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成芳(榆次)
日月经年,似流水潺潺。
……
成子驾着晨雾出走了。
成子是一只金虎,天钟打响三更的时候,成子娘生下了他。成子命硬,克死了娘。父亲的背早已佝偻,那是早年给人家拉长工时背包石压弯的腰。成子老爹从棋石寨牵来一头出着气的皮包瘦骨的奶牛。是几家的大人雇来喂给婴儿挤奶的。成子是那头瘦奶牛养大的。
成子回来了。庄里的人很多情。成子站在庄东外池边那棵垂柳树下先看到计来往莲子家跑,是给莲子报信的。庄里人看到成子便想起莲子。庄里人知道成子是为莲子而走的,成子那早走的时候,庄西的邵西戴着大红花推着摩托车扬着头伴着驴叫般起哄的号子声,来到了莲子的家门口,那么一大堆人:娶亲的、迎客的还有吹鼓手们。那么一列人马,热闹红火。邵西是把他祖辈留下的唯一的那对银盘典卖了。扁鸭嘴的说媒婆扔过去那叠厚厚的票子给莲子的老爹。那天,成子是从莲子的屋后躲进树林看到莲子眼里流着泪走的。莲子看了成子一眼,见成子在那棵大榆树后,莲子的心酸楚楚的。成子没有那叠厚厚的票子;成子没有祖辈留下的值钱货。
成子脑门火辣辣的烫。成子望着庄外的绵河水汩汩东去。
成子回到屋里,佝偻残腰的老爹说:“我死前抱不到孙子就闭不上眼睛!”成子老爹显出一股着急不安的神态。
成子那天早晨天不亮就毛驴打碾似地在莲子的门外踅了几圈,成子终于叩开了莲子的门。依莲子就再等些日子,可莲子的老爹却不能等。成子是知道会遭一顿臭骂的。果真莲子老爹就骂得那般凶,莲子挣不脱她老爹的手心。成子看见过莲子老爹摊开的那双手:你成子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成子顺着山沟出去,拐了几个弯儿,爬翻了几道梁,那么威严那么痛快连头也没回。
成子是那天天黑前终于赶到了离家足有六十华里的那个叫井南站的车站。
成子做了煤窑工,干的是黑口子,设施最简陋,工资却挺高,是地面工的几十倍。
成子发了,挣了用火车都拉不完的钱。
冬日里,天飘着雪花,地上白皑皑的,雪片好快就覆没了行人的脚背。成子回来压根就不谈莲子与自己的事儿。当成子站在池边老柳树下的时候,第一个碰到的是庄里的米二,米二两贼眼直邃邃地钻进成子那鼓胀胀的衣袋里。
于是,米二传开成子的话:“成子一去八年“抗战”回来了,挣了好多的钱,恐怕买完咱庄窝村外草坡里的小尾寒羊也使不完。(羊,是山里人最值钱的物。)
成子更没有去找扁鸭嘴婆娘,成子知道扁鸭嘴会找自己的。成子只是把大厚叠的票子先是用酒罐去酒店里打酒,与自己的残腰老爹一起喝,还去买补血的鸡肝、猪肝和猪腰子。喝醉了便撒酒疯。“咣啷——”玻璃被砸碎。“哗啦——”饭桌被掀翻,破天荒似地还宰了那只花公鸡,成子喝不足酒瘾,接着又来灌个底朝天。天黑时去庄西的养鱼塘看月亮,水中的。看的青云升天,脑壳撞在了塘楞的铁桩上,血流满面醉醺醺迷三鬼四才回到屋里,再提一瓶“白兰地”酒,晕晕怏怏地去擂开邻居米二的门:
“喝,我们兄弟俩干!”
“完了,斟满!”
当成子醒来的时候,被他掴过耳刮子的米二,早坐在了成子的门口哭嚎,米二的头发长长的,足有半年没理了,像个走蹿在大街上捡烂货的满脸污垢的疯疯癫癫的拾荒者。
成子看上去喝醉了酒一般。其实,心里很清楚,成子在戏弄米二,在他心里他自己认为这样才开心,才风流,才算男子汉……
“米二,叫老爷,老爷给钱。”
“老爷——老——老爷——”
“巴……巴巴……”
成子叫狗似的叫着米二。米二像狗似的跑过来。
“打个滚儿,给钱。”成子接着说。
“嘟噜儿——”米二在地上滚一个雪球。
天黑了,米二叫够了,老爷滚够了雪球,夜晚自然有酒喝,有肉干,喝完了干尽了,吧嗒吧嗒嘴皮,又去找成子,成子那儿便成了他米二的门儿。
“叫老爷——打滚儿——给钱——”
成子出去没几天,那个莲子就死活不干了,莲子没和邵西困一铺炕,莲子去邵西家没领结婚证。
成子在村外绵河桥头猛抽“万宝路”香烟,只抽少半就扔在河水中。成子看南山一片黑莽莽的,成子的目光痴痴地。是这个不知所措的时候,莲子和成子在桥头相遇了。
“要俺不?”莲子的声音苦涩涩的,她低低地垂下头。
“不一定!”成子的声音很低鼻孔里只出一点雾气。
“去,用完了,再来。”成子甩过去一沓票子,说:“你拿走了我的命!‘
翌日,当太阳升起的时候,扁鸭嘴媒婆从山上做活计下来也是在桥头遇见成子的。
“成子!肥了把莲子也忘干净了?钱烧晕了你的魂魄呀!在外做啥子活喽?”
“井下挖煤!”
“挣得多?”
“多!”
“咋回来?”
“井塌了,伤了十三个,我命硬。”
扁鸭嘴问完那话后才告诉成子昨晚上莲子被水溺死的消息。
成子看了整整一天向东流去的绵河水。
天黑了,只听到村东绵河的豁口处那个磨盘打水发出的拨水声,凄凄惨惨的。那是大集体“社员”们修筑的一个水磨坊,村庄外空荡荡的没有一个人,一会儿,有了人便听到了说话的声音:
“那晚风大,是莲子让风给卷进水漩涡里的。”
“不!是成子不娶她,莲子自己投河而死的!”
“谁说的,是水鬼拨走了莲子的魂儿。”
“……”
山里起风了,好大好大。高大的钻天杨,树上枝条交错乱奔窜,扰得林子里呜呜咽咽的。这风中忽然有人问或是直接喊:
“成子,还要婆娘不?”
成子拍拍自己的裤腰包:“老子这就是婆娘……”
成子抬起头只是痴痴呆呆地望着那天出走的地方,心头火烧一般。成子把食指往嘴巴里沾一丝唾沫,米二会来找他的。
“不叫爷,不打滚儿,给不——?”
“不叫爷,不打滚儿,也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