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喷乎的故事

  • 作者: 娘子关
  • 来源: 归一文学
  • 发表于2023-11-09
  • 热度21208
  • ◇鳕彦

      一

      喷乎是我弟,我姨家的孩子。因为我家对他家照顾比较多,对我们家的人就比较亲。

      喷乎特别爱说话,和他在一起,不怕冷场,不阻止他的话,他能给你喷上一整天。什么最近物价比较贵,村里的选举有猫腻,张二家的家里不太平……因为太爱说话,没边没沿,村里人都叫他喷乎,或者大喷乎。

      喷乎已经三十四岁了,还没有成家,这在农村怎么说都是大龄青年了。

      很多人都说喷乎傻。但你说他傻吧,他对家人特别亲,特别对他哥哥的两个孩子,尤其亲。说他精吧,他做事又向来不靠谱。记得有一年过年,他带着侄子、侄女来我家串亲戚,一家人坐一起吃菜喝酒。他端着酒走到我爱人面前:“姐夫,你回来少,这次好不容易碰上了,咱俩得好好喝一杯。”他一向酒量不行,还没等我开口,只见他仰起脖子咕咚就把整杯酒倒嘴里了。“酒量不错啊!”我刚想称道几句,他歪歪扭扭离开桌子,走到客厅沙发边,倒头睡着了。特别沉,怎么喊也喊不醒。

      喷乎这一觉睡的时间可真不短,从中午一直睡到了晚上八点多。其间我姨不放心来看过他,但还是叫不醒。后来还是硬把他叫醒,把他送回去了。就隔壁村,也不远。

      二

      喷乎学历不高,初中没毕业。辍学的原因一是他不想上学,另一方面是他初一时出了一场车祸。喷乎做事没谱,这是他从小就显现出来的特质。

      初一那一年,喷乎“学”会了开拖拉机。说是学,其实是偷开。趁姨夫不注意,他就上了驾驶座,姨夫在下面喊,但他怎么也停不下来。拖拉机突突地顺着陡坡就下去了。车翻了,并且着了火,喷乎被压在车底下。等乡亲们把喷乎救出来的时候,他身上已经烧得不成样子了。

      县医院看不了,直接转去了市医院。我妈去医院看了他,回来就掉了泪,说:“身上没一块好肉。”“我姨呢?她怎么样?”“你姨很伤心,但也恨得咬牙,从小到大他就没让你姨省过心。”

      出院后,喷乎成了跛子,左脚不灵便,一拐一拐的。因为身上的伤疤,即便大夏天他也是长袖长裤,不愿让他的伤疤示人。每次见到他,他都咧着嘴笑,还像从前一样,给我说一些他认为的“趣事”。我有时候也纳闷,他怎么那么没心没肺。

      姨对喷乎的“话多”特别不满意,一次集市上喷乎和卖耗子药的喷上了,周围围了一群人在看热闹,姨拉喷乎赶快走,太丢人,后来特别反感地大叫:“你能不能闭嘴,不说话没人把你当哑巴。”周围人又是一顿笑。

      对于喷乎的未来,姨和姨父都很担心,他们不知道没有学历、身体不好、满嘴跑火车的喷乎能有什么未来,于是他们就把所有希望都寄托在了喷乎的哥哥荣身上。

      荣绝对是个人精。说话、办事,头头是道,让很多大人都止不住的夸赞。别看他只比喷乎大三岁,但那说话的条理、逻辑,考虑问题的周全,直接把喷乎甩出了十万八千里。

      因为两人的区别,逐渐家里就有了分工,凡是大家族之间的走动、礼节上的来往,都由荣来做,喷乎的职责就是“少惹事”。

      荣虽然很聪明,但对学习不热心,初中毕业就不上了。农村孩子结婚早,不上学就考虑结婚呗。没几年,村里人就开始给荣介绍对象了。这次介绍的对象是我高中的同学霞。姨夫蹬着自行车来问我那姑娘怎么样。

      姨夫很开心的样子,头发还像往常那样蓬松,但分明又有一种新生活即将到来的欣喜与憧憬,连带着头发也活力四射,像要直插云霄似的。“高中毕业生!高中毕业生!”姨夫眼睛笑成了一条缝,与他大四方的脸配在一块,挺有意思的。但最关键是我没见姨夫这么开心过。

      姨夫对文化是很看重的,差一分没有考上大学,因为年龄不小家人催婚,结婚后在村里教书,所以他对高中毕业生都高看一眼。

      霞是没问题的,上学时在一个班,虽交集不多,但也属于本分善良的姑娘。姨夫对这门亲事十分上心。他蹬着自行车去霞所在的村打探情况。村里人都说他“阴阳”,阴阳是我们那里的方言,啥意思呢,就是比较怪异,与常人很不相同。

      “考察”工作结束后,婚期就提上日程了。荣在二十岁时结了婚。

      别看喷乎特别不靠谱的样子,对嫂子还是很敬重的。每次来我家,一口一个嫂子如何如何。看到他们一家其乐融融的样子,我们都替他们高兴。

      但谁料事情就起了变化呢。结婚第四年,荣出事了。在一个路口拐角处,一辆外地大货车撞上了他的摩托车,还没到医院,荣就去世了。

      姨听到这个消息后,当场晕了过去。姨父瘫在地上,眼神发呆,像遭了闷雷。醒来后,姨撕心裂肺地哭,一夜之间老了好几岁。姨夫头发全白了,牙齿也掉了两颗。天降横祸,说的就是这种情况吧。

      喷乎也傻眼了,以前总觉得有哥哥在他前面给他顶着,什么事都不用他操心,但转眼之间他成了家里唯一的依靠,他能顶上来吗?他内心有种说不出的恐慌。

      那年暑假,我回家见到了喷乎。他还想笑,但掩藏不住内心的忧伤。当我们两个人独处时,他对我说:“姐,你知道吗,我家里这个样子,我想去南方打工,多赚点钱,但我又不放心我爸和我妈。我爸自从我哥出事后,就没有笑过。我妈几乎天天不说话。”我劝喷乎,不要离开,你走了,家就散了。

      第一次我看到了人生的无奈,我比喷乎大不了几岁,二十一岁的他,承受了他这个年龄不能承受的生命之重。

      上天就是这样翻手为云覆手为雨,谁能预料呢。

      那个肇事的司机赔了姨家三万块钱。虽然这是十几年前的事了,但我还是觉得太少了。想想,一条生命啊,何况那时荣还有两个孩子,一个两岁,一个即将出生。

      姨家的日子该怎么过呢。或许是太伤心的缘故吧,姨和姨夫包了几十亩地,离开了村子。吃住都在地里,把两个孩子也带到了地里。

      都说喷乎不靠谱,但平心而论,喷乎在家庭变故面前做了他应该做的一切。荣出事后,喷乎说了一句让一家人都很感动的话。他对痛哭流涕的姨说:“妈,你别伤心了。哥的孩子我来养!”虽然我们知道,喷乎能力有限,但能说出这样的话,也的确不容易。姨看着喷乎,又温暖又心酸。

      虽然喷乎说养侄子侄女,但他拿什么养。腿脚的不便让他很难找到稳定的工作,他先后去饭店当过服务员,去服装店卖过衣服,还去厂里看管过器材。其间的辛苦可想而知。

      记得一次回乡赶集,喷乎一瘸一瘸地走过来了,特别开心地看着我:“姐,什么时候回来的!”我打量着他,头发好像好几天没洗,乱蓬蓬的,旧衣服上有几处污渍。“刚回来,你买东西?”“今天发工资,给我妈、蛋蛋、妞妞买点好吃的。对了,你看我给妞妞买的裙子好看不?”说着从身后包里拿出了一套粉红色的连衣裙,领口处有几朵小花,特别可爱!“眼光不错啊!挺好!”我夸赞道,“价钱也不便宜吧?”“还行,一百多,不过妞妞穿上一定很好看!”他特满足地说道。“你怎么不给自己买一件?”“我一个男的,有啥好歹!”他憨憨地笑。

      为了增加收入,也好有个立身之本,喷乎去考驾照了,虽腿脚不像正常人,但不影响他开车。喷乎先后开过小车开过大车,但因为喷乎嘴不把门,不经意间总爱说些大实话,其间换过多个老板。但不管怎样,姨家的生活在逐渐走上正轨。

      时间能毁掉一切,也能抚平一切。十几年过去了,姨和姨夫逐渐从阴霾中走了出来,脸上逐渐有了笑容。荣的两个孩子也长大了,上了初中,成绩还算不错。霞一直未嫁,在省城打工,逢年过节回来,回来时总会给孩子买一大堆东西,来弥补不在孩子身边的亏欠。

      三

      喷乎也该结婚了,这几年喷乎相了很多对象,要么是人家相不中他,要么是他相不中人家,但大多是对方相不中他。

      村里人给姨说,不行,找个山里的媳妇吧。姨不愿意,因为这边家里特别穷的人家才会娶山里的媳妇,姨还保留着可怜的自尊,不愿委屈喷乎。

      其实喷乎是不在意的,他曾说过找哪里人他都无所谓,但前提是必须经过他妈同意。我能体会到喷乎的孝心。

      2015年,有人来给喷乎介绍对象了。是几十里外的一个媳妇,离婚了,没有孩子。

      据说没离婚前在夫家天天挨打。她前夫脾气十分暴躁,又沾惹了赌博的恶习,没事就出去赌。赌赢了,就老婆长老婆短地叫;赌输了,回家就打人。

      媳妇一直隐忍着,回娘家也一再替老公遮掩。直到有一次被打得在床上躺了好几天,娘家实在看不惯了,接她回去,之后离婚了。

      姨听到中间人说的话,叹息了一声。问道:她想找啥样的?中间人:玲子说了,啥也不图,只要对她好,不挨打就行。

      姨说:这个你放心,在我家绝对不会挨打。

      中间人满心欢喜地走了。

      见面当天,喷乎有些忐忑。虽然姨给中间人说过,喷乎小时候出过一场车祸,身上有伤疤。但伤疤的程度没和中间人说清楚,给玲子说了,会不会吓坏人家呢。有人劝喷乎不要对对方说实话,先过了门再说,到时生米做成了熟饭,她还能再离婚?但喷乎不愿意,说无论如何,不能骗人家。

      见面那天,喷乎用笑容掩饰内心的恐慌。玲子见到喷乎,笑了笑,随即低下了头。

      喷乎看着玲子,感觉特别踏实。玲子不是特别好看的女人,中等身材,扎了一个马尾,脸色有些发黄,两腮有因长期干农活太阳直射而生的晒斑,穿着十分朴素,是三四年前时兴的衣服。玲子不爱说话,但身上有种庄稼人特有的本分,一看就是一个会过日子的人。

      喷乎怯懦地说:“中间人给你说了没有,我小时候……身上……”

      “没事的,我不在乎,我在乎的是人,只要人好就行。”

      喷乎怔在那里,眼里有些湿润。

      没过多久,喷乎和玲子结婚了。姨拿出积蓄给他们风风光光办了婚礼。

      据说新婚之夜,夫妻二人哭了。

      我想那应该是同为天涯沦落人的疼惜与怜爱吧。喷乎表面上咋咋呼呼,什么都不在乎。但他身心的病痛、在社会上摸爬滚打所遇到的白眼冷遇,岂是我们这些健全人能体会的。不说其他人,就连本家的一些人,何曾将他放在眼里。听姨说,喷乎的姑姑家对喷乎是很嫌弃的,每次去他姑姑家,他表嫂总是对他爱答不理,很多东西也不愿让他碰。喷乎不傻,后来很少去他姑姑家。

      喷乎逢人就笑,但谁知道他心里的伤。玲子呢,在前夫家天天挨打,每天看着别人的脸色过生活。

      我有时候就想,老天就是这样温情,他会让匹配的人冥冥之中走在一起,互相取暖。

      喷乎不要山里的媳妇,是在等玲子。玲子只有经历了前夫的折磨才会选择喷乎。当看到喷乎身上的伤疤,玲子应该会懂,他们就是命定的姻缘。

      四

      夏天来了,从早上起村里就蒸腾着一层热浪,这样的天实在是没法出门,知了在扯着嗓子叫,狗趴在树荫下直伸舌头,屋内空调在高负荷地运转。

      傍晚时分,喷乎带着媳妇来了。一进门就欢快地叫:“姨,我和玲子来看您了,给您送点菜。”两口子手里掂着好几兜东西,有豆角、青椒、西红柿。看到我,欣喜地直叫:“姐,你回来了。在家多住段时间啊,姨虽然不说,但她特别想你。”我点点头,接过他们手中的菜。我妈说:“这么热的天跑啥跑。”“自家地里摘的,你们慢慢吃。”

      “姨,前几天我跑车去新疆,那儿的西瓜特别好吃,我给您带回了两个,您尝尝。和咱们这儿的不一样。”说着去摩托车上取下了两个西瓜。

      我们挽留他们在家里吃饭,喷乎急着要走:“我爸我妈,还有四个孩子都在家等着呢。”“孩子叫什么名字?”我问道。“一个叫永康,一个叫永乐。玲子取的。”喷乎自豪地看着玲子,玲子羞赧地低下头。

      摩托车发动了,玲子坐上后座,挥手作别。巷子拐角处,玲子搂住了喷乎的腰,依偎在他背上。

      天边的云彩像喝醉了酒,红红的脸,很美。

      本文标题:喷乎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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