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箬雪
我不喜欢送别,尤其不喜欢成为被送别的那个。两厢依依之后,总是要分道扬镳的,彼时一个尚可回到亲友的热闹中去,而另一个却要独自去面对渺远的天地,如此落差,徒增凄凉与哀矜。骊歌里唱“晚风拂柳笛声残,夕阳山外山……一壶浊酒尽余欢,今宵别梦寒。”它道出了送别的滋味,所以感人肺腑,余欢尽后,壮美斜阳的尽头,山外山的茫远前路,终究还是要一个人去的。
分别的那天,父亲要送我上车,但我惧怕离别的难过,坚持要求各走各的。终于在丁字桥路口,我们分道扬镳。正是早高峰的时候,许多西装革履的人行色匆匆地经过,我透过路边面摊升腾起的白雾去看父母穿过人群的背影,就剩我一个人在这千里之外的陌生城市了,我要一个人等过这里漫长的酷暑和严冬,恍然觉得一切都那么地不真实。学校今天不上课,回去又是无所事事的一日,可是我又能去哪里呢?
江城夏季的晨风吹过,濡湿的热气将起未起,正是一天中最舒适的时候。周遭的忙碌与我无关,拖着脚步去公交车站,迎面撞来一个穿白背心的大爷,提一个铝饭盒,有一搭没一搭地摇着大蒲扇,蹒跚而行。记得小时候去上学,沿着家门前的小河就可以走到学校的后门,路上遇到出去买早饭的门卫大爷,也做如是装扮。他总是提一大桶热气腾腾的鲜肉米线回值班室悠闲地吃,遇到买菜的熟人就停下来寒暄,各自聊一聊家常与天气。我是羡慕他的,因为我要迎着一天繁重的课业慌张地赶去早读,何时才能在工作日里不读书呢?童年在这样的梦想里走过了无数个盛夏,时光经年,我终于拥有了不用上课的工作日,心却悠闲不起来。因为嘈杂的街道上无人与我寒暄,至于那碗热气腾腾的鲜肉米线,在江城也是买不到的。
一个穿黑T的小伙头戴运动耳机在公交车站前抽烟,牛仔裤配着崭新的板鞋,双层公交快速开进站来,他甩下手中的香烟一跃而上,车又快速离去。我想在心里唱“行如风,如君一骑绝尘”,该当是何等畅意潇洒的人生啊,一低头却看到半截香烟躺在地上,袅袅余烬马上就被黑色的尾气淹没了。这茕孑被弃的身世,茫然中又再度让人生出哀意来。
重新开始上课的日子按部就班地过下去,我每日挤两站公交去学校,路过附中与附小,看有父亲牵着系红领巾的小女孩走过,看一群群少男少女吵嚷呼喝着走进巷子里的小饭馆。我夹在他们中间逆流而上,偶尔也会想起我的童年,我的青春;想起雨天有人接送的日子,饥肠辘辘地放学出来满心欢喜地吃一根脆皮烤肠;想起我三五成群的好友,趁晚自习前的空档偷跑出来打牙祭,斗志昂扬地谈论充满希望的未来。我想,我终于过到了那个未来,只是你们都不在我的身边,我一个人买我们当初一起吃过的东西,想念那些敞亮透彻的快乐时光。
好容易挨到中秋放假,阿胡从西安到学校来看我,我们一起爬到万林博物馆的顶层吹风聊天。她絮絮叨叨地给我说她送我们离开后一个人的日子,说她的新朋友,说老师家里顽劣的肥猫如何撕了贾平凹的赠字,说老师如何心疼生气,说琐碎日子里的好好坏坏,说西安,也说终南山。又提起我们以前促膝长谈的夜晚,说起终南山至今仍有结庐而居的隐士,约定好了要一起去看一看的。她说:“我现在离终南山越来越近来了,只等你来,我们就去爬山。”万林博物馆的对面就是珞珈山,虽已入秋,但山叶未红,苍青的树木依然深郁,只能远远地看到樱顶一半碧瓦,山下的操场上有学生在热闹地打排球,游人络绎如织。这时站在骤凉的秋风里说话,是一种红尘滚滚而万古长寂寂的怅然。
晚饭后仍不舍得告别,我们又磨蹭着去看东湖,从凌波门出来,一路遇到许多卖青团的摊贩。在我还未来时,就有人对我夸赞过凌波门外的青团好吃,叮嘱我以后一定要尝一尝。守着蒸笼的中年女人热情地站起来给我们介绍,她煞有介事地说橙黄紫绿分别包有不同的馅料。我们花花绿绿地买了一盒分着吃完,都说只吃到豆沙,并没有想象中那么美味。想起我吃过最好吃的青团,是某年清明午后,家在宜春的学妹特意送来的,清一色深墨绿的面皮,浓郁的艾草清香,包着沙沙的红豆或入口即化的肉,幡然醒悟过来,中秋并不是吃青团的季节呀。
凌波门外的栈桥窄窄的伸入湖中,没有护栏,席地坐下四野皆是辽阔浩荡的水波。刚好是一个多云的傍晚,不见霞光,天是青灰色的,水也是青灰色的,遥远对岸的高楼黯淡成了小小的剪影,嬉戏的水鸟从天空飞过,四周的喧嚣仿佛远了,是鹭鸥忘机,是万类霜天竞自由!永远就这样坐下去吧,有故旧叙话等待天黑,看暮色吞噬一切,看远处的堤岸慢慢亮起灯火,天地变得如此安宁。
夜深了,必须要回去了。阿胡执意要送我,她用近乎哀求地语调说,就算是想要和你再多走一会儿好不好,于是我又成了被送别的那一个。一路上夜市已经开始,飘忽的油烟裹着鲜香麻辣的味道在路灯下回旋,玻璃啤酒瓶碰得叮当作响,看这些与我素昧平生的面孔在这个夜晚纵情恣意地欢聚,忽然就感到人间聚散离合的不可思议。我想起当日说青团好吃的人,想起给我吃青团的人,如今都各自散落在了千里之外。斗转星移,我已不能与她们同享当日那个好吃的青团,也不知道何时还能再次和她们相遇,面对面地坐着谈论生活,共享美食。
临睡前坐在灯下写日记,想起白天路遇一只有鸳鸯眼的猫,机警地蹲在破碎的花砖前看人来人往,那只格外清凉的琥珀色左眼让人想到古老的神话,它是否也有能知古今的魔力?或许,当我和阿胡从它身前走过时,那琥珀色的清光里,也倒映出了贯穿我们生命的岁岁年年,照到那些短暂的欢聚与亘古的久别离。
楼道里有人压低了声音哽咽,抽泣声被空旷的走廊无限放大回响,不知道这又是为了什么伤心事。知乎上有人问“你见过最孤独的一幕是什么?”一个高赞答案说是有一次在医院门口看见一个衣着油腻的中年男人坐在路边伤心痛哭,哭完之后又若无其事地走回门诊大厅,而闹市区的一切都在照常发生着,没有什么会为角落里的悲伤停留。想来人之所以会觉得孤独,不过是因为生命一路向前,一路告别。我们向昨天告别,向分手的恋人告别,向实现不了的梦想告别,向留不住的生命告别,向回不去的好时光告别。或许失而复得,或许别而再见,或许真的一别永远,而永别,正是所有聚散离合的终极归宿。我们阻止不了生命向前,更阻止不了人间久别,而告别到了最后,就真的只剩下一个人了,孤独地,面对这到底意难平的世界。
欢聚与陪伴,是良辰美景,是赏心乐事,但这温暖与欢欣又是有限的,终有一天,我们要独自去走某一段人生岁月,然后看到身边的人,认识的不认识的,也同样在发生着这些分分合合,哭哭笑笑。世间从不缺少伤心事,何况是这样只能在闲愁里伤感的别离,不过是无数别离中短小而无谓的一场,明日奔忙的生活照旧如常,彼此都忘了愁绪吧。只是时光一往无前,某日闲来你是否也会想起,曾经有一些人,陪我们度过了那些快乐的好时光,在某个夜晚的灯下,你是否也会觉得“人生如梦耳,哀乐到心头”,然后叹息一句,正是人间久别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