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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芜南行记(两章)

  • 作者: 金沙江文艺
  • 来源: 归一文学
  • 发表于2023-11-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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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马旷源

      翠 湖

      一

      道耕经过好心人的介绍,不要押金、铺保,到昆明红十字会医院做杂役已经一年了。

      医院在翠湖旁边一个叫肴美居巷的小巷道里,两间侧屋,两个医生。道耕的责任是打扫卫生、烧水煮饭、跑腿送信、负责挂号等一应杂务。总之,医生们不管的他全都要管。每月工资12元,扣去伙食费10元,剩下两元,全部用来买书。

      打扫卫生的活计最脏,丢弃的药盒、药瓶,包扎伤口后换下的染满脓血的纱布、膏药,还要倒痰盂,打扫厕所。厕所里有粪便,有白的脓汁,黑的血块,还有呕吐后的脏物。这些都不算,道耕还捡到过切下来的人体废肢——云南的军阀们正在打仗,争夺地盘,有好多伤兵送过来,切下的伤手伤脚,耳朵鼻子,都往厕所里丢。道耕还捡到过死婴——农人生下女婴,不愿养,溺毙后也丢在厕所里。这些,道耕都要处理,送到郊外埋起来。

      白眼、喝斥,甚至于打骂,那就更多了,因为他是外来人,人下人,没有社会地位的人。若干年后,他不无感慨地写道: “那时,昆明对我就是一个恶毒的后娘,虐待、折磨、侮辱、践踏都使用了。” (《艾芜全集》第15卷 《书信》,363页)

      下午稍好一点,他可以穿一件白大褂,冒充医生,坐在挂号处给病人挂号。人少的时候,还可以看几页书。

      道耕顽强地生活着,继续做着他的南行梦、文学梦。

      二

      肴美居巷离翠湖很近,翠湖岛心有一座图书馆,古色古香的,由一个五十多岁的中年人管理着。

      道耕找到这个地方后,一下班就跑去看报纸、借书。

      翠湖,原名菜海子。原来有一条水路与滇池连通,河泥淤积以后,隔断了。军阀们在周边建别墅,附带着将它建成了公园。规模不大,筑了几条堤坝通向湖心,用挖起来的土,垒了这座湖心岛。公园里有树,有竹林,更多的是水里的海白菜,开花时金黄一片,配着荷叶似墨绿色的菜叶,特别醒目。不时有海鸥和野鸭飞来,海鸥 “啾啾”,野鸭 “呷呷”,为翠湖平添了许多生气。

      道耕在图书馆看到东陆大学学生自己办的一份小刊物《云波》,觉得很对胃口,便抄了几首自己写的白话诗投寄过去。不久,收到一封信,《云波》社同仁约他在翠湖图书馆见面。

      星期天,太阳刚刚冒出不久,道耕就到图书馆等他们去了。

      不大会儿工夫,传来一阵青春的笑语,高声低声,还有人唱: “长城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

      房门一暗,走进来三个青年。

      一个穿长衫的青年,扫视了一遍图书馆阅览室,室内空落落的,只有道耕一个人。

      长衫青年走近他,含笑问道:请问,你是汤道耕吗?

      道耕回答:是。

      长衫青年拉住他的手:你好!我叫尹润甫。指着穿西装的一位介绍道:他叫少逸,诗人!指着穿对襟衫的一位介绍:他叫大华,小说家。用手划了一个圈:我们都是云波社的社友。

      道耕有点窘迫,站起身来,鞠了一躬。

      润甫拉住他:不要这样!我们大家都是平等的。你写的诗我们收到了。不错,很有基础。来,坐下来谈。谈谈你的经历。

      图书管理员慢慢吞吞地干涉道:同学,有话出去讲。这里是阅览室,不许大声喧哗。

      润甫伸了伸舌头,忙说:好的,好的。我们这就走。

      四个人来到门外的竹林边,找了几块大石头坐下。

      道耕讲了他的情况,并且说:等攒够了钱,他还要继续南行,去完成他的理想和追求。

      润甫感叹:道耕兄,说起来,不论学历还是思想,你都走在了我们前面。你应该是我们的老大哥啊!

      大华也说:勤工俭学,半工半读,靠着一双赤脚板,一路从四川走来。道耕兄,我佩服你!继续走下去,你完全可以成为中国的高尔基,开创中国的“流浪汉文学”。

      少逸有些矜持:道耕兄的诗,清新明媚,像这翠湖里的水。

      润甫大笑:得,得。我与大华退位,让两位诗人谈诗去吧!

      少逸说:我喜欢郭沫若的诗,大胆,奔放,有冲决一切的力量。噫——老郭也是你们四川人嘛!

      道耕点头:那是。他家在嘉定府,那里有中国最大的石佛,离云南不远。

      少逸感叹道:四川四川,四条大河汇聚,能不洪波汹涌吗?洪波滚滚,诗波滚滚,所以能出大诗人。古有苏东坡,今有郭沫若啊!

      道耕点头,有点谦卑地问:少逸兄的诗作,能让我欣赏几首吗?

      少逸便有些张扬:我的诗,在创造社办的杂志 《洪水》 《幻洲》上都发表过。郭沫若很欣赏的。王独清也很欣赏的。

      道耕眼睛发直,很敬佩地说:念两首!念两首!让我学习学习。

      少逸想了想:我写的诗,以情诗居多。反封建是没有问题的,但气势弱了点。这样吧,我有部诗剧《平行线的悲哀》,是学郭沫若的,选两节念念。

      少逸找了一块大石头,站将上去,头向上昂,右手一挥,高声朗诵起来:

      我们相爱是在心和情,我们相爱不在嘴和唇。我们还是寻个芬芳的解脱!“添一些新火,添一些新火!” “实现”总傍着 “幻想”齐飞,“幻想”给 “实现”无穷的沉醉!我们不愿走入坟墓,我们也不愿无端解脱。啊,我们有平行线的悲哀,要在悲哀里觅出沉醉来!

      道耕发自内心地赞叹说:有激情,有气势。“五四”精神渗透其中。语言、韵脚也是好的。

      大华扬声一笑,揶揄道:还是谈情说爱嘛!

      道耕正色:谈时代之情,说人性之爱,有何不可!你看汪静之 《蕙的风》,哪一首不是为了爱,为了个人一己的爱。

      大华敛容:领教,领教。诗人的想法,总是不同于我们。

      少逸放开了:臭味相投嘛!

      众人一起大笑。

      不久,《云波》杂志上刊出了道耕的小诗《湖滨》:

      低迴在湖滨,天空的星晶莹,水里的星凄清,都睇着我眼波盈盈。忽的一闪流晶,水里的向我涌进,天上的向我驰奔。呵呵,我要捧着双星,光灿地飞腾!

      道耕成为“艾芜”以后,一直把这首小诗视为他文学创作的处女作,说是之前在四川发表的诗文不算。

      三

      菜市街办了一个英语补习班,晚上上课。几经协商,医院才同意道耕去参加学习。

      去时,有很好的梦:香港大学委托这个班,每年在昆明招收两名学生。考取之后,全部免费就读。道耕南行的主要目的,就是想进大学读书。有了这样一个机会,当然不会放过。

      在补习班里,一个名叫绿曦的瘸腿少年与他同桌。

      绿曦的姐姐在北平念大学,是鲁迅先生的学生,常寄进步书籍回来。绿曦读过不少,所以和道耕很谈得来。

      下课以后,两人常常约着到翠湖边去散一会儿步,纵谈理想。饿了,就买两个烧饵块吃。

      饵块是云南名特产,大米蒸熟后舂细,再擀成卷。吃时或切片,炒吃;或切丝,煮吃。明朝末代皇帝永历逃难时,在腾冲吃了一盘炒饵块,敕封 “大救驾”,闻名遐迩。饵块,以腾冲产最好,有专用米“大白谷”,细腻经嚼。

      最简单的吃法,便是烧饵块。圆圆一个,火烧之后,涂上辣酱。不贵,一个铜子一个。两人吃得心满意足,然后纵论天下大事。

      道耕说:我还是要到江心坡去看看。英国侵略者占领了江心坡,占领了片马,南边还占领了葫芦王地。国民政府为什么不去争,不去夺?任他们横行霸道!

      绿曦说:云南人爱国,中央政府不爱国。其奈如何!

      道耕问:此话怎讲?

      绿曦说:葫芦王地有佤族组建的自发武装,江心坡有刀京版的傣族武装,还有景颇族、傈僳族的武装,誓死保卫祖国疆土,死战不退。可是中央政府不敢得罪英国佬,硬逼着他们撤了回来。

      道耕睁大双眼:有这种事?

      绿曦说:有!不信,你自己去看!

      道耕愈加坚定了南行的决心。

      考试结束以后,道耕与绿曦一起去报名,备选香港大学的免费名额。

      绿曦顺利报了名。

      道耕的报名却不被接受。办事人员告诉他:这两个名额只给云南人。因为保送这两个学生读书的钱,是英美烟草公司出的。公司用的原料烟叶,全部产自云南。要给云南人一点好处,所以设了这两个免费大学生的名额。

      道耕很失望,默默地离开了报名地点。

      绿曦跟出来,将手上的备选证撕得粉碎:不平等!不公平!我也不去了!

      道耕很感动,觉得绿曦很够朋友。拉着他,去下小馆子,每人煮了一碗小锅米线吃。

      绿曦问道耕:你怎么办?

      道耕抬头望望昆明上空一望无垠的蓝天:南行!还是要继续南行!在这污秽的城市里呆够了,呆够了!还是要去寻自由的空气,自由的人!

      绿曦说:好!你南行,我北上!你走后,我也要到北平去找我姐姐去了。

      道耕辞去了红十字会医院的工作。

      走的那天早上,绿曦雇了一辆小马车送他。小马车只有一匹小马拉,比手推车大不了多少。马脖子上挂的铃铛,一路“叮铃叮铃”响着,很是悦耳。

      到了碧鸡关,马车停下来。

      绿曦拉着道耕的手说:送君千里,终须一别。我只能送你到这里了。一路保重!

      道耕紧紧握着绿曦的手说:在云南,在昆明,只有你,给了我温暖,给了我友谊。我会一辈子记住你的!

      绿曦个子不高,又瘸了腿,但意兴勃发,高举右手,做了一个飞翔的姿势:飞吧!让我们高飞起来吧!飞向天宇,飞向未来,去实现我们心中的理想!

      道耕背着他的小包袱,脖子上挂着墨水瓶,一步步走下山去。走了很久,回头望望,绿曦还站在山口上,小得像蚂蚁似的,在向他挥手。

      道耕也挥了挥手,然后决绝地走进了荒野。

      附 记

      艾芜的南行,共分三段:滇东一段。第一次走后,再也不曾涉足。昆明一段,前悲后喜。滇西、缅北一段,最是欢愉,留下了美好的印象,一走再走。这段路,以茅草地为中心,向四周幅射。以致说到:一想起茅草地,就有创作冲动。那里的人是好的,山水是美的。苦乐,苦乐,苦中有乐。乐在人性的光辉,人性的光芒!

      滇东,留给艾芜的只有匪情,只有恐惧。后来写成文章,还遭到过当时云南省政府的追究。所以后来不去。

      昆明,第一次南行时,进城就上了“人生哲学的第一课。”滞留的一年半时间,用他自己的话说: “对我就是一个恶毒的后娘。”美好的印象不多。好印象是第二次、第三次,身份显赫之后留下的。好朋友也不多,他后来承认的,只有绿曦一个。

      “云波社”中人:尹润甫待艾芜最好。这是一个行动的人,不屑于空谈。后来参加北伐军,牺牲在战场上。

      大华,原名马子华。白族作家。到上海后,加入左联。代表作是中篇小说《他的子民们》,选进了《中国新文学大系》第二编小说卷。四十年代写的小说散文集《滇南散记》,被誉为继艾芜的《南行记》之后,又一部最具云南边荒特色的文学作品集。

      少逸,原名梅逸,字绍农。有诗集《奢格的化石》 《梅绍农诗词选集》出版。被誉为: “云南新诗之父”。晚年与我私交甚笃。我结婚时,填 《蝶恋花》词一首庆贺: “春到龙江塔畔路,飞燕双双,顿失相思苦。伉俪情深鸾凤舞,今宵初喜银河渡。万里鲲鹏高举处,璧和珠联尽入英雄谱。老矣寒梅虽可恕,登堂作贺终须补。”90岁高龄逝世。

      绿曦,陆万美的笔名,他的姐姐陆晶清(小鹿)是鲁迅的学生。陆万美北上以后,参加北平左联。解放后,长期担任云南省文联主席。据说:长篇小说《青春之歌》里的卢嘉川,就是以他为原型写的。著有《隽永的忆念》一书。

      此外,艾芜还结交了后来担任过昆明花灯团团长的王旦东(秉心)。甚至受他之邀,到他的家乡易门县教过一阵子书。担任过读书出版社经理的黄洛峰。这二位,都没有写进小说里。

      艾芜在昆明,身份虽然低微,心情虽然不愉快,但结交的都是云南青年文艺俊杰。物以类聚,独具慧眼。

      茅草地寻踪

      一

      解放军出境勘界作战打响以后,蒋残军少尉自文乘机逃跑,脱离了队伍。

      自文是1958年出境的。国内搞“大跃进”,吃不饱饭。他家的成分又是富农,朝不保夕。看见别人跑,他也跟着跑。

      不过,自文出境不是盲目的,他读过一年高中,读过艾芜的《南行记》。他想效法艾芜,用自己的双脚,走出一条路来。出境时,他的土布筒帕 (挎包)里,就装着一本《南行记》。

      但是时运不济,这时的野人山,已经成为蒋残军的基地。若干年后,更是“发展”成为骇人听闻的毒品生产基地“金三角”。

      自文被人裹挟加入到残军部队里,并且被送进“反共大学”里学习了一年。毕业后,授衔少尉。一直在中缅边境从事骚扰活动。

      逃离军营以后,自文一直往北走,筒帕里依然装着那本不知看了多少遍的《南行记》。目的地很明确:茅草地!

      野人山山高林密,不同于热带河谷,全是顶天立地的苍松野林,藤子有桶一样粗。遮天蔽日,看不见太阳,看不见月亮,最惨的是看不见人烟。

      自文在群山中乱走,带的干粮吃完了,脚上穿的军用胶鞋走烂了。渴、饿,伴着深深的失望,睡倒在一棵拦路的大藤子上。

      藤子蠕动起来。自文有些奇怪,抬起头来看:我的天!哪里是什么藤子,是一条巨蟒!

      他颤抖着掏出手枪,想想没有放。眼看着巨蟒目中无人,缓缓向路边的密林深处滑去,才松了口气。

      这天晚上,他爬到一棵大树上,用皮带将自己紧紧系住——生怕睡着以后,掉下树去,被野兽吃掉。

      一夜兽鸣,有猿猴,有野狼,有山大王老虎。自文几乎整夜没有合眼。

      天亮以后,又走了一程。先是看到满坡艳丽的罂粟花,接着看见一座小小的山寨。自文感到有救了,三步并作两步,往山寨赶去。

      进到山寨,自文讨到了一竹筒水、一碗包谷饭,吃后才缓过气来。为了报答好心人,他帮这家人干了一季活,割烟包,收大烟。

      收获完以后,自文又往北走。一路走,一路打听。

      二

      在野人山转了一个多月,有人告诉他:听说蛮允寨有一家人是从茅草地搬过来的。你去打听打听。

      自文欣喜若狂,忙往蛮允寨赶。夕阳西下的时候,进了寨门。这是一个汉族寨子,坐落在山半腰,周围有开辟的大烟地,远处是密密的原始森林。

      他找到一户叫三妞的人家。

      三妞开门出来,是一个二十出头的少妇,丰满、褴褛。怀里抱着个吃奶的孩子,敞开胸怀,两只奶吊在外面,全无顾忌。

      三妞望着自文问:你找我?

      艾芜笔下的三妞,应该是六十多岁的老人了。一看之下,自文就知道找错了对象。忙不迭地说:错了,错了。我找的是一个大老人。对不起你家!

      转身要走,想想又不甘心:你家是不是茅草地搬过来的?

      三妞说:是啊!我是从茅草地嫁过来的。你去过茅草地?

      自文高兴地说:那就好!那就好!大姐,能不能在你家借宿一晚上?我付钱。

      三妞说:走路的人,哪个也不背着房子。你进来吧!

      自文进到高脚屋里。一盏昏暗的烟灯旁边,躺着一个弯虾似的老男人,脸色青灰。听见有人上楼,勉强抬起头来点点,算是打了招呼。

      吃过晚饭,自文急切地问三妞:你家是从茅草地搬过来的?

      老男人警惕地抬起头来:你打听这个干什么?

      自文说:有一家开马店的人家,姓陈。我的一个老朋友,先前在他家做过活。想打听一下。

      老男人吹了吹鼻子:什么茅草地,早就没有了。你找个鬼啊!说完,又躺下去了。

      三妞从厨房上来,兴奋地插嘴:茅草地是我的老家。我奶奶最说得清楚了。这事得去问她老人家。

      自文一下子亢奋起来:你奶奶叫什么?她在哪里?

      三妞说:奶奶也叫三妞,住在累折寨。从这里去,要走两天路呢!

      自文兴奋不已,他知道自己已经接近了目标。那个老三妞,一定是当年试图追随艾芜一起出山,去见大世面的三妞。

      两天之后,自文走进了老三妞家的竹楼。竹楼低矮破烂,楼下圈养着两头猪,臭气熏天。

      领自文上楼的,是老三妞的孙子,一个膀大腰圆的壮汉。当自文给了他几枚卢比(缅币)之后,他便爽快地将自文让进了家门。还弄了点荞面粑粑和甜米酒给自文吃。

      火塘若明若暗的烧着,老三妞裹着一张破烂的、几乎看不出颜色的毛毯,卷缩在火塘边上。

      自文凑近了问她:你是三妞?

      三妞翻了翻白眼,眼珠混浊,一言不发。

      自文又问:你家是从茅草地搬过来的?

      三妞似乎掀动了一下眼皮,依然一言不发。

      孙子急了,大声喊道:人家问你呢,你倒是说话啊!

      三妞使劲往火塘里吐了一泡浓痰:呸!

      孙子无奈地摊摊手,向自文道歉:她就这样子了。见了生人不说话,见了自家人也难得说两句话。

      自文说:不是生人啊!找她的不是生人啊!

      蹲下身去,一把抓住三妞皮包骨头的右手:他是你的老师!他叫艾芜。在你们家时,叫汤——道——耕——

      三妞动了起来,混浊的老眼似乎有了点灵光。半天,又吐了口浓痰,一字一顿地说:人——手——口——

      自文大喜:对!对!这是他教给你们的课文。你还记得他吗?

      三妞居然坐了起来,反手抓住自文,泪花滚滚:道耕哥哥!他在哪里?眼光里,有急切,还有些疯狂。

      自文说:你放手!你放开我的手!我再告诉你。

      三妞放开手,嘴唇颤抖着,直呆呆望着自文。

      自文告诉她:他在北京,在中国。他现在叫艾芜,是著名的大作家。

      边说,边从筒帕里掏出那本破旧的《南行记》来:喏——这就是他写的书。书里写了茅草地,还写了你——三妞!

      三妞哭了,嘴巴大咧着,沙哑地,撕心裂肺地,像山林里的野狼,“嚎——嚎——”孙子忙过去给她捶背,又倒了杯水给她喝。

      嚎够了,三妞用手背揩了揩满脸的泪水。那张不知多少日子没有洗的老脸,愈发显得肮脏、丑陋。抽抽噎噎地说:多少年了!

      自文扳着手指头算了算:三十四年了!

      三妞说:有那么久了吗?唔——差不多,差不多。我都老成这样子了。

      喘息定后,三妞陷入到久远的回忆中:

      那年,道耕哥哥,不!我们叫他先生呢!到我家来。原来说是来教书的,我那个后爹心黑,硬是要把他当小工使,天天让他扫马圈。下午才让他给我们三兄妹教书。我认识了几个字,还是他教给的呢!

      说着,用木棒把灶灰扒平了一小片,写上 “人、手、口”三个字。字写得歪歪扭扭的,但还能认出来。

      三妞笑了。面上的肌肉一齐挤拢来,像哭。

      三妞又说:我那年17岁,长得不好看。我知道道耕哥哥看不上我。他是读书人,迟早要走的。但是我的心,一直想着他,爱着他。他是我这一辈子见过的最有知识、最体面的男人。所以,他走后不到一天,我也逃离了茅草地,一直追到八莫,追上了道耕哥哥。那时,我只是跟他说:不想呆在茅草地,不想受后爹的气,要出来闯荡闯荡。其实,我是一门子心思想跟他走的啊!

      自文静静地听着。这些往事,艾芜在他的作品里,都曾写到过。

      三妞叹一口气:后来,我妈追来了,诬赖道耕哥哥要带我私奔。道耕哥哥急怒之下,坐上轮船走了。我也被我妈雇人,用绳子捆绑着,带回了茅草地。

      三妞的声音,渐渐低下去,低下去。终于说不出,也坐不住,重新像弯虾似的躺回到火塘边。

      自文急忙追问:那茅草地呢?茅草地还有人家吗?

      三妞挣扎着吼出几句话来:茅草地毁了!让日本人烧了!让蒋残军灭了!什么也没有了!只有茅草,茅草……

      大大喘息了几声,闭上眼睛,再也不说一句话。

      三

      自文还是去了茅草地。

      茅草地真的没有了。滇缅公路修通以后,商队、马帮不再经过此道。六家马店,先就停业了四家。克钦人开的两家,勉强维持了几年。日本人来时,一把火烧了。此后再未重建。蒋残军与山兵在此处拉锯,争夺地盘。你来我去,没有宁日,弄得连人烟也断绝了。

      古道上长满了一人高的山茅草,还长了些杂树。旅店的影子还有一点,那是两堵黄土夯成的断墙,经过战火焚烧,变成了黑色。台地凹陷处,长着两朵血红的令箭荷花,与残阳、枯骨同艳、同朽。

      自文感叹:茅草地,一个地球上针尖大的地方,一个连州、县地图上也未标出的小驿站,因商道而兴,因艾芜的小说描写,名扬全世界。它曾是艾芜的圣地,艾芜的麦加,艾芜美学追求的终极。那时的它,不应该叫茅草地,应该叫芳草地。芳草萋萋,绿遍天涯。象征着生命,象征着理想与追求,记载了一个世纪的念想。

      如今,它没了,没了……

      自文怀着满腹惆怅,满腔失望,一步一踟蹰,一步一回头,离开了艾芜的圣地,也曾是他心中的圣地——茅草地。

      三十年后,自文作为一个经商有成的老华侨,回到祖国,回到故乡,捐资建了几所学校。

      酒宴之后,喝着浓茶,他给笔者讲述了这一段见闻。恳请笔者记录下来,送交有司。

      又过了二十年,在艾芜研究会成立大会上,笔者将这卷记事,亲手交给了研究会会长龚先生,了结了一个老华侨、一个艾芜空前绝后的 “超级粉丝”的心愿。

      有消息说:自文先生已经逝世。他的骨灰,葬在了中国,葬在了他的故乡。

      本文标题:艾芜南行记(两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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