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 举
蜡梅是20岁嫁到海成家的,那年海成还不到18岁。
村里人家以早点给儿子娶媳妇成家为荣耀,况且,海成家还是村里数一数二的好人家。海成爹妈要强,凡事都得走在人前头,在给大儿子娶媳妇这件事情上,海成爹妈是铆足了劲儿要往漂亮里办。海成初中毕业,嘴角刚冒出一抹茸毛毛的时候,家里就开始张罗娶媳妇的事情了。邻村上下的媒人听说张存厚要给大儿子海成娶媳妇,走马灯似的上门提亲。
要说海成家,在当时,那是方圆十里八村有名的好人家。别看海成爹张存厚个子不高,但脑筋灵活,天生就会挣钱,不仅好脑筋,还能干活儿,做事情能放下身子,只要给钱,啥苦都能吃,啥罪都能受,知道底细的人逗存厚,说他是能在夜壶上刮尿碱的人!
包产到户,存厚种庄稼既下力气又下本钱,当年就迎来了大丰收,糜麻谷黍五花杂豆,每一场碾打下来,都是一座小山,新砌的几个仓差点憋破了。
存厚并不满足现有的日子,第二年头上,大队处理拖拉机,存厚就把大队的“五十五”拖拉机买下了,修理了几天就能用了。正赶上县里开发露天煤矿,存厚的“五十五”真是派上了大用场。就在村里人都感觉过好了,不仅吃饱了饭,而且笼床里有了白面馍馍的时候,存厚家已经是万元户了。儿子海成才十四五岁,存厚就率先在村里盖起了五间砖瓦房。这一处瓦房院在20世纪90年代,简直是村里最漂亮的一道风景!
海成相亲蜡梅那天,存厚开的一辆半新的松花江,海成骑一辆崭新的摩托,这个配置把蜡梅他们村人的眼睛晃花了。
再说蜡梅,十里八乡出了名的漂亮姑娘,个子不高不低,身子不胖不瘦,鸭蛋脸,大重眼,光看长相,和画上走下来的戏娘娘一样。海成也不丑,虎生生的小后生,蜡梅偷偷瞟了几眼,脸就羞成了红布,转身躲到下房给她妈拉风匣,把个没毛风匣拉得“哗塔”“哗塔”上气不接下气,锅里的油都冒烟了,眼睛却只管盯着一处发呆,硬是把黄寸寸的糕坯子炸成了黑炭块子。
毕竟还是两个娃娃,这个岁数上也还没有经历过啥,一般生人见生人,三分不漂亮,只要互相看着就有门儿,最终主意还得大人拿。春天看完,三下五除二就定了亲。村乡人说话:“有了毛姑娘,就得拴个红绳绳,免得节外生枝。”逢时逢节,按照当地风俗,海成去丈母娘家送去应时的礼品;换季时候,领着媳妇买几身衣裳。虽说是定下的媳妇,不知道是岁数小还是性格原因,蜡梅和海成之间没有那种搞对象的黏糊劲儿。海成去蜡梅家,进门第一句话就是我妈让我来做啥,或者就是“我爹叫我领你进城买衣裳”,好像就没他啥事,只是奉命听差。蜡梅听着有点别扭,但婆家诚意十足,不管是带的礼物还是在花钱方面,都很舍得。已经订婚还未成亲的姑娘们一起里拉答,不免相互攀比。蜡梅光听不说,一番比较后,就暗自欢喜起来,显然自己各方面的待遇都比别人高,仅这一点,很快就把海成不会说话带来的怨气给抵消了。当年冬月,两面大人一合计,蜡梅就嫁过来了。第二年秋后,存厚两口子就抱上了孙子。
除了肚子争气,天生聪明伶俐的蜡梅在过日子上也是一把好手。那时候,存厚家正做着收猪卖肉的买卖,一天杀两头,城里村里两头儿卖。蜡梅人聪明,看着看着就上手了,割肉的人指哪儿蜡梅割哪儿,要几斤割几斤,上下不差三两;剔骨拉皮,绝不拖泥带水。不仅如此,出出进进的往来账目核算得也是门儿清,和买家卖家说话,清楚明白,干脆利落,有用的一句不落,没用的半句不多说,知道的人都说存厚家走了大运气,娶回个女诸葛。存厚两口子看在眼里,喜欢在心里,越来越倚重蜡梅了。
海成呢,反倒总也长不大,对过日子的事情不大上心。海成养狗、养鸟、养鸽子,不仅肯下辛苦,还舍得下本钱,只要是他看对的,不管多少钱都要买回来,手头没钱就赊下,要账的上门,海成妈怕媳妇知道,二话不说赶紧给儿子打外债。海成整天和一帮狐朋狗友混着,连孩子都不闻不问。
蜡梅说:“海成,你都是当爹的人了,该做点正事了。”
海成没反应,他不知道什么是正事,眼里只有他的狗,他的鹦鹉,他的那一群叫作雨点儿的鸽子。自从生了孩子,只要孩子一闹,海成就躲了。有时候蜡梅忙不过来要他哄哄孩子,海成也是一百个不情愿。他对待孩子不如对小狗有耐心,哄着哄着就不耐烦。虽说吃奶娃娃不会说话,但他啥都知道,听声音不对,或者抱着不舒服,就哭就闹。孩子一哭闹,海成就更加不耐烦,摇得更猛了,喊得更凶了,有一次竟把孩子扔在了荞麦皮布袋上。随着娃娃针扎一样的大哭,蜡梅赶紧跑了进来。
海成气咻咻地骂着,横躺在炕上,把个枕头压在了脸上。
蜡梅也不示弱,放下孩子,边骂边上手往起拉海成,海成一把便把蜡梅甩到了一边。蜡梅第二次扑上来,两个人就扭打到了一起。
存厚两口子听见动静不对,赶紧过来拉架。存厚早就被海成这个不争气的东西气坏了,只是觉得他已经是娶了媳妇当了爹的人了,不能动不动就打骂了,才一直压着火气忍着,今天这个混账玩意儿居然和媳妇儿打架了,不收拾一下看来是不行了!
见公公婆婆进来,蜡梅撒了手,住了口。存厚抄起立在炕沿底的火箸就抽海成,海成被他老子抽打得顾头顾不了腚,满地跳脚转圈圈,存厚女人上来抱住存厚,海成趁机跑脱了。
俗话说天上下雨地上流,小两口打架不记仇,但蜡梅和海成打架和别人不一样,这一架也才是开始。
海成贪玩不顾家,和一帮同年长大没结婚的小子们混着。蜡梅一天天逮不住个人,一个人又带孩子,又忙着帮公婆记账算账、收猪卖肉,忙得脚后跟不着地,烦了累了,连句心疼的话都捞不着,日久天长不免心生怨气。海成和一帮狐朋狗友胡吃海喝回来,蜡梅哪有个好脸色好腔调。以前不说什么,一架打下来,两口子撕破了脸,三天一吵,五天一架,中间日子别扭得厉害,谁也不理谁。
存厚两口子背地哄劝媳妇,当面教育儿子,软的硬的说尽了,好的坏的、远的近的例子罗列了一筐。蜡梅明白事理,知道公婆的良苦用心,答应自己尽力克制,不和海成闹,争取个浪子回头金不换。但海成变本加厉的混账样儿,直逼蜡梅的底线,往往是到了关键时候,刹都刹不住,不打一架就不算完。
蜡梅回娘家和娘家爹妈诉苦,爹妈说:“谁叫人家好人家呢,有钱人家的娃就那样儿。再说了,海成还年轻着,等上点岁数就好了。有公公婆婆照应着,不误你们娘儿俩吃喝花销,你就不要太跟他计较。”
蜡梅爹妈对女儿这桩婚事是十二分满意,女婿再咋说也是一表人才的后生,更何况一白遮百丑,海成有钱人家的派头给老丈人门上很长脸。每年六七月村里唱戏,海成在戏园子里的摊子上买东西,那出手,全村女婿里的头一份儿!再看人家上外父家带的礼,好烟好酒应时瓜果不说,哪一次来不给拿个十来斤猪肉?更别说什么头蹄下水猪板油了。反正是,自从和张存厚家结了亲,蜡梅爹妈的日子过得那是幸福感满满的,亲戚们和隔壁两邻的人谁不羡慕蜡梅爹妈这份福气?
因为沾着女婿的光,吃人嘴软,不好埋怨女婿,就规劝女儿。爹妈的那点小心思蜡梅一清二楚,人穷志短,马瘦毛长,婆家的恩惠遮住了爹妈的眼,蜡梅说什么,家人也没当回事。日子久了,蜡梅也就懒得说了。
结婚几年来,蜡梅给公婆打下手,历练得越来越精明了,不仅能打会算,关键时候更是独当一面。存厚两口子一边庆幸娶回个好媳妇,一边为儿子的不争气唉声叹气。要说这两口子,那是一辆车的两个轮子,一搭里过日子,一个朝前一个不动,那还不得翻车?
公子哥儿海成从来不想过日子的事情,老婆孩子在他眼里简直是累赘。父母唠叨多了,就反过来怨父母给他娶媳妇早了,自己就没活过一个年轻,说什么谁给娶下的谁管,一句话把当家人噎个干瞪眼儿。至于和蜡梅的关系,也就是那样,反正蜡梅不指望海成往家拿一分钱。
老二老三结婚后,存厚就把家给分了。海成不顾家,杀猪的活儿蜡梅一个人干不了,杀猪卖肉的买卖做不成了。普通人家的日子,哪家不是刨一爪吃一爪?坐吃山空,只出不进,海成又指望不上,蜡梅就感到很心慌。
有个河北猪贩子,和蜡梅打交道好几年,知道蜡梅能干,猪贩子说要和蜡梅合作,自己拉上来的猪在蜡梅这里中转一下,这中间给蜡梅一定的利润。这样虽然没有杀猪卖肉利大,但保险,按量走的话也不错。蜡梅呢,只需要给猪少量喂食饮水就行了,到时候屠户来蜡梅这里提猪,一车猪提得差不多了,猪贩子再从河北猪场往上拉。
猪贩子征求蜡梅意见的时候,蜡梅眼睛也不眨就答应下了。海成已然指望不上,自己就要撑起家来,孩子眼看大了,是个好苗苗,这书一路念下来,可得不少钱呢。娘家那边,关照惯了,大小事人情往来,都等着蜡梅往出拿钱呢。
就在蜡梅和河北猪贩子达成协议,筹备建个临时猪场的时候,海成提出要和蜡梅离婚。
蜡梅知道海成外头有个人,但没想到会混到这一步。
关于海成和红叶鬼混的事情,蜡梅是早有察觉。有一回,海成吃过饭,大中午的急着走,蜡梅多操了个心,悄悄跟了出去。海成头也没回,直奔红叶家的瓜地走去,蜡梅亲眼见着海成和红叶在西瓜地里滚瓜地那一幕,四周黑压压的庄禾像是一个包围圈,蜡梅腿软得连步都迈不开了,她心里慌慌的,好像是自己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一样……
那时候的红叶是城里茶座唱戏的,就是在茶座里唱唱二人台,一边唱一边下到客人中间收小费。客人大多是些老男人或者打工的,没多少钱还不省事的那种。举着一块两块的零钱等戏女儿过来往腿上一坐,拿钱往人家的桶袜口和胸口插,趁机摸一把。
红叶唱戏的茶座离海成常去的猫狗市场不远,红叶就常常坐着海成的摩托车进城。起初红叶还避人,尤其是碰见蜡梅,远远地就把搂着海成腰的胳膊松开了。蜡梅心说人家红叶还小,自己要是瞎嚷嚷,等于把事情给坐实了,到时候,红叶那个没面鬼爹不依了,那才是麻烦大了。
自从和红叶混上,海成对蜡梅是一眼也不看了,回家的时候也更少了,但凡回来不是喝上酒和蜡梅闹,就是黑着个吊丧脸,半天不说一句话。
海成说:“这样过下去没意思,咱离婚吧,你走吧。”
蜡梅说:“你想也别想离婚的事,我死也不离,你能晾着我,我就能耗着你,咱谁也别想好……”
海成说:“既然你揪着不放,我就叫你生不如死。”
蜡梅说:“我已经生不如死了,你还能把我怎么样?”
海成就加大马力折腾,喝上酒,回家摔盘子打碗,闹得鸡飞狗跳。但他不敢打蜡梅,那几年砍骨头剁肉,蜡梅练出一把子力气,要论打,海成未必打得过蜡梅。
海成和红叶的事情很快就公开了,海成骑着摩托车,红叶跨坐在后座上,在村里城里四处兜风,红叶的小裙子被风鼓荡着,雪白的大腿就齐根儿露出来了。
说实话,蜡梅虽然只有三十出头,但操劳得很老面,女人一旦不好好打理自己,底板再好也没有光彩。蜡梅常常对着镜子发呆,婆婆也从旁提醒蜡梅,要蜡梅买些新衣裳穿,买些好油抹抹,把自己收拾得精干点,况且自己本身就不差,打扮起来,不信就比不过个红叶绿叶这个那个。虽然蜡梅不想在海成这里下这么大功夫,说实在话,他们两个人似乎从来都是这个不死不活、不冷不热的样子,她对这个人已经冷心了。但俗话说得好,为儿为女坐了地狱,毕竟是孩子的亲爹,为给孩子保全一个完整的家,放下架子受点委屈又算得了什么呢?况且公公婆婆这边呢,一直把她当亲闺女看待,不看僧面看佛面,这老的小的,哪头她都舍不下。
蜡梅果真就打扮起来了。她进城里的专卖店看衣裳,专卖店的服务员下眼看她,懒得招呼。蜡梅很仔细地看那些衣裳,款式奇奇怪怪的,颜色不是艳了就是暗了,好不容易选中了几件能穿出去的,说要试试,卖衣服的报了衣服的价码,还强调说:“我们这里的衣服不打折!”
蜡梅在试衣间里一件一件地试那些衣裳,最后,蜡梅对招呼自己的人说:“都给我包起来。”话一出口,先前爱搭不理扯闲话的那几个人大吃了一惊,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错失了一笔可观的提成,只能咧嘴苦笑。那天蜡梅还给自己买了一套抹脸油,水呀乳呀霜呀,大大小小五六瓶呢。做姑娘的时候,自己也是喜欢这些油呀粉呀的,一春天刨药卖药,到六月六城里过庙会,咬咬牙买一瓶,用的时候小指指甲往出勾一点点,搽在脸上,一整天都湿润润香喷喷的。结婚后,虽然钱上不受罪,但除了带孩子忙家务,就是和公公婆婆做买卖,别说是搽油抹粉描眉画鬓了,一整天不洗脸的时候也常有。想到这里,蜡梅检讨起了自己,也难怪海成不想在家待,自己已经没有多少女人味了,只管忙乎着挣钱,猛一看就像个半大后生。
蜡梅觉悟得太迟了,当蜡梅开始拾掇自己挽留海成的时候,海成的心已经走远了。
新衣裳上身了,高档油上脸了,蜡梅感到浑身不自在。蜡梅给自己鼓劲儿,心说咱穿戴打扮一下有个啥不好意思的?蜡梅专门在街上走一遭,她笑着和人们打招呼,笑得脸上的肉都僵了。蜡梅感到村里人的眼珠子都粘到她后背上了,她努力抬头挺胸,放慢脚步显得不慌不忙,一道街走下来,蜡梅感到比爬一座山、剔一头猪都要累。
海成不是没有感觉到蜡梅的变化,海成对蜡梅说:“你何苦呢?你穿什么,穿与不穿又有什么要紧?”
蜡梅知道,她和海成是彻底没戏了,蜡梅把那两件新衣服脱下来,剪得粉碎,一把团住,投进了灶火里。
存厚两口子眼看海成一心一意地往外走,轻描淡写已经不管用了,就把海成给锁了起来。红叶上蜡梅家寻人,被海成妈一顿臭骂,海成妈这顿骂给蜡梅解了气,也激起了红叶的恨和死缠烂打的疯狂。红叶一气之下,把蜡梅家的玻璃砸烂好几块,蜡梅和婆婆把红叶狠狠揍了一顿,脸上还抓破了好几道。按说红叶打上门来本身理亏,挨了昧心就是了。但红叶就是要往大闹。挨完打,红叶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报了警,她们三个人一起被带到了派出所,不知道咋录的口供,稀里糊涂的,蜡梅和婆婆娘儿俩被拘留了七天。
在这七天里,蜡梅彻底想开了,自古奸情出人命,她撤退呀,再闹下去不定出什么事呢。
然而等她们娘儿俩出来的时候,海成和红叶跑了。存厚两口子拍着大腿干号:“这可咋呀,这回是闹下大麻烦了……”
蜡梅反倒觉得,这也算是个了断,只是海成这个挨砍刀的把分家拨过来蜡梅还没来得及存的五万块钱,还有蜡梅结婚时候买的三件金首饰都拿走了。
蜡梅婆婆说:“梅啊,他拿走的,妈双份儿给你补上,有一点,你不能走,只要我和你爹活一天,就不能叫那小妖精进咱们家门……”
蜡梅说:“妈,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我往哪里走?我走了娃住校回来冰锅冷灶谁管……可是妈,我不走算啥?男人都跑了,我这算啥……”
说起儿子来,蜡梅控制不住了,多年来的委屈一下子爆发出来,蜡梅一哭,婆婆也哭开了。婆婆一向气短,哭着哭着就闭了气,蜡梅一边喊“妈啊,妈啊”,一边赶紧给婆婆掐人中、拍胸脯。蜡梅手忙脚乱地一阵折腾,婆婆“嗝儿”一下换上了气。蜡梅擦干眼泪说:“妈,我不走了。”
蜡梅婆婆之所以挽留蜡梅,是因为她知道自己的儿子多少年来吃饭不操闲心,好吃懒做,等把那些钱花完了,准定得回来,只要家里断了粮草,不信红叶白跟他!到时候还不得滚回来?那个时候,给媳妇儿说说好话,下个保证,还是一个完整人家。
蜡梅这个人明白,完了的事就不再多想了。不多几日就在自己家不远处的自留地里圈起个猪场,为了方便照看,蜡梅还搭了一间彩钢房,儿子住校一走,蜡梅就吃住在猪场里。有了蜡梅的中转站,河北人的猪几乎占了全县市场的一多半,包括邻近县的人都来蜡梅这里提猪。屠户们有了固定的提猪点,就不到本地的零散养殖户那里收购了,附近的本地猪也大都通过蜡梅这里上市。蜡梅的买卖是越做越大了,她成了当地有名的生猪中介人,手机成天不闲着,往来的电话不断。蜡梅根本就没时间想她和海成、海成和红叶之间的事情了,她一心一意地经管着自己这一摊子,尽心尽力地服务好买猪卖猪的。
再说海成他们家,自从他爹存厚暴病去世后,光景就一天不如一天了。人无百年旺,花无百日红,人们都说存厚两口子精明过头了,把祖上的风水拔尽了,到了儿子们这一辈没个顶数的。海成脑子活套,但不吃苦,招猫逗狗不好好过;二儿三儿都是些榆木疙瘩,没个人拉引着根本立不起个身板来。他爹一死,杀猪卖肉也就黄了。
海成虽然走了,蜡梅和婆婆却比以前更亲热了。蜡梅有时候闲下来一个人想想,自己这是怎么了?是把婆婆作为救命稻草维系和这个家庭的联系吗?好像不是。早些年发现海成不好好过,自己确实是冲着这个家庭的富有和名头不愿意放弃,现在还有什么可留恋的呢?为什么和这些人还是扯不断理不清呢?因为二儿三儿的日子过不起来,婆婆愁得整天唉声叹气,蜡梅说:“他奶,你问问他三叔他二叔愿不愿意来猪场干,要是不嫌我这庙小,就过来,省得雇别人……”婆婆很感激蜡梅的仁义,虽然那个该死的海成走了,但蜡梅还是以一家人的心和他们相处的,这是多宽厚的心肠啊……蜡梅婆婆含着两眼泪给两个儿子送话去了。
有了两个小叔子的帮伴,蜡梅省了不少心。这两个小叔子是蜡梅看着长大的,老实正气,干活儿肯下力气,在蜡梅眼里,这就是仅次于亲兄弟的兄弟。
两个小叔子还管蜡梅叫嫂子,蜡梅说:“二子,三子,我和你哥没关系了,以后叫姐吧。”
二子和三子改不了口,干脆啥也不叫。
二子三子跟上蜡梅挣了钱,日子也越来越好过了。村里人说,那家人家,以前活存厚,现在全活蜡梅哩……那蜡梅可是女人们里头的一把手,放在男人们堆里那也是悍将……
蜡梅不仅做生猪生意,还引进了一条熟食生产线,请了一个很有名的熏肉师傅做熏肉,除了供当地饭店,还真空打包走超市专柜,蜡梅的熏肉牌子就叫“一把手”。
农业机械化程度越来越高了,一年里农闲的时候多了,蜡梅的厂子给很多附近的村民提供了就近挣钱的岗位,慢慢地,就没人把蜡梅叫蜡梅了,一把手成了蜡梅的新名字了。
蜡梅呢,作为当地创业带头人,受到了县里市里的多次表彰,市农委、工会、政府的领导们经常来蜡梅这里参观考察。起初人家一问蜡梅创业的经验,蜡梅只会说一句话,没办法,逼出来的。时间长了,蜡梅就能说到点子上了,而且是一回比一回说得好,嘴也越来越麻溜了。
蜡梅加入了好几个协会,还是本县女企业家协会的名誉会长,只要有什么活动,蜡梅一定是赞助最多的。蜡梅不再是那个整天和猪打交道的蜡梅了。因为经常见人,蜡梅也开始注重自己的形象了,社会上流行什么,蜡梅就赶紧跟上走,45岁以后的蜡梅简直是越活越年轻了。当网络直播流行开以后,蜡梅立马意识到商机来了,组织了几个形象好、看起来干净利落又能说会道的姐妹,一边拉家常一边直播卖熟肉等产品,出货速度真是令人啧啧称奇。
蜡梅婆婆说:“梅啊,俺娃现在条件高了,往前走一步吧,眼看奔五十的人呀,挣再多的钱,老来老去也得有个伴儿……”
蜡梅说 :“不找了,等给你孙子娶了媳妇儿,我上五台山当尼姑呀……”
婆婆说:“愣娃娃,净瞎说,家大业大,你当了尼姑这摊子谁管呀……”
其实,也不是没人惦记蜡梅,海成一走那几年,贩猪的河北人对蜡梅挺上心。
有一天,猪贩子卸完猪,推推挪挪不走,说些不咸不淡的寡话。蜡梅看出了他的心事,说:“你赶紧走吧,还有千数来里路要赶呢。”
猪贩子说:“妹子,海成不在,你守的个啥?我老婆跟上人跑了,咱俩处吧。”
蜡梅一听牙音不对,立马沉下了脸。蜡梅说:“你再说这浑蛋话,小心我拿铁锹劈你!”说着就把铲猪饲料的锹伸向了猪贩子,猪贩子向后退了两步。
在蜡梅经营困难的时候,那人想要帮帮蜡梅,从开着的窗洞里给蜡梅扔过三捆子钱,蜡梅二话没问,原路扔了出去。月亮地里,那人定定地站在猪场院子里,蜡梅坐在床上,望着那个高大的身影默默地流泪。猪贩子对蜡梅的好蜡梅不是没有感觉,这盐从哪咸,醋从哪儿酸,蜡梅心里清楚,只是抹不开面子,迈不过那道坎儿——海成被红叶勾去了,自己要是再和这个人不清不楚,那成什么了?他们这个家还有什么脸面?儿子会怎么想?人言可畏,你就是浑身是嘴也说不清了……
海成出了车祸死了,交警队把电话打到乡派出所,派出所的人通知蜡梅去处理。在法律上,蜡梅还是海成的妻子。
那个时候,海成和红叶已经生了一个女儿。在死亡补偿金的分配上,按照继承法,蜡梅一份,蜡梅儿子一份,红叶的女儿一份,海成妈一份。红叶哭着说自己和海成都有孩子了,也是夫妻。交警队的人瞥一眼红叶,冷冷地说:“我们只认结婚证!”人心都一样,一看这种关系,同情心一致指向蜡梅,于情于理于法红叶都不占优势。红叶认事,也没咋闹,海成的事情很快就处理完了。
几年之后,红叶因为触犯法律被判了七年徒刑,红叶和海成的那个小女儿没人管,红叶托人给蜡梅婆婆捎话,让蜡梅婆婆无论如何把娃娃养活大。红叶爹把外孙女领到蜡梅婆婆门上,一把推进大门,说:“回你们张家去吧……”蜡梅看孩子可怜,规劝婆婆收留了孩子,实际上孩子的吃喝拉撒念书等一切花销都是蜡梅管着。
红叶出来后,上门感谢蜡梅,红叶说:“海嫂,我谢谢你……”
蜡梅说:“你叫我啥?”
红叶改口说:“蜡梅姐……”
蜡梅定定地看着红叶,一字一顿地说:“你错了,按照村里的辈分,你应该叫我婶子,那个死鬼,你叫叔……”
红叶想见见女儿,那个时候,孩子已经上高中。这女儿心很重,因为自己的出身,没少受人白眼。蜡梅说:“孩子大了,想不想见你、跟不跟你走是她自己的事情,我们不拦着。”蜡梅没想到的是,女儿见到红叶的时候,冷冷地说了一句话:“我没有你这样的妈,蜡梅才是我妈,你再不要来我们家了……否则,我就死给你看……”
就在女儿考上大学那一年,蜡梅儿子从上海领回了媳妇,蜡梅给儿子娶媳妇的喜宴办得十分隆重,除去下了帖子的,和蜡梅交往多的、生意上的、受过蜡梅恩惠的也来贺喜了。
蜡梅给儿子办事,不设礼房不收礼,大家只管坐席喝喜酒就行了。喜婆婆蜡梅穿着一身紫红的旗袍,发髻高挽,笑呵呵地迎接客人。在典礼的时候,儿子儿媳给蜡梅行大礼,儿子在致辞中深情赞美自己的母亲,在场的人都流下了眼泪。蜡梅始终保持着平静的微笑,好像儿子讲述的是别人的故事。
吃完晚饭,客人们陆续走了,儿子儿媳已经睡下,蜡梅一个人坐着,院子里彩灯忽闪,灶里的火已经燃尽。蜡梅给自己倒了一口杯白酒,就着桌上的半盘花生米,喝了起来。
蜡梅很想找个人说说话,她划拉着手机,不知道该和谁说。蜡梅把院子里张灯结彩的视频发给猪贩子,蜡梅说:“我儿子结婚了……”猪贩子没有回话,有心打个电话过去,号码都输完了,就差一点了,又把手机扣在了桌子上。
蜡梅拉下电闸,所有彩灯都闭了眼。月亮白光光地泻下一地,月台下一只秋蛉儿“瞿——瞿——瞿”地叫着。蜡梅想起了多年前的那个晚上,也是这样亮的月光,也有这样一只秋蛉儿在嘶叫着。那晚,那个人向她张口,说:“妹子,我们好了吧……”蜡梅狠狠地扇了猪贩子一个嘴巴子,从那以后,再没有提过这事。
猪贩子回过来一句祝福的话,蜡梅借着酒劲儿说:“哥,你来吧,你现在就来吧,我答应你,咱俩好吧……”
蜡梅想,不管啥情况,自己这辈子一定要和那个人好一回,就像海成和红叶那样……
那边久久没有回音,蜡梅把口杯里的酒一口干了。
秋风飒飒,更深夜凉,蜡梅一个人喝着儿子的喜酒,泪水顺着脸上的皱纹漫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