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袁学骏我认识的铁凝
——从三十年前说起
文｜袁学骏
上图：铁凝
有些日子是值得回忆的。30年前的1986年12月9日，我作为石家庄文联主办的刊物《太行文学》的主编，陪同铁凝和她的父亲铁扬到赵县去，听铁凝作了一次精彩的文学讲座。这是一件在当时产生轰动、现在值得纪念的事情。
一
讲座是在赵县师范学院内的小礼堂进行的。那里古木参天，佛塔高耸，不像个新校园的样子。有人便介绍，这里是唐代柏林寺遗址，老柏树和佛塔都是文物，赵县师范暂时设在这里。进入小礼堂，听众已经满满当当，连过道上都坐满了人，窗外也有人扒着看。按照东道主的意思，让我先主持一下，介绍铁凝和她的父亲。记得我当时介绍了铁凝的《哦，香雪》等作品在全国获奖的情况，以及前一天省文联、省作协召开的铁凝创作研讨会，并透露铁凝是从研讨会上直接坐皮卡车来的，希望大家认真听，做好记录和录音。其实县教育局局长顼国成已经安排专人进行全程记录和录音了。
1988年，铁凝在书房
铁凝的讲座在热烈的掌声中开始。现在回忆起来，那是一篇精彩而简短的小说论。她首先提到去挪威奥斯陆访问时的报告，那标准的普通话和柔美的嗓音、深入浅出的文学创作道理，引发了一阵阵掌声。她讲了如何深入和发现生活，又讲了如何理解和表现生活。在深入生活部分提到自己的经验时说：“积累细节，实际上跟第一点讲的‘发现’是互相关联的。我的《哦，香雪》改成电影剧本，从一个短篇改成一个电影，不是把一篇七八千字的小说拉长、拉长，这时我就把握了这一点，整个的故事不是靠情节来打动人的，我在里面设计的那些细节，觉得在电影里是能够给人留下印象的。”在讲如何表现生活时，铁凝提到了海明威的“冰山原理”，又说道：“咱们中国自古就讲：山欲高，尽出之则不高。就是说，你想让你笔下这座山画得特别高，那么，你再画也画不出真山那么高的山，再高也是有限的。”
我在台上一侧听着，不时会望一望台下那一张张灿烂的笑脸，感到这次讲座太成功了，是以前少有的极佳效果。中间有人上台来为铁凝倒水，她好像也因台下听众们的鼓舞而感奋，总顾不上喝一口。但她的声音始终嘹亮而圆润。一连四个小时讲了下来，走出礼堂才发现，院里通过大喇叭在播放，很多人是站在寒风中听铁凝演讲的。顼局长富有成就感地说，里面大概挤了500人，外面也有500人，一千人不少，这真是一次文学盛会！我也说，这种文学盛会应该年年举办，因为你们有个能写又能讲的铁凝，而别处没有！铁凝却说，我对大家不了解，可能有的地方没有讲好。大家连忙说，很好很好，对我们来说就像久旱逢甘霖一般！
铁凝这次讲座的记录长达四万余字。顼局长派人送来，让我在名词术语上校对一遍。我问这次讲座中鼓了多少次掌，他说，听录音怎么也有五六十次，是空前的热烈。我用两天时间把铁凝的演讲记录看了一遍，纠正了一些不准确的词语，然后又寄回赵县，顼局长便安排在《赵县教育》上全文刊登。他说这期还增加了印数，让那些没有来听课的人们也都能看到。这期杂志比较准确地录存了铁凝演讲的口吻，展示了铁凝演讲时的风采，也呈现出听众们的高昂情绪。
那天午饭后，我们陪同铁凝父女去参观了赵州桥，然后父女二人乘坐县里的吉普车，回家乡停住头村去了。不久，我在《太行文学》上发了一个专页，刊登的全是铁凝讲课、参观、交谈时的照片。待到省文代会上，我把这期杂志给了铁凝。她一看就说，发了这么多照片呀。我说，还有好多漂亮的照片装不下了。
铁凝是赵县的骄傲，也是河北的骄傲。她1957年出生于北京，4岁随父母来到保定。在读中小学时，她就得到了良好的艺术教育。父亲是画家，母亲是搞声乐的，她从小便耳濡目染于浓厚的艺术氛围中。父母还引导她读书，当时的文学、历史、科技方面的书刊是她的精神食粮。读着一本接着一本的书，铁凝沉浸在古今中外的知识海洋中。2016年，铁扬在纪念铁凝到赵县讲课三十周年和赵县求索诗社成立三十周年的座谈会上说，当时搞文化大革命，学生不能正常上课，课外读物就成了铁凝的主要精神食粮。他还风趣地说，红卫兵们把学校图书馆的墙壁打开了一个口子，人们就钻进去拿书。他也去挑选了一些书籍抱回来，大多数都是苏联、英国、法国的名著。如果说那叫偷书，不好听，但当时很混乱，没人管……铁扬的话让我们听了都笑起来。他又说，铁凝也养成了读书的习惯，上哪儿去都要带着一本或几本书，在别人聊天玩耍的时候，她用读书来打发时间。可能就是在那时，铁凝产生了当作家的愿望。她母亲曾经想让她学音乐，她也学着；她父亲想让她学画画，她也学着，而且读过不少美术史方面的书籍。但她最大的兴趣不是音乐和绘画，她把心放在了文学创作上。
2017年1月17日，铁凝在中国作家协会迎春茶话会上致辞
二
1975年1月，铁凝已经高中毕业，她主动下乡插队，来到保定地区博野县张岳大队知青点上，离开了父母，天天与知青、公社社员们在一起劳动。据著名作家、电影《小兵张嘎》的作者徐光耀说，铁凝喜欢写作，曾经写了一篇稿子到保定地区文联找他看。那篇稿子作为十几岁的女孩子的水平是不错的，但又是稚嫩的，他便给她讲文学创作要深入生活，要体验生活，从生活中汲取写作的营养，还举了一些知名作家的例子。笔者以为，这可能就是铁凝义无反顾下乡当知青的精神动力吧。在这个村子里，她一待就是四年，经历了一般城市女孩所难以承受的辛劳，磨炼了自己的心志，锻炼了尚在成长中的身体，获得了在城市中所难以获得的农村生活经历，懂得了农民们的社会文化心理。后来，铁凝在谈创作经验时就曾说过，要是不了解农民，就无法了解中国。可见她对农村、对农民的感受是很深刻的。
铁凝著《大浴女》书影
在2009年首届东亚文学论坛上，已经担任中国作家协会主席的铁凝发表了“文学是灯——东西文学的经典与我的文学经历”的演说，深谈了自己对古今中外名著的阅读体会，也动情地回忆了自己当知青时的艰苦生活。她说，那时自己的手上曾磨出了12个血泡，血泡虽然很疼，却使她产生了一种炫耀感，可以在庄稼地里向村姑们展示她长满血泡的双手。一个叫素英的姑娘捧住她的手，看着那些血泡哭了，说：“这活儿本来不该是你们干的啊，这本来应该是我们干的活儿啊！”铁凝回忆起当时的场景又说：“她和我非亲非故的，她却哭着，觉得她们手上的泡是应该的，而我们是不应该来乡村弄一手血泡的……正是这样的乡村少女把我的不自然的、不朴素的、炫耀的心抚平了，压下去了。”铁凝又说：“是她们接纳了我，成全了我在乡村，或者在生活中看待人生和生活的基本态度。我还想起了我尊敬的一位作家说过的一句话：‘在女孩子心中埋藏着人类原始的多种美德。’岁月会磨损掉人的很多东西，生活是千变万化的，一个作家要有能力打倒自己的过去，或者说不断打倒自己，但是你同时也应该有勇气站出来守住一些东西。那些地方淳厚的、活生生的感同身受却成为了我生活和文学永恒不变的底色，那里有一种对人生深沉的体贴，有一种凛然的情义……文学最终还是应该有力量去呼唤人类积极的美德。正像大江健三郎先生的有些作品，在极度绝望中洋溢出希望：‘文学应该是有光亮的，如灯，照亮人性之美……’”（《散文选刊》2009年第5期）可以说从铁凝创作之初，就表现了一位女作家敢于面对生活、深入生活并从生活中汲取创作营养的精神气度，走上了一条端端正正的作家之路。她调到河北省文联之后还曾经主动要求下乡挂职，到涞水县担任县委副书记。如果说当年的《没有纽扣的红衬衫》等作品是她童年城市生活的写照，那么《麦秸垛》等“三垛”特别是《哦，香雪》，则是她从太行山区那里获得的创作灵感和模特儿形象，自然被孙犁、徐光耀等文学前辈赞赏不已。
铁凝在赵县的讲座中就谈到了这个短篇小说的创作过程：
1981年深秋，我到保定地区的山区体验生活。那是一个很穷的地方。当时，生产责任制已经搞了好几年，平原上的农村农民生活水平在不断提高。但那个山区还是非常落后。我到的这个村子，就是我写《香雪》的原型。这个村有一小站，火车在这儿停。那段铁路路基特别高，村子是凹下去的。我一下火车就看到了这个村子。几十户人家，村头有一个操场，旁边还有几间房。噢，这是一个学校，学生还在那做操呢，猪在学生群里窜，给我一种特别狼狈的印象。我提一个小包在这个村子的一条很窄的街道过去。在那个村子里，一个城里人的出现，他们觉得很奇怪。在街的向阳那面排着一排人，都是老的，面色灰黄，有气无力的样子。他们靠墙根，是坐着还是蹲着?我觉得他们是卧在墙根，我觉得这个村子要死了。我从那儿过去，好像受检阅似的。我一走过去，墙根儿的人就“呕儿一一”地起哄。我在一个老乡家吃派饭。吃了饭就像喝了《水浒》里说的那种迷魂汤，就想睡觉。我感到整个村子都要死过去了。我的房东有一个15岁的小男孩，他每天要扛着课桌到12里以外的公社中学去读书，很早就走，很晚才回来，我总是见不着他。忽然，我从这里发现，这个村子还不是一潭死水。我就把它储存在我这记忆的小仓库里了。房东还有一个女儿。一天晚上，我没出去串门，有几个女孩子进来了，嘀嘀咕咕，又换衣服又梳头，又洗脸，撕一块红纸擦了红脸蛋儿。根据我在农村生活的经验，她们是要看电影吧？可她们说，我们这儿从来不演电影，我们是去看火车!那天晚上，一列从北京来的火车，在这个村口的小站停一分钟，有时其实还不到一分钟。这时候，这“一分钟”一下子与我有意识的那种寻求发现的想法撞上了。我立刻感觉到，这“一分钟”里蕴含的东西，应该是属于文学的。这“一分钟”里，有这个村子的希望。天又黑，路基那么高，火车那么高，小姑娘们这么矮，火车里面的人是不会注意她们的，可她们不在乎这些，还是穿上自己漂亮的衣服。她们渴求的是一种对外来文明的向往，她们要看一下外来人的打扮、装束、谈吐，那种对山里人来说很陌生的气氛。所以我就说，铁路修通了，两条铁轨延伸到这个村子的村口，使这些女孩子们还没有苏醒的青春醒来了，她们再也不能像她们父辈那样安分了，已经不甘心那种日子了。那么，她们这种等待里面，在她们一天的种种繁重劳动之后，是什么意念支配着她们呢？我觉得就是这“一分钟”。她们想到晚上有这样一分钟，那么白天的一切也都能够忍受了。所以，我觉得这一分钟，是非常令人辛酸的。才一分钟，一分钟啊!它是辛酸的，也是神圣的，因为她们已经开始懂得这种追求了。它是荒唐的，也是令人尊重的。去年，我随中国作家代表团去美国访问，有一个美国人一定要我谈一谈我的《哦，香雪》。我根本没有想到他让我在这样一个场合谈一个具体的小说。我立刻说：“对不起，我的小说是不善于当故事讲的。”但他执意要我讲，我不讲，大伙就僵在那儿了，我没办法，就用一句话概括了这个“香雪”：“山里的女孩子对这一分钟的等待，对火车的等待，像等待幻想当中的情人一样。”在场的美国人哄堂大笑。后来有的人跟我说，我们是非常能够听得懂的，因为你表现了人类能够共同感觉到的东西。
2014年10月15日，铁凝参加党的文艺工作座谈会
铁凝著《无雨之城》书影
生活，是铁凝创作的唯一源泉。进入新世纪之后，铁凝还曾经参加重走长征路等体验生活的活动。家教优良、书本阅历、生活阅历这三者，共同锻造和成就了今天的铁凝。
三
1979年1月，铁凝被安排到保定地区文化局创作组任创作员。1984年7月，又到保定地区文联任《花山》编辑部编辑。1986年12月，河北省文代会上，铁凝当选为河北省文联副主席、省作家协会副主席，并成为省文联专业作家。1996年12月，河北省作家协会从省文联分出，铁凝任省作家协会主席、党组副书记。2001年，在中国作家协会第六次代表大会上，铁凝当选为副主席。2006年11月，第七次全国作代会上，铁凝当选为中国作家协会主席，连任两届中国作家协会主席后，又于2016年11月底，当选为中国文联主席、中国作家协会主席。关注铁凝的赵县人、河北人，都为她成为“双天官”而奔走相告。
在当知青的岁月中，铁凝写出了《夜路》《丧事》《蕊子的队伍》等短篇小说，在上海、河北等地发表。调到保定地区文联后，她曾经参加全国儿童文学创作座谈会，因为她的《会飞的镰刀》已经被收入北京出版社出版的儿童文学集中。会议期间，铁凝拜望了茅盾、张天翼等著名的文学前辈，后来还多次拜望冰心老人，亲切地称冰心为姥姥。她们之间的友情成为文学界的一段佳话。1980年，铁凝的短篇小说《灶火的故事》在孙犁主持的《天津日报》文艺增刊发表，又被《小说月报》转载，引起了一些争鸣。这一年，铁凝的第一本小说集《夜路》由百花文艺出版社出版。1982年夏，铁凝参加《青年文学》杂志组织的笔会，写出了短篇小说《哦，香雪》，在该杂志第9期发表。次年，《哦，香雪》荣获全国优秀短篇小说奖；同年，铁凝的第一部中篇小说《没有纽扣的红衬衫》也在《十月》杂志上发表。1985年，《没有纽扣的红衬衫》和《六月的话题》分别获第三届全国优秀中篇小说奖、短篇小说奖。根据《没有纽扣的红衬衫》改编的电影《红衣少女》获中国电影金鸡奖、百花奖最佳故事片奖。
同年5月，铁凝随着中国作家代表团访问美国。1986年，她和著名儿童文学作家刘真应邀到挪威参加第二届国际女作家书展，作了“中国女作家与当代文学”的演讲，回来后在省文联举行了一场报告会。记得铁凝当时讲，欧洲人并不是我们想象的那样富得流油，挥霍浪费，她举例子说，在一位汉学家家中包饺子时，人家连西红柿汤也不肯扔掉，比我们更节约。铁凝的眼界越来越开阔了，在中西文化对比中，一步步深化了自己的创作。就是这一年，铁凝的中篇小说《麦秸垛》在《收获》杂志上发表，由于有她在乡下插队的生活基础，作品备受好评。我读到这篇作品后，写了一篇评论在《文论报》上发表。记得那一版的上面是铁凝的照片和她的创作体会，下面便是我的那篇文章。
铁凝
铁凝已经先后写出了4部长篇小说。第一部是《玫瑰门》，第二部是《无雨之城》，第三部是《大浴女》，第四部是《笨花》。《笨花》就是铁凝祖辈的家族史。为了保持历史的真实、准确，她曾经到上海查阅民国时期的档案资料。小说描写了向喜和他的长辈们投身革命、奔赴延安、参加抗战的曲折经历，塑造了深明大义、爱国爱家的家族群体形象，也生动地再现了一段中国近现代历史。这象征着铁凝由原来从现实生活中汲取题材向历史题材的一次转化，形成了她创作的新路数，标志着她创作的新态势。赵县作协主席赵长青曾经以铁凝的家族史对照《笨花》书中的人物，写出了《寻找铁凝的笨花村》。《笨花》一书的成功证明，间接的历史生活资料对于一个作家来说也是可取的，会形成今天的新作。铁凝写今天，写历史，都是一把好手，她对人的理解、对人性的挖掘和对历史的认识与表现，都是有深度的，所以她的作品能够成功。
除了前面提到的，铁凝很早就获得了“鲁迅文学奖”“庄重文文学奖”“冰心散文奖”等20多个全国性奖项，可以说是获奖大户。但她从来不骄傲，一直在扎实地从事创作。特别是担任行政领导之后，她既要处理大量工作事务，又要开展创作，于是，她总是在夜晚静下来的时候伏案笔耕。说到这一点，她也认为日常工作对创作没有太大影响，好处是了解了更多的人和事，也锻炼和提高了自己在处理工作和人际关系上的能力。或许可以说，这是铁凝在文学上、事业上的随遇而安，她是文学之路上永远的孜孜追求者。
2002年秋，冯骥才等艺术家到河北举行画展，到赵县参观时去了赵州桥，又去了停住头村铁凝家的小院，都说这儿就是铁扬、铁凝父女的老根了。听说每逢大年二十八九，铁凝父女都要到这个小院打扫一番，贴红对联，让家里焕然一新。他们的乡情、乡愁在这方面体现得最为深刻了。
责任编辑／胡仰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