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向峰
恩格斯曾说过非常具有辩证法意义的两句话:“只有变化是不变的,只有不固定是固定的。”循此理观之,不论是节候里春夏秋冬四时的冷热寒温变易,还是人世伦理关系中的远近亲疏的变化,本不足为奇。然而,这对于平顺处世与惯常思维的人来说,确有一时难以应对的心理撞击,如果能通晓天地人生的变化不息之理,不仅能对于这种变化早有预知,并可能转化为积极效应。正像知道秋尽冬来,事先要备好冬衣一样,谁还自寻烦恼地去感慨春暖冬寒?
苏秦的炎凉体验
在世态炎凉的题自之下,我最先想到的是战国时代的洛阳人苏秦。他少年好学,曾就学于谋略大师鬼谷子,善于游说,自以为可任帝王师,但因最初所云皆为华而不实之辞,并不为君主买账。所以《史记》本传说他“出游数岁,大困而归”。在苏秦的游说生涯中,失败最惨的是 “说秦王书十上而说不行”的这一次。苏秦给秦惠王出“连横”的谋策,要用兵消灭六国,这时的秦国尚不具备以一灭六的实力,所以他的谋策行不通。苏秦因为在秦流连日久,“黑貂之裘敝,黄金百斤尽,资用乏绝,去秦而归。羸滕履蹻,负书担橐,形容枯槁,面目黧黑,状有愧色。”苏秦就这副模样回家了,引得“兄弟嫂妺妻妾窃皆笑之”。冷遇还不只于此。正在织布的妻子竟然没有从织机上下来,就当是来了个不值得待见的老熟人。嫂子也不去给小叔去做饭,父母也不向他说一句话。这本是世态炎凉所辐射的家态炎凉,可苏秦却反躬自责,认为是自己没出息,由刺激而引发为动力,连夜研习兵书战策,尤精于吕尚的《阴符经》,读书困倦时以锥子刺自已的大腿,可谓竭尽了全部的身心之力,终于弄清了天下走向的大势:各国必须合力对抗秦国,是谓“合纵”。时势造英雄,他见说赵王于华屋之下,抵掌而谈,被赵王发现是一个奇士,封为武安君,任为首相,赏赐给金银财宝无数,并给兵车百辆,随从他到楚、魏、韩、齐、燕等五国,瓦解他们与秦国连横的盟约,一时间关东各囯与秦囯的交通关隘的函谷关都关闭不通了,合纵之策大见成效,所谓佩“六国相印”就是在这个时候。
如此飞黄腾达了的苏秦,在由赵去游说楚王的途中,可能是想起了当年由秦囯落魄归家时的全员冷对,他特选取经过老家洛阳的路线,这回可谓衣锦还乡了,他要体验一次父母妻嫂见面时的亲情温度。《战囯策·苏秦以连横说秦》一文中记下了这次带有极大讽谕性的场面:“将说楚王,路过洛阳。父母闻之,清宫除道张乐设饮,郊迎三十里。妻侧目而视,侧耳而听,嫂蛇行匍伏,四拜白跪而谢。苏秦曰:‘嫂何前倨而后卑也?’嫂曰:‘以季子位尊而多金。’苏秦曰:‘嗟乎!贫穷则父母不子,富贵则亲戚畏懼,人生世上,势位富厚,盖可以忽乎哉?’”在当时的亲人之间的炎凉之差尚且如此,那以金钱与权力为轴心的世态,岂能不如苏秦所嗟叹的?
朱买臣的两次炎凉感受
在说到苏秦的家态炎凉嗟叹之后,我又想起了西汉武帝朝中官为侍中的中大夫朱买臣。他家居吴地,少年家贫而好学,尤好《春秋》与《楚辞》。毎天上山打柴到市场上去卖。在担柴行走的路上,也是一边走一边背诵不止,有时还吟唱起来。与他同事打柴的妻子(在《汉书》中无名姓,后代戏曲中演义为崔氏)屡加劝阻,认为打柴就是打柴,让他认这个穷命,但买臣不仅不加改正,反而“逾益疾歌”,这时引起妻子要求离婚的想法。朱买臣很有自信心,劝她等待自己过几年到了五十岁时会时来运转,能富而且贵,现在随我受苦,“待我富贵报汝功”。但妻子却不以为然,愤然回答:“如公等,终饿死沟中矣,何能富贵?”她终于离开朱买臣嫁人而去。这是嫌丈夫穷而离婚的一个典型,也是朱买臣第一次经历的世态炎凉。岂料朱买臣几年后,在官为侍中的同乡严助的推荐下,被汉武帝召见,经当面考问后重用为侍中,任中为当朝的文治武功贡献了许多良策,在朝廷中威望大增。这时正赶上东越王叛离中央,朱买主给汉武帝进言用武力征服的方略,正合武帝的意图,就立即委任他为会稽太守。武帝诏见朱买臣时特别对他说:“富贵不归故乡,如衣绣夜行,今子何如?”朱买臣承大任,怀揣印绶回故乡会稽赴任了。到了会稽,“买臣衣故衣,怀其印绶,步归郡邸”,这时正赶上府邸內的大小官员群饮正欢,无视来人,这时朱买臣也找个末座,与相当于看收发室的守邸共食。这时守邸发现来吃饭的这个人有一条绶带从怀中露出,心中感到惊怪,便顺带查看,发现原来是太守的大印。马上向喝得大醉的上计掾吏报吿,他们都不信来的这个蹭饭的会是太守大人,竟然大呼:“真是荒诞啊!”守邸说:“不信你们就来看看!”众人一看,不禁惊叫起来:“是真的!”这时小吏们报告守丞,惊骇中的大小官吏们推推挤挤地在中庭跪拜新任郡守。朱买臣穿旧衣服到官邸蹭饭不遭人待见;一旦亮出大印,原来那些认为他是骗客的势力眼们竟然齐唰唰地跪拜在他面前,这不正是朱买臣所经历的第二次世态炎凉吗!
朱买臣在郡守官邸确认了身份后,长安派出的驷马高车也来迎接,官府衙门下令为新任太守修整道路,县吏送迎的车足有百余乘,特别经过朱买臣的故乡吴界,他的前妻与丈夫也是修道的民伕,坐在车上的朱买臣,看着自己当年打柴时曾走过的路,他不能不感到世态的炎凉翻转。荣归故里的朱买臣特别注意路旁人群中故乡的熟人,他一眼就认出了后來被李白诗中称之为“会稽愚妇”的前妻,马上下令停车,“呼令后车载其夫妻,到太守舍,置园中,给食之”。这时的朱买臣与“会稽愚妇”二人的心理都很复杂。当初自己穷困,用将来富贵的许诺来安慰妻子,也是一张空头支票。而离婚后自已在打柴路上饿得昏倒时,也得过她的救助,至少也是滴水之恩,何况还有共同打柴那一段的相濡以沫的生活。而“会稽愚妇”也会自省当年的浅见,那么一个用功有志的学子,怎么会没出息?今天他贵为郡守,对我们这一对贫贱夫妻,竟接在府中,待为上宾,真是令人感动又惭愧!她就是怀着这种矛盾心情,在太守府中住了一个月,这时如果以“世态炎凉”与否问她,她会说:“没想想到朱买臣是这样忠厚仁德的大丈夫!我不配活在世上!”最后她竟自省后上吊而死。朱买臣出资给她的丈夫,令其安葬。至于从明朝以来的各种戏曲唱词中的《马前泼水》,纯是落魄文人怕自己贫败无着,老婆休了自己,生造出一个崔氏女在朱买臣马前搂取泼地泥水的警告事例,既丑化了宽怀大度的朱买臣,也糟践了能够反思昨非的“会稽愚妇”。朱买臣的宽厚仁德还表现在返乡后,召见全部故旧,招待饮食,而对自己当年贫困时曾有恩惠施与者,皆有感恩性的报答。这也在证明:世态中并不只有势利眼中的那一种“世态炎凉”。
“牛屋贵客”的炎凉变化
“牛屋贵客”是一则出自南朝宋时刘义庆所著《世说新语》中的故事。褚裒原本是章安县令,升迁为太尉记室参军,论官位并不甚高,但其人名声显赫,人们却很少认识他。一次褚公岀差东去,他的下属官吏送他到钱塘驿亭住下,等待乘坐商用载货船。这时吴兴县令沈充送客住此,亭吏按贱民回避官家的制度,把褚裒当作小商贩驱赶至牛棚住宿。当夕江潮涨起,沈充一人颇感无聊,饮酒无伴,就问亭吏:“牛圈里是什么人?”亭吏回禀:“昨天有一个老侉来住,因为您住在驿亭,才把他撵到牛圈去住了。”沈充这时倒不计较住在牛屋的老侉的身份,带着酒意向牛屋喊话:“老侉,想喝酒不?你叫什么名字?”这时牛屋中的人举手回答:“我是河南的褚季野。”沈充一听这个远近闻名的名字,十分窘愧,不再敢要他走出牛屋,而是自己走进牛屋,递上名片,拜见禇公,并立即命令亭驿,宰杀牛羊,盛待贵宾。沈充为了挽回慢待官长名人的影响,当着褚公的面,狠狠地鞭挞了那个没看准人就下菜碟的亭吏。早已深谙世态炎凉的褚裒,他不仅平静地眼看着亭吏挨鞭子,好像什么事也没发生,还愉快地享用着本地官长的丰盛酒席的款待。在深谙世事的褚公看来,人分贵贱,官分九品,平民百姓与高官显宦,贩夫走卒与缙绅富户,在以富与贵为社会地位为评量标准的现实中,亭吏把一个河南老侉安排在牛屋住宿并无不妥,只是他没看出太尉记室参军的身份,他挨打也并不冤枉,视当天发生的一切事都是当时官场的平常事。《世说新语》中把这件事归入“雅量”一类。其实,褚裒并没有遭遇什么实际委屈,一场小波折之后,还亲眼看到亭吏大受鞭挞之苦,还能大快朵颐,已经够不上是名士的“雅量”了。但对于这件以势利眼对人的世态炎凉,世人却已看得淋漓尽致了。王播的“饭后钟”与“碧纱笼”
据五代作家王定保的《唐摭言》记载,唐代诗人王播,少时孤贫,尝寄居扬州惠昭寺,与僧众每天一起白吃三顿饭,日子多了,僧人们对他很是反感。按庙里的惯常规矩,每要开饭前必先打钟。但庙里为了不让王播在这里白吃饭,私下要和尚们在吃饭的钟点之前来吃饭,吃完饭以后再打钟,这样听到钟声即来吃饭的王播就没饭可吃了,这等于是撵他离庙的逐客令。这样一来,王播只好离开寺庙去另谋生计了。在二十几年以后,经过惠昭寺饭后钟之辱以后的王播,发愤读书,金榜题名,被朝廷委派到扬州为地方主官,出镇是邦。这时他回访当年不待见他的惠昭寺,看到当年他在这里题壁的诗篇,也因人之贵而大增身价,一件件都被作为名家墨宝,由绿纱笼罩,顿显风光。寺庙亦因有长官当年“潜龙勿用”时在此寄住过而颇为光彩。王播见此前冷后热的势利之为,很为这佛门清净之地竟也如此世态炎凉而感慨万端,写下了两首七言绝句。一是感叹二十多年间的庙旧僧老:“三十年前此院游,木兰花发院新修。而今再到经行处,树老无花僧白头。”二是耿耿于怀那当年的“饭后钟”和今天的这“碧纱笼”:“上堂已了各西东,惭愧阇黎饭后钟。三十年来尘扑面,如今始得碧纱笼。”王播的感慨是对世态炎凉的切身感受之慨,尤其是断缘于名利富贵的空门,竟也与世俗一样世态炎凉,更是让他十分悲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