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贻斌
1
当郝玉玉苗条的身影慌张地消失在门外时，刘晓勇才意识到自己可能闯祸了。
就在刚才，他坐在椅子上，郝玉玉站在他身边，俯下腰，脑壳几乎碰到了他的脑壳，在听他解答题目。办公室早已没有人，老师们都走了，静悄悄的。开始，刘晓勇还在认真地解说，说着说着，忽然有点心猿意马起来。他闻到了郝玉玉身上散发出的少女特有的芬芳，那是淡淡的菊花般的气息。紧接着，他的眼睛也不安分起来，不时地瞟一眼郝玉玉的脸，以及还比较含蓄的胸部。郝玉玉长得很不一般，光洁无瑕的脸乖，两粒黑葡萄样的眼珠，水淋淋的，小嘴巴微微地抿着，一笑，嘴巴两边显出浅浅的酒窝。郝玉玉穿着并不讲究，白色的印着浅显的点点绿花裙子，白色的塑料凉鞋，虽然不事打扮，但有一种天然的朴素。
平时，刘晓勇对她早已感到了惊讶，我们这个小地方，怎么出了这样乖态的少女呢？或许是山水浸染的缘故吧?这里有环绕厂区的苍翠大山，还有一条清澈的河流。刘晓勇还发现，只要是他上课，郝玉玉就特别认真，眼睛一眨不眨，老是微笑着。刘晓勇有一种感觉，每当看到郝玉玉坐在教室里，他就感到莫名的兴奋，讲课发挥得极其有水平。如果郝玉玉哪天请病假，他居然有一种失落感，上课时的情绪相当低落。其实，两人很少说话，即使在路上相遇，刘晓勇喊她，她也只是微笑一下而已，然后，栽下脑壳，像在思考什么问题，慢慢地走开。不像别的学生，大大咧咧地叫声刘老师，然后，匆匆走过。其实，刘晓勇很想跟郝玉玉说说话，觉得跟这样的学生说话，应该是种享受，然而郝玉玉一直没有给他这个机会。尽管如此，他还是感觉到，自己跟郝玉玉之间有种不可言说的东西，这大概是异性间那种微妙的默契跟认同感吧？
今天下课时，郝玉玉从走廊上走过来，突然对他说，刘老师，我有道题目想请你给我解答，好吗？当时，刘晓勇似乎有点不相信，郝玉玉几乎没有单独请他解答过题目，即使来办公室，也是跟同学们一起来的。所以，他高兴地说，好好，到办公室去吧。又想，这是不是郝玉玉的借口呢？如果是，那说明她太聪明了，晓得找借口接近自己。
刘晓勇愉悦地在椅子上坐下来，又指着旁边另一张椅子，示意郝玉玉坐下来。郝玉玉似乎是为了礼貌，没有坐，站在旁边，拿出课本，微微地俯下身子，指着课本说，喏，就是这道题。
两人从来没有这样近距离地接近过，所以，刘晓勇先是闻到少女身上那股芬芳的气息，还看到她细嫩的脸上，那些不易觉察的茸茸黄毛。太阳从窗口斜着身子照进来，有一绺阳光射在她脸上，像一块金币贴在上面，很灿烂。也不知为什么，刘晓勇说着说着，陡然产生出一种冲动，那种冲动简直难以抑制。他抓着钢笔，突然停止说话，竟然把嘴唇悄悄地伸了过去，出其不意地在郝玉玉脸上吻了一下。刘晓勇料想郝玉玉肯定是不会反感的，他能够如此大胆地吻她，当然是有前提的，就是两人长期以来的心照不宣——至少，刘晓勇是这么认为的。
当时，郝玉玉并没有发怒，也没有生气，却像被蜈蚣突然袭击了一下，脸飞快地红起来，浑身微微颤抖。当然，她有点惊愕，羞涩地看他一眼，甚至还有点陌生感。她的嘴巴张了张，最终没有说什么，像要躲避他似的，不再允许事态继续发展，所以，她拿起书包匆匆地走掉了。
这样一个难以抑制的吻，让刘晓勇久久地呆坐在办公室，心里竟然漫上一种末日来临的感觉。刚才他吻了郝玉玉，她如果没有走，他当然不会产生这种恐惧感，他会愉悦地继续解答题目，让办公室里充满一种纯洁而甜蜜的气氛。郝玉玉一走，他竟然慌张起来，这至少说明，郝玉玉是很反感自己的，尽管她没有大声指责或哭泣。所以，刘晓勇无法想象事态将会发展到何种地步。当然，他也不知要采取什么措施，立即切断可能会造成恶劣后果的一切途径。当时，他的脑袋一片空白。他拼命地抽着烟，抽得烟雾弥漫，好像抽烟能够给他带来某种镇定，其实，并没有产生其预想的效果。他心乱如麻，后悔不迭。如果郝玉玉对这突如其来的一吻，感到心慌意乱的话，在回家的路上，一不小心被汽车撞上呢？还有，她会对她的父母说吗？如果说了，那么，肯定是轰动全厂的大丑闻，他哪里还好做人呢？更何况，自己还是个老师。如果让妻子李红梅晓得，那肯定会闹翻天的。此刻，他在祈求菩萨保佑，希望郝玉玉能够马上忘记这件事情，沉着稳重，把这个吻只当作是大人对小孩的喜欢，而不是异性间的暧昧跟亲呢——虽然，郝玉玉已经十七岁了。
自然的，妻子李红梅那张宽大的脸孔，也趁机凶狠地出现在他眼前。而且，她已经在泼口大骂，那些粗话不堪入耳，似乎晓得了他在调戏郝玉玉。妻子李红梅是有名的醋坛子，平时，看到女老师搭他的线车，或是看到他跟别的女人说笑，回到家里，她都要跟他大吵大闹，唯恐他跟别的女人有一腿。当然，这也怪不得李红梅，刘晓勇长得魁伟，一米七六，有一张酷似西欧人的脸。加之打得一手好篮球，拉得一手好提琴，画得一手好油画，曾经的确迷倒过不少妹子。当然，刘晓勇又不是完美无缺的，他家庭出身不好，父亲挨批斗，那些乖态的妹子虽然蜂拥而来，然后又唯恐逃避不及，一个个远离于他。当时，这简直让刘晓勇绝望至极，以为这辈子必定打光棍。而长相并不出众的李红梅，从两百多里外的家乡招工来厂不久，居然紧紧地盯住了刘晓勇。尽管她是响当当的工人家庭出身，却不计较刘晓勇的出身问题，抓住一切机会，主动追求刘晓勇。给他洗衣服，给他买饭菜，给他打开水，可以说是无微不至。那时候，情绪低落的刘晓勇，当然很感动。一感动，两人就提前上床，一上床，刘晓勇对这桩婚事也只能就汤下面了，认为自己命该如此，苛求、奢望不得。
一个美男子让李红梅捷足先登，当时，在厂里也算个大新闻。有人叹息，有人遗憾，也有人理解。
2
此时，刘晓勇仍然坐在办公室，他的猜测只猜对一半。那就是郝玉玉并没有被汽车撞倒，也没有发生其他意外，尽管她走得有点踉跄，像醉酒一样，毕竟还是安全地回到了家里。问题在于，郝玉玉很不沉着，回家之后，仍然神思恍惚，像丢了魂似的，不像以前回家就埋头做作业，十分投入。她在窗前站一站，又在床上坐一坐，心烦意乱，不知做什么才好。当然，这也怪不得她，情窦初开的郝玉玉，没有想到第一个吻，竟然是刘老师的，而且，是那样的出其不意，这实在叫她措手不及，十分惊慌。其实，她对刘老师并不反感，平时也很喜欢他，不然，她也不会鼓起勇气去办公室，也不会请他解答题目。只是这个吻，来得太突然了，她一点心理准备也没有。她明白，刘老师是喜欢自己的，不然，也不会对她这样。问题在于，它毕竟来得太突然。所以，她老是伸手在脸上一抹一抹的，好像要抹掉吻的痕迹。其实，她闻到了那个吻的甜味，还有烟草淡淡的香味。她的心脏还在噗噗乱跳，怎么也平静不下来。一直到现在，事情还没有暴露。当然，如果她能够迅速地平静下来，那么，就不会发生后来的风波了。
问题是，少女那颗怦怦乱跳的心，根本就无法平静下来。
郝玉玉的父母回家之后，也没有注意她的反常，分头在灶屋忙着，淘米的淘米，择菜的择菜，根本没有时间注意郝玉玉的神情。直到父母叫她吃饭时，她竟然说已经吃过了。想想，又马上纠正说，哦，我还没有吃。
郝玉玉的父母虽然是工人，平时却很留意女儿的言行。他们明白，女儿长得太乖态了，担心男同学给她递条子，影响学业。有时候，居然偷偷地翻看她的书包，看是否有什么秘密。
女儿前后矛盾的话，使他们立即警惕起来。夫妻的目光中有了怀疑，他们放下筷子，小心地问女儿有什么事。郝玉玉开始也不说，低着头，端着碗筷没有吃饭，脸色很不自然。这种神态，女儿是从来也没有过的。平时，她有什么事，就会敞开说，或说作业太多，或说上体育课时手上擦破了皮，如此而已。所以，她这种不声不响的状态，让父母心慌起来。父亲说，有什么事你就说吧。母亲也说，你是有什么心事吧？
郝玉玉本来也想隐瞒的，她应该明白，像这种事情，说出来对谁都不好，刘老师跟自己的面子都没有了。看到父母没有放过她，一直穷追不舍，她就默默地流下了泪水，很委屈的样子，然后，就吞吞吐吐地说了出来。
郝玉玉的父母一听，顿时蠢住了。他们万万没有想到，竟然是这种事情，觉得这个无与伦比的宝贝，终于砰地一声粉碎了。他们满脸愤怒，刘老师怎么是这样的人呢？他娘的脚，真是看不出来嘞。如果仅仅是男同学递条子，他们还不会这样气愤。
郝玉玉的母亲流着泪，愤愤地说，我们要告他。
郝玉玉的爸爸说，老子一定要告倒他。拳头气愤地在空中乱舞，似乎还不解恨，又抓起茶杯，叭一声，摔个粉碎。
3
这件事情注定就要被捅出来了。
那是1985年6月的一天，刘晓勇坐在办公室，一直到晚上七点钟才回家。天色沉静，晚霞灿烂地挂在天边。他心里很慌乱，感到有某种巨大的压力，向他无形地压过来，他似乎有点顶不住了。同时，他也万分后悔，不管怎么说，你也不能去吻学生，你有胆就去吻女老师。尽管自己觉得那个吻是非常纯洁的，没有丝毫淫荡的念头，但这只是你自己的想法而已。别人会这样看吗？别人会指责你是在耍流氓，是为人所不齿的。因为你是老师，那更是千夫所指。人家把崽女放到学校来，是让你来打啵的吗？如果这件事情被掀出来，厂里就会闹得沸沸扬扬。他告诫自己，要做好心理准备，希望能够渡过这道难关——尽管他明白，这一关是难以渡过的。
当然，第一道难关是李红梅。她如果晓得，肯定会跟自己拼命的。记得有一回，刘晓勇给一个生病的女老师送药，她晓得之后，居然拿着菜刀要杀他，逼问他跟那个女老师是什么关系，不然，你为何这样关心她呢？当时，吓得他一天都不敢归屋，还是老师们前来百般解释，才让她放下手中的刀子。其实，刘晓勇听那个女老师说自己病了，就顺便说了一句，要不要我给你带药来？厂区很大，医务室在他家附近，所以，他就给那个女老师带药来了。想想吧，给同事送几粒药，妻子都如此气愤，更何况是跟女学生打啵呢？说不定，李红梅会提出离婚的。
那天，刘晓勇回家时，极力掩饰着内心的慌乱，故意装出轻松的样子，还轻轻地哼着歌。李红梅问，为什么这时候才回来？他说，改作业。说罢，叹口气，好像很疲惫的样子。
李红梅在等着他吃饭。让刘晓勇不可思议的是，李红梅还给他摆好了啤酒，是他最喜欢喝的冰啤。平时，都是他自己去冰箱拿的，李红梅一次也没有给他拿过。今天不知为什么，李红梅却给他把啤酒摆上桌子，还多炒了几个菜。刘晓勇想，难道是谁生日吗？想了想，不是谁的生日。他没有更深地思考这个问题，拿起杯子，装作一副极其坦然的样子喝起来。问题是，他的伪装并不持久，啤酒怎么也喝不下去，手也微微发抖，以致把啤酒溅了出来。平时，他端起杯子，是一饮而尽的。
你怎么搞的？哪里不舒服吧？李红梅问。
她眼光里面，似乎有种特别的东西，跟平时不一样，她盯着男人，好像在等待男人说些什么。
顿时，刘晓勇有种担心。也许，她已经晓得了吧？现在，她是不是希望他主动说出来呢？然后，又摇摇头，不可能吧，也许郝玉玉的嘴巴子紧，根本就没有对她的父母说出来。直到现在，他还抱有一种侥幸心理。
李红梅劝了他几句，说，你慢慢喝吧。
也不晓得是怎么回事，他们结婚多年，居然还没有崽女，所以，家里也没有更多的琐事。李红梅匆匆地吃罢饭，从柜子里拿出两瓶白沙酒（这是李红梅给他父亲五十岁生日准备的），又在衣箱里找出一段呢料布（这是李红梅舍不得给她自己做衣服的），然后，把它们放进了蓝色的布袋子里。
刘晓勇有点惊讶，你去做什么？
李红梅说，你问我去做什么吗？其实，你是最清楚的，你今天做了一件大好事。直到这时，她脸上才有些不好看。
刘晓勇心里一震，原来婆娘早就晓得了。此时，他有些痛恨郝玉玉，你怎么能够说出来呢？我只是吻了你一下，并没有对你造成什么伤害吧，而且，没有丝毫淫秽之意，的确是出于一种对美的欣赏，你怎么要说出来呢？
刘晓勇脸上流露出惶恐之色，自责而狠狠地骂道，我今天撞到鬼了。然后，把发生的事情说了出来。他说得极其老实，也是十分客观的。
他总是强调，那只是自己对于美的一种欣赏而已。
李红梅当然不会赞同他的观点，冷冷地说，你也不想想，你是老师，郝玉玉的家长难道不生气吗？说罢，提着东西出去了。
啤酒再也喝不下去了，刘晓勇抽起烟来。他已经预感到明天（也许就在今晚上），厂区就会泛滥起叽叽喳喳的声音，那都是关于这桩丑闻的。或许，学校还会处理他，甚至开除他。从明天开始，人们都会拿异样的目光瞄着他，那些目光像利刺一样，戳得他浑身不自在。当然，他还有个很大的迷惑，为什么婆娘不像以前那样吃醋呢？或者大吵大闹呢？甚至，还好菜好饭地服侍他，甚至，还帮他去活动，尽量化解这场风波的影响呢？这里面难道有什么奥秘吗？是不是她认为郝玉玉还只是个孩子呢？不会像女人那样老谋深算打情卖俏地勾引他呢？尽管如此，他觉得，李红梅如此冷静的表现，极不符合她的性格，也是十分反常的。难道婆娘变得心胸开阔了吗？那是不可能的。一个人即使有点变化，也没有这样快速。大前天，刘晓勇在马路上碰到以前的一个女同学，两人好久不见面了，就跟她多说了几句话，却很不幸地被婆娘撞见了，隔老远，李红梅竟然咬牙切齿地喊，刘晓勇，你怎么还不回家？外面有什么好耍的？说罢，还狠狠地盯了那位女同学一眼。当时，刘晓勇被搞得极其尴尬。倒是那位女同学善解人意，笑着说，也是哦，像你这样有魅力的男人，婆娘不管紧点，说不定，哪天就被别的女人夺走了。
对于婆娘这种不分青红皂白的吃醋，刘晓勇曾经也想跟她大吵，或离婚，这种日子已无法过下去了。又想到，当年人家不嫌弃你，冲破重重阻力，勇敢地跟你结婚，也是很不容易的。另外，她这样对自己严加管束，这样吃醋，也说明他的魅力不减当年。所以，有时候，他也生出一种微微的甜蜜。
当然，对于婆娘今天如此的冷静和理智，他还是感到迷惑不解。
4
那几天，李红梅为了刘晓勇的事情四处奔波，汗水淋漓，简直疲惫不堪，却没有一点怨言。她总是从家里匆匆出去，然后，又匆忙回来。她是厂里的统计员，现在，却像个经验丰富的外交官，一个尽职尽责的消防队员，替代刘晓勇向郝家赔礼道歉，还到学校领导家里送礼，求郝家跟学校宽恕刘晓勇。总之，她极尽所能，试图把这场闹得沸沸扬扬的风波扑灭，也尽可能地让刘晓勇免遭更严重的处分。
当事人刘晓勇倒是坐等在家，弃手不管。李红梅绞尽脑汁，把凡是能够用来送礼的东西，差不多都送了出去。每次回家，李红梅并没有对他说外出活动的过程跟效果，没有说郝家跟学校领导的态度如何，当然，也不到书房去打扰他，最多只说你要早点睡觉，然后，自己洗澡上床。
其实，李红梅并没有睡觉，她还在考虑明天的行动计划，想想还要走哪些比较关键的人家，她甚至还打听到了跟郝家最好的朋友，这些人，也是不可忽视的，他们的劝说，说不定，能够起到意想不到的效果。在这整个过程之中，她好像无需跟男人商量。男人仿佛是个重伤员，已经失去了战斗力，面对无数敌人的围剿，冲锋陷阵只能靠她自己了。其实，李晓勇倒是很想问问，问她外出活动的种种细节。比如说，问她找了哪些人；比如说，那些人的态度如何；比如说，按她的猜测，他会受到什么样的处分，等等。看到李红梅并没有说话的意思，他也就忍住没有问了。本来，李红梅在孤军作战，毫无怨言，他如果一问，说不定，她会调转枪口对准他，两人之间就会爆发大战。
那段时间，刘晓勇真是一点脸面也没有了，在家里跟学校之间来去，都是低着脑壳，像罪犯。而且，他不再走马路了，绕道走弯曲狭窄的田埂，歪歪斜斜的，就一只受伤的雀鸟。当然，更不敢正眼看老师跟学生，甚至，连郝玉玉的空座位也不敢看，眼睛看着地上，或天花板。他脸上老是麻辣火烧的，像高烧不退，浑身很不是个滋味。其实，自从发生这场风波之后，郝玉玉第二天就没有来上课了，像只突然消失的风筝。据说，她父母坚决不准她来学校了。当然，也有人说，郝玉玉是因为害羞不敢来学校的。老师们都已经晓得了此事，却从不跟刘晓勇提起，唯恐让他尴尬。当然，也有跟他关系不怎么样的同事，脸上泛滥着幸灾乐祸的表情，像过年一般，甚至，四处兴风作浪，似乎要把他送进牢房才肯罢休。所以，刘晓勇低着脑壳，从家里到学校，再从学校回家，两点一线，不敢逾越一步。他觉得，自己一世英名，已毁于一旦。他书教得好，人也长得出众，平时的口碑是没得说的。
此事一出，一切都完了。
所以，刘晓勇很自卑地对李红梅说，干脆调一所学校算了，现在，他已无脸见人。李红梅却劝他，这没有什么，以后要千万注意。再说吧，学校的效益好，如果离开真是太可惜了。哦，告诉你吧，郝玉玉的家长说要给她转学，我已经给她联系好了，手续也办好了。李红梅平静地说。
刘晓勇听罢，睁大眼睛，惊讶地望着妻子，流露出无限的感激。谁都明白，转学是非常不容易的，要四处求人，其中的过程太复杂。他不知道，婆娘是怎么给郝玉玉办好转学手续的。他没有仔细问，李红梅也没有说。为此，他暗暗地佩服李红梅，这个吃醋的女人平时很讨厌，却没有想到，在关系到男人的声誉以及可能造成夫妻关系破裂的大是大非问题上，竟然表现得如此之冷静，而且，把一些极其麻烦的事情，举重若轻地解决了，真是太厉害了。她简直像个即便兵临城下也丝毫不慌的将军，坐在城墙上从容不迫地把一切摆平了。这样，风声也渐渐地平息下来，郝玉玉的父母居然没有吵闹，学校也没有处分刘晓勇。当然，过场还是要走一走的，仅仅让他在例会上检讨了一番，事情也就过去了。
刘晓勇大为感动，不知怎样感激婆娘，他拍着胸脯发誓说，红梅，我刘晓勇再做出什么对不起你的事情，我誓不为人。说着说着，竟哇哇大哭起来。
是的，这场风波给他的压力太大，他有点承受不起。如果不是李红梅的奔波跟安慰，他还无法预测，这个压力要持续到何时。
李红梅也很感动，抱着他，柔情地抚摸他的头，安慰说，都过去了，不要去想了。
后来，刘晓勇的改变简直让人吃惊，他再不展示自己的魅力了。以前，他很注意打扮自己，比如色彩的搭配，衣裤的搭配，头发的梳理，眼镜的配置，都是很有讲究的。在这之后，刘晓勇的穿着显得很随便了，皮鞋跟眼镜布满了灰尘，也不擦擦，衣服更是显得不伦不类的，简直令人可笑。他那种耀眼的魅力，已经被这种不修边幅彻底地掩盖了，淡化了。刘晓勇还很少跟别的女人说话，尤其是乖态女人，简直避之不及，像条胆怯的野狗。跟女老师或女学生说话，除非是谈工作或学习，也得有第三者在场，除此之外，一切免谈。
当然，李红梅也很不错，有时候，尽管心情不好，也绝不提这件令人难堪的往事，她似乎生怕伤害男人。问题在于，刘晓勇还是不明白，婆娘为什么会这样不遗余力地帮他呢？而且，一点也不责怪，一点也不吃醋，一点脾气也没有——这是他一直没有弄清楚的。
那场风波过去了很久，刘晓勇曾经问过婆娘，喂，当时你怎么一点也不吃醋呢？
李红梅只是笑了笑，并不回答。
有一回，他又问这个问题，李红梅淡淡地说，学校如果要处理你，对我有什么好？
刘晓勇“哦”了一声，好像明白了。又隐隐觉得，这还不是他所希望得到的真正答案。
5
十多年过去了。
刘晓勇的表弟找了个情人，叫朱小红，那是个乖态女人。朱小红在李红梅家乡的县里工作。当年，刘晓勇跟女学生打啵的事情，他表弟也晓得，他的情人朱小红并不晓得，或许，朱小红那时候还没有参加工作吧?刘晓勇曾经对表弟说，当时出现了那件事情，你表嫂对我真是太好了，三五两下就把大火扑灭了，我却始终不明白，你表嫂为什么表现得如此不一般呢？
有一天，刘晓勇的表弟跟朱小红在宾馆开房，两人起先是漫无边际地聊天。聊着聊着，朱小红突然说要告诉他一件事，并叮嘱他，绝对不能够说出去。
刘晓勇的表弟发誓说，我说出去就是灾狗。
然后，朱小红就说了出来。
她说，有一天上班无事，她翻看着那些陈年档案，偶然看到一份关于某中学校长的交待材料。这个姓张的校长，是因为受贿受到查办的。按理说，是完全可以移交给检察院，追究其刑事责任的。听说，该校长的老婆神通广大，上蹿下跳，频繁活动，最终，该校长只是受到警告处分。其实，这些情况还不足为奇。有意思的是，该校长由于害怕，甚至还交代出一些不为人知的秘密，说他曾经猥亵过多名女学生，还说出了那些女学生的名字。其中有个女学生就叫李红梅，我想，这个李红梅，无疑就是你的表嫂，因为事情所发生的学校跟时间，都跟你表嫂当年读书时的情况完全相符合。
刘晓勇的表弟听罢，点点头，认为这个李红梅肯定是他的表嫂。
这时，刘晓勇的表弟突然像明白了什么似的，恍然“哦”了一声。
朱小红问，你怎么啦？
他连忙摇头，哦，没有什么。
然后，他把朱小红搂在怀里，轻轻地吻着她。他一边吻着，一边想，在这个世上，恐怕唯有两个人晓得其内幕——那就是，当年的李红梅，为什么能够冷静地处理表哥的那场风波——一个是李红梅，另一个，就是他。而他的表哥刘晓勇，可能永远也不会晓得这个答案。他呢，也绝对不会对表哥说出来，既然事情过去这么久了，说出来，又有什么意思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