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约翰·厄普代克晚期诗选

  • 作者: 江南诗
  • 来源: 归一文学
  • 发表于2023-11-09
  • 热度22343
  • ◎[美]约翰·厄普代克/著 罗池/译

    2002年3月生日及其后

    麻省贝弗利农庄

      一

      暖暖一冬,到我生日却突降大雪。

      一阵晕死人的神经痛,从牙根直窜到

      膝盖和肩关节,一颗空洞的脑壳,

      太多避不开的友好祝福,

      太多的蛋糕。唉,别在乎年纪了!

      只要我们熬着不死,岁数总会越堆越高,

      像玻璃罐里存的钱,书架上的

      干巴纸张。曾为孩童的我已经不再

      从深深的井底向人微笑致意,

      一本故事书就是他身后的蓝天。

      飞歌[1]飞歌(Philco)是美国收音机、电视机老牌子,已经倒闭。在他的病床边唱着“嗨咿唷”[2]“Hi-yo”原是美国老牌广播剧《孤星骑警》中主角唤马飞奔的吆喝。该剧主题歌也被称为“Hi-Yo”,原曲出自罗西尼《威廉退尔序曲》中的《瑞士士兵进行曲》。;

      他以为妈妈、爸爸、邮差,还有

      那个气喘吁吁的医生和他的大黑皮包

      都为着他存在,他们就是这样,或曾是。

      二

      妻子离家一两天了,我醒来时

      孤单又苍老,那催人陈化的寒潮

      蒸馏出细细的一层追忆之雪,

      薄得像一张毛毯被尖尖的草叶穿透。

      紫杉林背后,积雪堆起的白色影像

      在阳光的斜射亲吻中融化,然后汇流

      成草坪上纵横的水洼,仿佛在说,

      “让我再多待一刻吧,我过会儿就走。”

      草坪开始返青。在海湾那头——

      我望见模糊的船影,二十年如一日,

      在地平线往返,给波士顿输送石油,

      而忽闪的灯光在下降,每夜每夜如此,

      在看不见的洛根着陆——低地意味着

      其他生命的滋长,在撕开的云层之下。

      三

      寒意料峭,尽管春天已宣告来临。

      我安顿下来,一过就是十年,

      我听说,大多数人都死了。然后,往南飞,

      我不知道为什么那些挤挤挨挨的房子

      显得那么洁白,但从天上看,它们的颜色

      土里土气。高尔夫球场,不知名的河流。

      光秃的康涅狄格树林还残留着茜红的

      叶脉,就像大海的绿色脉络。

      飞行员领着我们滑下曼哈顿的背脊——

      公屋社区,河滨大教堂,市中心

      刚毛耸立像某种粗野的豪猪。

      我们似乎飞得太低,我的手开始发汗。

      最糟的事情也会发生,我们在新闻上看过。

      老我已注定,但死我可还不想。

      四

      没到时候呢。平安归来。新英格兰的春旱

      已被这一周来的雨夹雪给打击了。

      疲乏的报春者们,雪花莲倒伏

      在湿巴巴脏兮兮的树丛里,它们的过时消息

      都成了一堆杂草。番红花啜饮着

      铅灰的空气,并摆开它们的彩烧玻璃杯

      去捕捉那些透光遮阳板的投影,

      而水仙花已和姑娘们一样美腿修长了。

      大自然从不腻烦,但我们这些人,

      生命被线性地钉在了一个个冷漠的

      自迷自恋的轮环上,却也无法抱怨,

      纵使苦痛折磨甚至连梦想也只能蠕动着

      像食腐的土鳖虫对赞美望而却步。

      生日,死日——哪一天不是双重的呢?

    2003年3月18日

    贝弗利农庄

      一

      生日始于大雾,然后又射出阳光——

      “狗啃雪”,人们常这么说。《环球报》

      今早上又增加了一个跟我分享

      这一天的名字:威尔逊·皮克特、布拉德·杜里夫、

      F.W.德克勒克、瓦内莎·威廉斯、

      我的老友乔治·普林普顿,加上夏威夷州庆。

      新增的是奎茵·拉蒂法,我看过她

      最近的几部热门片。笑容甜美。

      无所事事的一日,我出去走走,就像

      我父母在宁静的星期天常做的那样。

      套上靴子,穿过树林,融雪把落叶都化成了

      一滩烂泥。没看到足迹:我是

      今年寒春第一个走这条路的人,

      一个亚当,像被咬过的残冰。

      二

      战争风云,在沙尘中风起云涌,

      已经发动了,我一生的第五场战争,

      还不算冷战那次,不算种种冲突。

      抗议者们掸干净越战时的花哨装备

      又跨上他们的无可指摘的高大驽马,

      名为和平、外交和爱。

      我觉得,爱是给战争火上浇油,

      而高叫和平会埋汰了鸽子的耳朵。

      但肯定有些事情出岔了,毫无疑问。

      海湾那边,一具古怪的钢铁蜘蛛正爬行

      在我们的群岛,于夜幕中大放光芒。

      同一时间那白房子正以其高瞻远瞩

      蒙着黑灯罩去观察铁色深海里的

      潜水艇。当年的孩童如今已是老翁。

      三

      我的父母仿佛在我前方航行,

      就像船只要远赴某个我已忘怀的

      目的地。“等一等!”我哭喊着,

      那些星期天的散步如同对死亡的略微浅尝。

      今天,我小心翼翼地踩着冰溜的小径

      爬上岸滨的大圆石,心里很清楚

      哪怕鞋底一滑,一脚踏错,也可能砸烂

      头颅,然后我就趴在那里像条瘫痪的破船。

      有个邻居认为,夜里那亮晃晃的东西

      叫做管道敷设船,是输送天然气到塞勒姆的。

      但在水下面呢?它运载了一台吊车

      还有我们无法看见的冰冻人——可怜啊,

      他们在为安逸的办公室里构想的

      那些凄冷的必要之战[1]必要之战(necessity campaigns)暗指一个美国历史典故:1754年时任弗吉尼亚民兵中校的乔治·华盛顿率先向法国军队开战,但在补给站(Fort Necessity)兵败投降,签署悔过书后方获释。效命。等一等!

    旱季,2006



      亚利桑那大旱,连霸王树

      都死了;仙人掌像薄薄的煎饼,

      没有雨水让它们鼓起来,连薰衣草

      也白渣渣的毫无绿意。伊拉克

      仍是一台永不落幕的烂戏,

      图森《星报》的标题每天都是大胜,

      而巴里·邦兹一瘸一拐逼近贝比·鲁斯的记录。

      与此同时,我的年齿又增了一岁。

      亲爱的主啊,我是不是太可怜了不值得

      拯救?我的铅笔爬行在这纸页上

      但不确定下一步去何方。我的孩子们从遥远岛屿

      打来电话,他们的生活都是流动的

      而我的已经石化,一块戈壁岩

      标记着他们的迷信的方位。

      二

      今天我的三十年的伴侣和我

      探索了遍布我们丘陵视野里的街道网

      然后买回两株夹竹桃来遮蔽

      我们的走廊,隔开来往车辆,或隔开我们。

      我们攀爬岩石的动作多么动人呀,

      脚步拙劣,倾倒了美乐棵花肥

      (蓝得像漱口水)在枯萎的植株上,

      那是我们的岛屿在烈日下的沉默卫士。

      经我的审慎请求,她送我

      一本字典,不然我老是忘记

      里边的词语,还有一块手表,

      电池可保用十年,至少。

      十年!在我的棺材里它都还会滴答

      而我的骨头则继续腐烂。

      三

      我们的视野——其他季节,我们在

      北大西洋,敞亮而平坦,镶衬着

      延绵的绿树,并在不知不觉间变换,

      从芽到叶到绽放到冷落的枝条——

      但在夜里两地是相似的,侧影横斜,

      虽然另一个,远在二千英里之外。

      这个城市,在山谷里铺展着,

      像金色的水流,扑闪,荡漾,呼吸,

      街灯向下偏转,以避免

      洗白了天文台的星空,

      那装备了巨型齿轮和多面透镜的眼睛

      正从附近某个山顶上仰头凝望。

      这些山脉一路向南,像层层青云终将

      回到东部,越过赫尔和欣厄姆,带去雨水。

    生日购物,2007



      想想看——四分之三个世纪!

      生于胡佛治下,那年我的父亲

      丢了工作,爷爷收留了我们;

      然后我长成一个小子,开开心心上了

      罗斯福掌舵的学校,一个个学期;

      接着,在杜鲁门时代,大学生,

      穿起罗登呢大衣,棱纹领带,网球鞋,

      我的贫瘠脑袋里塞满了牢记的珠辞玉韵。

      不予征召,已婚,为人父,我

      在曼哈顿投了史蒂文森一票

      但却在老艾治下发财,然后离开了纽约,

      我那整个编辑部的人都巴不得呢,

      回到麻省,约翰·肯尼迪还在那里

      当着参议员,然后资产阶级生活方式就实现了。

      二

      今天,在图森,厄太太跟我

      开车穿过市中心的街道网,去百思买超市

      买一台备用的笔记本,路上看见牛仔们

      开白色的皮卡车打左转闯红灯。

      世界真奇妙!穿情侣装T恤的极客

      跟刺青纹身挂鼻环的姑娘

      大谈一兆一吉,而肌肉发达的爷儿们

      在打包高分辨率家庭娱乐显示屏。

      高清的就在这儿了。努力地调校

      我们行将废退的脑瓜去迎接新科技的

      滔天骇浪,我们巡弋在一条

      复制品的长廊,光怪陆离的画面

      此起彼伏,好像一个小精灵

      睡在森林的苔藓地上,一个中国小孩。

      三

      是个小姑娘,两三岁吧,梳刘海,

      扎塑料发卡,穿着亮闪闪的小套裙

      和圆头魔术贴搭扣鞋,倚靠着

      一块卡通广告板,她的脸凑向

      那熠熠闪烁的高清等离子显示屏,

      那么近,那么专注,像偎依着一个乳房,

      正一动不动地吮吸着什么,

      只是艳丽的热带鱼水下摄影镜头。

      有个大一点的姐姐在旁边照看她。

      后来我们才发现她们的养母

      正在那边跟几个店员讨价还价。

      瞧她应付自如的样子,异国的小孩

      该是找到了称职的父母,麻利又够热情,

      而我,一个过生日的男孩,也曾孤单无助。

      四

      在波默洛商场,我找不到

      妈妈的牵手,那是七十多年前,

      很久了。当时慌得我都尿湿了

      裤子一两滴,我感觉空间好大;

      然后有某个不是我妈妈的人,抓住我的手,

      我嘟嘟囔囔,说不清到底是谁,

      莫名其妙地被独自丢在

      琳琅满目的商品之中,跟家里太不一样。

      但不像现在这个小淘气那么呆若木鸡,

      被影像包围,安静得好像睡着了。

      电磁作用把她紧紧拥抱,

      在信息娱乐网络中无忧无虑,

      吮吸着广告、垃圾信息和裸女图

      那黏稠的自发涌动的合流。

      五

      唉,就连罗斯福的大萧条世界——

      坠入深渊的亚特兰蒂斯,

      透过时间的厚重尘灰还可辨析——

      那时也有收音机和电影让人迷恋,

      我们确实迷恋,热火朝天地创造着

      新的自我,反抗长辈,他们的笨脑袋

      塞满了他们还敏感和年轻时必须

      要学会的一大堆没用的玩意儿。

      他们眼界之外的信号在传递我们的火花——

      杰克·班尼的堂皇的停顿,埃罗·弗林的

      浅笑,让我们学会抽烟的那些歌曲,还有所谓

      光面纸的杂志广告,连环画,

      比真实还要真,像一个天堂,如果

      我们能屏住呼吸,就可以飞升,自由。

      六

      起初是文化来哄我们开心,

      但最终是大自然把我们收容。我知道

      我现在已经七十五岁了,

      皮肤一层层耷拉着像火星的沙丘,

      告诉我们那里或许曾经存在过生命——

      一潭死水里的单细胞黏液。

      刚看完一场图森电影,有个人在

      男厕所的镜子里朝我扑过来,

      狂放的小眼睛,一头白发——还有赘肉脖子——

      他会是谁呢?那么凶恶那么鬼怪,

      那么应该丢弃,就像个爆米花袋子

      内膜上沾满了臭烘烘的发哈的油腻。

      那个经常往前厅的镜子里窥看的

      雀斑小男孩去了哪里,上学了?

      七

      它的褐色镜框已崩裂而水银涂层

      在玻璃背后渐渐变薄,都体现着时间,

      一如那些磨破的小地毯,餐椅,

      以及曾跟我一起共享这屋子的四个成年人。

      在宾夕法尼亚,然后,所有过往都安顿下来,

      直到现在。一切都没有重大改变:

      牛奶送到门口,邮件塞进信箱,

      煤炭轰隆滑下溜槽,大冰块劈劈啪啪

      在卖冰人的皮坎肩上爆响。我的爷爷奶奶

      在日常的雾气中曾穿行于各个房间,

      那时的他们比我现在还年轻,而我的父母

      不到四十岁——这可能吗?——还在用争吵

      来表达他们的青春。我们的老挂钟滴答,而尘埃

      如同上帝的像素,窗前光束中永远地平静舞蹈。

    ’76之心[1] 这首诗是厄普代克为76岁生日(2008年3月18日)而作。另外,厄普代克与玛丽1974年分居,1976年3月无过错离婚,同年与现任妻子玛莎同居,次年结婚。所以’76在此有双重意思。



      柏树只有一个方向,上,

      但荒野的西风会经常来捣乱

      所以一两根枝条难看地撑出来——

      一只雏鸟掉出了小巢,

      一条断腿瘸拐着永不忘记,

      一撮牛舔毛总藐视梳子。

      勃勃雄心像墨绿色的尖塔

      用晃点的枝梢突刺被阳光晒白的景观。

      怎样才能不想到死?它那骇人的空白

      就铺在你梦境的底层,而那些梦曾让你

      充血发硬,无意识的勃起。

      就这样,你醒觉的大脑不再硬挺着

      无忧无虑的灵感——突发新闻

      在紧攥的抽搐中倾泻到贞洁的床单。

      二

      在此地,干燥明净的处所,

      两千英里远离了我家中那些纪念品,

      上边积攒的温厚尘灰,堆堆叠叠

      都是赤裸的野心所招徕的无知,

      透过那最终一页我清楚看透了,

      为着自己的小心思而斗胆打破的沉默。

      没有一篇是轻松的,但全都走到结束,

      裹上各自的铅字寿衣,埋进书本状的空洞。

      语言啊,请陪伴我,再久一些;是你

      曾赐予我在阳光下的放荡形骸,

      紧紧闭合了我自己的青春期创伤,不屑于

      成年人的烦恼,把对于大多数人

      完全吃亏的方面化为我的优势,

      并为我所爱的那些人,塑造更具体的灵魂。

      三

      跟我们每年过生日一样:大餐,

      在亚利桑那饭店,只有两个人。

      白桌布,全套刀叉,装饰着

      阴沉的暗色调的地方风格。

      不饮酒,谢谢。自从决定要延长

      我们的第二次婚姻,我们就戒了,

      包括吸烟。我们干杯互祝对方健康,

      以矿泉水和朦胧的烛灯。

      我所模拟的高雅绅士,

      满头白发,彰显老者魅力,

      像新买的礼服一般合体,虽然

      有些扎身,但穿着很舒服了,直到

      在仪式的最后,我的妻子指出

      我不知道如何使用洗手碗。

    扶芳藤

    2008年11月2日

      我的窗户告诉我,扶芳藤

      如今长到了最后的最深沉的

      暗红色,叶子便会掉光。一个

      孙儿留了一条电话声讯给我;

      他的嗓音更深沉了。迁延的寒症

      如今在我的胸透照片成了一片乌云:

      肺炎。我的房子如今是牢笼了,

      我在一扇一扇窗前踅摸,等待着

      一个机会把体内的乌云给弄走。

      那些凋残的深秋金叶是金灿灿的。

      蓝松鸦和小灰雀们,胸羽洁白,

      谢绝加入那种季节性的逃避,

      仍在楼下树丛里翻飞。这是结束吗?

      我在这里停滞,半健康地,等着看结果。

    长条鬼影

    2008年11月6日

      就像叫醒电话?仿佛死亡已找到了

      它可以进来的入口:我的双肺,

      凄惨的长条鬼影,在医生的显示屏上

      一侧比另一侧更加苍白。

      查询“肺炎”,我发现

      它,像乖僻的狗,会突然翻脸,

      一口咬断人命,无论你未满二周岁

      或是“高寿(75以上)”。

      同一时刻,我们的奥巴马总统正等着

      下楼把礼物打开,而我,像个孩子

      又转换到了希林镇的圣诞节——

      空气清新爽朗,屋外有些许白雪——

      就在这儿停停吧,一只手扶着栏杆,

      呼吸着新伐下的常青树的芬芳。

    医 院

    2008年11月23-27日,波士顿麻省总院

      一

      温良壮硕洁白的机器价值不菲,

      它把我们吞下又慢慢把我们吐出,

      震耳欲聋,而我们血渍还未干:这一切

      掩饰着悲凉的简单事实,我们

      已衰朽且明知我们的生命期限有定数。

      这巨大的权能,一座庞然的玩具,

      白日里消遣着我们,但在夜晚

      又带回一片寂静,以及肃穆的黑。

      上帝救我们出离永绝,然而兆亿终有尽时。

      人世上层层覆盖着先前的死亡,

      自我的小小珠露,欲望璀璨,

      针尖大的光芒闪耀放射,

      给地球遗留了一具参差的珊瑚礁[1]可能指美国在比基尼群岛等珊瑚礁进行的核爆。

      在那不为人知的黑色深海之下不为人见。

      二

      探视者们,亲人们都来了。我进入

      对话模式,各个分别匹配,

      跟成年的孩子,就像分享一个笑话

      (我们都是这样,岁月蹉跎啊),

      跟孙儿辈,客气地打探他们的

      近况以及未来,始终保持

      克制,像对付胃反酸,因为缺乏

      未来正是我的黑胆质症结。

      我必须这样做吗,维护集体的谎言,

      让它把我们在盲信中绑定一起,

      相信一切都不会终结,青春、年纪、气力,

      好比一部电影,已经看过了,

      还可以再去买张DVD?我的嘴

      说是的;但在内心,我吞吞吐吐。

      三

      我想起我曾经深爱但眼看着死去的那些人:

      我爷爷穿着睡衣倒在地板上,

      我前妻的妈妈,一口也吃不动

      复活节晚餐,遗憾地微笑,

      我妈妈戴着她的蓝色针织帽,独自

      看着八十亩地,守着四十只猫,

      体弱得没法子出门收邮件,

      却在她的风铃走廊上高高地挥手告别。

      还有朋友们,男的女的,在电话里,

      他们的声音干燥又结实,他们的结局是可见的。

      我的老钢琴教师曾打趣说,她的最后

      诊断书是“谢幕”。对这些英勇豪迈

      我曾不屑一顾,只急不可耐地

      贪图人生,但现在必须向他们学习了。

      四

      终点,我觉得,可以是一本书中

      一个篇章的超乎想象的结尾,在未来

      按新奇特异的版式来重排,让我

      ——如有神迹!——得以阅读。我的期愿含糊

      但一向如此,周到体贴又便捷可行。

      有一位教士——那些滑稽承办人

      对恐吓勒索之事最在行了——

      打过电话给我,我也爱他,并祝他消失。

      我的三十年的妻子正在通话中。

      我接到了忙音,我知道

      她也有她的痛苦而且需要召集

      朋友们商量。但是我,我需要听她的声音;

      她的身体是个唯一的场所,

      能够让我的孤苦撞到它的尽头。

    外面的城市

    2008年12月11日

      一

      一早就闹腾了:救护车在远远的楼下

      刹制,次第卸出它们各自的

      紧急情况,而彷徨的行人

      横过无名的街道。交通在黎明加快,

      并点亮了那些模糊的摩天楼群。

      灯塔山的投影图显出三维体,

      外层的砌砖和花岗岩,州议会的穹顶

      跟太阳一样映着金色的大圆轮。

      我在波士顿城里住过,有一两年,

      作为偷偷摸摸的半单身汉。我开的

      一部卡曼吉亚停在后湾区的树荫里,

      那时我更苗条,仿佛生活

      在永恒之中。现在,我都重得要死,

      我会暴跌二十层楼一直砸到街面。

      二

      我有一种坠落的恐惧:飞机呼旋

      把它们的负载物像黑豆子一样抛撒;

      洛克菲勒中心或古根海姆博物馆的护栏

      对我已证实过低,会有难以捉摸的

      凛冽寒风把我席卷而去;

      在那些豪华饭店大吃大喝的中庭,

      钢琴师远远低于他的音乐,

      他的乐器也不如一个脚印那么大。

      我很安全!远离了旅行和出人意料的

      景色!坚实大地是我的根基,

      我的庇护所,以及我的必然归宿。

      我的恐惧——头晕目眩的飞行,

      乱打乱撞,最后一粒黑球——将落在

      三十英寸宽的卧床上。

      三

      锶-90——是一种所谓的

      重元素?我已被注射了,

      还有同样轻度伤脑的东西——

      电视上的吧啦啦,报纸的囫囵话,

      杂志的嘤嗡,陈词滥调的

      温和戏谑——哼哧向前,一路

      连带着世界崩溃,暴行,不作为,

      和欺诈。滚吧,滚吧这糜烂的世界!

      天空正转为澄澈的蓝,

      像童贞圣母身后的珐琅——

      她麂皮色的眼睑垂注,笑容端庄。

      靛青的碎云点缀着棕黄色条纹;

      汉考克大厦揭开一道黑夜。

      这世间的美又从何而来?我上当了吗?

    佩姬·露,弗雷·玛

    2008年12月13日

      一

      他们都在我的小说里;但都已过世了,

      佩姬是最近,在长久地煎熬了(就像

      我的奶奶)帕金森氏症之后。

      但佩姬当年可真是活力充沛啊!——

      啦啦队长,冰球明星,五月花魁,注册护士。

      在幼儿园她扎着马尾辫,吸引了我妈妈的

      目光,但对我来说她太娘儿了。

      弗雷——那么乖,那么爱作怪——他的

      妈妈一眼就看上了我,一个“好孩子”,

      好过她儿子的淘气损友。弗雷的那点野性子

      后来被糖尿病给调教了。最终,

      它拿掉了他的脚趾和脚板。我们上次聚会时

      他走得东狂西野,扯着我的大衣。要是还健康

      他恐怕会飞起来了。跟从前一样,他教我聪明一点。

      二

      亲爱的童年的朋友,同学,感谢你们,

      你们虽不满百伍,却提供了一个

      足够大的人性类型库;美的,

      凶的,跟班的,天然的,

      双胞胎和胖子——作家所需的一切,

      全都在希林镇,它的有轨电车,

      还有小厂子,玉米地和树林,

      烧荒,雪花,南瓜,情人节卡片。

      想起你们就会掉泪,但总不如

      想到死亡引起的悲怆。也许

      我们只在我们的天堂相聚,在生命的起始

      而不是结束。不管是掉泪也好

      恐惧也好挣扎也好,而希林镇本身

      只垂挂着往昔时日的平淡光辉。

      三

      小镇宽容了我的存在;它

      接纳我加入圣诞咏歌会,希林镇

      小电影院的民歌节(尽管

      我唱得很糟)。我的爸爸站在

      后排,兴奋得坐不住,但人人都

      知道他的名字,还有我的。反过来我

      也知道爷爷在整个镇上的老伙计。

      我以前写过这些,这些朴素的事情,

      但他们的意义在我头脑中没有止境。

      它们的碎片在万花筒里碰撞着

      构成更为神圣的彩窗。而我终要前往

      美丽的新英格兰——它的三层

      楼房,白色教堂,未除雪的街道——

      去学习怎样才算死气沉沉的生活。

    穿刺活检

    2008年12月22日

      奉耶稣之名,称颂安定剂:

      CT导引的穿刺活检将我送入

      一段幸运的死胡同,一个绕道,

      不用脱离知觉只需温柔地分开——

      我还能听到仪器和专家们在嘤嗡地谈论我——

      一口美妙的桶子让我在里面躺得安心又温暖

      并且思绪不断浮想联翩,当真如此,

      就像在那久已褪色的盛年。绽放着雄心,憧憬。

      一切都好好的,我觉得,从一切来说。

      刺针在细致地工作,进入我的身体,越过疼痛,

      瞄准一个肾上腺。我原不曾指望

      在这样亮堂的地方能获得如此舒缓的安宁。

      几天后,检查结果在无意中送到:

      腺体,经活检,显示已转移。

    爬山虎

    按坚忍的柔弱之道

      弗吉尼亚爬山虎放手了:

      那最衰微的牵绊终于松开

      高如风筝的一束叶子,

      仿佛在说,“活着是好的

      但不活——被揪下来,

      连一声噼啪也欠奉,

      但依旧盎然,依旧

      朝着太阳伸展——

      也是好的,所有光合作用

      即便都被放弃,”互不相欠。明年春

      泥土里那些毛茸茸的须根

      会蜿蜒出茂盛的来世

      爬上同一棵皮子光滑的橡树。

    细 节[1] 这首诗是厄普代克病床前的最后作品,未完成。

    2008年12月22日

      为什么要去主日学校,哪怕气鼓鼓地,

      而且一点都不相信他们教的东西?

      那些长袍褴褛的荒野牧羊人

      无疑是存在的,还有以色列的败亡——

      还有至高无上的圣殿被摧毁在

      巴比伦和罗马人手里。但犹太人坚持信仰

      并继续祈祷,各种繁文缛节,

      在基督徒的一张张酒桌上被恶搞。

      我们恶搞了,也接受了。铃鼓叮当的赞美诗正统

      给日常生活赋予了活力;血沾上嘴唇。

      舌头按莎草纸本的求告文来安放,

      念道,“必有”——宏亮地,“必有”——

      “恩惠和慈爱伴随着我

      一生一世,”我一生一世,直到永远。

      本文标题:约翰·厄普代克晚期诗选

      本文链接:https://www.99guiyi.com/content/831150.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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