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 娥
一
相对于我工作的那座大楼,这个偏居城市一角的小巷更适合我长久地停留。小巷不长,一百米或者一百五十米,最多也不过二百米吧,它一头连着七一路,一头连着湟水河,动能达城市四方,静可以通向最幽僻的去处,不必担心有人打扰你孤独的自由。对于城市里的每一个人来说,也许,这两样都是必需的吧。
在那座大楼里,像我这样的打工者也许有十几个,各自干着各自的那摊活儿。在那里,有极少一部分人也许是为了一种使命而存在,更多的,也一样是凭着命运的安排谋生活。有时候,你分不清他们的笑容里有多少感情的成分,又含有多少社交的技巧。在那里,我时时有种被包扎的感觉。
我所住的这个小巷就不同了,这里没有大人物,只有小百姓。旧时所说的引车卖浆者之流,皆隐身于此。
通常,小巷的早晨是被小贩的叫卖声喊醒的。“换煤气——换煤气——”,不论冬夏,总会有那个既熟悉又陌生的声音,不知是真人的呼唤,还是录音,自从我搬到这儿,这个声音就始终如一地喊着,有时怪讨厌它的,早早地就惊醒了你的梦,尤其是想多睡一会儿的时候。你想不通,这般小巷,怎么会有那么多煤气要换?这叫喊也许应该算做是小巷的一张名片?报纸上说,社会发展日新月异,煤气正渐渐被天然气、电能所取代。也许使用煤气的,别的地方再也找不到了,换煤气的生意也全部被压缩在了小巷?
响彻在小巷的叫卖声也不光是换煤气的,比如现在,正是洋芋丰收的季节,换煤气的声音常常就被“卖洋芋——卖洋芋——”给淹没了。这些声音比那个换煤气的声音好听多了,你从这声音里能听出今年的收成,能听到秋天将尽的时令感。就像我,就算被这样的声音扰了好梦,也不会恼的。心情好了,我会早早起床,拿个塑料袋下来,买些洋芋,再和包裹得严严实实的老乡攀谈几句:“这么早,你们从哪里来的?”“是啊,四点就往城里赶了。”“半夜就起来了?”“晚了拖拉机就进不了城了。”人是很奇怪的动物,也许只有在他们面前,我原本自尊高傲的心才不会因为在城里所扮的尴尬角色而局促吧。今天早晨,下了楼,还看见一个装满洋芋的拖拉机,就像装满了一车的好心情,不过这会儿,我得赶到办公室去,有篇稿子需要处理。
二
出入于小巷,我经常看到几个年龄相仿的妇女,大约三四十岁,她们佝偻着腰,一手握着“铃铛”,一手握着口袋,背上还驮着像座小山一样的废品,小心翼翼地从阶梯上往下走,他们的目的地是我所住的小巷,可每当废品驮到阶梯下,就不再走了,身上的废品就像塌方了的山梁,咣当一声就落了满地。方的、圆的、尖的、扁的,什么样形状的都有,有的体积大重量轻,像泡沫、塑料、饮料瓶、硬纸板类的,有的是易碎品,像啤酒瓶类,也有的体积小份量重,那便是废旧钢铁了,也不知她们是怎么把这些东西撮合在一起的,我只管担心,可观察了几次,居然也没有什么东西半路上洒落。
其实,她们几个原是卖菜的,就在小巷口右侧,支着活动易拆卸的菜架子。小巷左侧则是一家两层楼的清真洗澡堂。小巷太窄了,而且弯曲得厉害,从楼下经过,眼看着仿佛就要倒到你身上似的,奇怪的是却一直欲倒不倒。那个时候,小巷还是土路,一到雨天便泥泞不堪,穿越小巷,脚上得套个塑料袋护鞋。那时,亮亮还在上幼儿园,小小一个人儿,总是不愿意去。我就经常紧紧抱着或者背着她,硬送。有一次我好像有啥急事,没有耐心哄她,她两只小手紧紧地抓住路边的栏杆,两只大眼透着倔强,嘴角却含着委屈,我急了,一根一根掰开她的手指,硬是拽着她走,送到幼儿园,我已经是满头大汗。还有一次,检查工地临时出了问题,我没能按时去接她,等我赶到幼儿园,看见她正和全托的小朋友在一起,一块石头才算落了地。这些事情,仿佛已经十分遥远,遥远得不易捕捉了,我必须集中注意力,快快地敲击键盘,不然,记忆的痕迹就像一只翩翩欲飞的蝴蝶,轻盈得怎么也捉不住了。哎,还是回到那几个妇女吧。
她们原来就在巷口摆摊卖菜,不知从啥时起,菜摊后面就堆起了废品。有两三次吧,我和亮亮还把积攒的饮料瓶拿到她们那里换钱买棒棒糖。再后来,她们索性放弃主业,专职收废品了。起初的时候,我还有些惊讶,后来也就习以为常了,如果这样的生活更轻松惬意,卖菜的事情就由别人去做吧。
她们摇着铃铛,穿街走巷,一年四季,也看不出有什么明显的变化,印象里就只是那小山一样压在身上的废品,和她们手里寂寞的铃铛。偶尔,我也会见到和她们一起卖过菜的男人们,摇着铃铛,穿街走巷。也许是他们手里已经没有我要买的小菜,我和他们的接触竟然越来越少;也许是他们的头勾得太低,我看不清他们的神情。但我想,只要有他们的身影在小巷里穿梭,小巷,就还是那个小巷。
三
奇怪的事情,一般发生在凌晨三四点。这个时候,人们都睡熟了,就连长期失眠的神经官能症患者,在这个时候,也睡得如此安详。夜,因此静得出奇。如果够细心,屏住呼吸,你能听到整个小巷,正发出轻微的鼾声。
可我,却听到了异样的声音。沙沙沙,沙沙沙,像是在扫地。翻来覆去睡不着,我索性下床把脸贴在窗玻璃向外张望,玻璃好凉啊,凉得就像一块冰。借着微弱的路灯光,只见窗外树影婆娑,像一张陈年的旧版画,也许更像是一块木刻,可只听到那声音,一会儿远,一会儿近,仿佛就在跟前,可用尽所有的角度,却还是找不到,声音究竟来自哪个角落。
这个谜一直解不开也就罢了,还有一个谜,却让我陷入了深深的恐惧中。
那是一个女人的声音。听起来应该三十岁上下。描绘这个声音有点困难,那样的声音超出了我的想象之外,那种恐惧,分明是受了某种虐待,我能感到,位置就在扫地声传来的地方。声音之凄厉,姿态之软弱,让你相信,她一定有什么把柄落在了对方手里。十来年了,这个女人的声音我听到过一次,如果不是昨天再次于深夜传入耳膜,我差点都忘得干干净净了。事隔这么久,那声音怎么一点都没变呢?
其实,在小巷,爱恨情仇,什么事都可能发生的。虽然贫瘠挤走了浪漫,懵懂淡化了沉重,可那些发生在闹市区的故事,这里一样也不缺。听说,七一路还没有延伸到这里的时候,天黑了,连出租车司机都不敢进来。除了贫民和平民,有时候,会有三两个穿着极为暴露的女孩子,招惹得路人无不侧目。那些开摩的的,目光最为大胆,就像舞台上的追光,紧逼着她们的脚步盯很远。
亮亮有一个同班同学,家就住在小巷深处。说不上在这儿住了多久了,父亲是个聋哑人,母亲不知跟谁跑了,爷爷是她家的靠山。那天,早过了放学时间,孩子还没有回家,我翻阅往日来电,揣测着哪个是亮亮同学的,一打,打到了她家,她爷爷正准备去接呢。我们互相安慰了几句,我提着的心就放下了。
说来你也许不信,小巷里曾经住着一个全国有名的大作家呢。他的小说浸润着
小巷的生猛气息。他的诗却无人能懂。只是更多的时候,我并不关心这些。
四
前天,我昏天黑地地看了一天的谍战片,屋子里已经昏暗起来,亮亮还没有回来。我拿着钥匙准备出门。正欲一头钻进黑暗里,没想到,外面却如此明亮,倒是让我一惊。有点光感上的瞬间的失重,就像你猛地一使劲儿,却提了个空桶似的。
电控门已经安了一段时间了,但是电费没人牵头操办,所以一直搁着。进楼必须拿钥匙开门,有时忘记了拿钥匙,我就扯着嗓门拢着双手喊五楼的亮亮下楼来开门。这下好了,黑暗过去了。我的脚步变得十分轻快,不像原来穿着好看的高跟鞋,下楼时得特别小心,生怕一不小心一头栽下去。我想,这会儿,如果楼道里有一面镜子,我一定能看到自己脸上的笑,那是发自真心的笑。
街道相当黑了。浓浓的凉意扑面而来。那些看似不起眼的榆树、柳树,依然立在路旁。入秋以来,天似乎都没有晴朗过,整天要下不下的。高原的天,如果没有太阳,气温直线下降,秋天的滋味还没尝到,一步就跨进了初冬。我穿上厚毛衣了,小榆树小柳树却还是那样,裸露着轻盈的柔枝。有时心情郁闷了,我就想朝着天望,使劲拉伸自己的脖子,一直望到自己再也望不到的地方。目之所及,最多的还是榆和柳了。柳是妩媚柔美的女子,却总是涂抹着古人浓浓的离愁别绪;榆是老实忠厚的男人。
小贩们杂乱地分布在街道两旁,她们都是我们熟悉的。他们赶完了早市,又在别处卖了一天,到了天将擦黑时,才陆续赶到我们这条小巷。收摊儿的买卖,价钱也就降下了,不必讲价的。有一个瘦而白净的男人,和他一起的女人,却长得毛毛糙糙的,两人配合得倒很默契。相比起来,那些貌合神离的夫妻就让人费解得很了。今年夏天,我没少买他们的玉米,有时是紫色筋道的黏玉米,有时是米黄水灵的水果玉米,放在高压锅里煮了,满屋都是玉米的清香。有一个胖胖的,找钱特慢,还有点固执,一定要把菜从车上摆到地上才肯做买卖,差一样也不开秤,他挑红薯的眼光可不是吹的,红瓤,甜、绵。有一个黑而瘦的,看样子上了点年纪,他的车上每次都少不了石榴,又大又圆,颗粒饱满,打开一个,一不小心,那甜蜜多汁的石榴水会喷你一鼻子一脸。另外一个,操着一口地道的本地口音,今儿个卖水果,明天卖油菜,想起啥是啥,真有股潇洒劲儿。我不知道他们家住哪里,也不知道他们家都有些什么人,“创卫”那阵子,小街上不让摆摊设点,他们销声匿迹了好些天。每天傍晚,天快黑的时候,我不由地朝窗外一瞅,看不见他们,小巷也便死气沉沉地睡去了。
今天,他们又出现了。小巷热闹起来。我也有理由离开椅子,转移目光,走到外面的世界透一口气了。
五
今晚,巷子里弥漫着一种香味。
它使我想起了久违的爆米花。
曾经有段日子,巷子里每个周末都会有个爆米花的出现。他倒是不用喊,第一锅一开炮,就等于现场直播了活广告。可这毕竟不是爆米花,而是个做香酥饼的。其实不是面做的那种香酥饼,在我看来,倒像是变了花样的米花糖,只不过他们做出来的,不像是过去那种空心、细,而是今年特流行的那种宽腰带的规格,一圈圈地盘着,颜色也不是米黄或者米白的,而是更接近小麦色,味道比较醇厚而香甜。有一点怀旧的感觉。人们被这味道所牵引,围着看新鲜。如果在山里,该有浓浓的雾霭降下,该有缕缕炊烟升起,偶尔,还有几声老牛的哞哞哞夹杂着零星的犬吠吧。慢慢地,慢慢地给一天的生活打一个结。
而这里是城市。不远处的七一西路,车来车往,只听到车轮和马路的磨擦声,间或一股子汽车尾气的味道飘飘悠悠地钻进鼻孔。这时的小巷灯光如豆,人们不慌不忙,各自迈着或紧或慢的步子。日子就这样恍然而过,热闹结束在最后一桩买卖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