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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庄的心脏

  • 作者: 骏马
  • 来源: 归一文学
  • 发表于2023-11-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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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马卫

      一

      村庄有头、有尾、有腰、有腿,还有五脏六腑。

      儿时的村庄叫大队,它的心脏就是大队部。

      那年代穷,大队也没有专门的办公地点。半脱产的干部有三位,书记、大队长、会计,每月有3到6元的现金补助。在一个劳动日10分工仅值8分钱的年代,这几块钱,是笔很大的收入。好多人家,一年没见过现钱。

      他们从没有集体办过公,书记把公章吊在腰带上,会计把账本装在一个印有“为人民服务”字样的帆布包里,他们还得参加集体劳动,挣工分。仨人在地头田边一蹲,嘀咕一阵,算是开了小会,决定大队的重大事项。大到斗争谁,小到民事纠纷处理,比如婆媳吵架、邻里相骂、张家的牛啃了王家自留地的麦苗等等。

      他们蹲的那块地,就是村庄的心脏。

      那时的大事,就是开批判大会,狠抓阶级斗争。所以凡是见他们三人蹲在一起,地富反坏们就心悸,胆小的会打颤,生怕这次又斗争他。

      到了1970年代中期,才有了大队部,成为真正的心脏,而不是移动的心脏。

      维修大队代销店,作为公社供销社的分支机构,负责供应油盐等日常用品,还要收购鸡蛋等农副产品,保障城市居民生活,顺带修了间大队办公室。这房子小,和学校老师的办公室差不多,没有10平米。平房,青瓦,砖木结构,地皮用的三合土,就是石灰、砂子、黏土筑的,很简陋。那年代的干部,绝不奢侈,也没条件搞个人享受。

      大队部平时锁着。可是,这间小屋,是大队最神秘的地方,甚至令人恐惧。

      比如,决定撒销聂瓜瓜民办老师的事,就是在这间屋子作出的。

      聂瓜瓜是大队小学中唯一读过一年高中的代课老师,教高年级算术。快30了,未婚,在当时的农村,已是很大龄了,有当光棍的危险。他班上有个女生,小学留了4次级,这样读5年级时,就有了16岁,是少女了。

      她叫张红,读书不咋的,但人漂亮,而且极懂事,比如她常给聂老师擗教鞭,常主动给聂老师抱作业本,劳动课格外认真等等,虽然成绩差,仍然选她当班长。

      师生二人接触较多,竟然产生了恋情。那年代,谈爱色变,君不见《红灯记》中祖孙三代全单身吗?《杜鹃山》里女党代表柯香也是单身,《沙家滨》里,阿庆嫂虽然有男的,但不在家。

      聂老师当然明白,师生恋,还是和小学女生师生恋,那是犯忌的。但是,爱情能让人疯狂,即使面对刀山火海,也在所不辞。果然,某天二人放学后在教室幽会,被人告发。其实他们啥也没做,仅仅牵了下手。

      撤销个小学代课老师的职务,当然不算啥。问题是还要把聂老师打成“生活腐化堕落分子”,全大队开斗争会。

      那时我读小学三年级,我幺姐读小学五年级,正是聂老师教。据她讲,班上一半多的同学都哭了,特别是女生。聂老师书教得好,从不骂女生,也极有耐心,而且从不岐视成份“高”的学生。成份高,是指学生的父母,或爷爷奶奶,是地富反坏右,或是解放前当过土匪、袍哥。

      聂老师被游斗,他竟然不低头,满眼的清澈,也看不出后悔。

      聂瓜瓜回到生产队,参加集体生产劳动,因为没劳力,只能干妇女的活,一天挣8分工。别的男人,则是10分工。好在他会绘画,还有部海欧120相机,会照相,加上肚子里故事多,从《水浒传》到《白娘子传奇》《宝莲灯》,听得大家哈哈哈,根本不在乎聂瓜瓜干不干活,反正是集体磨洋工。

      张红只能辍学,20岁,嫁给了聂瓜瓜。1981年平反,聂瓜瓜又当民办老师,再后来转为公办老师。

      俩人生了对龙凤胎,幸福像花儿一样绽放。只是他们对那个大队部,还是不能释怀。

      包产到户后,大队改村,那个所谓村庄的心脏,在一个风雨交加的日子坍塌,成了断壁残垣,供耗子和蟋蟀们居住。

      二

      包产到户后,村民们再不怕村干部,有没有村部,并不在意。可是村子怎么能没有心脏呢?只好在小学校那里,挤出间房作村部。

      这个时期,村部重要,因为有两大任务,压得村干部们跑断腿、说破嘴。一是收提留,二是撵大肚子。

      按说,提留是皇粮国税,天经地义。可是总有些人交得不积极,更有甚者抗拒不交。原因主要是:当年受了灾,种庄稼,看天吃饭。风灾、水灾、旱灾、冰雹,四大灾时不时地袭来。比如风灾,它可能没有形成大规模,但刚好你家的地在山沟,峡谷风把玉米秆吹折了。减产了,但干部们不管,交提留时就心有不甘,对抗一下。

      国家年年有救济,但救济谁,村干部们说了算。村干部的舅子老表就沾光了,尽管不过是一件棉大衣,或是100斤粮,并不多,但人们不患寡而恨不公。

      村庄的心脏,与村民渐行渐远。如果不是必须要去办事,比如婚嫁打迁移证明,儿女上学要开粮油关系证明,或是批宅基地建房等等,村部,就像古人的坟地,谁也不愿多张望它一下。

      计划生育是基本国策,可是,大多生女儿的家庭,都想生个儿子传宗接代,还有农活需要劳力,没男丁很艰难。于是躲着超生二胎甚至三胎的,就和村干部打起了游击战。

      农民心中,没有儿子,是断子绝孙,祖宗不可原谅,死了进不了祠堂,進了祠堂也没有后人供奉。

      当然村干部们也不是吃素的,他们的队伍壮大了,有村支书、村主任、副主任、妇女主任、计生专干、团支书等等。他们常在村部办公室商量晚上行动。令他们积极的,除了责任,还有超生罚款,部分留在村这级,村干部们拿来作津贴和生活费开支。

      1980年代,人们吃饭的问题解决了,但经济不发达,农村现钱难找,特别是没有手艺,又不会做小生意的。村干部有补助,令人眼红。

      当然,撵大肚子,还得有线人,给他们传递消息。

      当时的口号很硬扎,叫“超生一个,毁掉全家”“多喂一头猪,少生一个娃”啥子的,令人喷饭。村这一级,任务具体。每位育龄少妇,都是重点防范的对象。有个笑话讲,村支书见了年轻妇女,总要盯人家的肚皮,看有没有货。久而久之,眼睛只能从腰际看人,不能往上翻。吃了好多药,都医不好。最后辞了村支书,过了几年,眼睛才能往上翻。

      这时的村部,权力大得像战争年代的前线司令部。搞得最火的时候,动用了村里的民兵。对大肚子们围追堵截,清拿追剿,甚至把大肚皮女人的男人弄到村部,女人不出面,不放男人回家。

      于是逃走的不是一家两家。我们那儿离六顶山近,那里是羌汉混居,以放牧和养蜂为生,胡华根就是为了超生个儿子,逃到那里,直到十年后才回家,仍然被迫交罚款,光利息就有好几千。

      躲着超生,有致伤致残的。比如二队张明清的老婆,就是晚上躲计生干部,结果慌不择路,从坎上掉下,孩子流产,女人腿断。好好的一个家,就成了困难户,至今还住木竹结构的草房子。

      村干部们早换代了,新官不理旧帐。

      乡里说,自己摔的,怪谁?

      县里说,这种事,应由乡村解决。后来张明清的老婆评了残,每月有了微薄的补助,这事儿才算搁平。

      村干部不被人爱戴,他们也充满委屈。

      中国的资源养活不了更多的人口呵,当时的粮食产量低,农业科技不发达,农业生产全凭手工。计划生育政策,是基于国情制定的。

      村庄的心脏,那个一间屋子的村部,被人诅咒。甚至有人扬言,会一把火把它烧掉。

      当然,它没有被烧掉,村庄的心脏还活着,并正常跳动。

      三

      村庄有漂亮的心脏,是2000年后。

      村里新修了办公大楼,三楼一底,足足有8000多平方米。当然用不了那么多,底层出租,开日杂百货商场,顶层租给别人做农家乐。二楼三楼,村干部们一人一间办公室,还有会议室和图书室。当然,图书极少,是城里人捐献的,大多过时了。

      好在乡下人不挑剔,因为他们根本就不看书,看电视就满足了。乡村喜欢读书的人,被称为书呆子,被嘲笑,尽管他们拼命把孩子送进城读书。

      村里有了电话,不必请示汇报骑自行车跑路。

      村级经济有了发展,村里的主要经济来源,除了上级拨款,还因为有了座公墓山。

      1990年代后期,农村殡葬改革,不准土葬,必须火葬。于是村里开发了一座公墓山,意在节约土地。可是,每个墓地要给钱,而且不是几百,是几千。

      几千对还不富裕的农村,是不小的负担,加上火化的钱,又需一大笔,于是很多人不乐意,人死了不发丧,悄悄土葬。村里组织人去掘坟,搞得干群关系特别对立,还发生过多起械斗。天水村的一位副主任,被丧家直接锄掉了脑壳。

      在农村,入土为安,再动死人,就会受老天爷惩罚。

      村部作为村庄的心脏,不仅活着,而且跳动的频率正常,甚至超常。比如村里修公路,村干部们为啥积极?原来支书家开了个红砂场,红砂卖给再生钢铁厂,用农用车运输。以前的泥巴路,一落雨,就坑坑凼凼,还常塌方。村里集资,修成碎石路。人均300元,无论老少。虽然村支书的出发点有私心,客观上还是做了件好事。后来,市里拨款硬化了村级公路,村民们出入更加便捷。

      再比如农村人畜饮水工程改造。村里用这个专项款,建了家自来水厂,每家安上自来水管。水厂承包给村主任的堂弟,每吨水要收6元钱,受到村民的抵制,宁可吃不卫生的井水、泉水、沟水,也不喝净化后的自来水。不到两年,水厂垮了。

      村庄的心脏病了,得的不是常見的呼吸困难、心悸心慌、咳嗽、胸痛、发绀等毛病,而是心衰,心肌梗死,是要命的病。病因么?是被金钱毒化,心脏被腐蚀霉烂。

      有位叫刘德成的老人,讲了他的亲身经历。他家是特困户,他儿子在大集体时代,到公社小煤窑挖炭,冒顶了被砸死。那年代没有保险,也没有工伤死亡补偿。给100块钱安埋了死人就了结。刘家因为缺少劳力,沦为特困户,至今没有脱贫。作为特困户,过年时上级都要来慰问。这个村的主任,竟然在给他发的500元慰问金中,要去100元作回扣,如果不给,下年的特困户就不姓刘了。

      村干部们待遇低,这是不争的事实。于是,总有村干部雁过拔毛,小利也不放过,已是常态。人们对村干部,越来越厌恶。

      上级也发现了这些问题,搞了些矫正,比如村财务乡托管,异村交流干部,派大学生村官,村支书由乡脱产干部兼任等等,不能说没有作用,但收效甚微。

      耕地直补,退耕还林补助,上级要求给农户建卡,直接打入农户账户,就是规避村干部经手。

      村干部中总有些人侵犯农民的利益,根本原因,是机制,就是村干部们虽然是民选,但受到各方制约,大姓或上面有关系的人,才能当选,有些品质不好的人,甚至在地方有恶名的,也混进了村级班子。还有就是没有完善的监督体制。

      村庄带病工作的心脏,何时才能更换?

      乡村广袤的大地,正经历着一个脱胎换骨的嬗变。希望未来的乡村,有个健康的心脏,焕发出勃勃生机。

      责任编辑 王冬海

      本文标题:村庄的心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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