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喋喋不休的人

  • 作者: 满族文学
  • 来源: 归一文学
  • 发表于2023-11-09
  • 热度28152


  •   老毕没得病之前,是一个沉默寡言的人,得了那个病之后,就变成喋喋不休的人了。

      “……那一年冬天,刚下过雪,下游龙王庙村的一大拨人,到我们二道沟偷伐木头,是二驴子给我报的信儿,我立马叫小三子去招呼人去,我是队长,这事儿我不能不管!”

      老毕说这话时,核桃皮似的面颊上那两只本就浑浊的老眼,竟一時射出亮晶晶的贼光来。他老伴儿望着他,有点害怕,但那件埋在久远岁月深处的事故,却清晰地浮了上来。

      那时他们家还在偏僻遥远的乡下,那地方是三县交界的地方,叫沙里寨,俗称三不管,一条大洋河和一条大沙河在那交汇,仿佛两条巨龙蜿蜒奔腾,扬起滔天恶浪,他们家是下放户,按政策老毕怎么能当上队长呢?

      老毕的老伴叹口气,摇摇头。

      “不一会儿,小三子就喊来三十来号人,我说抄家伙,大伙就分头捡起挖锹、锄头、二齿子、镐头、木杠子,反正有什么拿什么,都不空手。”

      老毕一边说,一边拿眼睃巡他老伴儿、他的两个儿子和一个儿媳。那时正是要吃晚饭时光,饭菜的香气正一波一波从厨房飘散过来,刺激得老毕流出了哈喇子,他用袖头抹一下嘴角,又继续不管不顾地说下去。

      “我说出发,大伙呼啦啦跟在我屁股后面向石湖沟奔去。好家伙,刚走到三道沟的沟口,就遇见那伙人了。我说打,大家就噼噼啪啪打在一起,一时间真的是鬼哭狼嚎,血肉横飞,血肉横飞呀!”老毕说到这时,往往兴奋得满脸绯红,像要交配的叫驴。

      “歇歇吧,该吃药了。”老毕的老伴儿端过一杯凉开水,枯瘦的手心里捧着两粒白色药片。

      “吃什么吃?”老毕正讲到兴头上:“去,一边呆着去!”说罢手一扇乎,把水杯碰翻了。

      “不吃拉倒。”老毕的老伴儿一生气,转身去了厨房。

      老毕兴致不减,对着两个儿子口沫横飞地又接着白话:“我们把那帮王八羔子打得落花流水,他们四散而逃,有的往山沟里钻,有的越过冰面,向河对岸跑去。有一个三十来岁,长得黑黪黪的汉子,一个人落单往骆驼砬子那儿跑去,我一看,这家伙,一定是慌不择路了,本地人都知道,那骆驼砬子壁立千仞的,是个绝境呀。我心中暗喜,麻溜紧随而上,一口气追到悬崖顶上,眼看着前方无路可去了,那汉子停下脚步,哀哀地求饶道,大哥你放过我吧放过我吧,我说放屁,我怎么能放过你这破坏分子反动派!那汉子一听,吓得跪地磕头,说我还有八十老母在家,求你放过我吧,你杀一命就是杀两命啊。我一听更是火冒三丈,阶级仇民族恨涌上心头,我上前一步举起手中的斧头,说我代表人民判决你死刑立即执行,说完,一斧头就把他劈死了。”

      老毕说到这儿,他老伴儿恰好端着刚炒的菜走过来,一听杀了人,啪唧一声,菜盘子摔地上摔得粉碎。

      “妈,你别听我爸胡说,他怎么会杀了人?”。老毕大儿媳忙上前,帮助婆婆收拾地上的汤汤水水。

      “就是。”老毕大儿子也说:“我爸这是又犯病了,这回可犯得邪乎,还杀了人!”

      老毕急了,说:“我说的都是真的,我真杀了人,你们别都不信。”

      “作孽呀……”老毕的老伴嘀咕着。

      “我们信,我们全都信!”儿子和儿媳也一迭声说。他们知道此时要说不信,老爷子一定纠缠不清,这晚饭恐怕也吃不成了,所以众人一边扶老毕来到餐桌前落座,一边胡乱应承道。

      “我有罪我有罪,我杀了人!”老毕佝偻着身子,一边咳嗽一边磕磕绊绊挪动脚步。

      二

      如果事情仅仅发展到这个地步,也就无需赘言了。面对一个整日胡说八道的老头,谁又能有什么奇异的猜想呢?偏偏有时候人世间的事件是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就比如这个患了老年痴呆的老毕头,如果他仅仅在家里瞎折腾,也就罢了,然而有那么一天,本来腿脚不利落的糟老头子,竟瞒着家人跑到退休的原单位闹腾去了,这可把老毕一家气坏了。

      本来那天老毕快过七十大寿了,老伴和儿子们正忙活寿宴上的事情呢。快到晌午时,老毕的老伴儿忽然想起头一天计划的要给老毕理个发的事儿了,这事得求小区里的理发师傅上门服务,但理之前总得把头发润湿了不是,老太太踮着脚去卧室,却没发现老伴儿。“这死老头上哪去了?”她一边嘟哝一边回到客厅问儿子们,大儿子说是不是在厕所里呀?我看厕所灯一直亮着。

      老太太连忙去厕所敲门,没人应,手一推,门开了,里面空空如也,老毕敢情没在那儿!

      去哪儿了呢?大家挨个房间找了一遍,没有。又去小区院里寻一遍,连兔子大的影子也没见着,这才着急起来。

      正在这时,老毕原单位的领导给老毕儿子打来电话,让去单位领人,大家慌忙发动车子,半小时后来到老毕的原单位时,老毕还在跟两个领导模样的人磨叽着。

      “不一会儿小三子就喊来三十多号人,我说抄家伙。大伙就分头捡起挖锹、锄头、二齿子、镐头、木杠子,反正有什么拿什么,都不空手。”

      单位的领导面带微笑,频频点头说:“都不空手,都不空手。”

      老毕说:“我是队长,我一挥手说出发,大家伙呼啦啦跟我屁股后面向石湖沟奔去,好家伙……好家伙,”老毕刚叙述到这儿,一扭头看见他老伴站在旁边,这才诧异地问:“你怎么来了?”

      老毕的老伴儿刚要回答,但老毕早把头又扭给单位领导,说:“我说到哪儿了,哦,对了,血肉横飞,血肉横飞呀……”他大大地挥一下手,像是要把空气中一种看不见的藤蔓砍断似的。

      “老毕,咱回家吧。”老毕的老伴儿低眉顺眼哀求道。

      “不行,我还没讲完呢!”老毕倔强地甩开儿子和老伴儿的拉扯。

      “我们把那帮王八羔子打得落花流水,落花流水呀。”老毕单位的领导也上前劝阻:“行了行了,你已经讲过几次了,快跟老伴儿回家吧。”

      “不行!”老毕斩钉截铁地回答:“我必须把问题说清楚,我有罪,我杀了人,我伏法……伏法!”

      “唉,造孽呀!”老毕的老伴儿哀求地跟那俩领导说:“你们可千万别相信他的鬼话,他这是老糊涂了,犯病了,满口胡咧咧呢。”

      就这样大伙好说歹说,费了老半天牛劲,才把老毕劝回家。

      三

      自打发生上面那件事儿后,大家对老毕的看护就上了一个台阶,生怕再出意外,闹出更大的动静。

      可是,这又正应了俗语说的,怕什么来什么,这不,仅仅过去了两个月,老毕就又捅出个大娄子来。

      这天下午,是一个初夏时节的大热天,邻居老白飞也似的来老毕家敲门,说他在市场街的胡同口看见老毕了。

      “什么,这死老头子,他什么时候偷跑去了市场?”老毕的老伴忙不迭地穿鞋下楼,随老白往隔了几个小区的农产品市场奔。

      远远地就看见市场街边围了一堆人,里面传出老毕尖而哑的嗓门。

      “呸,我一听就火冒三丈,阶级仇民族恨涌上心头,我上前一步举起手中的斧头,说我代表人民判决你死刑立即执行,说完一斧头就让他见阎王了。”

      轰,观众爆起一阵大笑,老毕的老伴满头大汗,推开两个大个头观众,才从人缝中挤进人丛。只见老毕气宇轩昂地站在中间,正唾沫横飞地演讲着,脖子上还挂着他的两只黑布圆口鞋。

      “哎哟喂,老东西呀,你怎么又在这瞎折腾?快,快跟我回家去。”

      老毕回头望了望她,眉头一皱说:“我在这儿向人民请罪呢,你来干什么?我有罪,我杀了人还勾引良家妇女,我是破鞋大破鞋,我要自己游街示众……”说罢也不再搭理老伴儿和老白,只顾在那陈述他的一桩桩罪行。

      这可把他老伴儿气坏了,又丢脸又生气,险些站不稳晕倒在那里。就这样,老毕谁劝也不行,站在大庭广众面前,从他小学时偷同位作业本算起,到中学时偷看女同学屁股,到工作后给领导打小报告,告密本单位同事等等等等,真是事无巨细,应有尽有,把八百年的陈芝麻烂谷子,都一股脑倒了出来。老毕的老伴儿站在旁边,感觉自己就像被人当众扒光一样,脸上红一阵白一阵,恨不得挖个地缝钻进去,那张老脸可是丢大发了。

      “老不死的,别说啦!再说我把你送蛤蟆塘精神病院去。”

      老毕说:“送精神病院我也要说,我有罪,我伏法!”说完,只管把那张瘦骨嶙峋的屁股撅起来,向周围的人鸡啄米似的鞠躬。

      晚上回到家,愁眉苦脸的老毕老伴儿和儿子们商量,说老毕这魔怔,怕是越来越重了,若是总这样闹下去,邻居们议论纷纷不说,也搞得全家人鸡犬不宁的,这可怎么好呢?

      大儿子说:“我们单位的同事都知道这事儿了,有人还把视频发网上去了,弄得远在外省的同学都来问究竟,丢人啦!”

      老毕的大儿媳也说:“羞得我去单位都不敢抬头。”

      唉,一家人愁作一团,踟蹰了好几天,后來反倒是小儿子出了个主意,说他有个同学在市里的精神病院当医生,不妨请他给瞅一瞅。万般无奈下,大家也就沉默着答应了。

      一番准备之后,老毕的小儿子跟他同学取得了联系。就这样,在一个炎热的夏日早晨,一家人去了离城三十余里的那所神秘却环境幽静的医院,穿过长长的走廊,来到一个挂着门牌儿的诊室,他们见到了一位一直微笑着的和颜悦色的女医生。

      女医生先问了老毕的病史,然后又让病人填了几张表格,答了一套问卷,最后告诉老毕的家人,他的病没法治了,回去吃点药吧。

      “真的没法子治啦?”老毕的老伴焦急地问。

      女医生摇摇头。

      “住院疗养一段也没效果吗?”老毕小儿子问他这位无上权威的老同学。

      “住院嘛,不是不可以。”女医生沉吟一下,说:“也许有效也许无效,愿意的话可以试试。”

      考虑到老毕一天到晚东奔西窜,还不如住进医院少些牵挂,一家人商量一番,就去住院部办了手续。

      四

      就这样老毕住进了那所民间尽知的著名的市精神病院。老毕的老伴儿每隔半个月去一次探望探望,顺便送些好吃的及生活用品。

      这天,一晃又半个月过去了,时令到了初秋,天气早晚终于有了凉气。老毕的大儿子开着车,车上坐着老毕的老伴儿和大儿媳,他们当然是去探望那位得道升仙的老爷子的。说是得道升仙,是因为听医生讲,老毕自打住进精神病院以后,很快和病友们打成一片,还交了新朋友,大家其乐融融,生活得很快乐也很舒心。

      一行人进了那所枫树簇拥的大院子,隔着好远,老毕老伴儿就看见老毕和一群病友坐在院子里唠嗑。

      老毕说:“我是队长,这事我不能不管,我就招呼小三子喊人,一喊就喊了三十多人。我说抄家伙,大伙就分头捡起挖锹、锄头、二齿子、镐头和木杠子,反正有啥拿啥,都不空手。”

      待到老毕大儿子和老毕老伴走近时,老毕正唾沫横飞地说“我代表人民判你死刑,立即执行”这一块。

      “我一斧头就把他劈死了!”

      周边几个张着大嘴乐颠颠认真听着的听众也随声附和:“就劈死了。”

      “我不仅杀了他一个,我还砍伤了另一个。”老毕兴头正旺,又接着白话。

      “另一个……”那几个脑袋也响应着。

      “我是队长,村里的女人都跟着我,我叫谁,谁就晚上来。”老毕不停眨巴着眼睛。

      “晚上来。”那几个跟屁虫似乎受到了感染,也随演讲者情绪高涨。

      “我说脱,她就真把衣裳脱掉了,露出雪白的屁股……”

      “雪白的屁股。”

      老毕的老伴儿听不下去了,还有儿媳在场,这像什么话?

      “老不死的哟,你快住口吧!”老毕这才听见动静,停下话头,扭头瞪着老伴儿一行,仿佛才发现他们似的。

      “你怎么来啦?”老毕疑惑地看着老伴儿。

      “医生说你的病见强了,愿意的话咱就办出院手续。”

      “我可不出院,俺在这里很好,俺哪也不去。”这次老毕说得斩钉截铁,不容置疑。

      “咳,这是怎么讲话,这里怎么能常呆呢?都是精神病。”老毕儿子也赶紧上前劝。

      “什么神经病,你们才神经病哪!”老毕不愿意了,大声训斥儿子。

      “好,好,我不跟你说一句话,你出不出院吧?”

      “不出,这里挺好的,我就住这儿,哪也不去!”老毕看看身边那几个病友:“我说我杀了人,他们都信!”

      “老毕杀了人,老毕杀了人!……”那几个高高低低的躯体,猛地一起叫起来,把老毕老伴和他儿子们吓一跳。

      “我还调戏妇女,写诬告信,偷队里的东西,是不是啊?”老毕仰起头,又叫嚷起来。

      “是呢是呢,老毕调戏妇女,写诬告信,不是个东西……”那几个一起又嚷,老毕听罢,得意极了。

      老毕儿子的鼻子差点气歪。

      “我们也杀了人,我们也写诬告信,我们也调戏妇女!”那几个圆不溜丢的脑袋冷丁又喊,把老毕老伴儿气得七窍生烟,老太太跳着脚也不住地喊:“走,快走,咱快回家去,离这老东西远点,他爱咋折腾就咋折腾吧。”

      说完,带领儿子儿媳妇,一溜烟消失在秋阳下的树荫里了。

      这个秋天真是好啊,天高云阔,一派祥和。天蓝得仿佛就要融化了一样,仿佛神明就隐藏在那无尽的穹隆里,默默地鸟瞰着人间。

      【责任编辑】大 风

      巴音博罗,当代著名诗人,满族,自上世纪九十年代起从事文学创作,至今发表文学作品400万字。著有诗集《悲怆四重奏》《龙的纪年》,油画散文合集《艺术是历史的乡愁》,小说集《鼠年月光》等多部。国家一级作家。2009年9月开始油画创作。2015年5月至2018年9月挂职鲁迅美术学院油画系副主任,2019年挂职北京798国际艺术交流中心副主任。

      本文标题:喋喋不休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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