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寻人启事

  • 作者: 鸭绿江
  • 来源: 归一文学
  • 发表于2023-11-09
  • 热度13791


  •   

      一

      眼见天气渐热,街上的女人们打扮得花枝招展起来,许建的心就不免有些躁动。自从涂小拉离家之后,不知不觉已是半年有余,从某种理论上说,许建的苦闷生活已有半年光景未近女色。的确,对于一个正值壮年的中年男人来说,委实寂寞难耐了些,尤其是在这样一个枯燥乏味的夏夜。

      许建裸身躺在床上,脑海里驰骋着他和涂小拉在一起恩爱时的各种画面,内心冥想着他激情时常脱口而出的近乎秽语,试图在灵与肉的交织中获得某种慰藉。未料,枕边的电话铃声孤零零地响起,刹那让许建顿生恨意。许建操起话筒,没问青红皂白就劈头盖脸直斥,涂小拉你大半夜的不睡要干什么!不想,电话那端传来一个男人憨憨的笑声,许建不由一惊,忙问你是谁?只听话筒里男人缓缓地答,许哥,我,海子。

      许建坐起,道,兄弟你啊!内心怪怨自己差点整乌龙。许建原本以为电话是涂小拉打来的,因为一直以来,他家的电话几乎与外界绝缘,却不想是老工友海子。海子是去年在建设大厦搬水泥时认识的,其人短粗胖,脸却长得瘦瘦的,外观一看不甚讨喜,但就是嘴厉害,每至休憩的空当,有一群人围在身边听其说笑话白活黄段子的能力,每次话落,许建再一搭腔,二人就如说相声,时常逗得周围人等前仰后合,给做繁重体力的兄弟们带来了轻松快乐。若不是后来许建脚崴不做了,二人就此作别,用许建的话讲,真说不准二人哪天跑商业城地下通道底下说相声去了。

      许建的反应些许迟疑,让海子认识到自己可能惊扰着许建美梦了,忙解释都是以前上夜班上惯了,落下了病根,晚上总当白天过。许建打岔多大事儿啊!遂问,兄弟,这么晚不睡,有啥事儿啊!只听话筒那边海子脆生生道,没啥事儿啊,哥,就是刚才和我二舅聊起,他那小印刷厂要雇人上街贴小招贴,冷不丁地想起你,我琢磨着这活儿既不耽误你看孩子,又能挣俩钱,就急着告诉你!许建一听,好事儿啊!感慨哥俩儿当年没白处,有啥好事儿兄弟还惦记着哥哥我呢!海子说,那是啊!就要上来嘴贫,这也就是你,这年头谁愿管闲事儿啊!许建乐道,可不!那行,赶明儿我去看看。

      挂了海子电话,许建就再也睡不着了。身体上的燥热难消退,心里就有些怪怨海子电话早不来晚不来,像似个倒霉催的!抬眼再看墙上的时钟,指针已指向半夜两点,许建陡感伤悲,心道,好不容易儿子果果到涂小拉那儿过个周末,自己放松一天,却未料现如今入个睡却要数羊,真是衰透了。遂一把扯下了台灯开关,开始安心地数羊。

      时间也不知过了多久,许建睡意正浓时,楼下传来脚踹摩托车反复打火的声音,刺得许建双耳有些冒火,忍不住翻身坐起。可是,来来往往飘飘忽忽的噪音似乎难以停歇,把许建恼火得一把推开窗户,扯着嗓子冲楼下喊,大白条,你还让不让人活了!

      大白条是许建家楼下的邻居,人本叫白莲,自从被前夫甩了以后,发誓一定要挣金条,不为别的,就为争口气。前夫是被富婆领走的,故人前人后言之,这辈子不把金条堆成山,自己就不叫白莲。邻居听闻,一度笑谈,都说一个卖咸带鱼的挣什么金条挣金条,能糊弄好嘴就不错了,索性送其外号“大白条”,久而久之,白莲是没人叫了,整条街里都知道大白条轶事,她的海鲜摊位倒是红火了不少。大白条今本出摊,偏是摩托车打不着火,二手入进来的总是不妥,谁叫第一个新的摩托车没骑上两天半,在市场门口被盗了呢!大白条正跟破摩托心急,见许建楼上抽冷着吼了一嗓子,就更加气不打一处来,遂冲许建喊,你活不活该我屁事儿,别撒不出去火,欺负老娘,找老娘来撒!

      许建一听这老娘儿们这话正捅自己痛处,也来气损道,哥撒火有的是地儿,你撒火指望屁驴子吧!大白条受不了许建这话夹枪带棒的,暗含着色情亵渎自己,气得两眼一立,怒目圆睁,大喊你个许建不是人,有种你下来,我撅不折你。

      许建一见楼下大白条气得直跺脚,四下寻找着东西,终于捡起一块土疙瘩撇向自己,遂面带微笑缓缓地关上了窗户,方算是解了心中一股闷气。复又倒在床上的时候,许建觉得,这个周末自己过得有些晦气。

      原本每至周末,是许建最觉轻松惬意的日子。这一天果果不在身边,涂小拉早早就会把儿子接走,自从二人离婚孩子判给许建之后,许建就成了一个道地的家庭妇男,看护孩子的重任也只有在周末这一刻,才算让许建全无了负担。实际上,打去年起,许建就没正经出去工作过,一是果果没人看,去过几次幼稚园,都待不了几天,许建受不了聋哑儿子被小朋友歧视;二是许建私下也算过一笔账,每月减掉托费餐费等零杂费用,跟自己出去打工挣的工资相抵,也所剩无几,故不如在家带孩子,起码孩子还能获取多些温暖。社区给了果果一份低保,加上涂小拉定期给果果送来的抚养费,爷俩儿生活将将够用。尽管许建内心也认为,这样的生活状态持续下去终究不是长久之事,但目前看来也别无他法。还好,回想昨晚海子电话里提到的贴小招贴之事,对许建而言,能够带着果果溜溜达达,既不受时间限制,又不受空间限制,还能挣俩钱儿,倒不失是个一举两得的好主意。

      许建兀自地想着,不觉日上三竿涂小拉领着果果进了门。当涂小拉看到许建正瞪个大眼珠子望向自己,就不禁来气斥责许建道,你有病啊,这都几点你还趴窝啊!你看看这个家叫你造的,你打算归老啊!许建看着没好气的涂小拉,遂回说我打算下蛋!涂小拉呛白许建,行,下蛋!有能耐你就下,但我提醒你,下蛋你也要分个时辰,别让你儿子在外站半天,摁门铃你也不开。许建慢悠悠道,你不是有钥匙吗!别总整得那么生分。涂小拉义正词严道,许建你少跟我套近乎,你是你,我是我,若不是果果,我跟你什么关系都不是。许建点头,是,如果没有果果,我们什么都不是。涂小拉怨声道,我上辈子是倒了什么八辈子血霉沾上了你。许建奉劝涂小拉能不能心平气和点,别离了整的也像冤家似的。涂小拉气哼哼地把给果果带来的东西扔在床上,说我倒想了,可你是不惹人生气那块料吗!转身摔门而去。

      许建眼见涂小拉怒气而去,心想自己在涂小拉心中就没有对的时候。也难怪,谁让自己有错在先,屋漏偏逢连天雨,没给儿子挣着钱看病,非得跟韩大头去投资,投资的结果是钱和韩大头都没了影儿。暗自里,许建也悔不当初,没听涂小拉劝,眼高手低要赚什么大钱,以致好好的日子分崩离析。可抛下这些不谈,许建也曾问过自己,如果没有韩大头这事儿,自己究竟跟涂小拉能过多久,答案是未知的。许建心里清楚,两个个性迥异的人南辕北辙未必叫互补,天生带着缺陷呢,越走越不合拍,这结果也许就是天定的。

      许建一跃起身,拉过床边的儿子,摸了摸果果头,问果果想爸爸没有?果果没有回答,只顾盯着床边的食品袋看。许建从中摸出一颗果冻,递送到果果眼前,但见果果笑了,许建不自禁道,你个熊孩子!

      二

      正午的阳光极其明艳,也许是昨夜刚下了场雨的缘故,天气既不热,也不潮,感觉很舒服。许建带着果果按照海子的提示,乘了两段公交车,去往海子二舅开的印刷厂。印刷厂位于市郊,在临界市区边缘地带的兰木桥边上。兰木桥早几年以足疗一条街闻名,兼具周遭一溜儿农家杀猪菜馆,曾经火极一时。如今虽然清寡多了,但许建走到这里,也会不由得多看上两眼。也正是这两眼,让许建和一个女人撞了个满怀。许建刚要道歉,女人嬉笑着上来就说,我看着像你嘛。许建心道,原来她是故意的啊!他一眼认出了女人原来是中学同学张玉。许建一乐,问你怎么在这里?张玉摸了下果果的头,随即看了看许建,嗲声嗲语道,我怎么不能在这里!她嘴一努,这家店我开的啊!许建站定,望向张玉身后的招牌,见上面大大地写着:御姐足疗馆。许建嘿嘿一笑,说名字很嗨嘛,肯定也挺舒服!张玉昂着头,几年没见,你还是那副损样,改不了。许建说,改什么?底板就是坏的。张玉话锋一转,说正事,你到这儿来干什么?许建说,我去那边一个印刷厂,找点活干。张玉说,那你离我可算是近了。许建说,是啊,哪天抽空我来看你啊!张玉爽快道,行!看着许建父子走远。

      张玉是许建为数不多的女同学里,对许建情有独钟的一个。虽然近几年没了消息,但许建早前儿一次同学聚会时,就听说张玉爱人遇了车祸已不在了。在校那阵儿,许建不喜欢张玉,也许是上赶子不是买卖,张玉追了许建一阵,也没了兴致。其实,那时候许建心里已经有了涂小拉,虽然他跟涂小拉不是一个学校的,二人只是不期而遇于区运动会上,涂小拉比跳绳,许建比跳远,都在一个场地,偏是涂小拉急中出错,自己的跳绳跟另一个赛手的跳绳缠绕在一起,无法动足,幸被许建上前解了围,而对许建顿生好感。事过多年,张玉一直觉得自己当初输就输在对许建太好,而今重逢,说不出怎样的一种心境萦绕心间。望着远去消逝的背影,张玉一跺脚,暗道自己不吃一堑长一智,对许建还是有些没皮没脸。

      许建带着果果找到海子二舅印刷厂的时候,果果已经显得相当疲惫。可当果果看到面前花花绿绿、码放得极其整齐的小招贴时,顿时来了精神。海子对许建说,什么叫有缘!这就叫有缘。许建没搭茬,自顾自地翻看着眼前招贴的内容时,不禁道,你这除了治牛皮癣的,卖红花油的,办班的,治不孕的,还能不能有点好的!海子一搂许建肩膀道,哥,人家要是能做得起大广告,还跑我们这来干什么!我们这儿,说白了就是细水长流打点酱油,慢功夫,帮人小而告之而已。许建一想,也是。海子刚要给许建点烟,二舅那边推门进来斥责道,说过多少遍了,这里不能见明火,你龟孙就是不长记性。海子忙扣上打火机,介绍二舅和许建认识。

      二舅胡髯黑须快言快语,直接告诉许建,招贴只要按客户的要求贴到位,钱的事儿少不了你。海子打断二舅话道,许建跟我都多年哥们儿了,不差事儿,钱我跟许建谈。许建诺诺地笑着,看二舅摆手走远。

      许建算是接下了这贴小招贴的活儿,海子帮许建往背包里装了五百份小招贴,一时压得许建的肩膀生疼,这东西看似不甚起眼,背起来却很是压重。海子嘱咐许建,这活儿一定要完成得定点到位。许建说,放心,没问题,二人遂挥手道别。

      一路上,果果时不时地凑上前来,小手伸进许建的背包,摸上一摸,生怕小招贴会溜走。许建看出,果果稀罕这些五颜六色的东西。

      许建笃信,这活儿接得好!试问人生什么叫作美好!在许建看来,答案极其简单,无非就是从事一种职业,既能够生存,又能够被自己喜欢。而自己喜欢,倒是其次,儿子果果喜欢,那才叫喜欢。赚钱爱好两不误,又有何求啊!

      由此,许建开始了带儿子贴小招贴的生活。爷俩儿贴的第一笔订单,是按照海子二舅的要求到顺城客运站附近。那里的人多而杂,既有远郊来市内的农民,也有中转倒短的异地客,是广告客户指定要求张贴的分布点。许建看着眼前人来人往,遍寻小招贴贴在何处,除了街道两旁的路灯杆与大树,公交候车亭显然是最好的张贴处。许建领着果果穿过马路,来到候车亭旁,见周围众多的等车人,一时张不开手行动,倒是一个民工模样的人,看到果果手里的小招贴好奇,不由得从果果手里抽去一张,惹得他人纷纷索要,方算缓解了许建第一次抛头露面时内心的胆怯和羞涩。直至公交车驶进站台,人群一下呼啦啦地散开了。许建发现,这广告原来也可以不用贴,可以送到他人手中的。可随着公交车扬长而去,许建看到,窗口七零八落飘出的,正是刚才从他们手里拿走的一张张小招贴。而当果果追撵着车屁股,试图捡拾遗落在地的小招贴时,许建蓦地惊觉到危险,一把上前拽住果果,告诫果果不能这样做。果果忽闪着大眼睛,噘起小嘴,神态很是失落。

      总之,贴小招贴的活计还是给许建爷俩儿的生活填充了色彩。许建难得看到果果如此开心,就连涂小拉周末过来接果果,也发现果果快乐异常。幸好许建事先千叮咛万嘱咐果果不要说出他们的秘密,尽管果果不会说话,但是字还是认得几个的,好在果果像是明白什么似的,让许建内心省却了担忧。

      许建再来到兰木桥这地方的时候,又是一个周末。张玉惊讶许建的突然出现,嘴上却怪怨着许建这么久才登门。许建说,孩子没人看,我总不能带他到这地方来吧。张玉面上有些不高兴,道有能耐你也别来。许建说,谁让我大热天碰到你了。张玉说,碰到我咋了?许建一摆手,长叹一声“哎”,似乎一切尽在不言中。

      二人东拉西扯从学校追溯到工厂,从工厂追溯到社会,又从社会追溯到现在的家庭,张玉感慨,没咋的,自己老了。许建说张玉,不老,我看着还跟以前一样。张玉觉得,许建你就说假话吧,我这眼角的褶子连粉底都遮不住了,你还夸我不老。许建解释,有一种人,比较扛老,就是年轻时没显得比别人多年轻,老时也不显得老。张玉说,你那意思就是说我压根没年轻过呗。许建用手一指张玉,你说哪儿去了,你们女人就是心歪,明明受了人夸还要逼人家说违心的话。张玉静默地看了许建好一会儿,二人都不言语,好半天,许建问道,你现在还好吧!张玉昂起了头,说,你说呢?许建不自然地微微一笑,自嘲道,还问你呢,我们也许是半斤对八两!

      夜色正浓,一列警察疾步闯入了足疗一条街。许建还不知怎么回事儿,就被警察呵斥着不许动,堵在屋里。许建光着上身,意欲拽过床边的衣裳,被警察制止住了,许建想解释他真的啥也没做,警察严厉责令其墙角蹲好。许建眼角余光扫过穿着三点式的张玉,但见张玉不当回事儿地看着他,许建心里想,怎么这么倒霉啊!

      警察不管许建如何解释,认定许建和张玉的行为属于卖淫嫖娼,并且张玉的足疗馆提供非法经营场地,已涉嫌犯罪。许建委屈,说他和张玉本是同学,两人之间的行为多说是个你情我愿,况且属于发生关系未遂。警察斥责许建你蛮懂法的,非要许建求证把自己老婆找来。许建说我要不是光棍儿我就不来这里了。张玉一旁听着气了,心里愤恨许建你把我当什么了,瞎了我对你昔日的一片情意,结果警察一做笔录,张玉故意装得含含糊糊,警察非要对许建做出处罚。

      许建兜里没钱,罚款只能找涂小拉要,涂小拉接到电话,气得更加火冒三丈,觉得许建的人生彻底废了。许建意图跟她说清楚,事情并不是涂小拉想象的那样。涂小拉近乎号叫着冲许建大声喊,不是那样是哪样,我跟你丢不起那人!扔下许建孤零零地站在空荡荡的街道里。

      许建远看着涂小拉的背影远去,心里说不上来的酸楚,说不准是对涂小拉,还是对自己。

      三

      许建用了足有两个星期才算平复了所谓嫖娼带给他的心理阴影,其间涂小拉又跟其大吵一次,涂小拉指责许建流氓下贱狗血,许建窝在沙发里闷声不吭。涂小拉对许建的极端厌恶,甚或表现在她从许建手里接过果果手时,也会不停地用湿巾擦拭果果小手,生怕许建带给果果什么不干净东西而沾染了她们娘俩儿。许建看出,他在涂小拉眼中,现在就是个万恶不赦的损贼。

      只有在领果果外出贴小招贴时,许建才会感受到内心的些许放松。许建现在能做的就是把所有的心力都放在多挣俩小钱儿上。海子曾给许建开过一回工资,虽然只有区区260块钱,但许建一核计,一周挣二百来块,一个月下来也有个小一千,这样和果果吃穿用度也能宽绰不少,还真挺好。老实说,许建很知足,但新近发生的一件事儿,让许建有些担忧,在一次去东西四路步行街贴广告时,他被胸牌编号为369的城管给逮住了,369训斥其制造城市牛皮癣,许建见势不妙百般求情,369念其初犯,由此教育第一警告第二,放了许建和孩子一马。尽管此前,海子也曾提醒许建贴招贴时要留神,别让城管撞上,毕竟贴小招贴这玩意儿或多或少也算违规不犯法,但若说你错就是错,可许建还是没太在意,而今真就不偏不倚碰上了,好在最后顺利脱身,许建总算长出一口气。

      可贴招贴最令许建放心不下的却是儿子果果,果果喜欢贴招贴甚至有些痴迷,前些日子一连几个阴雨天,许建没带果果出去工作,弄得果果小脸趴在窗玻璃上,望着窗外阴霾的天空,期待放晴。天好,果果就迫不及待地拉着许建的手,意图出门。父子俩,一人斜挎起一个背包,肆意行走在蓝蓝的天空下,那一刻,许建绝对能够感受到这份工作带给果果骨子里的快乐。可果果不知,这份快乐是建立在许建时刻提防城管围追堵截的担忧里。皆因果果贴招贴时,喜欢细致到极致,稚嫩的小手一定要把招贴贴得四角平整,规规矩矩,故而耽误时间。为此,许建带着果果常常为躲避城管而穿大街走小巷,也曾被城管身后在追逐得鸡飞狗跳,害得许建的神经绷得似上了弦儿的弓,就怕突然哪一刻城管出现。每每这时候,许建内心不得不对涂小拉竖起大拇指,因为涂小拉早有远见地形容自己,就是一个不折不扣的贼。

      同样,说许建不是好人的还有楼下的大白条。不知什么原因,楼下大白条家的门锁被人用胶水堵上了。大白条穷尽自己周边的敌人,认为邻居里,只因一个屁驴子噪音得罪过许建,故此,这事儿肯定是许建干的,所以上门踢场。许建自言自己有时是够猥琐,但区区一个门锁,猥琐得太不上档次,非己所为。但大白条还是胸怀坦荡般说,我敢直接找上门,不怕你再下绊子整我。许建觉得,跟这样的女人实在无法沟通,遂关门说你爱咋想咋想。

      老天不作美,许建家门洞这侧住户的下水道堵塞,大白条家在底层又遭了殃,厕所反水粪便流出一地,大白条出了一天海鲜摊回来,人困马乏,推门一看,头简直要炸了。大白条疯狂了,索性关了自家水门的总闸,誓抓黑手,抓不到黑手,楼上谁家也别想用水。因此,大白条更加笃定,此事绝对是许建发坏干的,就是苦无证据。三伏天苦了楼上楼下的邻居,即使面对众人指责,大白条也绝不放弃。许建闻着自己的身上都有味了,幸好取招贴时在海子二舅的印刷厂领着果果蹭了个澡,但这终归不是长久之事。海子提议,这事儿找电视台呀,《生活导报》里天天都报啥了,针头儿线鼻儿家长里短,不看呢!许建一听也对,遂用海子电话俯身五楼一鳏夫之名打到了电视台,把百姓困难一说,电视台派出记者,在众多居民的诉苦声中,在社区的协调下,找到了大白条的海鲜摊,圆满地解决了此事。大白条虽然打开阀门放了水,但心有不甘,若不是怕耽误生意,绝不会善罢甘休。因此,再路遇许建,更是怒目圆睁愤恨十足,许建只能当作没事儿人似的,轻飘飘一过。总之,为了维护居民切身利益,许建觉得,自己这事儿做得还是很地道。

      涂小拉最近忙得脚打后脑勺前胸贴后背的,也没有工夫看许建不顺眼。涂小拉就职于一家广告公司任客户经理,上月新谈的一家房地产公司今见结果,公司上下都很兴奋,涂小拉更是难以言表。这一单对涂小拉而言绝对够分量。涂小拉需要钱,她一直惦记着有天攒够钱给果果做个人工耳蜗,眼看着这个愿望越来越近了。如果不是当初许建瞎投资,被韩大头骗去好几万块钱,这个梦也许早就实现了,她现在唯有多挣些钱,才是当务之急。可客户的广告路牌安上了没有几天,就被客户投诉,上面不仅被涂了鸦,还被贴了小招贴。客户要求其所在公司担负起监督职责,要不就不打剩余的尾款。老板姚总听了涂小拉的汇报,也气得牙根儿直咬,道这个社会素质太低,嘱咐涂小拉先雇几个人,看护好其余路牌免受涂炭,把客户尾款先讨要上来再说。涂小拉领命而去,差一点错过了接果果回家的时间。

      一个个周末,过得就是这么快,涂小拉有时慨叹,自己就这么不知不觉地老了。看着周边的人出双入对琴瑟和鸣,涂小拉常后悔自己这辈子没嫁个好丈夫,许建在她眼里,就是个不知上进的男人,如今说什么都晚了,人生有命富贵在天。

      涂小拉摁着门铃,叫许建开门。许建偏是隔空喊话,道果果今天你是带不走了。涂小拉气得咚咚咚直砸房门,说许建你又要瞎搞什么?许建说,我的门锁被堵了,开不开房门,你得把开锁的师傅找来。涂小拉不禁喊,许建你又得罪了谁?许建说,我哪知道得罪了谁!别的不废话,赶紧找人开锁。涂小拉说,你早知道被锁屋里,你不会找警察叫啊!许建反说,警察好使你好使?涂小拉听了,无奈而恨恨地一跺脚,道我上辈子欠了你什么了,掏出手机,查询开锁公司的电话,最终找人开了锁。

      涂小拉又是没有好气地带着果果离开,许建心里却是一阵窃喜。这一通儿折腾,许建家门锁被堵的消息,也传向邻居的四面八方。这个门洞的十八家住户,在一个月内都被堵了锁眼,无一例外。可许建明白,唯一例外的是,他家的门锁是被他自己堵的。自从大白条家的门锁被堵那天起,楼内住户门锁相继发生被堵事件,只有许建家的门锁算是幸免,楼里的老太太气愤得甚至成立了老太太侦缉队,意欲擒拿作案分子,正因许建家门锁未被堵,许建都能感受到老太太投射到他身上那种狐疑的目光,许建恨自家鹤立鸡群脱离群众队伍,只有出此下策,先把自家摘清再说。

      其实,许建已经发现了门锁被堵的蛛丝马迹,也许是自己贴招贴的缘故,他发现最近以来,楼门洞家门口,无端地多出了一些开锁公司的电话招贴,甚或有一次,自己好信儿打过去,蓦然发现所谓不同的开锁公司,对方的声音其实根本是一人。许建终于在清理了自家门户之后,把自己的疑虑提供给电视台做了新闻线索,接下来电视台在历经多日的暗访后,协同公安一举擒获了犯罪分子,这个犯罪分子不是别人,是曾经在这个楼里租住过两年的一个外来打工仔。他们里外勾结采用一堵一开的办法,先是给住户堵锁眼,然后利用住户急于开锁信手拈来,看着家门口墙上贴的开锁电话抬手就打的心理,从中获利。许建慨叹,怪不得这小子不堵我家锁眼,闹半天,知道我困难呢!

      四

      许建正在反复数着电视台给的提供新闻线索的八十块钱稿费,暗自窃喜。海子打来电话,批评许建小招贴张贴得不到位,客户有意见,要扣工钱。许建听了窝火,问哪地方不到位啊!

      海子说,就火车站南头。许建说,那地方所有的电线杆子我都贴了,你说还贴哪儿!海子一听许建有点急眼,就缓和口气说,人家的意思,你再往流动的小黄牛车上贴点,小黄牛整天屁颠屁颠的,来来往往,广告流动效果多强啊!许建说,你当小黄牛车主都傻啊!贴人家车上一份广告,你要么给人二三十块钱,要么给人整一件T恤衫,这都市场经济了,人家白给你打广告啊!海子见许建说的不无道理,遂劝许建消消火,赶明我跟客户解释解释去。许建抱怨,你问他们花的是美元不,给一脚踢不倒的破钱,还咋咋呼呼吆五喝六的。海子忙道,好好好,大哥,我跟他们掰扯去。

      其实,客户并没提什么,是海子想从中整点景儿。海子之所以把许建招来,一是二舅厂子贴招贴这活儿确实需要人手;二是他从许建身上还能扒点皮儿,二舅给许建的工钱,他能从中克扣点提成。

      果果一见许建挂断电话,忙指着装招贴的背包示意许建外出干活,许建拍下果果脑袋,说爸爸这就带你走。果果欢快地武装好自己,斜挎好背包,许建大手牵着儿子小手,爷俩儿出了家门。

      今天要贴的这批招贴是女子医院的无痛人流广告,要去张贴的地点是位于望花区的石化大学周边。许建很是佩服这些小招贴客户的精明,他们的选点、定位与布局,绝对与时代接轨。不知几何时,少男少女们兴旺了一方宾馆,又曾经几何时,他们又迈步挺进了女子医院。想想他上初中那阵子,男女同学就算青春萌动,也鲜有大胆的,好容易有个张玉,前些日子警察面前被盘问的那一句话,就把人家伤得体无完肤。一想起张玉,许建就觉得心存愧疚,虽然二人的相遇有点各有所需,也不能因此生生地把年少时的友谊给毁了,坦诚讲,许建内心真有些后悔碰上张玉。

      以往父子贴招贴的路上,许建都会指着招贴上的内容教果果认上几个字,果果虽然不会说话,但灵性极好。而这批招贴,许建捂着盖着不想让果果看到上面的内容。

      在就要到石化大学转弯的路上,果果赫然发现一块极有视觉冲击感的路牌广告,画面上清新典雅的住宅小区,映衬在蓝天白云下,传递予人一种祥和温馨的气息。果果驻足,仰望着离自己高高的路牌,凝神观望,稍顷,从自己的背包里掏出小招贴,娴熟地撕去上面的背纸,指着够不着的路牌,示意许建把自己抱上去。许建触碰到儿子期盼的目光,微笑着一把把儿子抱起来,越过头顶,骑在自己的肩上,让果果能够把招贴贴上去,一张、两张、三张……果果整整齐齐贴满一排。许建看到儿子满足的微笑,也不禁开心地笑了。

      涂小拉生气,自己费尽千辛万苦谈上来的路牌广告,被人贴上了女子医院的小招贴。客户电话里的指责与要挟不结尾款,让涂小拉伤神伤力。姚总过来,训斥涂小拉怎么雇人看牌子的!这个贴小招贴的损贼是不是跟我们结过梁子啊!我们上面的广告语是:家,是一片沃土。他弄个:无痛人流,才是你清醒的选择。摆明是和我们对着干嘛!涂小拉愤恨地说,我找不着贴广告的,我还找不着登广告的啊!姚总肯定道,对,上工商局投诉他们去!

      许建开心的笑容还未走远,被海子批评的电话就再次袭来。海子说,哥,咱还行不行啊!人家刚喷绘上的路牌广告还没挂几天,就遭了你的黑手了,咱的无痛人流广告是往学校门口和旁边的公交站贴的,不是往人家路牌上贴的。这医院客户都被举报罚钱了,要跟我们印刷厂一刀两断呢!我是好说歹说求爷爷告奶奶,才给人家劝回来的。许建接茬,孩子非要贴的,那路牌是新了点。海子说,可不,你要祸害,可埋汰的整,那新的,一看不就一目了然了吗?许建说,新的旧的咱不说,贴招贴这活儿,从哪论儿都是错。海子说,你说的是没错,市场有需要,就得有买卖,大家不都得吃饭嘛!许建说,对,都求吃口饭,得,事儿已出了,你就说咋办吧!海子说,我二舅说了,你领着个孩子也不容易,大部分的损失他来承担,你这批活儿就当白干了。许建爽快道,行,那就当白干。

      海子放下电话,撰了撰手里的钱,知道许建被他摆平了。医院罚不罚钱是次要的,凭他的三寸不烂之舌,搞定他们还是轻巧儿的。在他看来,他把许建的钱糊弄到手,那才是主要的。

      许建认了,钱没了就没了,活白干了就白干了,就当果果过把瘾了,没什么不值的!嘴上虽是这么说,但是许建还是有些心烦,索性领果果出门买好吃的。爷俩儿信步来到农贸市场,许建一抬头,听到海鲜摊那边吵吵嚷嚷,旁边看热闹的人聚了一圈。许建也不禁领果果挤进了去,却道吵架的人是大白条和一个中年妇女,听来听去,许建听明白了,中年妇女带着贵妇犬来这买海鲜,光顾着挑海鲜了,也不知贵妇犬是听到海鲜缸里哗哗的水声条件反射想尿尿,还是憋了半天也想尿尿,总之在大白条的海鲜摊位前尿了一泡尿,正泚在大白条不经意没放好的电插座上了,一下给贵妇犬电着了,这下中年妇女不干了,非要大白条赔她的经济损失带狗看病得个一千块钱。大白条憋屈,凭什么我赔你钱呢?你那狗瞎猫乱窜似的,碰到我电插座,又不是我电插座找你狗碰你狗,我赔你钱!根本是无稽之谈!二人话来话去,吵来吵去,看热闹的人只能是越聚越多,却解决不了问题。许建上前,跟中年妇女道,大姐,你们这么吵也没意思,都觉得自己亏了,不想想没出大意外,就算拣着。中年妇女问许建,你谁啊!大白条一见许建,心知得罪过许建,怕许建跟着瞎搅和,也道,对,你谁啊!有你说话吗?许建说,好,你俩都不认识我,我说话公道。一,狗这泡尿尿的,差点没出狗命,没出,大姐你幸运;二,狗这泡尿尿的,浇出你卖海鲜的一个安全隐患,没出人命,是卖海鲜的你幸运;三,你们俩都幸运了。还都不善罢甘休,你俩还咋的,想拿狗命换人命啊!你俩这么吵下去,是能吵出大米饭,还是能烙出发面饼,要我说这位大姐刚才不是挑了二斤螃蟹吗?卖海鲜的你送给她,这事儿就两清。大白条执拗着,凭啥我送啊!那边中年妇女也道,我不差这二斤螃蟹,我差的是我的花花有没有事儿。许建一摆手说,那好,还有一招,就是你卖海鲜的也被电插座过一下子,看看身体有没有事儿,两平。大白条一听许建这么说,气得一指许建,说你想害死我啊!许建转看中年妇女,伸出手就要往电插座上插,说,电的是我。旁边看热闹的人赶紧拦住。中年妇女见状,一把抱起果果正逗弄着的贵妇犬,道声纯有病,讪讪离开。

      周围人议论着散了,大白条望向许建,许建一乐,道二斤螃蟹也省了。大白条定定地看着许建带儿子走远。

      五

      涂小拉这几天心情出奇的好,在一次客户联谊会上,涂小拉认识了市财政局计财处一位姓谭的副处长。谭副处长早年丧偶,有一个刚考上大学的孩子,人虽然比涂小拉大十来岁,面上瞅着还算少性。涂小拉在意的是对方的学识与工作,更考虑自身的现状与不足,所以再嫁就要嫁个有稳定的工作和收入的人,感情上更是足可依赖的男人,不像许建那样吊儿郎当光是个摆设而不实际,因此各方面条件一比较,涂小拉觉得谭副处长与其还算般配。谭副处长本来饭桌上见涂小拉第一面也很喜欢涂小拉这个人,朋友们再一撺掇,也曾春心释放,跟涂小拉约会几次甚或悄然地拉了下手,但在最关键地征求前岳母的意见后,断然婉拒了涂小拉继续交往的要求,皆因岳母说过,她有个残疾孩子拖累到你啥时是头!谭副处长回到家里辗转反侧,眼前出现以前老婆死了自己又当爹又当妈的画面,而今自己好不容易轻松面对生活,又要给人家去拉帮套,心道自己图个啥!涂小拉美吗?就算有一定姿色,也是三十四五岁的人,女人的年华说快也快,没什么足惜。涂小拉能挣钱吗?一个给老板扛活的,就算挣上了,也不会花给自己。趁现在自己入情还不是太深,散了,对大家都好。涂小拉商场里刚兴致勃勃买了一条金利来牌的皮带,被营业员夸你老公有你真幸福,本想见面时送给谭副处长,却不想这么快谭副处长就拉黑了自己,涂小拉心不服,就一个破处长有什么啊!可内心还是有些难受人家甩了自己。涂小拉无心晚饭,河堤路上走了一遭儿,突生主意想到许建处看看果果去。

      许建和儿子果果正在开心地吃着橘子,这个季节的橘子外皮虽有点青涩,内里味道还算挺正。许建小心地剥着橘子,一颗颗地喂食给果果,果果也时而撒娇地把要递到嘴边的橘子,假装咬上一口,再回传给许建,许建内心十分高兴,不单单是吃东西还知道顾念爸爸,更是眼前的这些橘子在许建看来,就是白捡来的。上周许建在带果果贴招贴的路上,看到中兴大厦屋顶有人跳楼,一个电话打到电视台提供新闻线索,据说事后记者调查,跳楼者是因情殇而自杀的,间或还惹出一段两家之间的财产纠纷。许建为此,得到了三十块钱的稿费,正值新橘上市,许建索性一股脑儿买了三十块钱的橘子,打算让儿子果果享受个够。

      涂小拉见许建房门虚掩,内里不时传来许建的笑声,就没摁门铃推门而入。许建一抬头,惊见涂小拉进来,纳闷不晌不夜,涂小拉怎么来了!果果一见妈妈,忙奔入涂小拉的怀抱,同时递到涂小拉嘴里一片橘子。涂小拉吃着橘子,冲果果直点头,许建拍了拍手,站起身,问涂小拉,橘子好吃吧!涂小拉斜着眼睛望向许建,说我儿子给的任何东西都好吃!许建说,你知道这橘子是怎么来的吗?涂小拉说,偷的?抢的?你有那本事吗?许建说,我真没那本事!这橘子是我提供新闻线索,看到一个男人跳楼我赚来的!涂小拉正认真咀嚼着果果带给她的美味,听许建这么一说,牙齿猛一咬舌头,连疼带气地指着许建,哦哦哦地半天说不出话来。

      许建父子的生活,因小招贴的到来过得滋润起来。每天日程满满的,不知不觉许建手里已经攒了三千块钱,许建想象着,他挣到一万块钱会是什么样子,也许那时不吭不声,往涂小拉眼前一摔,涂小拉就再也不会酸酸叽叽叨叨咕咕的了。女人都喜欢丰沛的生活,在这点上,他亏欠涂小拉的。有时,许建自己也纳闷,他这辈子亏欠这个亏欠那个,而谁亏欠自己?老天找缺,他说话话把儿都掉不到地上,偏就给他一个聋哑儿子,用涂小拉的话讲,果果之所以这样,就是你这辈子话太多了。也许,自己的话真是太多了。

      许建带着果果再次来到东西四路步行街贴招贴时,内心还是有些打怵,但谁让客户特别指定要求该区域呢!东西四路步行街堪称本市最繁华的商业中心,道路狭长视野开阔,周边商场林立,整日客流量很大,客户之所以选择此处贴招贴,无非看中的也是这的商业效果。许建自从上次在这里被城管抓个正着以后,恨不得溜达都绕着这个地方走,偏是海子口口声声道客户要求,我们也是为人民币服务。但许建觉得,上次已经被逮过一次,人有脸树有皮,万一再被逮住咋整!海子说许建,按说哥你脑子挺灵光的,没听说过打架怕不要命的,光脚不怕穿鞋的啊!你一个要啥啥没有的光棍汉,就算他真把你逮住了,你一没钱,二没人的,就有一个哑巴儿子,他就是真给你关几天,他受得了良心上的谴责和内心的不安吗?这事儿说放大就放大,再被整到网上去,你就是惊天地泣鬼神一爱心爸爸典型你知道么!许建一听海子这么说,不禁道,敢情你小子这么用我,你是不是早就料到没人敢逮我是不是!怎么我一哑巴儿子现在倒成我行贴江湖的资本了,再说了,我儿子哑巴是你叫的啊!海子一见许建话里火苗不对,连忙打岔,哥,哥,你别生气,我就是顺嘴一说,这次你受点累,谁让客户那边我应承下了,等过后我找我二舅反映反映去,这地方这么危险不好干,我得帮你申请找他们多加点钱,你可别生气了哥,行不!许建见海子话已至此,心道算了,但口头警告海子,这地方的活儿,就此一次。

      许建要贴的这批招贴是一火锅店开业酬宾广告,果果一直指着招贴上的火字,嘴里咕哝着,许建告诉儿子,好好干,干完这批活儿,爸爸带你吃火锅去。果果像是明白了意思,面上老高兴了。

      爷俩儿一路走着,许建一路观察着,生怕哪地方没注意到警察冒出来。为了不惹人耳目,许建特地在爷俩儿的腰上又系了一件外搭,也不管什么天热,只为遮挡住前胸挎的装招贴的背包。

      眼见太阳高悬,招贴贴剩不足五分之一,许建暗忖工作还很顺利,只待转个街区把剩下的招贴全部贴掉,今天的工作就算大功告成。许建俯身再看果果红彤彤的小脸,欲驻足冷饮摊前,想要给儿子买个棒冰,却被果果执拗地拽离,许建半是怜爱半是玩笑地对果果道,好好好,咱省着,一会儿爸爸带你吃火锅去。可就在此时,许建听到耳后传来冷饮摊大妈尖利的叫声,城管来了,城管来了。

      许建猛一回头,见远处城管手比划着正指向自己,许建忙不迭地一把拽起果果的小手,道声,不好,儿子快跑。爷俩儿撒野似的拔腿就跑,后面城管见状,忙抬腿就追,一追一赶,害得周边人纷纷闪身侧目。

      许建带着果果穿过了一条又一条马路,身影掠过了一条又一条街巷,累得呵哧带喘,真是有些跑不动了,可身后的城管却是距离越来越近了。许建偷眼再看身旁的果果,小脸涨得通红,许建心里这个悔啊!心道,这地方真就不该再来,而这刻儿上哪儿买后悔药去。迂迂回回,许建爷俩儿穿梭东西四路好几个个儿,终被城管369堵在佳甫亭快餐店后面的小巷子里。369一把抓住许建的胳膊,气喘吁吁道,你还挺能跑啊!许建上气不接下气说,带个孩子跑不动了。369说,越说你还越能耐,得,跟我回执法办走一趟吧!许建连说小话再告饶,求369放了这次绝没下回。369说,就凭你练细了我的胳膊遛断了我的腿,可能吗?啥话也别说,痛快跟我走。许建一看369那坚定的眼神,知道这关是躲不过了,遂带着果果怏怏地跟在369身后,一同走向执法办去。

      一进了执法办公室,许建就成了屡教不改的违规典型。科长大老刘痛斥许建,就你们这种人,三天两头跟我们捉迷藏,以为我们逮不到你,知不知道什么叫法网恢恢疏而不漏啊!许建一劲儿点头,知道,知道,我知道错了。369上前,你还知道错了?你知道你错多大不?竟然还敢带个孩子出来制造城市牛皮癣,要你这么训练教育,赶明儿孩子大了,全城都没脸都是癣了呗!许建抬头说,不能,这不孩子没人看嘛!就带出来了。369说,没人看还是理由啊!许建嗫嚅道,这孩子聋哑。科长大老刘一听,惊道,什么?聋哑!现在有的犯罪团伙就是通过诱拐残疾人做幌子,利用他们来作案。许建一看这架势,忙不停摆手,跟大老刘和369解释,这孩子他真的是我儿子,真的,肯定没错。大老刘铁骨铮铮道,那不行,你说是你儿子就是你儿子啊?我还要问个究竟呢!四下就要找寻果果问话。许建怕他们吓着果果,就伸手挡着大老刘和369,不让他们去另间屋子叨扰果果,可这样一来,大老刘和369更觉许建肚里暗藏猫腻,三人对峙,你来我往,撕撕巴巴,大老刘369也就越发认定这里面有问题。大老刘被许建挡急了,不由大喊一嗓子,怎么,你还敢抗法!许建拦阻大老刘胳膊的手,一下停住了。大老刘气得正正衣领,转头和369道,这里面不一定有什么事儿呢!大老刘本还想继续往下说,可眼睛突然看到前方,瞬间惊呆了。

      顺着大老刘的目光,369和许建也看到,眼前的执法办公室内的走廊上、墙壁上、办公桌上、规章守则制度板上,到处都被果果贴了五颜六色的小招贴,此刻,果果正踮起脚尖小心翼翼地站在一个方凳上,费力地够着执法人员公示栏中刘科长的照片,试图把手里最后一张小招贴张贴在刘科长的脸上,刹那间,所有人的呼吸都觉静止了。

      六

      许建终于在刘科长和369的深刻教育下,向刘科长和369做出保证,从今以后,不再张贴小招贴,更不会给城市抹黑造就污染创造垃圾,一定要做一个守法守规的公民。

      许建带着果果从执法办大门走出来的时候,已是日落西山,许建内心心情十分复杂。他知道,他又要失业;也知道,日后果果也将要无趣待在家里。即使是这样,许建还是领着果果去了这家名叫知嘛开门的火锅店,让果果开开心心地吃个够。望着眼前兴奋的果果,许建端起酒杯的手,忽然感到万般沉重。

      晚上躺在床上,许建做了个梦,梦见他和果果跑到一个悬崖上,后面有一群人在追,他拼命地拽着果果的手,就在往下跳的那一刻,许建梦醒了。许建倚在窗台,燃上一根烟,想想这些日子带果果贴招贴的经历,最大的收获莫过于看到果果从未有过的快乐,他给予不了果果什么物质,也给予不了果果什么教育高度,能让果果乐一乐,就是他内心最大的满足。可他清楚,这份快乐是靠牺牲城市污染换得的,他终要有失落的那一天,或早,或晚,只不过这一天对他来说,还是来得快了些。

      大白条像往常一样,早上三四点钟起来就要上货,不同的是,这次摩托车打不着火,她没有执着地脚踹不停,而是用力推着摩托车想离楼远点再打火,她还记得上次和许建楼上楼下吵架,自家门锁被堵还曾误解了他,市场那次若不是许建解了围,自己不知该如何收场,所以,这次摩托车打不着火,她不想讨扰了他的睡眠。可不经意地往楼上窗口一瞥,她看到了许建正在吸烟,借着路灯发出的光亮,她看到许建窗前的星星点点,她不解这老小子为什么不睡觉,也许是不想睡,也许是睡不着。

      许建和大白条第一次认真地交集是大白条拾金不昧,海鲜摊前拣了个包,顾客重新拾得,感谢大白条买了一堆水果。大白条家里没有冰箱,只有个冰柜,水果又没法冷藏,一人吃不了,天热又怕坏掉。大白条左思右想,本就欠许建个人情,莫不如干脆把西瓜抱给果果。许建家中坐,听得门响开门,见大白条立在门口,得知其意,左推又搡执意不收,大白条不干,直言挺大个爷们儿还记仇呢!我是给孩子的,又不是给你的。果果倒是稀罕门口站个客人,这阵子不和爸爸出外贴招贴,果果很孤独,见了大白条,多少有些亲切。大白条抚摸了下果果脸蛋,说宝宝,阿姨请你吃西瓜。许建见果果一乐,遂收下了大白条送的东西。哪知果果多啃了几块西瓜,夜间尿了床。许建边洗床单边想,大白条整个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呢!

      可大白条的二次登门送鱼,让许建觉得事儿大,许建无论如何也不肯收下。大白条解释,我没有别的意思,这不八月十五要到了么,我弄了两条海鱼,这鱼刺少肉多,我上货便宜。许建坚持说,不行!无功不受禄,你还是拿回去吧!大白条说,咋叫无功不受禄啊!你又不是没帮过我的忙!再说了,给孩子吃鱼补脑!许建说,不能再补了,这孩子虽然不会说话,可比他爹猴精着呢!就意欲挡住大白条非要送进门的装鱼的塑料袋,可果果一旁探着脑袋伸手接过塑料袋,弄得许建站在门口愣了半天,哑口无言。

      回头许建教育果果,不能随便要人家东西,果果仰着头,嘟着小嘴,像在认真听讲。涂小拉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身后,推了许建一把道,你干什么呢!许建看看表,道你怎么这个点来接孩子。涂小拉说,晚吗?许建上下打量涂小拉一眼,见涂小拉兴奋的样子,道,不敢说晚。

      涂小拉高兴,是因为临接孩子之前,在同事的安排下,她见了一个相亲对象,男人算是钻石王老五,跟人合伙一间律师事务所,虽说三十有五,却一直未婚。这类条件,用同事的话说上哪儿去找。涂小拉也想知道,既然人家条件这么好,为什么没有婚娶。同事觉得,人生无非就是要么有缘无分,要么有分无缘,深究能究得过来吗?这把年纪,谁没惊心动魄过,谁又没黯然神伤过呢!涂小拉想想也对,面上看这个眼镜男也没哪点不好,更况自己这个年龄也不是挑长相个头那个年纪,人生实际些远比虚无要好,遂同意处处看。

      许建只看涂小拉与以往不同,暗想该不是中什么大奖!当然了,中啥都与自己没关系,但终归而言,她心情好了,自己也少被牢骚,没什么不好。

      果果的突然发病,让许建很是焦急。自从爷俩儿不再从事小招贴这活计之后,果果一度打蔫儿。许建以为,分散分散果果注意力,小孩子也许就会忘记,这篇儿就算翻过去了。可他发现,果果心重,手里还留有几个当初贴小招贴时式样不同的小广告样品,一如他小时候积攒收藏的烟标糖纸,动辄抚摸,难以忘怀。要不就是小小的身子栖身窗前,静静地趴在窗玻璃上望向窗外。许建知道,果果仍旧流连于那些贴小招贴日子。

      也许是因心火,抑或晚上天凉果果短了被子,果果病了,一下高烧到摄氏三十八度五,许建一看体温计,赶忙拿出烧酒,倒在碗里,燃起火,用手沾着给果果搓揉全身。以往果果发烧,这招物理降温极其见效,而现在三四个小时过去了,果果依然高烧不退。许建心道不行,忙给果果套件衣裳,出门要去医院。

      夜风裹挟着细雨,透着一些清冷。许建站在路口,半天没有打到车,这个时候又近午夜,许建一手抱着孩子,一手撑着把伞,显得很是吃力。恰好大白条打车经过,依稀中辨认出许建立在雨中,忙叫司机倒车过去,方知果果病了,就要一同陪着许建去往医院。许建挣扎着不用,被大白条一把拉下了雨伞,推送进了车里。

      果果幸无大碍,医生给用上了点滴。许建对大白条说,多亏遇上了你。大白条说,合该我今晚有事晚归,要不我们这破楼兔子不拉屎的地方,出租车都不爱进来。许建点头称是,许建劝大白条早点回去休息。大白条说,算了,回去也睡不到两小时的觉,又该起来上货,不如不睡。许建觉得,那也还是回去,总比在医院这气味难闻的地方待好。大白条反说,你咋的,怕我和你在一起让别人看见咋的。许建心道,可不咋的!暗自慨叹大白条惊世骇俗,就像自己肚里的蛔虫,呛得自己无语,还无法解释。

      而涂小拉知道果果病了,是在三天后,那时候果果已经能吃能喝啥事没有了。涂小拉本来恋爱不顺,撞见眼镜男同时又有心仪对象,愤然质问眼镜男一脚踩两船。可眼镜男却理论十足,我选择的是我喜欢的,在没有尘埃落定之前,我就喜欢追逐绚烂的色彩。涂小拉气得一杯水泼向眼镜男,算是让律师领教了她诗意的风采。

      涂小拉指责许建平日里没有照顾好果果,以致儿子生病,许建承认。但见涂小拉气色不对,许建内心清楚,肯定是外面谁又招惹她了,遂打岔道,你今儿个没晚点!涂小拉觉得许建是有意在气她,就如同窥见她内心真实的想法一样,故没好气地说,天下男人没一个好东西。许建认为涂小拉这帽子套得有点大,遂语重心长道,你还是遇见的少!涂小拉气得一边拽起果果向外就走,一边狠狠地回瞪了许建一眼,转而愤愤地摔了房门。

      许建觉得,自己说的没错,哪能说天下男人没一个好东西呢!起码家里就有。

      七

      许建和涂小拉离异的第一个八月十五,许建曾提议要不要在一起过个节,被涂小拉断然拒绝。许建眼睁睁而无奈地看着到了日子果果被涂小拉接走。眼见天色渐暗,静待月亮升起,许建孤家寡人般地待着实是无聊,遂决定自己给自己下厨,炒俩小菜,权作慰藉喝上两口。酒未满上,大白条当当当地敲门,声言过来给果果送月饼。许建开门,依旧推脱不要。二人你推我挡磨来蹭去,大白条认为许建夹咕,一个大老爷们敞敞亮亮的有什么不好!许建解释,这压根儿就不是夹咕不夹咕的事儿。其实内里担忧的是,大白条若是这样隔三岔五地送下去,终归不是太好!可大白条觉得,自己送出去的东西就不能再往回里收,于是期待果果像往常那样跑向门口拎东西就走,偏是果果久不出现。大白条一闪身,直奔屋内叫唤果果。许建告诉大白条,果果不在家。大白条有些失落,却见桌上摆好酒菜,遂抖了抖手中的月饼礼盒,直言你是不是怕欠我人情,要不请我喝两口,我们就谁也不欠。许建见大白条这么说,不落座也不好,于是道,那这送礼可是最后一次,从今往后,绝无下次。大白条爽快说,行!放下月饼,坐在桌前,接过许建递过的酒杯说,其实,我来这也没别的意思,就那狗被电的事儿,你让我省了一千块钱,逢年过节我不来瞧瞧孩子,我心里挺觉欠你人情。许建一摆手,你可别这样,要照这个送法,你不得搬台彩电来呀!大白条举起酒杯说,只要你需要,我认!来,干。许建一见大白条这架势,心想遇到生猛的了。

      许建的原则是怎么快点喝完,把大白条对付就走,不想大白条生来会劝酒,几杯下肚就能整自己晕晕乎乎。许建问大白条,你怎么这么会喝酒啊!是不一个人总喝啊!大白条一乐说,是啊!自从王强那犊子他妈的投入富婆怀抱跟人走后,我憋屈得一个人没事总喝。许建说,结果是旧仇新恨放不下,又惹来愁更愁。大白条一乐,哎,你咋知道呢!是不是你也有同样经历呢?许建肯定自己没有,我老婆是看我不顺眼,自己走掉的,比你被甩,我能高一个层次。大白条不爱听,说你这人就这点不好,嘴挺损的,你说上次咱俩吵架,不就是因为你说话不中听啊!许建坦诚自己是有问题,这样吧,今儿个算正式道歉并罚酒一杯。大白条也端起酒杯道,那我陪你吧!二人杯子一撞,许建说,我发现你这人挺仗义的。大白条回说,你也挺仗义的,上次狗被电那事儿,本以为你来砸场,不想却被你帮忙。许建打断话茬儿,别总狗狗狗的,记得人生少计较,活在当下,比什么都重要。大白条惊讶地发现,许建说的话很有哲理啊!

      二人杯来杯往,不知不觉一瓶白酒下肚,又喝了六瓶啤酒,大白条说,自己这个八月十五喝得挺透亮!许建看着窗外的月亮,也觉得今夜的月亮别有不同。大白条突然问许建一句,大哥,我发现你经常晚上不睡觉,搁窗台一待待一阵子,为什么呀?许建反问,你怎么知道我不睡觉啊!你千里眼呢!大白条有点醉意地说,我会看,我的眼睛是透视的,你肯定是想老婆了。许建也微醺道,别编,我看你是想男人了!大白条忽地哈哈乐了起来,我想男人了?哥,你真会开玩笑,我想男人了,我睡不着觉的时候,我想的都是王强以前怎么对我好,谁知他说变就变,还不如不对我好,他拍拍屁股走了,留给我的都是痛苦的回忆,痛苦的回忆,你知道吗!大白条说着说着忍不住抽泣起来,许建忙劝阻,你说好好的中秋节,你哭什么呢!人都走了,你还说那些幺蛾子有什么用呢!翻翻人生,谁没有一笔烂账,你,我,谁心灵没被摧毁过呢!大白条接过许建递过来的毛巾,一擤鼻涕道,可我心里难受,我难受!许建呵呵呵苦笑,大声道,谁不难受啊!大白条看见许建眼角泛起的泪光,一时无语。四目相对,二人凝望着对方,似乎窥透了对方的心灵。

      大白条喝醉的第二天没有出摊,也生生地少挣了几百块钱,她不记得昨晚是怎么下楼的,只觉得许建的小烧酒后反劲儿,就像许建这个人,貌似平庸,却总起波澜。

      许建也同样有点喝多,原打算一个人小酌,可突然来了大白条,遇到了对手,不喝也得喝,所幸许建认为自己比较有抗力,最终大白条也被许建半背半搀弄下了楼。有那么一瞬,大白条火热的目光令许建血脉喷张,好在许建挺住了。许建告诉自己,和大白条的关系就此打住,他不希望在家门口弄出点什么事儿来,张玉那事儿对他绝对是个打击,对他而言,即使再想女人,也不能在熟人身上犯案。

      可感觉这东西,微妙就微妙在它不由控制。许建越是告诫自己跟大白条少有瓜葛,他也就越发现他们的不期而遇像是老天安排好的,越来越多。其实这一点,连大白条都觉得奇怪,以往早出晚归和许建难得碰上一回,可最近丢三落四的,小巷里、市场上、棋摊前总能碰到许建的身影,一挨目光触及,二人都有种说不出的东西跃动在心里,缠磨得人睡不好觉吃不下饭的。

      涂小拉撞见许建和大白条在一起是在一个周末的午后。那天,涂小拉提前送果果回来,恰好碰见大白条上门给许建送饺子,并非得执意让许建尝一个,许建刚动起筷子咬上一口,就赶上涂小拉进门。涂小拉现在感觉非常好,根本不用敲门,直接推门就进,倒整得许建和大白条好生尴尬。大白条谎称有事儿,跟涂小拉打了声招呼,匆忙离开。涂小拉望着许建诧异的眼神,问许建,饺子好吃吗?许建就怕没人跟自己抬杠,与人斗与地斗与涂小拉斗,简直其乐无穷,立时表态,不仅好吃而且流油。涂小拉“呸”地啐了一口,道咋没噎死你呢!

      涂小拉一下陷入到了对许建再交女人的困惑中来,涂小拉原以为这种事情在许建身上不会发生,即使发生也没这么快,可事实摆在眼前,许建有了相好。涂小拉迷茫不知所措,说不清是嫉妒还是心底也残存着对许建的些许美好,毕竟是没有比较就没有鉴别,相亲的两个男人到头来都少了往昔许建对她的包容。

      涂小拉的偶然发现,事实上倒推进了许建和大白条的发展,许建觉得,大家既然都这个年纪,喜欢就是喜欢,也没什么藏着掖着,俩人虽不是什么天造地设,倒也是侬情我意,索性就往下处着吧。大白条显然较之先前,女人味了不少,新雇了一个看摊卖货的大姐,得闲也时常跟许建下下厨,给果果弄些好吃的。

      好日子没怎么开头,大白条前夫王强回来了,而且是带着绝症之躯回来的,大白条红肿着眼睛看着许建说,我不能不管。许建抬头望了望天,告诉大白条,得管!你管了,我才没白认识你一场。大白条听了,感动得热泪盈眶,不禁跟许建相拥而泣。

      许建的生活仿佛一下又回到了原点,果果依然时常地望向窗外,许建每每伫立在果果身旁,爷俩儿一同看向外面的世界,如听风雨,或疾风而至,或旷古幽兰,直到有一天许建看到,大白条携夫走进她的视线里,大白条要完成他爱人生平最后一个心愿,弥补他从未和她周游世界奔向远方。大白条偶一瞥楼上窗前默默看着她的许建,眼角不禁生出一丝湿润,但见大白条紧咬下嘴唇,捋了捋头发,回望着这个曾带给她苦与乐爱与恨的地方,和前夫一步步地消失在初秋微凉的季节里。

      八

      许建做梦也没有想到海子会登上门来求他江湖救急。海子声言最近活太多,忙得焦头烂额,原本打算找机会就来看看,可偏偏事儿不凑巧,一个接着一个,所以看哥哥晚了。海子掏出带给果果的礼物,一个时下流行的玩具小熊,但果果显然不太感冒置之一旁。相反,果果静静地坐在海子和许建中间,想听他们谈什么似的,尽管他根本听不见。

      海子劝许建重操旧业,招贴市场火得不得了,收入也会大有可观,可许建不从。许建认为,这个行业既已撤出,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更况他现在和果果这样生活得也挺好。海子环顾下四周,说许建,哥哥你看你现在的条件,出去忙活也累不到哪里,能多挣两个就挣两个呗,还在家里死球着干啥!许建说,出外带果果干这些日子,风里来雨里去的,果果虽然很快乐,但我每天也担着心,东躲西藏的,对果果的成长教育也不太好!所以,我也想明白了,钱这东西固然不咬手,但该是你的还是你的,不是你的终究不是你的。许建说这话时,突然想到了大白条的前夫,虽然傍上了富婆,但命里享不住,该不是他的还不是他的。海子一听许建这话,说行,哥哥,既然你这么想,终归有你这么想的道理,弟我也不勉强,可弟最近实在应酬不及,能不能帮我个忙,东洲区新城那片的活儿客户要得急,你再帮我一回,算弟求你。许建为难道,你再找找别的人,我既已不做就不做到底。海子依旧小话,哥,我这么忙亲自来求你,怎么也得给我个面子不是。未及海子说完,果果也像听明白似的上前摇晃许建的手臂,海子继续道,你看,连果果我这大侄儿都觉该帮叔叔一回,哥,就三四天的活儿,你咋也得帮我一把。许建一看儿子果果万般期待的目光,心一下软了。许建对海子说,只此一回,下不为例。海子连说,好好好!

      涂小拉和姚总坐在奥迪车里,要去参加东洲区新城召开的一个招标会议,走到天湖大桥路口,车就已经堵得四面八方长长一溜儿。姚总按着车音喇叭,慨叹这个小破城市走哪儿哪儿堵,你要是人家北上广那些大城市也行!偏是穿梭在车与车之间那些发送小招贴广告的业者,更让姚总觉得气不顺。姚总指着前面一大一小的身影,对涂小拉道,什么时候把城市里的这些害群之马赶出去,我们才能安宁。涂小拉附和道,可不,有他们没好!话音未落,一只大手伸过车前方挡风玻璃,娴熟地夹上一个招贴广告,冲着涂小拉扑面而来。涂小拉清楚地看到那张面孔是许建,许建也似看到了车里坐的涂小拉,目光定了一下,随即迅捷地拉起身边果果的小手,一路跑远,扔下车里坐的姚总纳闷地看着发呆的涂小拉,问你怎么了?

      许建绝没想过最后一次招贴工作能碰上涂小拉,更无法想象涂小拉知晓这件事儿后如何跟他争吵,老实讲,他怕极了涂小拉吵,像一罐子崩豆噼里啪啦嗨来,常常震得他有如耳膜穿孔四肢发麻。

      许建带着果果一路溃逃,一口气走了足有二里地,来到了新城的南边。这里虽不至于商业林立,但也是新城的一部分,以小加工厂居多,吸引了很多外来打工者。许建示意果果在这张贴,果果麻利地抽出招贴开始运作。

      果果显然是很久没有摸过招贴了,贴每一张招贴时,似乎都带着感情。许建放眼望去,果果像一个十足的小精灵,在眼前蹿来蹿去。许建知道,对于果果来说,什么叫热爱!

      爷儿俩贴了一家又一家,走到一个废弃模样工厂的时候,果果刚想撕去背纸往门上张贴,被许建按住了。许建觉得,这个地方显然没有人迹,贴了也白贴,没有广告效果,却不想旁边的小门缓慢地开了。许建不禁张望过去,依稀感觉前面楼里有着密密麻麻的身影,不时传来一阵阵口号声。许建好奇,信步进去,口号声越来越响,听起来也是越来也熟悉。“相信自己、要努力、要成功”的语言回荡响彻在上空,许建突地看到了他夜以继日想见的身影,欠他五万块钱的昔日老友韩大头。许建一个箭步,忍不住发疯似的冲到讲台前面,揪起韩大头的衣领,近乎咆哮地喊着,韩大头,我找你找得好苦,你个大骗子,你还我钱,还我钱。台下喧嚣议论着,看着台上韩大头和许建焦灼地你来我往掰扯钱。许建瞪红了眼睛,恨不得一口吃下韩大头,韩大头西装革履的行头被许建撕扯得七扭八歪。韩大头试图解释自己不还钱的原因,可许建显然不信,冲着台下的观众喊,就是这个我从小的朋友,忽悠我像你们一样,投小钱赚大钱,害得我倾家荡产,你们不要再相信这个骗子了,我就是你们的前车之鉴。下面一听,似乎群情激奋,也纷纷吵嚷着,韩大头,你还我们钱,还我们钱,我们不干了。韩大头的手费力地挥舞着,你们别听他瞎说,我是在帮你们投资,投资!人群中有人跳出来,大声道,我们不用你帮,我们不干了,不干了。其他人也声言,是啊!我们不干了,我们不干了。讲堂里一时炸开了锅。

      果果见这地方如此热闹,看着自己手里还有那么多未完成的招贴,想着还要工作,就从讲堂中溜了出来,沿着大街,依旧一家家地张贴起来。可欢蹦乱跳地过了头,果果走到11路车站路旁的时候,一没留心,一脚踩翻路边没盖严实的下水道井盖,咕咚一下掉了进去。

      等许建发现身边孩子不见的时候,许建都要疯了。许建大声吵嚷着,呼喊韩大头,你还我孩子,你还我孩子!所有人都惊住了,人们知道许建的孩子丢了,一下嘘言若语。许建哭得近乎声嘶力竭要孩子的喊声,震撼着现场的每一个人。韩大头整了整衣衫,咳了咳嗓子,现场喊话,大家都看到了啊,刚才一个七八岁的穿红衣服的小孩,谁能找到这个孩子,我保证先还谁钱。底下还要有不同声音,被韩大头激昂的声音打断了,记住,你们谁能找到孩子,我就先还谁钱!

      涂小拉听到孩子走失的消息,哭喊着挠向许建,痛骂许建你不是人,你不仅害了家,你还害了我儿子,你只顾你自己的幸福,你压根不管孩子,你让孩子跟你吃苦受罪,你根本就是条狗,你不是人。许建任凭涂小拉打骂,心恨是自己毁了家毁了孩子。

      此时,果果坐在黑暗干涸的下水井里,望着高高在上的井口,不会喊也不会叫。只顾摸着自己的头,刚开始还觉得有点痛,现在已觉察不到,能够感觉到的只是肚子发出的咕咕的叫声,有点饿。

      所有的亲人朋友都行动起来开始搜寻果果,姚总甚至提出奖励,谁能找到涂小拉的孩子,带薪休假十天,广告公司这个季节忙得不亦乐乎,姚总能给十天带薪假,是下了血本的。

      海子交给许建一摞刚印好的寻人启事,上面还残留着油墨的墨香。海子说,印得急,没来得及背贴纸,同时递过许建一个贴寻人启事用的糨糊桶。二舅嘱咐许建,别着急,吉人自有天相,我相信孩子会找到的。许建看着二舅海子,嘶哑的嗓子已说不出话来。

      繁华的东西四路上,许建站在秋风里,心情极其沉重地一遍遍地张贴着自己儿子的寻人启事。城管369巡街,发现前面的身影正在张贴着什么,急忙奔过去想要阻止,却看见许建旁若无人按上去的是自己儿子的寻人启事。369走上去,在许建贴上去的寻人启事上,又重重地按了下四边,然后悄声走远。

      时间不知不觉到了夜晚,耳听四面八方果果没有找到的消息传到韩大头这边,有的人甚至嘟哝,还我们的钱和找孩子有什么关系!韩大头骂着妈了个逼的,谁他妈的想要钱,就得先把孩子给我找到!许建一旁敲打着自己的脑袋,恨自己无能为力。韩大头见了,内疚地冲许建说,都怪我,哥们儿是我对不起你,但你放心,我一定将孩子给你找到。

      聚在韩大头身边的民工,又都讪讪地离开,出来找孩子。两个陕西来的民工走累了,蹲在11路车站马路牙子下小憩,借着路灯的光亮,两人燃起了香烟,怨艾自己命苦,遇到韩大头这样的骗子。可眼前下水井口不时窜出来的影子,像梦魔般地忽闪忽闪在眼前,二人惊讶什么东西一蹿一蹿,又忐忑是不是什么祥物?民工终是好奇,离近想看看下水井里到底是什么东西,一把抓过蹿上来的,是一个用招贴叠的纸飞机。两人对视一眼,不由惊道,井里有人!

      果果终于找到了,韩大头对许建说,兄弟我欠你的,终会还你的。警察把手铐铐到韩大头手上的时候,许建看到,韩大头笑着冲他摆了摆手走远了。

      已入深秋,许建和儿子站在窗下,看着窗外的柳叶子慢慢变黄。果果仍旧喜欢趴在窗玻璃上望向外面的世界,许建也喜欢抬头看向远方。秋季的北方,依旧如听风雨,或疾风而至,或旷古幽兰。

      编辑附言:本期推出抚顺作者靳莉的两篇小说。中篇小说《寻人启事》讲述的是一个离婚的父亲带着聋哑儿子讨生活的故事。《被爱》通过一个寻人的故事,讲述了主人公的爱情奋斗史。近年来,书写城市弱势群体题材的小说虽然不少,但往往缺少一种于艰苦中默默挣扎与劳作的勇气,特别是乐观心态。抓住人性中的闪光点,哪怕是于漫漫黑夜中寻觅到的那一丝微弱的亮光,对于作者来说都是难能可贵的。怎样于平凡的生活中,在小人物的身上体现出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的内容,值得我们思索。作者能把叙述节奏把握得如此张持有致,且结构合理,人物的性格完成的饱满度及主旨人性的呈现无刀斧痕迹,从而彰显出生活的本相,不太容易。小说着重对人物内心的呈现,在深入主人公精神世界的过程中,我们可以发现这个时代独特的经验与审美感受。

      责任编辑 铁菁妤

      靳 莉,辽宁抚顺人,1970年生。在国企就过职,下过岗,后从事市场营销,做过文案、策划,现任本地一家广告传媒有限公司总经理。第一部中篇小说《蓝天正蓝》在2014年第八期《中国作家》杂志上发表。第二部农村题材小说《高高山上一头牛》日前又被其留用。

      本文标题:寻人启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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