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晏彪
认识涂克冬·庆胜是几年前,因出访俄罗斯时,他一段仗义执言的故事,让我对这位从草原奔跑而来的骏马有所关注。二来我是满族人,他是鄂温克人,在清朝,鄂温克民族作为一支勇猛的武装力量,为大清王朝统一中国南征北战,立下不朽战功,我们两个民族的友谊是战场上生死与共结下的,我对鄂温克作家涂克冬·庆胜有一种天生的敬重。
一番交谈后,他给我留下与众不同的印象:身材高大,结实而不肥胖;目光炯炯,坦诚而无狡诈;声音洪亮,幽默且不俗气;大碗喝酒,豪迈而不粗俗;少数民族身上特有的那种血性、阳刚之气,在他身上表现的淋漓尽致。细细地观察他,一双深邃、睿智、坚毅,有穿透力目光的眼睛,给人温暖、友爱的感觉。尤其是一头飘逸的长发极为醒目,成了他的标志,使人一见难忘。
我始终认为,了解一位作家的作品,首先要了解他的生活经历,人生阅历的丰富与否,对作家的成长及作品的深度与厚度有着极大的关系。涂克冬·庆胜的经历让我感到有些惊讶,特别是他少年的经历是其一生中的宝藏,而这宝藏却少有人知。
“他小时候特别淘气,不爱上课爱打架,在我们大院里算个调皮的猴王。”一个长辈这样评价庆胜。
庆胜从小学到高中,一共转了六所学校。他的转学,让此校长热烈欢送,让彼校长眉头紧皱,因为除体育课外,其余的课程庆胜的成绩几乎都是“0”。没有哪所学校愿意接纳他,这让当厅长的父亲拿他也很头疼。就在大家认为庆胜“一无是处”的时候,有细心人发现,庆胜虽然喜好打架,但不欺负人。他虽然考试都不及格,但他却有着一般孩子没有的爱好——从小学二三年级开始,这个不太懂事的小屁孩儿,总拿着砖头厚的外国名著一天一天、一夜一夜地苦读。他安静的时候一副听话孩子的模样,可一旦他放下手里的书就会马上出去疯跑,不是打,就是闹,还把当时大院里的百十来个孩子“聚集”在一起拉帮结伙,他当“老大”。
这让我想起著名化学家格林尼亚教授,年少时是纨绔子弟,不务正业,整日寻欢作乐。家庭破产后,众叛亲离,被女友当众羞辱后,幡然醒悟,发愤读书,九年以后,他研制出格氏试剂,获得诺贝尔化学奖。而中国自古以来屈原被放逐,乃赋《离骚》;左丘失明,厥有《国语》;孙子膑脚,兵法修列……卧薪尝胆,三千越甲可吞吴的故事家喻户晓。
涂克冬·庆胜从少年、青年到中年的渐变与其说是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不如说是他身上流有优秀民族的血液,他的心境与品格自然与众不同。
当我着手筹办涂克冬·庆胜小说研讨会的时候,有机会系统地阅读了他的几部长篇小说和中短篇小说。透过小说的情节,人物关系,我依稀看清了他人生的经历与磨难,通过与他的交往,体味出了他小说中具有一种文学之外的意义与深度。作为一名鄂温克族的小说家,他以自身的生活体验与民族情感,毫无半点矫情地把我们认为神秘的民族活脱脱地展现给读者。
2003年的春天,全国非典爆发。人心惶惶,气氛紧张,多少人感觉到世界末日来临了。庆胜的胆魄之大,这点小事不足挂齿,既然没有多少时间活在世上,他开始反思自己的人生,决定写一本自传体小说,以自己从小生活的内蒙古政府大院为背景,表现内蒙古东部区进城工作和生活的少数民族干部子女们的生活。这部自传体长篇小说名叫《第五类人》,是一个成长小说,写一个少年从不安分守己最后怎么归于宗教,描写少年朝圣的过程,灵魂空缺、思想空洞,对于年轻人来说这部小说很有价值,是很多优秀小说的一种模式,同时作品也体现了作者的文学修养,以及良好的艺术感觉。
十年前,他的第二部长篇小说《跨越世界末日》出版,当时有评论家说,他开创了内蒙古反腐小说的先河,以独特的视角向我们展示了唯金钱是瞻的社会大背景下人们内心的腐蚀与堕落,人性的复苏与回归,成为当前社会刻不容缓的课题。作品中,作者以生动形象、具体可感的语词以及细腻的想象惟妙惟肖地向我们讲述了一个个可笑而又可悲、可悯的被金钱所腐蚀着的人与事。当每个人被《诸世纪》中的预言所蛊惑,相信“世界末日”就会在其所宣称的那一天到来时,人们患上了世纪末的浮躁病——急功近利,拜金主义盛行,许多人惶惶不可终日;人们开始对生命倒计时——人与人之间、人与自然之间、人与社会之间开始出现不和谐:以权谋私、趋炎附势、唯金钱是瞻。为此不惜损害他人权益,不惜侵蚀他们赖以生存的环境,不顾社会的可持续发展。作者大胆揭露官场的腐败,急切地呼吁着民主与法制的健全,真诚地渴盼着人性的回归。现在看看,作品问世十年后,我们反腐倡廉正酣,这正是一个伟大作家的可貴之处。
最后谈一谈涂克冬·庆胜的小说艺术。小说的艺术是细节的艺术,中篇小说《杰雅泰》是发表于《民族文学》的作品。《杰雅泰》里有细节描写精彩的一段,司机很胖,他坐在驾驶室里头,肚皮把方向盘堵得紧紧的,对于这种细节的捕捉不是每一个写小说的人都能做得到的。细节是作者从生活中提炼出来的,仔细观察发现的,作者以内蒙古草原的退化为点,描写了一个个美丽的牧场变成农田,进而荒漠化沙化的过程,更重要的是,蒙古人失去了独特的游牧生活方式,有的甚至失去了家园。所以“杰雅泰”的形象,非常值得我们思考,一个民族可以失去家园,失去独特的生活方式,因为这些都是个人无法跨过和控制的,但是语言这种无形的文化的堆积却可以自己掌握,谁也无法剥夺。《陷阱》写一个律师受骗的过程,读后让你心惊肉跳,律师为何会进入各种骗局,他为何也会上当受骗?因为诱饵,有人给他50万,这诱饵太大了,律师也会有上当的时候,小说把人性的东西都揭示出来了。好小说是写人性,一般小说家是写人情。
什么是鄂温克民族的灵魂,渐渐地被读者从庆胜的作品中挖掘出来。作为一支较少民族的鄂温克民族,他们需要有作家来表现他们独立的存在,因为人口少,整个生活在汉文化大环境当中,本身民族性格,民族基因被掩盖了,一些独特的民族属性被稀释了,甚至有的东西已经散失了,但作为一个少数民族作家,你有这样的义务,因为在你的血液里毕竟有这种基因,只要有这种基因在,就要自觉地表达出来,自觉地去寻觅民族的灵魂,这是职责和使命所在。
少数民族文学近似沉睡的资源,一旦觉醒,一旦被发掘,将会光芒万丈。庆胜小说的意义恰恰在于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