翟之悦
一
那年的春天,三十岁的韩露是压抑而躁动的。当时,她还住在出版社拥挤的职工楼里,每天早晨骑电瓶车上班。深夜回家时,幽暗的楼道里总是那么清冷。
当韩露脱离了原来的生活区域后,才感到,原来的生活区域给予她心灵的慰藉是难得的,虽然她有让某些人眼红某些人企盼的职位,并且不管是否发自内心,至少场面上,那些人对她是尊重的。她时常弄不懂,这种微妙的心理是怎么来的。当然,或许她根本不想去弄清那些费解的问题。她觉得,累积在心底的沉渣和一些硬往心里钻的杂念已经难以招架,干嘛再自寻烦恼呢?
那夜下起了春雨,飘飘忽忽的雨丝,很细,很密,不紧不慢,纷乱缠绵。韩露没穿雨衣,穿行在这细雨中,时不时有风迎面吹来,被吹得东倒西歪的雨丝便纷纷飘粘在她脸上、身上,像是裹挟着办公室里那男孩特有的味道,丝丝缕缕飘进她的心里,她的心顿时泛起一股股似感伤又快慰的情绪。她不愿想这是为什么,只是一味沉浸在这种氛围里,悠悠地骑车回家。
见习编辑郝义健壮的身子散发着特殊的味道,那是一种青春男孩和廉价烟草混合的味道。他黝黑骨感的脸上,一对大而明亮的眼眸里,时常透出几分野性。有时他会凑近韩露解说文稿,巴结的笑容里所漾出的那种别样眼神扫过她的脸颊,她顿觉麻酥酥的,好像触电了一样。她故作正经地坐在他身边的椅子上,盯着纸稿,在电脑上改了又改。这时,窗外的暮色里飘起了细雨。
此刻,办公室里的气氛怪异极了,韩露的身体和郝义挨得很近,必要的交流也颇多,以致一不小心就会触碰到他的眼神。可她一眼都不看他,她在极力回避着跟他的目光交流。
文稿初步改好,已是晚上八点多了。韩露本想叫几份外卖,填饱肚子后,继续修改。可不知怎的,她忽然改变了注意,说:“我本该改完的,可还有点事,只好辛苦你了。”对他说话时,她的眼睛有意无意地瞟向窗外。
郝义却满脸堆笑地看着她,一迭声说没关系。
袁助理一直在自己的座位上候着。一般情况下,只要主任韩露不走,她也不会下班,尽管她有小孩要照顾。韩露把余下的改稿要求告诉郝义时,外头的雨丝已经绵密了起来。袁助理赶紧把满是股票走势分析的电脑屏幕关掉,走到韩露办公桌边,麻利地帮着整理桌上凌乱的纸稿。郝义把纸稿按页码一张一张地叠好时,已经没了刚才的拘谨,很自然地和袁助理闲聊,眉目传情,一点也没有了在韩露跟前的不自然,笑得也很轻松自在。望着眼前的情形,韩露心里不是个滋味,可不知为什么,她突然对袁助理说:“你陪郝义加个班,加班的时间你记着。”
袁助理是编辑部主任助理,二十七岁时就由韩露力荐,登上了这个宝座。她现在刚满三十岁,打扮妖艳,头脑活络,说话腻人,特别会讨男人欢心。编辑部在同一个大办公室里办公,看上去袁助理和郝义的关系挺不错,而郝义在编辑部的口碑不太好,同事们时常对他指指点点,或是冷言冷语讥笑他,很少有人真心和他交谈。而袁助理和郝义交谈起来倒很融洽,看不出有啥隔阂和避讳。至少韩露是这么看的。
当韩露让袁助理陪郝义加班时,她可能并没有想到,这给袁助理创造了一举两得的好机会——既可以领到加班费,又可以堂而皇之地和郝义独处。换句话说,袁助理不伤脑筋就可以和郝义共度一个浪漫的雨夜。也许其中最关键的是,韩露只有把郝义推向带有潜在危险的袁助理身边,她才可能收回已经越境的灵魂,她不愿和郝义之间发生什么,她也坚信自己根本不可能跟他发生什么。
二
韩露穿过走惯了的幽暗的楼道,回到家里,换下被细雨淋湿的衣裤后,似乎已经抚平了今晚因为加班而引起的情绪波动。书房里填满了电脑里的音乐声,丈夫和衣斜躺在躺椅上,一条右臂垂在躺椅的扶手上,手中的书本若即若离,差不多已经完全掉在了那块她从土耳其带回来的花地毯上了。她走过去,很想叫醒他,或是帮他捡起书本,盖条被子什么的,可她没这么做。她认为让他这样躺着是最好的。
韩露对丈夫的这般模样是不陌生的。只要她晚回家,丈夫一定是穿着衣服躺在躺椅上,手里捏着一本书,电脑音量照例调到最大,似乎不这样就没法入睡。为了这个,她跟他吵过好多次,可他还是老样子,在音乐的巨大声浪下酣睡到深更半夜才起身,跌跌撞撞地摸到被窝里,然后固执地扒掉她的睡衣,开始折腾起来。为此,她和他分居了,她留在主卧,他睡客房。有时候,他也会摸到她的床上去,但那时,她直觉就是他喝多了,以致从躺椅上起来,摸错了方位。而在她当上编辑部主任以后,他连摸错床的机会都没有了。
清晰地记得前年初,将韩露招进出版社的副总编升了总编。国庆节过后,总编找韩露,问她想不想当编辑部主任。她说没想过。因为她知道,逐级提拔是干部升迁的惯例,而自己只是个小编辑,哪能越级当主任?
总编好像猜到了她的心思,神秘地笑了笑,说,出版社是按业务能力论高低的,只有像你这样精通业务的人,才能派大用场。韩露低头想想,觉得也是,现有的几个编辑部副主任大多是半路出家,别说编审文稿的质量了,就连一些常用的词语也时常会搞错。想到这里,她没多想,就抬起头对总编说:“如果上面有所考虑,我会服从的。”
在他还没当总编之前,韩露算是他的亲信,可凡事都会变化的,他已经坐稳了总编的位置,还会不会像从前那样为她考虑,她心中没底。不料,元旦刚过,有关领导就找她谈话,升她做了主任助理,过了“五一”节,单位又送她去外头培训了一阵子,培训回来社里就正式下了文件,她怎么也想不到,自己这么快就当上了编辑部主任。她的升职仰仗了总编,可也是得益于社里目前的情况,两派人为了抢夺位子斗得不可开交,待到两败俱伤时,得利的倒是不偏不倚的韩露。当然,韩露业务能力过硬,再加上品行端方,为人又低调,无形中生出些威信,这些威信也恰好成全了她。
顺理成章坐到了办公室里最好的位子上,韩露竟恍惚了,几个月也缓不过来,火箭式的升迁扰乱了她原有的生活节拍,她忙得更不着家了。丈夫因此整天冷脸对她,还迷上了白酒,有时捧着酒瓶喝得酩酊大醉,甚至卷了铺盖夜夜睡在书房的躺椅上,再也没有钻过她的被窝,这让她很不舒坦。不过,一旦当她专注于繁杂的公务后,渐渐也就顾不上了。倒是出版社里的情况更烦人。她刚上任,就不断有人费尽心机讨好她,那些人有的是为了晋升,也有的渴望解决编制,更多是想通过手头的书稿选题,以便从作者那里弄点好处。虽然他们的表现方式各不相同,但有一点是相同的,就是对她十分恭敬。可那都是为了巴结她,她知道。她有几分感叹,也有几分得意,毕竟有宽敞舒坦的座位,毕竟管辖的范围变大了,还有那么多笑脸面对她。当然,她并没有因此把自己高看了,这或许就是她跟那些人的不同点,她甚至认为那些人把名和利看得过重了,而她不是,她做不好主任,还可以当编辑,她想。
在韩露恍惚的那几个月里,郝义走进了编辑部,也渐渐走进了她的视野。
那天,韩露审完稿件已经很晚了,却见郝义也在办公室,就用上司的口气问他,老家哪里啊,学什么专业,多大了,有没有女朋友什么的。这样,她马上得知二十八岁的他来自偏僻的山村,名牌大学的研究生,来出版社之前在一家小报社干过两年。期间谈了几个女朋友,都嫌他没房没车,甩了他。韩露没再问下去,只是说,像你这么能干的小伙子,还愁找不到女朋友?要不,帮你牵牵线?其实她也就是随便说说,郝义可能看出了这一点,苦笑着说,谢谢主任关心,这事儿等过些时候再说吧。
三
韩露呆望着熟睡的丈夫,实在有些疲劳了。她开了一天的选题会,下班后,啃了个夹心面包,又忙着为郝义修改文稿。可丈夫并不关心她的现状,确切地说,丈夫压根不同意她这么干。他依然斜躺在书房的躺椅上,微微隆起的肚子随着鼾声一起一伏,电脑荧屏里,各显神通的歌手们在舞台上卖力地嘶吼着,音量自然被他调到了最大。奇怪的是,此刻她竟然不觉得吵闹,反而感觉到了前所未有的宁静,她觉得好久没有这么平静过了。她不由搬了张椅子坐到丈夫身边,若有所思地注视着他。她喜欢看他这个样子,因为一个熟睡着的丈夫才能唤醒她心里的柔软,也只有在这样的氛围里,她才觉得像个家。妻子陪伴着丈夫,而丈夫习惯性地熟睡在乐声里,这或许就是她此时对于家庭的全部愿望。不经意中,丈夫侧过身来,把左腿压在了她的膝盖上,她实在吃不消,可又不敢动弹,生怕不小心弄出异样的动静,会让丈夫突然从睡梦中苏醒。醒来的丈夫会粉碎眼前片刻的宁静。争吵,直至唇焦口燥而倦于争吵,随着丈夫的苏醒必然重复上演。他会诘问她为什么这么晚才回家,甚至扯开嗓子责骂她,说她是工作狂,说她根本不像个妻子,甚至不是个女人,连孩子都不想生,想让他断子绝孙什么的。这话虽骂得狠了点,但说的也是实情,丈夫出身北方的一个小村里,三代单传。她也时常为此感到内疚,可这能全怪她吗?她想。主任工作的复杂性已经使她筋疲力尽,哪还有心思顾及其他。即便以前,她还是小编辑的时候,手头的事也是没完没了。其实,她很喜欢两人世界,喜欢在丈夫唱歌时为他拉着手风琴伴奏,特别喜欢陪他一起看流星雨;她也喜欢孩子,甚至在房间摆放了会说话的电动娃娃过瘾呢。可出版社工作没有规律,加班加点是家常饭,再加上她总想把每件事做得尽善尽美,因而格外费脑费力。起初,丈夫在言语里对她流露不满时,她假装没听见,依然我行我素,久而久之,丈夫跟她的关系越来越淡,以致时常借酒浇愁,最后,连吃饭睡觉都分开了。只有在这时,他们才心平气和地共存于同一个空间,互相包容,互为一体。她好像用自己的双膝小心地呵护了这宝贵的平静,顿觉周身洋溢着暖流。
坐着坐着,韩露的眼皮涩得睁不开了,身子也几乎随之晃起来,她不停地告诫自己:不能打瞌睡,丈夫在睡觉!可眼皮不听她的,沉重得像两条石片,她咬牙掐了几把自己手臂上的肉,掐得青一块紫一块的,可还是迷迷糊糊地晃动了身子。这不很大的动静,对于熟睡的丈夫居然像是发生了地震,她还没来得及挺直腰板,丈夫果真已从躺椅上跳了下来,绷着脸瞪眼望她,“你又这么晚回来?”这时,哪个不知名的歌手近乎呐喊的声音正从电脑里飘出来:“这世界我来了——”丈夫的咆哮竟压过那个大音量清晰地飘进了她耳朵里。
她怯怯地说:“早回来了。”在回话时联想到了郝义那温柔的笑容,热辣的目光。这时,她难以说清心里是极乐还是痛楚。
“早回来才怪呢。”丈夫右手握拳猛击一下木质的躺椅扶手,哼哼冷笑着说:“谁知你在外面干什么?”说完,丈夫瞪着她的眼珠子好像将要蹦出眼眶。
她不愿意再次跟他陷入无聊的争吵中,叹口气,就朝自己的卧室走去。刚走几步,她觉得应该主动和他说话,缓解气氛,就折回来,柔和地说:“实在对不起,这阵子回来太晚了。”
“这阵子,这阵子,何时是尽头?”丈夫还是不依不饶,但语气明显缓和了些。
这时,韩露发现丈夫右手指缝里有蚯蚓似的鲜血流下来,显然是猛击躺椅扶手造成的。她很不满意,声音大了些:“流血啦!犯得着吗?”说着取过手纸帮他擦血。
“你管我犯得着犯不着!”丈夫说,说完不太高兴地把她的手推开……
四
春雨是捉摸不定的,第二天早上,蓁城的天空还是灰蒙蒙的,雨却停了。韩露提早骑着电瓶车出了门,上午她得主持一个重要的选题会,总编和社里的其他领导都要出席。她想早些去做准备,待会儿主持时,表现得好点。
谁料,走进办公室,看到袁助理,韩露脑子里就冒出了郝义,而把主持会议的事丢到了脑后。
韩露问袁助理,昨晚你们几点走的?
袁助理说,快十点了。
韩露原本指望袁助理继续说下去,袁助理却只顾忙着整理手头的资料,不吭声了。没办法,韩露只好继续问:“昨晚吃得好吗?”
袁助理说吃了碗方便面。说完,她瞟见韩露疑惑的眼神,赶紧解释起来:“昨晚加班结束时,职工食堂关门了,也叫不到外卖,出去吃又不方便,所以一起到郝义的职工宿舍里用方便面将就了。”韩露刚进社时也住过那个单人宿舍,那里像鸽笼似的一间挨着一间,屋里空间很小,只够放一张单人床和一个小桌子。如果来了客人,只好跟主人一起挤坐在床沿上,这样近的距离,很容易拉近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比如两人的身子会不自觉地挨到一块儿,她有这方面的经验。袁助理居然去了他宿舍!韩露心里咯噔一下。
那你很晚才走吧?韩露又问。
袁助理说,泡碗面挺快的,吃完我就走了。
韩露吁了口气,不好意思再问下去。只是,她还是对袁助理有了点看法,原本是她叫袁助理陪郝义加班的,没想到袁助理陪了加班又陪吃饭,这让她很不高兴。实际上,最想陪郝义加班吃饭的是韩露自己,她没法做到,所以,就对袁助理有了反感情绪。
韩露冷静下来,仔细想了想,觉得自己对郝义没有非分的念头,她是编辑部主任,尤其身处国企,就算遭受丈夫冷落的她寂寞难耐,也不会去移情身边的同事,她再糊涂,孰轻孰重还是能拿捏的。想是这么想,可每次郝义出现在视线里,她心里都有一种莫名的悸动。其实,郝义那种帅不太符合她的口味,有点粗粝的帅,就算她回到谈婚论嫁的时候,也不会选择郝义这样的男人做丈夫。韩露对郝义有个大致的了解。他父母都是山村里的农民,家里还有两个姐姐和一个弟弟,都没有读过什么书,只不过打点零工、种种地。他家还住在山上的破房子里,尽管她没有亲眼见过,可她旅游时看到过那地方的房子,没有自来水,没有卫生间,搭着茅厕,垒着土灶,有的地方连电都供不上。郝义本人虽然受过高等教育,可行为举止还是比城里的同事们粗俗,比如说在公共场合随意扔烟头,还抠鼻子挖耳朵什么的。他卫生习惯也不好,身上时常散发出一股怪味。除了抽烟,她猜想他可能还不怎么洗澡。他平时穿的衣服档次不高,却很时尚,就是颜色俗了点,韩露对此不敢苟同。郝义的普通话不标准,夹着浓重的乡音,他与人说话的时候,常常缺乏必要的教养。比如有一次他和作者交流时,端着架子,口气也是硬邦邦的。他可能是跟少数老资格的同事学了点表面工夫,因而显得可笑了。当时,韩露正好办事回来,从他身后经过,见他这样子,心想,他也是个人物哩,避着领导的眼睛,他也会对人呼来喝去的。
即便郝义身上有或这或那韩露看不惯的地方,可一见到他,韩露还是不能自已,她体内的敏感地方就会被激活起来。她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或许是他给了她急需的温暖?是的,他的温暖就像空气一样,包围着她。比如他陪她加班,帮她找资料,为她招呼客人等等,反正他愿意为她做一切,只要她需要。或许是他浑身洋溢的青春活力?这也是事实,他穿的衣服虽然廉价,但求新求变却是明摆着的,还有他办事干脆利落,连走路也是轻快的,而这些恰是她所欣赏的。
想到郝义的温暖和活力,韩露自然联想到丈夫身上。
韩露在读大学时就和丈夫好上了。他是她的古代文学老师,比她大十多岁。她崇拜他的博学多才,因而毕业后就嫁给了他。丈夫是那种生活简单、极有个性的人,每天几乎都过着课堂、食堂、家庭三点一线的生活。他不喜欢跟人打交道,甚至碰到熟人也不主动打招呼,但却喜欢她对他的小鸟依人,比如晚上陪他散散步,偶尔看看流星雨,或是唱唱歌什么的。他长得不好看,又不注意打扮,就连头发白了也懒得去染一染。她过去说他几句,他就会说学校里不讲究这个,现在甚至还会反过来质问她每天打扮得花枝招展给谁看?他说话不绕弯,也不注意她的心理变化。可能丈夫在自我封闭的世界里太久了,不管是身体还是精神上都已进入了一种超尘脱俗的状态,不会再有追求外表的低级的年轻男性的表现了——这些或许就是丈夫没法激活她的原因吧?
在理智上,毫无疑问韩露是偏向丈夫的,但丈夫无论怎样也无法带给她郝义的那种感觉。不知怎的,有时她会埋怨甚至痛恨郝义身上散发出的不洁诱惑。
五
春天是阴晴不定的,蓁城晴朗了几天后,又飘起了细雨,空气里自然生出了几分凉意。在琐碎繁忙的编辑工作中,韩露内心深处刚被激活的东西正渐渐委顿下去。
下了班,郝义还坐着校对文稿,韩露照例看一些文件。这几天社里正征求他们部门人事调整的事,人事干事送来了正式员工、见习员工和实习生的名单,郝义的名字在见习员工之列。当郝义手里拿着文稿走到她身边请示的时候,她没有站起来,扶着椅子往边上挪了挪,给他腾出可以站立的空间。此刻,郝义身上的味道又飘了过来。
韩露不禁问:“你还在见习期?”她握住扶手,努力让自己的神情看上去平静而随意。
郝义愣了愣,赶紧点头。
韩露没头没脑地说:“哦,就这样吧。”
郝义自然听不懂韩露说这话是啥意思,因为她自己都不确定,他又怎么会懂呢?
郝义若有所思地走了,也留给了韩露思考的余地。
韩露在郝义离开之后,仿佛逐渐厘清了自己本来有点混乱的思绪。郝义的魅力可能来自他本身的青春活力,来自于他长得帅气而又善于揣摩年轻女上司的心思,还可以说他的魅力来源于他展示魅力的方式露骨且庸俗,投女上司所好几乎到了谄媚的地步,这样更能撩拨得她们情难自抑。韩露是这么认为的。因此,韩露觉得郝义不太适合在她身边工作,他应该到男领导手下去谋职。在她这样的女上司身边,因为他的帅气和过份的巴结,会使同事们看不惯,也会让她们这些拖家带口的年轻女上司犯晕,就跟韩露一样。可对郝义而言,也许他的想法恰恰相反,虽然在国企他是见习的,但想迅速站稳脚跟,凭着自身男性的魅力和手腕打动女上司是个捷径。
那阵子,韩露常常被总编派去参加各种会议,她在内心不断排斥那些占据大量时间的会议时,自己的威信也不停地在开会中得到确立。常务副总编外出开会的机会逐渐减少,她的会议愈发增多,这明摆着快到退休年龄的常务副总编将要退居二线了,如果他退下来,她很可能接班。她明白,精明的总编想用这种方式,为她来日的晋升鸣锣开道。
六
韩露表面上很平静,心里却有了些设想,要是她升了常务副总编,就得调整一下现有的格局。
一天中午,韩露吃完饭,就到办公室里修改一份发言稿,下午她还要去参加一个社里的协调会,与会人员几乎都是各部门的头头,在他们面前露一手是必需的,对她的发展也挺有帮助。
这时,办公室里空无一人,只剩下韩露和郝义。她刚打开电脑,郝义就向她走过来。她故意盯着屏幕,直到他站到她桌前,问:“主任吃了吗?”韩露才动了一下眼皮,说:“吃了。”说着她抬起头来,面对他的脸,用上司的口气问道,“找我有什么事?”
“我、我……”郝义从未这么紧张过,都有些口吃了。他尴尬地笑着望向她。
韩露一时没防备,眼神不由自主地躲闪了一下。她把鼠标放开,挪了挪身子,微笑着问他:“说吧,啥事?”
郝义深吸了一口气,拉了拉衣服,下决心般说了出来,他的见习期快到了,可是人事干部却迟迟不办理转正手续,还说他能不能通过考核还是个未知数。他头头是道地讲了一些同事们挤对他的琐事,说起来还一条一条的。
郝义说话时,韩露一直没吭声。她的沉默倒使他愈发不安,他好像是受了欺负的小媳妇在向丈夫倾诉似的,到最后几乎是乞求了。他涨红了脸,用哀求的目光直勾勾地盯着韩露,目光里还饱含着一种期望:只有你能救我!韩露的目光跟他对视了一下之后,赶紧避开,移到了墙角的三人沙发上。
目光相触的那一刻,他原本就大而明亮的眼睛哀伤起来就愈发让韩露晕眩了,她差点儿站起来握住他的手。如果她真的握住了他的手,他的手也许会哆嗦,还可能反过来用他粗大的手掌握住她娇小的手,甚至一把将她搂进怀里。想到这里,韩露盯着墙角的三人沙发出神,那张沙发是特意为她午休配的,和家里客厅那张一模一样,淡淡的米色,洁净而高雅。这时她想,只要她暗示他一下,以她的美貌和身份,她绝对可以把他约到家里的那张沙发上去。
实际上,韩露坐着没动,她依然平和地对郝义说:“嗯,就这样吧。”
那天下午的会议开得很顺利,会后,大家还一起吃了晚饭。吃着吃着,韩露又想起了郝义。这时,谈笑中有人恰好提及了郝义,说是有人晚上去职工宿舍探望病人,经过郝义宿舍时,无意中听到了他和袁助理在里头打情骂俏。韩露顿觉心头一颤,但很快释然了,她确信自己做得对,没有在恍惚的时候冲动,如果她没有自控,那烦恼就会随之而来。郝义就有理由要求她帮他转正,并重用他,还可能要她帮他解决生活中的一件件麻烦事,说不定还会要她甩了家里的老头和他在一起……按这个逻辑推理下去,韩露越想越怕,越想越觉得自己做得对。当然,或许郝义从来没这么想过,那些只是他对女上司惯用的公关手段罢了,就像他跟袁助理那样。可即便如此,韩露对他还是有了新的看法。
几天后的一个下午,社里问韩露对郝义转正的意见时,她没直接回答,而是随即找到袁助理,说:“郝义为转正的事找过我,上面也要我表态,可我一个人做不了主,需要大家讨论。”
袁助理会意地点头说:“领导您忙不过来,就不用为这点小事操心了。”
郝义还未转正,就被调配到了发行部,主任是个老资格的男同志。据说韩露私底下找了总编,她和总编到底说了郝义什么,旁人当然是不知道的。
转眼又到了细雨霏霏的春天,韩露顺利晋升为常务副总编,不久还搬出了原来的生活区域。乔迁新居后的一个夜晚,韩露和丈夫坐在院里的凉椅上,一起仰望夜空,等待着预报中的流星雨。突然,流星纷纷拖着长长的、半透明的尾巴一闪一闪照亮了黑寂的夜空,还没来得及看清楚,便已消失了,空留一道道完美的裂痕,真切,凄美。裂痕慢慢淡了,化了,夜空又恢复了宁静。韩露往丈夫身上靠了靠,却还痴痴地望着流星雨消失的方向,心里流淌着无尽的感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