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卓一苇(晋中)
有时候,也会心血来潮地翻看一些东西,比如某100万元奖金的大赛,某些于己无关的扶持计划,某某年纪轻轻得了一个重要荣誉等等,最后的结果通通都是失落,继而安抚自己要有一颗平常心。
100万元奖金的大赛,忽而宣布无限期延长了,恼怒之外又有庆幸;扶持计划既然选不上自己,那被选上的必然都不怎么样,都没听说过么;年纪轻轻不要紧,一看出生年月,比自己大三五岁,还来得及超越他们,真是喜不自胜。这都是以前的想法,如今的我如脱落干净叶子的冬柳,只剩一句笔直的话语激励自己——还是要脚踏实地干起。
这并非是随着年龄增长放弃了对世俗各种不公正的抵抗,而是姿态的转换。30岁之后,愤世嫉俗已成为不大光明磊落的表达方式,勾着头一言不发好像才是介于中青年间所谓“社畜”的行走方式。“社畜”,多么血淋淋的一个词,却是真实之一种。愤怒之外的解决问题的方法,心安理得地喝着“心灵鸡汤”自补语录是最妥帖可行的一种。
好像又不全然是这样。我指的是一种透过事件或文字迷雾看真相的能力。我不是这种能力的拥有者,但我愿意做一个虚心的学生——假如事实并非如我们所看到的那般不堪呢?比如,大赛主办方真的遇到了什么难以解决的问题,扶持计划里大部分人有真才实干,而那位比你大点的同龄人取得的成就远比你想象中的多。我们得承认自己的无知、懦弱、懒惰和恶毒,这可行吗?
大部分人难以承认自己不行,“顾客是上帝”的心态随着市场经济的崛起大为流行,网络时代和自媒体的发达又使这一心态膨胀成“我就是上帝”,“我”欲横行。在中国人的最大场面——饭桌上,经常可以看到喝醉的人在自说自话,字句如果能清晰地连缀起来也大多是吹嘘自己的辉煌时刻。我觉得,自我陶醉是酒文化最为精华也最为糟粕的地方。古人把“自省”作为终极美德之一,也就不难理解了。承认自己的不行,就是和自己开战,要付出、劳动、流汗、流泪,这种种艰难——其实已经指出了日常的强大逻辑。
日常的本质是什么?在和平年代,抛却战争、疫病、星球被毁等内外因素,日常即由看似重复的机械的劳动组成,日常的本质是劳动,以荫蔽人类、繁荣地球,如马克思所说“任何一个民族,如果停止劳动,不用说一年,就是几个星期,也要灭亡。”体力劳动削弱了,被一部分机器代替;脑力劳动增强了,劳动者的苦恼增加了,可我们能抛弃这个日常吗?不能。
最近读苏珊·桑塔格,最令人佩服的一点是她作为女性、作为知识分子的人道主义精神,从1993年开始曾多次只身奔赴被围困的萨拉热窝通过排演剧目鼓舞士气。目睹了战争的残酷、媒体的无良和文学的无助,于1995年某次离开萨拉热窝来到未被轰炸的城市萨格勒布后,她写道:
坐进机场的出租车(出租车!)——行进在由各种交通信号控制着的车流里,马路两边的建筑都有着完好无损的屋顶和没有挨过炮弹的墙,玻璃都还嵌在窗格中——打开旅馆房间的电灯开关——有马桶可以用,用完后还可以冲刷——放水洗澡(设想你已经有好几个星期没洗过一次澡了),有水可放,而且是热水,从龙头里汩汩流出——去马路上逛逛,商店里看看,身边的人们在走路,和你一样,以一种正常的步伐——在货架摆得满满的小杂货铺里买点东西——踏进一家餐馆,有人为你递上菜单——所有这一切都显得如此怪诞和令人不安,以至于至少有四十八个小时,你会有云里雾里的感觉,而且非常愤怒。
这样的日常是当时血肉横飞的萨拉热窝人憧憬的天堂。幸福的汁液不兑点叫作“苦”的添加剂,就无法尝出它“甜”的味道,“宁为太平犬,不做乱世人”的绝望没人听得见,这何尝不是一种悲哀?
我们的前辈、英雄为这长久的安逸付出了太多,可我们抱怨这生活平展得不起一丝波纹,是谁的错?没有对错,只是这提醒我们再一次回到日常的逻辑上来,试着擦拭它,看清它金光闪闪的内里。
擦拭是需要勇气的,前面的“自省”给了我们这样的魄力和胆量,擦拭自己会发现无知、荒唐、懒散等不足,擦拭别人也许会发现意想不到的优点。
县里曾有幸邀请郑州大学王士祥教授来讲课,名为《诗词中的廉政文化》,我因为负责撰写信息,所以过程都记录在案。虽然是上过“百家讲坛”的教授,可除了精神矍铄之外,王老师并没有任何让人感到特别之处。他首先给我们讲了他和台湾作家林清玄的认识经过,又讲了一个和尚误食人参的故事,最后说习惯很重要,他要求自己每天写1000字练笔,建议我们学学。当时我想,嗬,一天1000字,不是做梦吧?一周写1000字也了不得了,当时我自己算“能写的”,公文之类的东西一天也才写几百字。后来的某一段时间里,在大量阅读的基础上,我逼迫自己每读完一本书或者一个作家的书必写读书心得,居然越写越通畅,文思泉涌,才发觉王士祥教授所言不虚——这也许就是他成功的秘诀之一吧?现在,你打开搜索引擎,输入他的名字,看到的只是一张他几十年前的靓照,下面是一些头衔和成就,绝不会知道他保持着那么一种刻苦的执着和努力。
如今的日常似乎被网络抹平了,让人以为世界到处都是安逸、平坦、欲望和娱乐,那仅仅只是世界的不到二分之一。既然承认“矛盾无处不在”,那就得了解生活之难,明白除了劳动和克服,别无第二种方法可以把生活过好。即使娱乐节目、电子游戏看似脱离日常,也还有节目流程、主线任务等,流程和任务本身就是一种日常,只不过其中的激励更多更爽,不像生活这般严肃直接。
面对生活之难,过得去已经及格,过得好却是高标准,得85分以上了,因而需付出更多,要接续奋斗又得量力而行。啃老的最终落得啃自己,邪门歪道要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误入歧途的最终还要走回来,从零开始。
那么,请我们默念:一切终将回归日常。
政府花园
县政府院子里种了不少花草,酷似一个小花园,可流连驻足的人绝少,我算其中一个。原因无它,大多数人畏于“政府”二字的威严,不能有泰然悠闲的心情参观它——机关人员怕遇见领导不好答对,办事群众怕遭诘问。我呢,自从消除了对领导的恐惧感后,又日夜穿梭于政府大院的心腹地带,也就淡然漠然了——管它呢。
常常是中午,大都是阳光充足的春日午后,我首先被正对楼门那两棵姣好的玉兰树吸引。二月中下旬白玉兰已经含苞待放,可好多人并不知道那是什么花。或许北方人由于缺乏接触花的机会而大都是“花盲”,快节奏的城市生活又将人与自然生生割裂开来,一个同事有一天注意到了那两棵玉兰树,居然问我“那一树白花花的是什么”,而我也只能勉强告之曰“白花”。为了寻求真相,我几乎问遍了较有生活趣味的女同事,然而无果,终于有一天听人说那是白玉兰,我突然想到了《大墙下的红玉兰》,无端觉得此树必是白玉兰无疑。二月下旬,政府院里的白玉兰开了,枝杈间大大的空隙日见缩小,花也越来越繁盛,那一朵朵婀娜的白花仿佛一只只晶莹剔透的玉盅,被一只只无形的手托举着,盛满生命的酒酿,散发着若有若无的春日的芳香。进入三月,玉盅变成了玉杯,落英开始多了起来,再过几天,花开得更泼敞,被风一吹,简直是一树耷拉着翅膀的白蝴蝶,恋着枝头不肯离去,而树下,已是若干香艳的花魂了。
花园呈圆形,以两棵白玉兰为界分东西部分。最多最繁盛的当属松柏。北方嘛,没有常温的气候能留住常香的花朵,只能以种植常绿乔木来抵抗漫长的单调时光。很长一段时间以来,我分不清松树和柏树:都长着针形的叶子,都一年四季不换色,双胞胎一样怎么区分呢?网络搜索乃至拍照识别也难以找到确切答案,何况松柏之争并不是什么大事,后来也就放下了。最近游园才发现,原来松树是一枝枝的,枝丫本身弯弯曲曲、旁逸斜出的,松针扦插在上面,如同中医院里扎满银针的病人的手;柏树呢,是一簇簇的,一根直通通的枝上缀着短而尖的三角刺,紧凑得很。所以依疏密、颜色来看,柏比松要密得多,也绿得多。
园子西边有一低一矮两棵树,分别是柳树和柿子树。柳树有四五米高,树干有一人合抱粗,还用铁支架卡住防止倒下,想来有些年头,不知当初种在院里是否有“留人”之意?常常是,大柳树的一头秀发把矮冬瓜似的柿子树遮了个严严实实,以致整个春夏秋三季人们无从感受到柿子树的存在,直到秋末万物萧条,柿子树小心翼翼地捧出一年来的劳动成果后,人们才恍然悟及它的真名。也许是由于顾及面子,或者囿于“禁止践踏草坪”的规定,没有一个人来打柿子或者捡柿子,我年年经过,年年看见一树的柿子一个个流星般无声坠落,留下一地不甘的鲜艳的残骸,徒然做了鸟雀的零嘴和草地的肥料。我想,这两棵柳树和柿子树可真像一对默契的夫妻,又不由得想到了《高女人和她的矮丈夫》,不管自然和人如何日复一日地毁坏它们的生命姿态和成果,它们仍不置一顾、逆来顺受,没有半点辩解、怨恨乃至反抗的意愿。只不过,随着全球性的气温变暖,柳树的“丝绦”脱得越来越迟,而柿子树的身影也越来越难被人记起了。
我曾经以为,竹子在北方绝难成活,而花园东北角的翠竹颠覆了我的看法。它们不仅被移了来,而且长势很旺,葱茏得很。数目有多少呢,大约有二三十竿吧,尤以中间的几根最为粗壮高挑,叶子稠阔,枝干透着莹莹的绿色,越往外长势越差,大概顺应了所谓“边际效应”吧。我总担心竹子熬不过冬天,即便近年冬天的冷日子越来越少,可也不是南方植物可以忍受的呀!没承想,前几天游园发现大部分无恙,仅有三五株冻成了“黄竹”,也还是耸立着没有倒下的意思,甚至还有一株绿叶和黄叶相交映,酷似把黑发染白的青少年,潮得很呢。秋天的时候,县里要办菊花展,政府院里沿着花园根摆一溜盆栽菊花,于是“兰竹菊”都有了,虽然白玉兰和兰花仍有不小区别。
那梅呢?梅在挨着外墙的花圃里。
政府绿化带的设计,有点像一个“回”字,中心部分即是上面所说;再往外,自然是环形通道和停车位;在停车位和外墙之间,还有狭小的空间可供利用,便成了栽梅的花圃。国人从小学古诗词,其中咏梅的不在少数,可梅长啥样大都是想象中来,譬如我,二十几岁前不曾见过一枝梅。在我的印象中,梅是白的、香的,“梅须逊雪三分白,雪却输梅一段香”;梅又是孤独的,“墙角数枝梅,凌寒独自开”“驿外断桥边,寂寞开无主”,可政府花圃的梅花让我看到了它的另一面。比如单株种植的梅吧,也不知是什么品种,短短几根枝杈上密密匝匝缠了一圈花,扣子一般齐齐整整,从枝的根部延展到梢子,不留一点空隙,坠得枝条低垂,开法不可谓不霸道;粉嘟嘟的花像美人的眼,又像一支支花做的“糖葫芦”,真个香、浓、艳,一树的花又引来一树的蜜蜂嗡嗡个不停,枝头因而下坠得更为厉害,春光也就摇曳得更为烂漫。你一株株地看过去,那真是赏心悦目,就像给你的心和眼做了次心灵保健,滋养得很。在这样的一次“心灵保健”中,尤以西北角最吸引人,因为那里种着三棵高矮胖瘦不一的榆叶梅。最开始我只知道这是梅树,不知名字,直至有一天花褪后长出叶子,认出与榆叶相似,才恍然想到“榆叶梅”三个字。榆叶梅比单株梅开花时间略迟,而它的大气、热烈和壮观却不是一株株的灌木可比的,这就如同团体表演总要在声势上压个人表演一筹一样。它的所有美都集中在别无二致上,它的朵的整齐,是弧度完全一致的圆润,像经过民间工美大师的修剪,却全然出于自然,不多一点也不少一点;它的花的整齐,是一层层精心堆叠而来,合卯对缝,绝无一点粗制滥造;它的树的整齐,是每一朵花都舍去了自我表现的机会,站好自己的位置,甘当热烈中的平淡、出众中的平凡的精神——于是,一树春色的浓艳艳、生命的沉甸甸、境界的亮堂堂出来了。
还不能忘了那甘当着花园的皮肤的草,春也萋萋,秋也黄黄,连同那些不知名的各色野花,它们共同构成了我们所向往的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