,合力拽着几个绳头,将其缓缓地放入穴内。伴随掏挖者一起进入洞穴的还有一个草笼,一把短柄铁铲。掏挖者猫着腰,甚至蜷缩着,在石缝里像剔除卡在牙缝里的肉丝那样,一疙瘩一疙瘩的,小心翼翼地剥离着白土。白土掉落,聚成一小堆,双手掬起它,放入笼中,然后再继续掏挖。这个人在洞穴里累了困了,撑不住了,就吊上他,换另一个人下去。等所有的人都装满了两笼白土,太阳已沉沉地扑趴在了西山的山尖。

      一个人分到两半笼白土,而这些白土,足够两年使用。有时,白土还作为礼物,送给一些亲戚。送一送,亲戚就产生了依赖。过了初十,还不见有白土送来,亲戚便派来儿女索取。

      一般来说,用白土全面涂抹墙壁,一年仅腊月这么一次。而在平时,隔上三天五天,家中的女主人就会从柜子底下拽出那个白土专用的瓷盆,抓一把白土扔进去,并冲一些水,泡一泡,伸手抓挠抓挠,那些块状的白土,便渐渐地化开,将清水染白。拿一块抹布,在白色汁液中蘸一蘸,然后把炕围炕边等涂抹一遍,就算完事。涂抹过的墙壁格外白净,犹如刚洗过澡的美肤,引诱得人总想摸一摸它。白土涂抹的墙壁,白而不燥,还幽幽地散发着隐隐的蓝光,给人的感觉很是温润亲和。难能可贵的是,人靠着白土墙,蹭来蹭去,衣服始终不沾染半点灰屑。

      除了刷墙较为繁琐——要把被褥抱向屋外,要把各种瓶瓶罐罐用牛皮纸苫起来,以防止白土滴落到上面——接下来最为隆重的活计,大概要数杀猪了。

      杀猪是一场大戏

      一个村子,百余户人家,一年到头,多时杀三头猪,少时杀一头猪。那时候,猪喂养两到三年,才能出栏,远不像现在这样速成。没有饲料,没有粮食,亦没有催生剂和激素之类,猪的食物,主要是洗锅洗碗后的泔水。瘦骨嶙峋的猪,满村子跑着觅食,不是拱这家的墙根,就是拱那家的玉米秸。主人对猪四处乱跑很不满意,常常提根烧火棍追着猪打,一边打一边叫骂:你这猪日的乱跑啥哩?刚刚攒下的一点厚膘,硬是被你这个猪日的跑丢了!多走路,多跑步,能减肥,能瘦身,这是当下脂肪过剩渴望苗条的人,大概都知道的妙方。人以瘦为美,猪却以胖为傲。主人辛辛苦苦地喂着猪,天天眼巴巴地盯着它看,估算它今日毛重多少斤,过一月两月,又会是多少斤,恨不能把充气筒塞进它的嘴里吹,以使它一夜之间就长得膘肥体圆。但猪总是长得那么的缓慢,总是显得那么的死气沉沉。及至两年半或三年,用主人的话说,它才终于“有点像猪了”。

      对于猪而言,像猫像兔,均意味着安全无恙,唯独“像猪”,却预示着大祸临头。现在的猪,养肥后称重,六七百斤根本算不上肥猪,但那时谁家的猪,能毛重二百斤,就算得上猪中之王了。大多数的猪,都赖在一百五十斤左右,死活都不肯再往重地长了。

      村子里的屠夫麻师,在方圆十多公里内,颇有名气。麻师不姓麻,而是姓朱。朱和猪为谐音,但姓朱的和当猪的,却成了冤家对头。朱师傅小时候患过天花病,落得一脸的麻子,人便称他麻师。麻师一年到头,很少有闲歇的时候,不是这儿叫,就是那儿喊。起初他背着一个蓝色的帆布包,里面装着几把长短不一的刀子,四处游走;后来买了一辆掉了脚踏板的旧自行车,咯咯吱吱地骑着到处乱飞。平日里,他的主要活计,就是骟猪骟羊。用普通话来说,就是阉割猪羊。把一头小猪捉住,抓着一只蹄子,在空中晃一晃,然后猛地往地上一甩,嗷嗷号叫的小猪就昏晕了过去。麻师用膝盖顶着小猪的肚皮,一只手捏住小猪的生殖器,一只手从脚旁的帆布包里取出一把刀子,闪电一般地割开小猪的包皮,将那睾丸血淋淋地撕扯了出来,扔向远处。一只卧于不远处窥探的黑狗或黄狗,见有美食飞来,便腾身而起,迅捷地扑向那两个带血的肉团。

      骟一头小猪或一只小羊,挣八毛钱。换算成劳动日价格,十分钟不到,就等同于在生产队劳作了四天。小猪丢掉了身体的命根子,似乎并不悲伤。躺在地上号叫几声,就站起来撒腿而去。主人安抚性地给它扔几颗玉米粒,它又呈现出一副欢天喜地的神情。

      对骟猪,我一直心怀抵触。骟猪的行为,很容易让我联想到宫廷里那些被阉割的人。那些身体不再完整的人,被称作太监。很多太监入宫后,一旦掌权,似乎比那些皇亲更为阴险狡诈,飞扬跋扈,及至于无恶不作。何以如此?我猜测,似乎与他们的身体残疾所招致的心理残疾脱不了干系。当手术刀划开太监的阴囊之时,太监们人生的悲剧性就已注定。不管他们的未来发展,从表象上看是何等地灿烂炫目,但心理的疤痕,命运的灰暗,却始终无法剔除与扭转。生理上的太监并不可怕,可怕的是由生理延至心理,蜕变为精神上的太监。跪地的奴才之所以绵延不绝,如蚁如蝗,与太监文化的普及与传承,不无关联。没有谁天生就是一个坏人,当一个人变成这样或那样时,肯定不是无缘无故的。树上的果子有问题,肯定不是果子的问题,而是树的问题,甚至是土壤和气候的问题。自古而今,从浩瀚繁卷,到累牍图影,唯有对太监的冷嘲热讽,鲜有对太监制度进行鞭挞与审视。

      从太监的角度审视猪,就会发现,除了极小一部分公猪和母猪因传宗接代需要得到赦免,绝大部分猪,都被施之以酷刑而沦为了“太监”。为什么一定要骟猪?这样的疑问,从我第一次亲眼目睹小猪惨遭毒手,就在心里发芽。疑问不断地滋长,于是终于忍不住向父亲发问。父亲说如果不骟猪,猪皮就会变得像牛皮一样又韧又厚,肉也粗粝,不鲜嫩,没香味。更重要的是,猪的脾气很暴虐,凶里凶气的,人很难与其接近,自然也就难以喂养;尤其到了发情期,猪暴躁得简直像患了疯病一般,胡踢乱咬,不是拱倒醋缸,就是揭翻灶头。

      父亲的话让我恍然明白,骟猪的目的在于驯化猪。也就是说,猪的原始天性,并非像人们所认为的那样温顺敦厚,而是颇具好斗性。家猪与野猪,本是亲兄弟。只是哥哥不曾被收监,不曾被阉割,才游荡于莽林,呼啸于山野。而弟弟呢?看似受到了宠爱,但一出生,就挨了生命中至为耻辱的第一刀。

      猪是一种独立的动物,还是一种人口中的美食?这道考题,我始终未能找到答案。人的残忍,在于将本该享有自由的动物予以关押和圈养,在其脖子上拴上缰绳或套上夹板,让它们要么做自己的苦力,犁地或驮运,要么做自己炒勺里的佳肴,以满足自己的唇舌之乐。当第一刀刺向猪,猪不予抗拒时,它挨第二刀的劫数,已在所难免。

      猪肥挨刀子。这是村里人时常叼在嘴角的一句话。事实上,只要猪长够两三年,肥与不肥,都得挨刀子。农村平时罕有人杀猪,只有接近年关时,各个村子里的屠夫,才磨刀霍霍。猪即使还很瘦小,但皮也老了,肉也老了,等到下一个年关再杀,俨然已经太迟。况且,喂猪并非易事,而主人还烈火焚心一般地等着拿卖猪肉的钱过年呢!

      杀猪是一个隆重的仪式,半个村子的老老少少都会跑来瞅热闹。当看到一头刚才还在摇头晃脑的猪,瞬间便被刺死,扔进那口杀猪专用的开水锅里,人们笑逐颜开,几近欢呼。

      通常情况下,村里的杀猪仪式多在我家门前的碾场里举行,但我,却是一个最怕看见血的人。大概因于曾祖父中举的缘故,我家在村中所处的地理位置极其优越,地势平坦开阔。门前是一个大碾场,碾场边有一个水窖,一个涝池,一个树园。人民公社后,树园里一棵棵粗壮挺拔的古树被“集体化”,遭到了锯斧的砍伐,但涝池和水窖,却一直归我家所有。在那样一个“一切属于集体”的年月,整个关庄塬上,拥有私人水窖和涝池的,恐怕唯有我家。

      到了冬季,碾场常常被雪覆盖,白茫茫的一片。但这不要紧,众人齐动手,拿扫帚的拿扫帚,拿推锨的拿推锨,三下五除二,碾场里的雪,就被扫荡进了涝池里。

      垒几块砖头,做成一个临时烧火的炉灶,抱来麦草与干柴,然后将早已抬来的那口大铁锅,架在炉灶之上,接着,往锅里倒进几桶水,水满满溢溢。那口铁锅是为杀猪而专门打造的,特别阔大,又特别笨重,要把它弄到现场,需花费不小的气力。杀猪未动,烧火先行。一个老男人坐在铁锅前,先往灶里塞进去几把麦草,引燃后,便一根一根地往里填着干柴——村里人将其称作硬柴——没有风箱煽火,火总是不旺。如果遇到刮风,烟顺着砖块的空隙倒流,现场一片烟气腾腾。烧火的男人坐在烟雾里,不时地歪着头,鼓着腮帮,照着炉灶使劲地吹,但烟雾很快就扑进他的咽喉里。他一边咔咔咔地咳嗽着,一边抬起衣袖擦拭眼里被烟熏出的泪花。片刻间,烧火男人就呈现出了煤炭色,脸、脖子、耳朵、口唇以及两只手,都一抹抹地黑。

      没有人去关注一个老男人肤色的变化,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于麻师的身上。一头猪被主人连骂带拽地牵来,还未进入现场,猪搭眼一望,就已明白那口锅与那群人,对自己究竟意味着什么。猪开始号叫了起来,歇斯底里,四蹄也开始一个劲儿往后蹬拽,无论如何都不肯前往。人说猪笨,但猪对生死还是很敏感的。它的叫声,人的耳朵是无法听懂的,但肯定既含有恐惧,也含有诅咒,含有哀求,含有悔恨。猪这时恐怕才明白过来,人为何要喂养它,为何要视它为宝贝,为何要忧其饥寒,念其肥瘦。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白吃到一定的时候,就得拿身家性命来偿债。

      几个人见主人拿猪没办法,便跑去帮忙,他们拧耳朵的拧耳朵,拽尾巴的拽尾巴,拉后蹄的拉后蹄,拿棍子敲后背的敲后背。猪即使再力大无比,也经不住众人的拖拉。猪在挣扎中,被移至现场。乱手乱胳膊齐挥动,很快将猪制服。猪倒在地上,还在号叫,还在甩头蹬蹄,却已动弹不得。这个人用双手死死地摁住猪头,那两个人用膝盖狠狠地顶着猪肚子,还有压猪蹄的,拽猪尾的。等一切准备就绪,便有人冲着还跪在磨石旁磨刀的麻师喊:好了,好了,快点,快点!

      麻师拎着一把半米长的钢刀,朝猪走来。走近猪,俯下身,对着猪的脖颈,不偏不倚地猛刺一刀。猪喘息两下,喉管的刀伤处汩汩地冒出一股殷红的血,然后身子骨碌一滚,就瘫在地上僵僵地不动了。

      看热闹的人一阵惊悸唏嘘。鼓掌者有之,雀跃者有之,嬉笑着有之,胆战者亦有之。我是一个怯懦的人,不愿亦不敢正眼目睹杀生的过程。每当麻师拎着那把明晃晃的长刀奔向了猪,我都赶紧缩回院子,闭上大门,只敢眼贴着门缝往外窥望。麻师的那把刀,实在是太凌厉太晃眼了,在阳光的撩拨下,它散发着幽幽的寒光。麻师技高艺湛,为人称道,他能摸准猪的命脉,一刀致命,绝不会重复来第二刀。邻村的一个半吊子杀猪匠,就曾闹出过笑话。他连捅三刀,猪非但未死,竟还挣脱人们的束缚,落荒而逃。当然,猪能够逃离现场,却逃不出地球。但那头挣脱的猪,后来不是被杀死的,而是被摔死的。猪血流满面,喷涌的血浆糊住了双眼,使其无法辨析周围的环境。一群人举着木棍追来,喊声震天,惊骇的猪只顾逃命,哪管得了前方是什么。猪跑至沟岸,一头栽了下去,摔向百丈之深的沟底。等人们找到它时,它已气绝身亡。

      麻师将猪捅死后,正值满锅的水恰好烧开。人们将猪抬起来,扔进沸腾的开水锅里。烫上十分钟,几个人就手持褪毛刷,围着锅沿,在猪的身上搓揉起来。猪皮被开水烫软,那种蜂窝状的黑乎乎齿棱棱的似石非石的东西,在猪的身上使劲地搓来搓去,一丛丛的猪毛就利利索索地脱落了下来。一头黑不溜秋的猪,片刻工夫,就变得光光溜溜白白净净。

      从锅里拽出脱了毛的猪,将其仰面朝天地扔在一张宽厚的案板上,麻师的利刃,便从猪的肚皮上划过。就像一个包裹被割破那样,猪的五脏六腑,全都暴露于众人面前。麻师将那些肠肠兜兜,一股一股,一疙瘩一疙瘩地从猪的开膛破肚处摘除下来,转交给帮忙者去清洗。猪的大肠小肠,并不能引起大家的兴趣,让人精神振奋的,倒是那个猪尿泡。那个本来长在猪体内,用于积存尿液的东西,摘除下来后,遭到了乱手乱胳膊的拼抢。人们抢夺它,并非觉得它有用,而是觉得它好玩。凡与泌尿系统相关联的东西,总能促使人体内荷尔蒙加速分泌,容易使人沉溺于想入非非当中。猪尿泡被清洗干净后,从这只手里,转移到那只手里,又从那只手里,转移到另一只手里。人们追逐着围拢着它看,抑制不住内心的好奇,忍不住地就想伸手捏一捏它。等捏够了,接下来就是吹了。吹猪尿泡既是个技术活,又是个力气活。很多很多的小孩子,都跃跃欲试,想一试身手,但均以失败告终。把自己的嘴对准猪尿泡的开口处,鼓着腮帮,像吹气球那样,噗噗噗地狠劲一吹,软耷耷的猪尿泡照旧软耷耷,纹丝不动,倒是吹者自己,已呼哧呼哧地满脸涨红,上气不接下气了。村里最擅长吹猪尿泡的人名叫锁娃。锁娃长得活生生一副猿猴的模样,细软软的腰身,前额凸出,两腮凹陷,扁鼻扁嘴尖下巴。锁娃在村里的剧团里,是个吹笛子的。他不识谱,仅凭听觉,就能把《北京的金山上》之类的曲调,吹个八九不离十。锁娃看到人们争相吹猪尿泡,自己故意躲得远远的,背倚我家的那棵杏树,懒洋洋地卷起旱烟抽。他心里清楚,那些人不过是举着碌碡打月亮,既不知高低,又不知轻重,等他们显摆够了,承认自己一口吃不了三碗干面,必然会喊锁娃的名字的。果不其然,在锁娃一锅烟尚未抽完之时,“锁娃——锁娃——”的叫声,就乱响了起来。众人着急,锁娃并不着急,关键时刻,他故意要端一端架子,以显示自己的重要性。等人们急得跺脚,锁娃这才慢腾腾地站起来,慢腾腾地挪腿前来。

      锁娃接过猪尿泡,往嘴唇间一噙,眼睛一闭,倒吸一口气,然后使劲鼓一下腮帮。宛若变幻魔术那般,刚才还是一团软肉的猪尿泡,刹那间,就圆乎乎胀鼓鼓的,活似一个白色的大气球。有人拿根细线,紧紧地扎住袋口。接着,气球状的猪尿泡被好事者挑在木棍上,沿着碾场奔跑,引来一群孩子的嬉闹追逐。孩子们总想跳起来,或摸猪尿泡一下,或拍猪尿泡一把。

      再过一会儿,两扇厚墩墩的猪肉就被铁钩钩住鼻梁,竖着悬挂在了一根木桩上。在麻师不懈地劈割下,将其分解成一吊子肉,又一吊子肉,那些白晃晃的肉,大大小小的,垂满了那条临时拉扯的铁丝杆。取出早就预备好的那杆秤,猪的主人现场吆喝着卖起了猪肉。上等猪肉,一斤一块二三毛钱;下等猪肉,充其量仅卖七八毛钱。日子宽裕的人家,瞄准的是猪的腹部,因为那个地方的肉最为肥厚,最有油汁。日子紧巴的人家,总是拢着双手,蹲在远处,等别人挑选过后,自己才敢挪步靠近。脖颈上的肉最为便宜,无钱的人只能围着它打转转,即使这样,还有可能死乞白赖地张嘴赊账。

      不论平时日子的优劣,过年还是要买上几斤猪肉的。除了家里人吃,更重要的是要招待拜年的亲戚。亲戚远道而来,不敢图个肚子圆,总得图个舌齿香呀!若沾不到油星,岂不被亲戚当作笑柄而四处播扬?人都是好面子的,衣着褴褛之人,最怕别人看不起自己。

      买到好肉的人喜气洋洋,聚在一起,比画着手势,免不了相互攀比一番。这个说:我可是摘取了村里的头名,咱村杀的那头猪,膘最厚的那块被我割走了。那膘可真他爷的厚啊,足足有二指宽呢!另一个扭着嘴,很不服气地说:你算个啥头名呀?你没看咱村里那是头啥猪呀?瘦得跟个蚊子似的,还能杀出个啥好肉来?我看不上它,就去城里割肉。我买回来的肉,那才叫膘厚呢!那厚膘,足有二指半宽。咋啦,你眼瞪得跟牛蛋一样,是不服还是咋的?不服的话,敢不敢把你家的猪肉拿来,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比一比,看看究竟是谁的嘴里跑火车?

      祭祖过后就剃头

      腊月二十三,是一个重要的节点。如果说,二十三之前,春节是往人跟前走,那么,二十三之后,春节则是往人跟前跑。

      腊月二十三,我们这一带的人,称它为灶火爷日。很多人妄言中国人不信神,其实非也。中国人不但信神,而且信得很杂很乱,把什么都能神化。管土地的是土地爷,管灶火的是灶火爷,管大门的是门神爷,管水的是龙王爷,管钱财的是财神爷,管生死的是阎王爷等等。爷很多,个个都要孝敬。孝敬不好,爷就会掐你的脖子,烂你的肚子,甚或摘你的头颅取你的性命。爷是至尊的,人是渺小的。爷身居暗处,你看不见他,他却能看见你。他盯梢着你,跟踪着你,关注着你的动态,记录着你的言行……敬这个,敬那个,显示的是人对未知世界的恐惧,以及对自身处境的忧虑。人仿佛被抛入一个莫测的环境中,根本不知道接下来将会发生什么,因此,只有不断地磕头烧香,才能化险为夷。

      灶火爷日的活动主要集中在晚上。傍晚时分,一家一户的烟囱里,都飘起了渺渺青烟,不久,坨坨馍熟透了的香味,就幽幽地飘溢了出来。坨坨馍是当地人的叫法,其实就是带有花纹的烙饼。主妇们早早发酵了面,一到暮色降临,便系上围裙,下了灶房,开始了制作。在面团里揉进些许的盐,掺进些许的调料,把一大块面分解成若干个小面团,并用擀杖把一个一个的小面团擀成薄薄圆圆的月亮状。接下来的一道程序,则是洗净平时用以梳头的梳子,横着竖着在面饼上扎出一些图案来。最后,坨坨馍入锅烙烤。这个时候,烧火便成了一门要求很高的技术活。柴火填进炉膛里,趁着还没劲燃,赶快将其朝四围分拨,灶心越空越好。坨坨馍既要烙熟,烙得黄亮亮的,却不能烙焦,烙成一张包公黑脸。

      坨坨馍出锅后,用碟子盛上三五个,摆放在灶头,然后点燃三炷香,放一串鞭炮,人跪在灶前,对着灶头磕头,祈求灶火爷在过年时节或平常的日子,多体谅,多包涵,不要计较人的疏忽与过错。

      祭奠完灶火爷,还要到大门外烧纸。纸为火纸,火纸上要印上钞票。那时的人民币最大面额,为十元。拿上十元钱,平放在一沓火纸上,翻过来翻过去地拍打,据说,火纸就变成了冥币。在门外烧纸,祭奠的是先祖,类似于向先祖发出了邀请函。空中飞扬的灰烬,仿佛声声的呼唤,期盼着先祖们回家过年。

      并不是所有人家都有面粉用以烙坨坨馍的。许多家庭跑遍村子,跑遍亲戚家,硬是借不来一斗用于过年的麦子,就只能无奈地放弃烙坨坨馍了。坨坨馍没有,但祭祀却不能忽略。我记得某一年,我家断炊,父母眉头紧锁,不知拿什么来给灶火爷吃。想了又想,寻了又寻之后,父亲爬上门楼的阁棚,取下几个软软的柿子,将其献给了灶火爷。

      灶火爷日过后,女人们忙着染衣服,洗被褥,而男人们在忙着剃头。传说中,正月里不能动刀动剪,因此,必须赶在除夕之前,要把人的头发像锄草一样地除掉。选一个阳光明媚的日子,曾经烫过猪的那口杀猪专用锅,又架在了我家门前的碾场里。凡要前来剃发的人家,在发落来剃发者的同时,还需抱来几束干柴,用以烧火。锅里盛满了水,几个脸盆等候在锅旁。水沸溢后,拿马瓢舀上两瓢,泼进脸盆里,与脸盆里的凉水掺杂。把脸盆端起放到一只凳子上,一个人头便被摁了进去。头在水里浸湿,捞出来,眯着眼睛,面朝太阳,落坐于靠椅,身后站立的那位剃头师,挥动着锋利的剃头刀,在乱蓬蓬的头上削刮了起来。三四个磨刀石就摆在现场,几个人剃发,还有几个人跪在磨刀石前,身子一拱一拱的,吱吱地磨着剃头刀。

      村里人把剃发戏称为杀猪。事实上,剃发与杀猪一样,都像是在举行一个隆重的仪式。那时候的农村,鲜有电动推子,理发基本上全靠剃头刀。家家都备有剃头刀,个个成年人都是剃头师,但过年期间,村里人还是很乐意挤在一起剃头,不为别的,只为图个热闹。有人扯着嗓子喊那么几声:剃头了——!剃头了——!全村的男人都会倾巢而出,乐呵而来。

      成年人总是把头剃得丝发不剩。那一个一个的光葫芦,歪七裂八的,呈现南瓜西瓜般的各式滑稽形状,令人喷笑。相比于成年人,儿童的理发要难得多。人天生就对刀具充满了畏惧,儿童一瞥见那把剃头刀,便不由自主地战栗,甚至哇哇大哭。对于儿童来说,每一次理发,都宛若一次受难。父母想尽一切办法安抚幼儿,或施之以糖果,或许之以承诺。尽管如此,刀子尚未落在头上,幼儿已浑身发抖,脸簇成了包子状,头一个劲儿地往衣领里缩。剃头期间,幼儿的眼泪总在眼眶里打转转,一副龇牙咧嘴的模样。剃头师哄劝着他,说乖乖的,乖乖的,快完了,快完了,再有两下就完了。

      父母们拖着给孩子不剃发,专等着集体剃发的这一天,就是为了让孩子的剃发更为顺利。轮到孩子理发,常常是最胆大的孩子先坐上了那把剃发椅,他木呆呆地傻笑,会给其他围观的孩子,起到榜样的作用。父母指着他,哄劝着自己的孩子:你看,你看,人家狗蛋多勇敢!剃发一点儿都不疼,真的,一点儿都不疼,你看看,狗蛋剃发非但没哭,还咧着嘴笑呢!

      少年的头常常被剃成了碟盖状。一圈白光光,唯有头顶,还留有一丛斜翘的毛发。那状若碟盖的发型,时常会遭到嘲笑。走入小伙伴中间,立刻引来围观。尽管每个人都顶着一个碟子盖,但先剃者依然不忘戏弄后剃者:碟子盖,蓬蓬翘,鸟儿鹊儿撒泡尿;猫娃喵,狗娃咬,乌龟王八镜子照。

      窗棂上妖娆的花朵

      一进入冬天,姑娘们在劳作之余,忙里偷闲,一直在悄无声息地干着两样事:一是纳袜底,一是剪窗花。挑灯夜战缝鞋底究竟为哪般?别人也许不知道,但姑娘的心里却镜子一般的透亮。未成婚的准夫婿前来拜年,不能空手而归呀!夫婿吃过岳母特意做的荷包蛋——村子里一直流传着“丈母娘爱女婿”之说,证据之一就是女婿来拜年,丈母娘无论穷富,都要在盛满酱汤挂面的碗底,埋两颗荷包蛋——喝过岳父窖藏的烧酒,遭受过姑娘亲弟堂弟等一干人的戏耍,于是就该告辞了。临跨出大门时,尾随其后的姑娘,羞红着脸,趁人不留意,把两双袜底偷偷塞入准夫婿的挎包。每一双袜底,都是姑娘精心缝制的。一手捏袜底,一手穿针线,蓝瓦瓦的袜面,白晃晃的丝线,一针继一针,一线续一线,针引着线游走,线随着针蜿蜒。一种暧昧,在针中穿越;一种思绪,在线中飞扬。那种想说爱你口难开的愁绪,全浓缩在了图案中。图案是如此的绚丽多姿,有摇曳的稻穗,有盛开的睡莲,有撒欢的野兔,有翩跹的蝴蝶。仅我所见,袜底图案就有数十种,不胜枚举。

      在重男轻女的农村,很多姑娘从未跨进过学堂的门槛。她们不见得认识自己的名字,却对美,显现出一种别样的敏感和迷恋。绣个手绢,纳个鞋底,做件衣服,缝个枕头,都不那么随随便便,而是在讲究实用的基础上,力求于将自己对美的追求,融汇其中。美不是拿来用的,而是拿来看的。这种风尚,绵延数千年,并非某个人一时的心血来潮。中国人其实是很在意于美,很在乎于美,并在具体的物件构造中,处处体现着美,突显着美。从屋脊砖雕的翩翩欲飞到门楼砖雕的翩翩欲飞,从砖墙的镂花到屏风的镂花,从桌子的造型到椅子的造型,从门墩的雕刻到拴马桩的雕刻,辅之以窗花、花馍、花鞋、花鞋垫、花枕头等等,花无疆,美无限。

      对于乡村姑娘来说,剪窗花是一件必须严肃对待之事,因为它关乎于人的脸面。姑娘们剪窗花时,时而聚在一起交流,头顶着头;时而各自闭门不出,特意回避人的窥探。交流为了取经,甚至是为了窃密,而躲避则是怕自己的创意和手艺被人盗走。

      日子宽裕的人家,平日里,窗子上也烂漫着窗花。但对于大多数村民而言,那样的讲究,似乎过于奢侈了。手头紧巴巴的,买一张白纸也要思忖半天,加之劳作辛苦,吃穿发愁,哪顾得上为窗子锦上添花?一年三季,一家一家的窗子,都不糊纸,裸露着仿佛被黑烟熏过似的木条窗格。到了冬季,犹如戏中所唱,“北风那个吹,雪花那个飘”,冻得实在是受不住了,才想着要把窗子遮挡起来。至于怎么糊窗,那也是八仙过海各显神通,有的人家,翻寻出几片牛皮纸,拼接起来,糊于窗上;有的人家搜罗来一些破烂的蛇皮袋,用水洗一洗,晾干后又拿针线缝补,以至于蛇皮袋上打满了补丁,然后将其钉上窗子;有的人家,干脆将褴褛得已无法铺盖的被子,挪作他用,直接挂上去冒充窗帘了……快要过年时,作为家庭的脸面,窗子再也不能如此地蓬头垢面。怀揣几毛钱,去一回供销社,五分钱买一张白纸,两毛钱买一张红纸,如果更为奢侈,还可以挥霍几毛钱,再买一些其他颜色的纸。白纸用于糊窗,彩纸用以剪窗花。当那张白纸贴上窗格后,五彩斑斓的窗花,随之附着其上,在寒冷的窗棂竞相妖艳。窗花以红色为主,因为在村民的意识里,红色不仅代表着吉祥喜庆,而且还可以用来驱鬼免灾。红色是血的颜色,而流血,无疑源自于暴戾。鬼神纵然再狰狞,却也会在刀戟面前,畏缩不前。

      每个家庭的窗花,几乎都来自于自家的姑娘之手。那双原本纤细柔软的玉手,经日复一日地握镢头,抱石头,挥铁锹,已裂纹纵横,粗粝不堪。然而,一旦捧起那片红纸,操起那把小剪刀,乍一看很是颓秃粗笨的手指,立刻就变得灵巧了起来。除了个别人善于独创外,一般情况下,剪窗花并非任意为之,而是依照着样品来裁剪。先点燃一盏煤油灯,折叠好红纸,将样品铺展于红纸之上,端起煤油灯,让灯焰飘出的黑烟,在样品上轻轻熏染。顷刻间,红纸上就出现了一束花或一只鸡的烙印。捉起剪刀循着烙印,细细地刻挖,用不了太久,一盆栩栩如生的花,或一只引颈啼鸣的鸡,就脱颖而出。独创性的窗花,那是要用铅笔在红纸上描画的。描画好了,却不大满意,用橡皮将其擦掉。描了擦,擦了描,有时折腾一大晌,都无果而终。但有时灵感忽然闪现,一笔蜿蜒过去,便大功告成。创意性的窗花,很容易引来其他姑娘的啧啧叹羡。叹羡声犹如奖品,可以使人滋生出某种成就感与自豪感来,也能大大激发人更为旺盛的创造欲。第二年,样品被人借去复制,接着就满村子地扩散,新的便沦落成了旧的。若想继续在窗花的创新上领跑,让人不断竖拇指,只有另辟蹊径,重新陷入苦思冥想了。

      家家户户的窗格上,都是五颜六色,山花烂漫。窗花的造型五花八门,有牛羊狗兔等动物,有槐树榆树柳树等树木,有牡丹芍药月季等花卉,有向日葵稻谷麦穗等庄稼,有南瓜黄瓜西瓜等蔬菜,有单腿独立仰天鸣叫的公鸡,有手捉长烟杆抽烟的老农,有头顶着头说悄悄话的老妪,有踩着高跷龇牙咧嘴的新娘,有背着新娘狼狈不堪的新郎,有挑逗蛐蛐的顽童,有灯下阅读的少年,有“三娘教子”的漫画连载,有孙悟空三打白骨精的夸张图谱……无所不包,无所不容,凡生活中存有的,窗花里几乎皆有。但总有那些卑微的生命,或被粗心疏漏,或被故意遗忘,比如猪,比如蚂蚁等,就在汪洋般的窗花世界里,难觅其踪。“猪不上窗”,这是众人心照不宣的铁律。猪为何就不能被剪成窗花,高就于窗格之上?询问得知,猪是不雅之物,是负面形象,它集懒丑脏于一身,人若瞥见它,吃饭败胃口,睡觉肤发痒。猪一边被人养着吃着,一边遭人贬损嫌弃,可见人是何等地自相矛盾,又是何等地忘恩负义!

      从“猪不上窗”这种现象中,我倒是读懂了村民们也许从来就没有意识到的内容:那些上窗的动物植物,其实是受到了一种礼遇,获得了一份礼赞。反面的背面是正面,该扬弃的都扬弃了,没有被抛弃的,自然均为意中之物。

      窗花的技术含量不高,也谈不上有多么高深的思想容量。但窗花对于万木皆枯百花皆凋的冬季,对于在饥寒中苦苦度日的村民,却至关重要。窗花是暗夜里的一抹亮光,能将飘零的梦想点燃,能将沉沦的希望救赎。没有人把心灵手巧的村姑视为艺术家,然而,正是这些皮肤粗糙的村姑,让冬季绽放花蕾,过年飘拂暖意。

      蒸年馍买爆仗

      腊月二十八,是大多数村民蒸馍的日子。昨天傍晚,面和了几大盆,放置在炕角或被窝,经过一夜的发酵,盆中的面团虚泛得直往外溢流。一家人早早地起床,主妇和姑娘吸溜着鼻涕,先是引燃了灶火,接着挑水的挑水,劈柴的劈柴,烧锅的烧锅,剁馅的剁馅,相互协作着,共同投入进忙碌的蒸馍之中。一笼笼的馍在蒸汽喷冒中被提溜了出来,再一笼笼的馍重新放入锅里。从天亮,蒸到天黑,蒸熟的馍在木仓里堆成了山丘,蒸馍活动才宣告结束。

      令我好奇的,倒不在于馍数量之多寡,而在于馍花色品种之繁复。从大的轮廓上,可以把馍分为包子和非包子。但每一个名头下,都是一块杂色布。包子相对简单些,由于日子的寒碜,村里人不敢亦不能在包子上过度讲究。穷人不自量力地讲究,会遭嘲笑,被斥之为穷讲究。宽裕一点的人家,包子不过三种:肉包子,豆腐包子,以及豆子包子。而日子捉襟见肘的人家,肉包子是没有的,唯有豆腐包子和豆子包子。村里流行着一句话,叫有肉不吃豆腐。但如果没有肉呢?只能退而求其次,让在肉面前相形见绌的豆腐来担当主角。招待客人,割一斤豆腐,包两碗饺子,那是对宾客的最高礼遇。

      蒸馍的花样,主要体现在非包子上。家家户户的主妇,都在馍的造型上处心积虑。那堆面团,宛若泥塑艺人手中的泥巴,想怎么捏就怎么捏,想捏成什么就是什么。如果把那些蒸出来的馍按照不同的样式予以挑拣,聚合在一起,给人的感觉,仿佛一个栩栩如生的动物世界。兔娃馍,蝎子馍,羊娃馍,狗娃馍,猴娃馍,长虫(把蛇叫长虫)馍,老虎馍等。兔子由于性情温顺乖巧,深得村民的喜爱,因此,兔娃馍最流行,几乎家家都蒸。蝎子和长虫令人惧怕而又厌恶,它们躲在暗处,像诡计多端的小人,总想着偷偷地叮人一下或咬人一口。不喜欢它,为何却要把馍蒸成它的模样?原因在于想以此方式来趋利避害。村里一直盛传着这样的说法:吃了蝎子馍,一年不被蝎子蜇;吃了长虫馍,一年不被长虫咬。蝎子馍和长虫馍晾凉后,拿根绳子拴起来,挂在墙上。家里人路过时,这个捉住咬一口,那个捉住咬一口。羊娃馍狗娃馍猴娃馍之类,蒸不蒸,蒸多少,皆取决于这个年是什么年。是羊年,羊娃馍就卧满了锅笼,是猴年,猴娃馍就排列成行。与剪窗花相类似,猪永远都是缺席者。猪肉可以上席面,猪馍却不行。

      动物馍,五官清晰,表情逼真。在动物的眼睛和鼻孔处,嵌入两粒绿豆;在动物的嘴巴处,嵌上一粒黑豆。如此这般,动物就有了灵性,仿佛你吃它时,它正睁大着眼睛,咄咄逼人地盯住你看呢!兔娃的耳朵一定要捏大,捏成迎风耳,那样兔娃就有福了,吃了兔娃馍的孩子更有福了。

      蒸完馍,女人开始做菜以及炸麻糖。按照村里代代沿袭的老规矩,过年的菜,一定要做成七大碟八大碗。然而,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手艺再精湛,规矩再铁打,没有原料皆枉然。由于穷困,大多数人家哪能顾得上讲规矩?于是,只好以烩菜代之。烩菜的主角除了萝卜,还是萝卜。萝卜被切成方块,扔进锅里,舀几勺煮肉时储存的腥汤泼进去,再倒进半桶水,撒一些颗粒盐和胡椒粉五香粉等,然后把少许的白菜叶子,以及豆腐粉条等,掺入其中。柴火慢慢地填,风箱缓缓地拉,经过两个多小时的温火熬煮,萝卜糜烂,烩菜的香味便从锅盖的缝隙溢了出来。萝卜出自于自家的地里,廉价而实用,一直陪伴着农家的餐桌,也一直滋养着农家孩子的成长。过年前,村妇们在厨房里忙碌的最后一件事,也与萝卜有关——她们要把萝卜放进锅里,一个劲儿地熬煮,直至把萝卜熬成黑漆漆的糊糊,糊糊又凝结成黑油油明溜溜的酱板,以便于招待客人吃酸汤挂面时使用。

      麻糖是一种油炸食品,近似于麻花,却又不是麻花。炸不炸麻糖,村妇说了不算,得由瓶子里的菜油说了算。菜油如果尚有些许,就拉开架势烹炸;瓶子里如果快要底朝天了,就忍痛割爱。

      男人们在年关逼近时多半都会去一回城里,主要是为采购一些爆仗和零碎品。步行二十华里,来来回回都要经过一道悠长悠长的斜坡路,等暮色降临,返回村里的疲惫身影,一个,或几个,黑爪爪地闪现于村头。走进家门,未放下肩上的褡裢,孩子们就围拢了过来,一个父亲的怜爱与幸福,此刻弥漫了心底,亦写满了脸庞。手伸进左口袋,掏出几颗洋糖,一人散发一个;又伸进右口袋,掏出一把爆仗,摊在掌心里,拨拉着数一数,按人头分发。男孩子总能占到便宜,领到的多,女孩子领到的少,却也默认自己低人一等,不争不吵。手头即使再拮据,爆仗却总是要买的。因为繁杂的过年,经孩子大脑的简化,仅留下了三项内容:穿新衣,吃肉饭,放鞭炮。有无爆仗放,关乎于短不短孩子的精神。家境好的人家,买一串爆仗;家境不好的人家,买的是零碎的爆仗。那时候的爆仗,红巴巴的,很是瘦小,形似火柴棍,只是比火柴棍略粗一些。即使是一串鞭炮,也仅有擀面杖那么长。一串爆仗,向人夸耀起来似乎显得更有面子,但真正燃放起来,却也和零碎爆仗差不了太多。一串爆仗,源于零碎爆仗的串联——把零零碎碎的爆仗用一根细线串起来,便变成了一串爆仗——燃放时,将那一串截断拆分,分成好几段,并特意剥离出一些零星爆仗来。因为仅有的一串爆仗,不足以应对不同时段的燃放需求。除夕要放,初一清晨要放,孩子玩耍时也要一个一个地放。

      除夕的下午,多数家庭都会煮挂面吃。天微微发暗,村子里这儿一声脆响,那儿一声脆响,过年就算开始了。在门外给祖先们烧一沓火纸,然后女人们就张罗起包饺子来。饺子当晚并不吃,只是为第二天早上做着准备。每一个家庭,少则六七口人,多则十数口人,因此,饺子要包很多很多。

      过年的滋味

      在渭北,或者在关中,除夕那天不算过年,真正的过年,是农历的大年初一。

      天还未亮,公鸡甚至还未引吭鸣叫,可钻在被窝里的孩子,睡了一个囫囵觉,又一个囫囵觉,早已激动得无法继续沉眠了。对于孩子们而言,过年是一年当中,最为幸福的一天。起床后,跑到院子里,从口袋里摸出一个爆仗,插进墙缝,颤颤巍巍地擦着火柴,蹑手蹑脚地移近爆仗。火苗还未挨住爆仗的引线,自己却已惊慌失措,赶紧扔掉火柴,双手捂耳,躲得远远的。一次又一次,浪费掉十几根火柴,爆仗才终于炸响。于是,这儿咚地一声,那儿咚地一声,贪睡人的酣梦,硬是被这咚咚声敲击得七零八落。

      孩子们的新衣,大多是经过染色的旧布。能在过节时给孩子购买新衣的人家,实在是寥寥无几。多数人家都是靠着给旧衣染色,从而让孩子滋生出一种穿戴新衣的幻觉。染布是农村妇女的一项基本技能,它与做饭织布一样平常。主妇们把买回的一包染料,撕开一个口子,将那些黑色的粉末抖进偌大的饭锅里,让粉末与锅里的水相溶。搜罗来全家男人的旧衣,一件一件地浸泡进去。盖上锅盖,坐在灶前烧火,拉送风箱的咣当声很有节奏地响着。等锅里冒起了蒸汽,烧火停歇。但此时并不能马上揭开锅盖,而是要将其捂住,让衣物在锅里焖上半个小时。衣物着色后,拎着湿淋淋的衣物,搭在门外的树枝上或摊在毛糙的草垛上晾晒。衣服风干后,硬邦邦蓬扎扎的,宛若一片片烤焦的锅巴。主妇收拢了衣物,将其强行折叠,放于捶布石上,并跪于捶布石前,举根棒槌,反反复复地捶打。

      生活很是原始,穿衣靠织布,犁地靠耕牛,烧火靠风箱,磨面靠石磨。家里除了那盏垂吊在半空的十五瓦灯泡,与现代生活基本上毫不搭界。家里泥地泥炕,剔除掉锅铲和镢头铁锨等少许的铁器,满眼都是土。一种自给自足的表象,掩盖着的,其实是既不能自给又不能自足的窘迫现实。不说别的,单收割碾打的粮食,一粒不剩地吸纳进生产队的粮仓这一点,就能将自给自足的美梦击个粉碎。满满当当的粮仓外面,游荡的皆为面黄肌瘦的面孔与羸弱不堪的身躯。

      农村的男人女人,十之八九,穿的都是自家的织布机上织造的粗布。没有棉花,就在后半夜去邻村的棉地里偷摘棉桃。可以肯定的是,每一位家庭主妇都做过小偷,不然,就无法解释她纺织棉花的来源。做小偷毕竟不那么光彩,于是妇女们三五个人结伴去偷棉花,却也这拨人提防着那拨人,那拨人回避着这拨人,唯恐被对方发现知晓。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胆子过于小的人,只好无棉可纺,无线可织。家里人的穿衣,于是便成了一个大难题。粮食是吃,棉花是穿。在物质极其匮乏的年代,所有的吃穿,全得凭自己。棉花的用途极其广泛,除了织布,还要做棉衣缝棉被,然而,奇怪的是,生产队却鲜有耕种棉花的时候,自然也就谈不上分配棉花。我们村不耕种棉花的原因,说起来颇有几分滑稽——队长皮肤过敏,看见棉花会浑身发痒。

      天蒙蒙亮,一家一户的饺子就端上了桌。我们家总是行动迟缓,母亲打发姐姐刚点燃锅灶,那些吃过年饭的小孩子,已像活蹦乱跳的皮球,纷纷地滚到我们家来串门了。小孩子们的脸上喜气洋洋,一边摩挲着身上的新衣,摇摆着头上的新帽,一边比画着手势,采取迂回战术,拐弯抹角地夸耀起他们家早上的饭食来——八道菜或十道菜,其中有两盘肥肉,吃起来很香很香,而且,全家的男女老少,个个都喝了酒。那个烧酒呀,比辣子都辣!他父亲喝得脸像一张红纸,他姐姐喝得连吃进肚里的菜叶都呕吐了出来,他只是用舌尖舔了舔,舌头竟都烧乎乎的。酒很辣很辣,很辣的酒才是好酒……呵呵,昨晚上,他硬是激动得睡不着,凌晨三点就爬起来放炮了,那个爆仗,像炸雷一样,咚地一声,吓得鸡窝里的鸡都扑棱着翅膀乱叫呢!还有,他父亲给他发了洋糖,还发了两毛钱的压岁钱,嘿嘿嘿,他成了有钱人了……孩子们攀比着新衣,比试着谁兜里的爆仗多,然后就在我家院子里戏耍了起来,时而点燃一个爆仗,时而狗撵兔子般地相互追逐。

      一般情况下,吃饺子前,仿佛必经的程序那样,全家人都要围坐在炕沿,象征性地喝上几盅酒。没有餐桌,六碟凉菜就摆放在炕上,父亲取出那个生锈的铜酒壶,先斟上一盅,祭献给早已过世的祖父祖母以及曾祖父曾祖母等,说一些“过年了,都回来喝酒吃饭”之类的话。接着,他毫不谦让地自斟自饮了一杯,之后,酒盅就在各个人面前击鼓传花那般地转悠了起来。你递给我,我递给他,空酒盅空转着,鲜有人真正将喝进肚里。酒为散装的烧酒,两毛五一斤,是从供销社里买来的。喝酒时,母亲不在现场,她正在灶房里给我们煮饺子。不一会儿,饺子端了上来。与平时的吃不饱相比,这天的早饭完毕,每个空瘪瘪的肚子,都填装得鼓鼓囊囊。

      饺子大多是白面做的,但有时,却要往白面里掺杂黄亮亮的玉米面。即使白面与玉米面搅混,过年的生活还是比平常好了许多。但也有连一碗“两搅”面粉也没有的时候。记得有一年,大年初一日日逼近,父母四处奔跑着,求爷爷告奶奶地借粮,差点儿给人下跪作揖。父母的期望值并不高,只是希望借到一斗麦子,将其从速磨成面粉,在过年这一天,让我们至少吃上饺子。但敲开了许多人家的家门,均无功而返。直到腊月三十,有一户人家总算开恩,愿意借给我家一斗荞麦。父亲把半袋子荞麦背回家,一家人齐上阵,轮流推着石磨转圈圈,把荞麦磨成了面粉。初一早上,无计可施的母亲,就给我们煮了一锅的荞面饺子。荞面饺子的皮擀得很厚,不然,就会开裂,难以包住馅料。每包一个饺子,母亲和姐姐都要捏弄好半天。饺子下进锅里,煮了又煮,捞上来后,吃起来依然有点儿发硬。但吃了荞面饺子,总比把嘴空挂起来喝西北风要好一些。

      我家的这个年,过得很是凄惨,但还不是村里最惨的。记得饺子出锅后,母亲取来一个大号的老碗,满满当当地盛了一碗饺子,让我给一户人家端去。她对那户人家的详情,不但熟知于心,而且牵挂不已。那户人家是贫农成分,又是烈属家庭,一遇忆苦思甜,男主人的脸上就闪烁起了熠熠的光泽,但活动结束,就又复原回满面愁绪的灰青状。家里有十二个孩子,单双胞胎,就有三对。由于自小营养不良,那些孩子,个个都像冬青一样,怎么长都长不高长不壮。

      我端着一老碗荞面饺子,推开他家的大门。院子空无一人,风从羊棚上吹落下来的一片片破塑料纸,撕扯着,缠绕在一棵椿树的根部,给人以荒芜之感。挑开那道褴褛而肮脏的布门帘,却见那家人全都蒙头而睡,没有起炕。那座大炕上,仅有一床偌大的旧棉被,棉被的一圈,露出了一个个的脑袋。父亲睡在这头,母亲睡在那头,两个人其实都已清醒,却故意闭目装睡。父亲听到有响动,还特意拉响长长短短的鼾声,以掩饰无饭可吃的尴尬。母亲起炕后,接过我的那碗饺子,所有的孩子,都瞪圆一双直勾勾的眼睛,盯着母亲看,妄想着自己能爬在碗沿,狠咬上那么一口。就在这时,一个浑身光溜溜的小男孩打算去门外撒尿,他拽过一件破旧的棉上衣,披在身上,敛着怀,猫着腰,赤裸着下半身,冲锋一般地冲向门外凛冽的寒风。小男孩返回后,脱去棉外套,又光溜溜地钻入了被窝,而另一个小男孩起身,又将那件外套披挂在自己的身上,以同样的姿势冲向门外……这户人家入冬后无衣可穿,几个人同穿一条裤子的传闻,曾被当作笑谈,在村里飘荡。如果不是我亲眼所见,我决然不会相信它是真的。

      但两年后,过年无一碗面粉包饺子的这户人家,其生活状态,却神不知鬼不觉地发生了悄然变化,至少,再也不会为吃饭而眉头紧皱了。他们不但过年有白面饺子吃,而且即使是在春荒时节,诸多家庭面临断炊,靠蒸野菜煮萝卜勉强度日,他们家孩子们的手里,举的还是一律律雪白雪白的馒头,甚至还有黄灿灿的花卷馍。追溯源头,皆因男主人的裤带上,垂吊起了生产队粮仓的一把钥匙。男主人是村贫协主席,原来只是个名头,并无实权。但政策像莫测的天气,阳光终于照耀在了他的身上。新政策规定,村上的粮仓,要让贫下中农参与监督。作为贫协主席,他自然是不二人选。过去队上的粮仓挂有三把锁子,相应的,也就配有三把钥匙:队长一把,会计一把,出纳一把。现在,则变成了四把锁子四把钥匙,那增加的一把,无疑握在了贫协主席的手里。也就是说,四个人必须同时出现在现场,才能将粮仓的大门开启。

      粮仓位于饲养室的前面。那座由我父亲亲手砌筑的四间大瓦房,在小小的村落里,与村民们简陋低矮的房舍相比,显得似乎恢弘了一些。我的六叔是队里的饲养员,为生产队喂养牲口长达十数年。有一天,六叔的情绪格外低落,惴惴不安,总有一种大祸临头的预感挥之不去。询问原由,在一次次的欲言又止后,六叔才向与自己私交甚笃的人透露了实情:后半夜,六叔摸黑从家里去饲养室,未曾料到的是,途中与队上的几位头头脑脑撞了个满怀。那些头头脑脑刚刚瓜分完粮食,有的拉着载着粮袋的架子车,有的肩膀扛着粮袋,正在往自家的方向行进。月光之下,那些人认出了六叔,六叔也认出了那些人,但彼此间未曾搭话,唯有队长重重地咳嗽了一声,显然是在警告六叔别嘴尖毛长。胆小怕事的六叔听到那声“平地一声春雷响”般的咳嗽,打了一个寒噤,腿发软,魂魄散,乃至于在很多天里,他都心有余悸,惶惶不可终日。队长官不大,但权不小。从工分的等级评定到分粮秤杆的虚实,哪一样不握在队长的手里……

      吃过早饭,本族人要相互走动。那些男丁,或独自一人,或结伴而行,要一家一家地去磕头。步入某户族人的家门,不进入屋子,而是立于院子中央,面向房门或窑门,叫一声“五叔五娘,我给你们磕头了”,然后就折叠膝盖,跪下身去,双手作揖,行三叩首之礼。礼毕,起身,掸掸衣物上的尘土,退出大门,又去另一家磕头。

      凡本年度嫁到本族的新娘,也被小姑子领着,要一家一家地串门,名曰“认门”。小姑子把年长者一一介绍给新媳妇,说这是三伯三妈,那是六叔六娘。新媳妇随着小姑子的尾音,羞怯地叫上一遍。在炕沿上稍坐片刻,拉扯几句闲话,三妈或六娘必会揭开柜盖,取出早已备好的一双袜子或一方手帕,交给新媳妇。新媳妇推辞几番后,将礼物揣进了衣兜,然后起身告辞。

      中午时分,村子里要么唱戏,要么戏人。演戏的时间并不固定,要依据演员的闲忙来安排。有时一个主演感冒了,喉咙发炎,说不出话来,演戏就要往后拖延好几天。若不演戏,村民们就自寻其乐,其中的一项内容,就是骑牛。

      谁家在这一年里抱了个“带把”的孙子,那可是天大的喜事,谁就注定要成为大家奚落的对象。而得了孙女的人,落落寡欢,无人贺喜。孙子和孙女,虽一字之差,但在乡村人的心里,重量有别,两者之间有着严格的区分。村里的妇女常常自己看不起自己,一说起女孩子,满脸不屑,动辄称其“烂把子女娃”,或“烂逼子女子娃”。

      那些喜欢逗乐的男女,把新得了孙子的老头或老妪,推搡到村里的碾场里,自己则转过身去,缩进某户人家的灶房,在灶头被烟熏黑处,用手掌一蹭一抓。返回现场后,牵来某户人家的公牛,一伙人乱手乱胳膊地把老头或老妪强行推上牛背。然后,这个踮起脚跟在骑牛者的脸上抹上一把,那个伸长手臂在骑牛者的脖子上抹上一把。三下两下,骑牛者已变成了一个大花脸,显现出几分滑稽相来。然而,骑牛者并不气恼,只是咧着嘴笑。牛的脾气本来就犟,有人还要在性情高涨之余,忍不住地踢牛一脚,或抽牛一鞭子。无辜受罚的牛,越发地狂躁。牛努力地想摆脱掉背上的重负,冲出人的包围圈,于是一会儿扬着后蹄,一会儿蹬着前蹄,一会儿摔着头,一会儿摆着尾,甚至又蹦又跳,直至把那个骑牛的老头或老妪颠簸得跌落下来。跌下来,又扶上去,如此反复,如此折腾,只是为寻欢作乐。当骑牛者的脸被涂抹得花花拉拉,当骑牛者从牛背上重重地跌落,人群里总能爆发出一片哄笑声,一片喧哗声,一片叫骂声。平日里有点隔阂和矛盾的人,在推搡与联手中,面上的尴尬被抹去,心中的疙瘩遭消解。每个人的脸上,都笑得四分五裂。

      拜年遭遇拦路虎

      农村人的亲戚要比城里人多许多。亲戚多,拜年期限就拖得很长。城里人的亲戚,两代人过后,彼此已疏远陌生,相遇而不相认。但农村则大为不同,五代人过去,亲戚还是亲戚,十八代人过去,本家还是本家。“沾亲带故”一词,仿佛是专为农村人发明的。只要追溯起来,相互间有点儿拐弯抹角的交错与粘连,都可视对方为自己的亲戚。

      一切亲戚,皆是婚姻的衍生物。有婚姻,才有亲戚。走亲戚,本是民间私人化的活动,但有那么两三年,拜年就突然遭到了来自官方的明令禁止。我记得清楚,大年过后,初二至初十,每一个出村的路口,都有四个民兵——本村年轻的男性村民——严加把守。两个民兵分站于路的两旁,拉一根粗壮结实的牛皮绳,每人手里拽着个绳头。另外两个民兵背着两杆枪,既为拉绳的民兵壮威,又时刻准备着追击那些漏网之鱼。有谁一旦突破绳子的阻拦,慌忙逃窜,背枪的民兵就撒腿狂追,决不能让那些人拜年的图谋得逞。枪看起来挺吓人,但实则,却是一杆木枪,类似于稻谷地里用于吓唬麻雀的稻草人。这些经过凿刻的貌似枪杆的粗木棍,其主要功能,用以民兵军训时的操练。

      禁止拜年,却禁止不住一颗颗翩翩欲飞的心。有人要趁过年的机会,探望病中的舅父;有人早已给父母精挑细选好了厚礼,打算回娘家孝敬父母……诸如此类的奢望,都不得不在一根绳子面前止步。但总有一些人不死心,不甘于就此作罢,企图蒙混过关。先是求情,说一堆套近乎的话;继而强闯硬拼,一旦摆脱束缚,就兔子般地撒开双腿奔跑。几乎每一个关口,天一放亮就开始了喊喊叫叫,骂骂咧咧,拉拉扯扯。有人看见自己的点心,或抛落在了地上,或被民兵偷咬了一口,便如被激怒的狮子,不惜动起了拳脚,与民兵纠缠扭打在了一起。

      天天吵,天天追,把路者也厌倦了,懈怠了。被人指着鼻尖或脊梁杆子骂,心里终归不那么舒坦。时间一长,民兵们打起了盹,看见了装作没看见,懒得再去追,懒得再去拽,任凭人们冲栏破关。再说了,一旦闹出了是非,邀来队长评理,队长的“滑头”表现,也让民兵们心里冰凉冰凉的。队长不止一次在公开场合,颇为得意地炫耀自己的为官之道:脚踩西瓜皮,手抓两把泥,能溜就溜,能抹就抹。队长来到现场,哼哼哈哈,打着圆场,说着八面不撞的话,不分对错,不论长短,其情其态,仿佛戏里的县官断案:你二人说的都有理。队长一方面叮咛民兵要严防死守,决不能让一条鱼漏网,另一方面给这个开恩,给那个放行,让民兵唱黑脸,自己唱红脸。当民兵被大家恶狠狠地咒骂时,队长却大获颂赞:就二牛那个挨木锉的可憎,把个麦枝枝子当拐拐子拄,你看人家队长多通情达理!或者:三娃子就不是个好东西,队长让他把路,只是意思意思,谁知他那个驴日的,硬是不让我过,把我布袋的绳绳都给拽断了,还抽了我一耳光。那驴日的真是个驴日的!

      禁止拜年的规定,仅遵照执行了两年,便如昙花那般,悄然地枯萎了。拜年在农村人的眼里,是一项不能简化更不能裁剪的活动,比天大,比地重,那是非拜不可的。

      亲戚间的人情冷暖

      当拜年重新活跃起来以后,那些宽宽窄窄的大路小路上,人流涌动,南来北往者人人都拎着或背着一个布包,或疾走,或慢行,除个别人骑着一辆自行车,大部分人依赖的都是自己的两只脚。

      初二舅家,初三丈人家,初四姑姑家,初五姨姨家,初六以后,就变成了赴远亲拜年。舅是群山中的巅峰,名头最高,分量最重,在排序中永远首屈一指。分家要靠舅舅来分,订亲要靠舅舅出场,母亲病故要靠舅家的人摆一桌祭饭和在棺木上钉那“三斧头”。舅舅酷似亲戚中的高衙门,须时常进贡,勤于烧香,才能水到渠成。平时疏远疏忽,到了关键时刻,舅舅或舅家的人就会表情结冰,大摆其谱,纵然三番五次地出面恳求,也未必能够搬动他们的腿。拜年时,给舅舅家和丈人家的礼品是最重的。但所谓的最重,也不过是一斤点心或半斤点心。一斤点心八个,半斤点心四个。那年月,一个县仅一家县办食品厂,那里面出产的点心,硬若鹅卵石,但啃得动与啃不动,都得购买。村里人说起那点心,都要前面加上“干蛋蛋”三个字,总是“干蛋蛋点心”如何如何,“干蛋蛋点心”怎样怎样。吃点心近乎于奢侈,多数人只能可望而不可即。说点心为“干蛋蛋”者的言不由衷,显而易见。村里人一说起点心,嘴馋得口水都要流下来了,却要故作不屑,自我安慰和掩饰道:干蛋蛋点心有啥好吃的?咬一口,都能把牙磕掉!对点心质量不满引发的调侃,一直持续到八十年代中期,依然余音绕梁。有人将点心做成谜语,供人猜测:一曰,把点心打一个国家的名字;二曰,把点心打一个外国领导人的名字。猜谜者尚在云里雾里浮游,出题者却已迫不及待地亮出了底牌:前者的答案是刚果,后者的答案是铁托(坨)。

      给舅舅丈人拎半斤点心,给姑姑姨姨以及其他人,拜年的礼物均是一把挂面。挂面不是买的,是自己手工制作的。有很多人家,既买不起那四个点心,也没有那一把挂面,于是就暂且按兵不动,静候着亲戚来上门。亲戚放下的礼品,就成了他们转送出去的拜年之物。礼品巡回着,周转着,像击鼓传花那般,你送给我,我送给你——我前些天才送出去的礼品,几经倒手,几经周游,也许今天又返回到了我的手里。有些礼品,竟然游走了好几年,等主人解开捆绑的绳子,剥开包装纸,打算尝一口新鲜时,却兀自发现点心已发霉,浑身长满了灰毛,毛茸茸的。

      前去拜年,或前来拜年,一定要吃饭。拜年表达着一种敬意和亲善,但在这种冠冕堂皇的理由背后,潜藏着一种无法说出口的隐秘,那就是蹭饭。平时总是吃不饱,或者吃不好,利用过年,一定要把肠胃滋润滋润,犒劳犒劳。农村人给人帮忙,从不收取费用,但并非不隐含一点私利。有人就大声地将帮忙的缘由高唱了出来:管它挣不挣钱,先要落个肚肚圆。肚肚圆,就是帮忙的初衷。同样的,肚肚圆,也是拜年的动力。

      家家都不富裕,主人招待客人,虽然已足够慷慨,甚至是倾其所有,但能端上桌面的东西,实在屈指可数。几盘凉菜,薄薄的一层,连碟底都苫不住。接着抱来一个泥砌的火炉,点燃后,把一个砂锅架于其上。砂锅里盛着烩菜,而烩菜的主体,则是萝卜疙瘩。烩菜的表面,覆盖着三两片肉。烩菜在干柴的燃烧中,咕咚咕咚地冒着泡儿,一圈人干咽着唾沫,紧盯着那几片肉看。等主人发了话,说一句“吃吧吃吧”,一眨眼,那几片肉便不翼而飞了。眼疾手快的人,筷子早已搭在锅沿,一看到主人喉结蠕动,立刻对肉下手。其他人反应过来,急忙操起筷子,却也只能捞着萝卜疙瘩吃了。萝卜疙瘩也是数量有限,经不住筷子与筷子的磕碰,三下五除二,砂锅里只剩下了些许的汤汁。

      领压岁钱,也是孩子愿意跟随大人前往拜年的一个重要因素。一般家庭,对那些十岁以下的孩子,都要发一毛钱。稍好一些的家庭,则发两毛钱。一毛钱两毛钱,在孩子的眼里,都宛若巨款,促使着那两条小腿,撒欢似地奔跑,乃至于走十里八里的长路,都不叫苦喊累。

      我祖母和母亲的娘家,都是在一条名为“锦阳川”的川道里。那条川,离县城很近,在我家乡那一带,相对而言,算得上是富庶之地。川里有一条四季流淌的小河,水浇沃土,气候温润,属于国家定点的蔬菜区。种植蔬菜,比种植粮食显然更有收益,这使大部分农户的手里,不至于彻底地空空荡荡,尚有一些零钱可自行支配。

      小时候,我是家里外出拜年的主力。但实际上,我并非那么喜欢走亲戚。亲戚之间,也充满了势利。你的日子过得好,或者你在外工作有地位,亲戚就待你热情;你家若穷苦不堪,又来自于偏远地带,亲戚对你只有搪塞敷衍。

      人是代代沿袭的。每一代人,都有自己的长辈。等我能跑着拜年时,父亲的长辈只剩下了一人,那是他的姨姨,也就是我祖母的姐姐。那个被我叫做姨婆的小脚女人健在时,每到初三,我都要随父亲去给她拜年。她是父亲心目中最为重要的人,父亲一定要亲自前往。父亲年幼丧失双亲,姨婆对他关照有加。姨婆待他若亲儿,他视姨婆如亲母。时年,姨婆已八十多岁了,大概是腿脚不便的缘故,我见到她时,她总是坐在炕上,倚墙盘腿,面相亲和。她个头很高,只是略略显得有点儿瘦削。其体态,其风采,即使已枯朽老迈,依然显得素雅干练。姨婆每次见到我,都要揭开身后的席子,取出几个核桃和几粒洋糖,和颜悦色地递到我的手里。我从未见过自己的祖母,这当然是一个缺憾。年少时,我特别富于幻想。去坡地里割草,如果独自一人,就不急于动手,而是坐在飘浮的白云下,来一通漫无边际地胡思乱想。我的祖先们前赴后继地离开了这个世界,他们的不辞而别,把我的父亲由一个名门之后,沦落成了一个孤儿,也使我一降临到这个世界,就感受到了自己身后的虚空。我想象着曾祖父作为官宦的威仪与荣耀,也猜测着祖父祖母的长相与脾性。一经想起了祖母,我的脑子里总会浮现出姨婆的影像。

      外公在我五六岁时,离开了人间。自此,母亲在这个世界上,仅剩下了三个直系亲人:一个弟弟,一个叔叔,一个姨姨。母亲的叔叔,我称其为小外公;母亲的姨姨,我称其为姨婆。给小外公拜年,十之八九,任务都落在了我的肩上。对姨婆拜年,母亲总要亲自前往。母亲幼年丧母,姨婆照顾着她的吃穿,看护着她的成长,因此,她与姨婆之间的感情,深厚得形同母女。初二至初七,我家里的亲戚往来不断,母亲总是忙忙碌碌地招待着客人,脱不了身,于是总把给姨婆拜年的时间,推至正月初八之后。母亲每次去,几乎都要牵着我的小手。姨婆拖着一双裹缠的袖珍小脚,仁善慈祥,姨夫爷不但个头大,嗓门大,而且心胸亦大,他们早就不把母亲当外人,对我自然也是怜爱有加。临告辞时,姨夫爷总要把手伸进内衣口袋里,取出早已备好的两毛钱,塞到我手里。两毛钱,那算是享受到最高级别的礼遇了。

      拜年真正让我印象深刻的有两户人家:一是我父亲的舅家,也就是我祖母的娘家;一是我姨姨家,姨姨是我母亲的亲堂妹。

      我祖母的娘家人,只剩下了一户人家,那户人家姓田,男主人我叫其表叔,女主人我称其表婶。每年的大年初二,我都要携着礼品前往,因为父亲一旦去世,作为父亲的舅家人,唯有他们才有资格为父亲的棺木敲打那至关重要的“三斧头”——在已合拢的棺木的四角竖起的长钉上,举起钉锤,象征性地敲打三下——按照习俗,女人去世了,娘家人钉“三斧头”,男人去世了,舅家人钉“三斧头”。表叔与我父亲的命运差不多,也是年幼双亲尽丧,他和我父亲同时委身于我的另一个姨婆家,同睡一张炕,感情笃深。姨婆担忧唯一的侄子打光棍,致娘家香火中断,于是在她的操控下,我姑姑被许配给了一户张姓人家,前提条件是,那户人家的女儿,必须嫁给我表叔。也就是说,表叔娶的妻子,是我姑父的亲妹妹。

      表叔是个忠厚之人,但很早就去世了。从我记事起,从未中断过去给表叔家拜年。但每一次挑起门帘,脚跨进门槛,坐在炕上被窝里的表婶,斜睨着眼睛,所问的第一句话总是“你是哪里的”?这样的询问让我难堪,也使我感受到自己的无足轻重。年年去,但年年都不能走进她的记忆里。这等情状,类似于一下课,黑板上的粉笔字便被板刷擦掉那般,荡然无痕。

      枯瘦的婶婶似乎装有满腹的冤枉,急需找到一个倾诉的对象,我的到来,恰逢其时。婶婶蠕动着薄薄的两扇嘴唇,脸上的肌肉时不时地抽搐那么一下。整整一个漫长的中午,她都在给我数落着某个人的种种不是。今年她谴责着张婶,明年她唾骂着李妈,后年她控诉着赵嫂。她所骂的那些“不是人”的女人们,没有一个我认识,对她们,我甚至闻所未闻。我木呆呆地瞅着她,装出一副耐心听讲的样子,但其实,却心不在焉,根本没有将她说的话吸进耳朵里去。我的厌烦情绪,不足以影响她絮絮叨叨的兴致。她说张婶某年某月偷了她家的一颗鸡蛋,说李妈某年某月在她家的地里拔了两根葱,说赵嫂才丢人呢,嫁到夫婿家,硬是早晨不给她的公公倒尿盆,反过来还要让公公给她做饭时拉风箱。

      认识老太太的人一提起她,直摇头,说她很难缠,比某些女人天生的那双鹅掌脚还要难缠。言说者还给她贴了一个标签,曰“是非包子”。对包子,我们恐怕再熟悉不过了,但何谓“是非包子”呢?望文生义,无非是说,她像一个包子那样,只是面皮所包,不是韭菜粉条,不是南瓜冬瓜,不是豆沙桃仁,而是是是非非。是非就像馅料一样,鼓鼓囊囊地填满了她的腹腔,像肿瘤一样重压着她,像猫爪一样抓挠着她,像蝎子一样蜇刺着她,以至于使她若不往外倾倒,便憋闷不堪,无法承受。

      大千世界,如森林之无疆,如海洋之浩渺,什么样的人存在,都算不上稀奇,且都有各自存在的理由和价值。数落人,既是表婶的优长,也是她活着的乐趣,更是她活着的目的——正是她没完没了地撇嘴与数落,我对人性的认知才得以丰富。

      另一个令我难忘的人是我的姨姨。姨姨是一个极其小气的人,很在意于一颗米粒的大小,很计较于一根牙签的短长。也许是紧日子过久了的缘故,致使她总是愁容满面,忧心忡忡,唯恐自己吃亏。很多时候,我去拜年,脚跨进姨姨家的门槛时,姨姨正在送客出门。她把客人送走后,转身回到屋内,面朝门,努着嘴,朝着客人的背影,一边用手指着客人放在柜子上的礼品,一边对我和姨夫说:你看看,他都拿了些啥嘛!丢死人了,就半斤“天鹅蛋”(一种糕点),一把挂面,亏他好意思往这里提?我让我的娃们去他家,提的都是一斤点心,可他的娃来我家,却拿的是半斤“天鹅蛋”!唉,皮薄得跟个婊子一样,害不害臊呀?精明得能在骨缝里剜肉吃!我不,我绝不学他,人家给你的是一斗,你给人家却是一升,你咋就那么会算计呢?我不那样,我大方着呢!你提半斤,我就让我的娃们提一斤,看谁的脸发烧?

      姨夫制止着姨姨,呵斥着姨姨,让她少唠唠几句。姨夫的性格与姨姨刚好相反,很大度,也很慷慨——当姨姨弯腰在地面的砖缝里捡拾撒落的馍屑时,姨夫早已把一个完整的馍,塞到了别人的手里——但姨夫的脾气不大好,经常性地当着来客的面,指着姨姨的鼻梁叫骂。骂多了,姨姨也就变成了一只橡皮篮球,任凭你怎么咆哮,怎么拍打,她都感受不到疼痛,也不会轻易受伤。姨姨簇成一团的袖珍小嘴,似乎未有片刻闲歇之时,总是一个劲儿地唠唠叨叨。她的唠叨,是姨夫发火的起因,更是姨夫的火气越来越旺的助燃剂。姨夫由怒吼升级为叫骂,挥着手,跺着脚。当姨夫的骂声还不怎么高亢时,姨姨依旧在自顾自地唠叨;当姨夫的骂声渐渐高扬时,姨姨这才压低了嗓门,但唠叨却没有中止;只有当姨夫猛拍桌子,暴怒得宛若一头疯狂的狮子,姨姨这才紧闭了嘴。但片刻之后,等姨夫停歇下来,姨姨的唠叨又“涛声依旧”。

      姨夫对姨姨很不客气,但对客人却非常热情友好。我每次去拜年,姨夫都发给我两毛钱,是我领到的压岁钱里,少有的数目最大的一笔。

      当姨姨极尽挖苦与嘲讽在我之前离开的客人的礼品过于轻薄时,说实话,我如坐针毡。因为我给她提的礼物,远不如那位客人。我猜想当我一旦离去,姨姨会不会也指着我的后背,历数我家人的皮薄呢?

      正月里,有很多忌讳,比如某天不能动刀子,动了刀子会招致血光之灾;某天不能动针线,动了针线,针头会戳瞎眼睛;某天不能吵架骂人,骂了人嘴会歪抽到耳根上去;某天不能动土,动了土家庭将会不平顺等等。而且,每天都有一个动物,与日期相对应,比如今天是狗日,明天是鼠日,后天是猴日,大后天是蝎日等等。到了属于某动物的那天,这个动物是万万不能招惹的,更不能伤之害之,猎之杀之。如果犯了忌,那就意味着这个动物必将与你为敌,啃你粮食,蛰你皮肤,咬你脚跟,染你疾病,绝对会让你此生不得安宁。这些动物在人的眼里是害虫,但越是有害,越是要投其所好,避让三分。

      初七是人日。人日主要体现在吃拉魂面上。传说中,由于猛然受惊,由于四处奔跑,人的魂灵常常会脱离身体,四处飘落。魂飞了,魄散了,人就变成了行尸走肉,而虎视眈眈的阎王,对行尸走肉有着莫大的兴趣。于是,父母在关注儿女身体是否健康的同时,时不时地要留意儿女丢没丢魂。一旦发现孩子魂不守舍,三心二意,精神恍惚,就断定孩子丢魂了。魂一旦丢失,就得招魂叫魂,使其回归孩子的身体。母亲左手端一碗清水,把孩子领到村外,然后她在前面走,孩子像影子一般地尾随其后。母亲一边迈步,一边挥着右手,用拇指、食指和中指在水中一蘸,弹指往高空一扬,嘴里一声声地念念有词道:猫娃吆——回来!猫娃吆——回来!跟在后面的孩子,伴随母亲的呼唤,一声接一声地应答着:回来啦!回来啦!走几步唤一声,唤一声应一声,直至把孩子领进自家的大门。接下来,右手的食指蘸着碗里的水,抛淋在孩子的头上身上,并说一些“魂你就进去,就进去”之类的哀求之语。叫魂完了,取来三根筷子,将其直直栽立于碗里的水中,接着发话道:“他三婆(或者他三爷,他四娘),你看在娃身体虚弱的分上,暂且饶了娃吧!你就利利索索地走吧,我送你走!”话音未落,母亲挥起右手,猛抽过去,筷子被击打得崩落于地。最后,母亲把碗端往门外,将碗里的水猛泼出去。

      人日又名人七。这天的傍晚,家家厨房的烟囱里,都是炊烟袅袅。主妇们弓身于案板旁,揉面团,使擀杖,拎大刀,切出一束束的面条来。面条要切得长,切得细,然后将其煮进锅里,捞进碗里,浇些臊子,调些盐醋,并放入油泼辣子,面条便油汪汪红亮亮的,看着都香。这碗面,名曰“拉魂面”,人人皆须吃。面条象征着绳索,据说,吃下拉魂面,等于绳索就把人的魂拴牢捆住了。

      初十刚过,队长就立在崖畔,吹起了上工的哨子。吹一阵子,见人们磨蹭地不肯出来,队长便放纵喉咙,骂了起来:不出工咋啦?是还没吃够得是?是吃得拉稀了得是?吃多了是要得噎食病的,你们就窝在屋里吃吧,吃吧,跟猪一样地继续吃吧!

      本文标题:旧时的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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