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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的重负与自我心灵影像的回放——读陈超的诗

  • 作者: 西部
  • 来源: 归一文学
  • 发表于2023-11-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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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刘涛

      时间的重负与自我心灵影像的回放
    ——读陈超的诗

      刘涛

      在所有可以回放的影像中,诗歌是直接面对心灵的,从托马斯·斯特尔那斯·艾略特的《荒原》到艾伦·金斯伯格的《嚎叫》,即使像摇滚乐一样嚎叫的诗篇也一直浮动着作者的影像,这隐含的形象,被称作“第四人称”。他们普遍存在于作品之中,并且因诗人情感的投射而深具文学性的表达。之所以要特别提出艾略特,是因为陈超的影像中与他有很大的契合点:诗人兼评论家的身份,多重奏与多重面孔,经历了青春、衰老与死亡,而弹射出灰烬中的星火。无论坎坷与磨难,此心一目了然。

      陈超的诗作就是“自我心灵影像的回放”,《热爱,是的》含纳了他的青春期写作及中年写作,呈现一个渐渐冷静的面容——从词语的狂热中冷静,从死亡的结构中冷静,从生命与爱的辩证中冷静下来。1994年以前,他的诗句中有一种滔滔不绝的组合欲望,“博物馆或火焰”、“艺徒或与火焰赛跑者之歌”等等,这种组合欲望构成诗人的青春期特征之一——早年的青春期萌动,构成了文本的现代性。也许青年对词语更加敏感,也正是从这个意义上说,诗歌是青春期写作——只要你对生活的触角不衰朽,你就会一直处于青春期写作的状态之中。纵观陈超诗作,雄辩、记忆、反讽、亲切构成其诗歌的多维空间和多重结构,著名诗人沈苇称其为“语言的多棱镜”,他说:“陈超具有多种类型的诗作,不是语言的魔术和花招,而是一种综合能力和才华、心灵的广度。一个书斋里的‘老派人物’

      拥有如此宽广的视野,一位忧愤的古典主义者。”书斋中的“老派人物”是对陈超形象的概括,他身兼学者及评论家的多重形象,但书斋生活并没有使他走向闭塞、狭隘,反而走向了开阔、劲健。

      在陈超的诗作中,老式人物身上集中了失败者的特征,他说:“我的失败,也许是太渴求见证者了。这在我的写作生涯中,成为无谓的精神耗损。”(《诗与思札记》)“悔恨”、“原谅”、“捐躯”,还有什么比得上身体的奉献,诗歌仿佛为他搭建了一座庞大的祭坛,所有关于失败的记忆被供奉在上面。一个经典的诗人必然会具有悲剧意识,悲剧并不是美德,但却可以颠覆一切肤浅的价值观,远离调侃、媚俗,而深入地呈现一种切肤之痛。

      “烘炉默默奔流,地轴款款转动/诗歌深入死亡之后,死亡已不能重复死亡。”(《青铜墓地》)这是陈超1989年的诗作,那时他还年轻,诗中的景物异常萧杀,诗人仿佛在一场迷路中误入这个世界,使他的诗作具有一种完整的悲剧精神,一种风骨。死亡意象与其说是一种隐喻,倒不妨看作一种结构,在不断提升着他的悲悯情怀。《青铜墓地》就充分体现出这种结构,“死的循环”、“死的不可再生性”、“死的一息尚存”……读着这首诗,我脑海中蓦然浮现出艾略特的《荒原》,但比《荒原》更低沉,“四月,花朵整齐地塌下”、“月亮像濒死的巨蛹”,在陈超的诗中过早地出现了这种结构。“血液被风吹空,/留下十字架的创伤。”(《风车》)写下这首诗时,陈超年仅三十三岁。“这疲倦的童子军”在与谁“坚持巷战”,又有什么样的伤痛?什么样的贫穷?诗章无意中透露出陈超的个人寓言,我努力翻捡这些诗篇,试图从中找到真相——心灵体验的真相、身体状态的真相,他的写作态度是严肃的,个人的生命影像必然在诗歌中留下深深的划痕——那是一颗怦然跃动的心。

      死亡结构构成陈超诗歌的核心力量,构成雄辩与批判力。他是站在生者的反面来观照世界,这种意识使他的诗篇厚重而有风骨。他的诗篇是严肃的知识分子写作,是“严谨而诚实的写作”。谈到写作这个话题,我们不妨读读《写作》,以此探知陈超涉足诗歌的初心。“木讷与天真”是构成他的诗歌的本质元素,写作的力量来源于“青春的症结”和“地狱与天堂两面拉开的力量”,它们“互动,互否,生成”,体现一种辩证的关系。这些出自诗歌的感觉源于心理层面,使词语产生硬度,陈超的诗歌始终处于“一种动荡”之中——词语的动荡,心灵的动荡。他的语言不是平面的展开,而是立体的搭建,词与词之间转折、错位、指认、陌生,是陈超带给“一代人的模范阅读”。例如:“母语的荣耀垂直洞开”、“冒险的灵魂被几种向度反复进入,撞出光”……不论何时,阅读这些诗句,都给人带来振奋、警醒。正如西川所说:“陈超的诗歌创作中,既有直觉的成分,也有训练的成分。”我以为直觉成分要大于训练成分。陈超的诗中自始至终灌注了一种理性的思辨,个人寓言就是这种理性的体现之一。他对自身进行了多重的概括与自我影像的显现,“乌托邦最后的留守者”、“艺徒”、“生活在锡罐里的诗人”、“老派人物”……都是属于老式事物……“我,书呆子,一个生活的节制者/被时代裁成两半,多余的部分。”(《博物馆或者火焰》)读陈超的诗,恰如与之交流,也就像他与荷尔德林、玛拉美、毕肖普等人交谈那样。他通过各种寓言来概括自身,甚至是案头剧,文本与其自身差距所产生的真空地带由读者去填充。我阅读他的诗作,就好像走到他的墓碑前,静坐,听

      风,置放小小的花束……现实中,我与陈超相隔万里,我在新疆,风闻其名,却无由相见,我感知陈超完全是凭借诗篇,就像“瞎子摸象”那样触摸着他坚硬的面孔。上述那些个人寓言分属于不同的年代,随着人生境遇和时间的变迁,他一会儿觉得自己应该是这样,一会儿又觉得自己应该是那样,然而,只有把这些个人寓言整合起来,才是一个完整的陈超。陈超在生活中是一个“失败者”,他甚至刻意强调这一点:“或许更深的失败会成为我一生的博物馆”、“喑哑的桃花在自己的失败中歌唱”……“失败”在陈超的诗作中占据什么样的位置,《案头剧》中陷入沉寂中的主人公到底是谁的心灵影像?

      “内心的狂飙,脆弱的肉体已经无法承担了么?”沈苇的一番话同样适用于对陈超诗歌的认知。他的诗就是他的内心。《风车》是一首具有神秘感的诗作,“站在污染的海岸”,离心、眩晕、悲响,“谁还在坚持听从你的召唤”,风车的身上凝聚了一种在苦难中高蹈、在贫穷中感受狂飙的形象,这种形象为诗篇提供了一种向心力。陈超坚持认为对诗歌应该保持“神秘而茫然的态度”,但这种神秘感还与狄金森清教式的神秘主义不同,他的诗是多变的,根植于内心的微茫之中,正是这种神秘构成了他诗篇中不可颠覆的平衡关系。《案头剧》能够体现这种神秘化写作,“根本用不着推倒‘第四堵墙’,因为/并没有前面的三堵”,词与词之间矛盾、陌生。“玻璃迷宫”、“塑料薄膜回廊”、“透明巷道”,剧中的男女主人公就在这个场域中松弛、碰撞,从一对“相携恭顺”的恋人变成“老火鸡”,几乎是一场静默的哑剧,但却充满了愤怒的狂飙。墓地——“除了那儿我哪儿都不想去”;自缢——“方巾撕成的布条先自断了”;愤怒——“发脾气的神在天空摔碎所有的盘盏”。诗篇中充满着浓烈的自我形象,精神困境中的自我,在生活中麻木而萎靡的自我,仿佛生活的囚笼厚重而坚固,一切无可救药。这种表达实质上已经超出了诗歌的载重量,把许多由剧本、小说完成的体验赋予了诗歌,形成一种精神上的超载,但陈超却很好地把握了写作的尺度,使之成为一部诗剧,内心独白剧,营造了深挚而幽远的艺术氛围,揭示出现代人的生存境遇和心灵体验。

      伟大作家的身上都具有失败的印痕,萨特在二战被俘后更深刻地成为萨特,策兰从集中营解放后才成为策兰。作家尤其是诗人是不可捉摸的,他们一方面是英雄主义式的狂人,另一方面又是消极颓废的,但死亡结构是属于光明的、强劲的、力的结构,因为它是一种心理结构,是一种隐喻,而不是身体的自然结构。从陈超的诗中,有时可以闪现出《神曲》的光芒,“跟我一道往下走”,“还有另一些宽阔的灵魂之路你未曾涉足”。从饥饿的艺术到苦闷的精神再造,陈超的诗中包含了太多的生命体验,在这里,死亡意象又像一个容器,容纳了“诗歌共时体”,也容纳了其他更多的精神,在这里我突然想起巴枯宁的一段话:“让我们坚信永恒精神……因为他是一切生命无法寻求的,富有永久的创造力和源泉。”

      陈超的诗,是隐约可闻的记忆的幻影,它融汇在时间中,却又不时地从梦中呈现。《少年之忆:水仙镜像》是一系列奇怪组合的意象,“红小兵女排长”既是一种时间定位,又是一套政治符码,那个年代的“爱情”像一次小小的冒险,是“倒影中的危险”,橡皮下消失的“爱情”,“传错的纸条”。如今这一切镜像都被磨损了,模糊了,只剩下“茫然”、“放

      弃”、“无告”、“无知”这些心灵幻影深深烙在记忆中。如果仔细阅读,会看到陈超的诗充满了“个人体验与切肤的疼痛感”(沈苇语),“她老了,十年前……”连这种倒叙的叙事口吻都构成了记忆的一部分,很容易让人把诗歌与时间联系在一起,就像亚历克西斯·卡盖姆所言:每一种语言都有其自身的词汇表示遥远的过去。一个诗人为什么要通过记忆回到遥远的疼痛中去,诗歌的意义就是痛感么?《北郊景色,或挽歌》、《挥拍自兹去,或温和的离异》、《除夕,特别小的徽帜》……这些影像次第叠加,在强化着陈超的个人心灵影像,使他的诗歌与众不同,他对生命有着独特的体验,从而实现了诗歌的陌生化。沉闷的记忆、失败、痛……陈超诗中看不见杂耍和矫饰,他把心与诗歌等同看待。在阅读中,我一直在追问,那么多的痛感,他拿什么来化解?我甚至疑心他有过倾向于基督教的企图,但仅仅是企图。在他的诗中,我看见过两部书名:《荒漠甘泉》、《重负与神恩》,这是两本基督教的经典读物。他的诗篇中还不时闪现“十字架”、“救赎”这些词汇。哲学家西蒙娜·薇依说:“信仰不是拿来炫耀之物,而是艰难、绝非轻松的重负。”于陈超而言,诗歌亦是一种信仰,是“艰难、而绝非轻松的重负”,因此他的诗才具有神圣感、庄严感,你无法把诗歌从他的生命中剥离开来。

      《青铜墓地》完全是隐喻式的作品,诡谲,哀伤。诗的开头首先是“四月”意象的出现,艾略特说:“四月是最残忍的一个月”,无独有偶,陈超的诗章中“四月”也可与之匹配。他志在重走但丁之路,但又富有个人志趣,他的诗中不断塑造出谜一样的他者——女妖、拉撒路先生……它不着意于天堂体系的构建,而是致力于“死亡箴言”的打造,“活着看见死亡后,死亡是否不像是死亡。”死亡——一种深邃的隐喻。在阴郁的、如同地狱般的情境,只有“诗”的形象是明快的——“诗是语言的金链”、“主动深入死亡乃是语言愤悱的拯救”、“我们留下的诗章会限制着精神的第二次死亡”,“诗”作为意象使整首诗出现了亮色。《青铜墓地》是一部诗的宣言,不仅如此,在《博物馆或火焰》、《艺徒或与火焰赛跑者之歌》等诗中都渗透了作者的诗观。陈超也明确认识到自己诗歌中存在“幽暗的意象”,“它们/脆弱,易感,病态”(《正午:嗡嗡作响的光斑》),然而这只是他诗作中意象呈现的表面,他的诗篇中实则蕴藏着无限的能量:热情,宏阔,大气,刚健,是硬汉之诗。他说:“我,必须撕碎,软骨的,啁啾的,诗行!”他的诗风粗犷,是“刀锋之诗”(《艺徒或与火焰赛跑者之歌》),“大海靛蓝色的旌旗汹涌在时光诗歌儿子的脉管/我们捧着海啸,像捧着全部的希冀和时间”(《青铜墓地》)。诗的风格无疑要与诗人的个性、经历紧密联为一体,他诗歌中的硬度不单单由思想打造,还包含“失败”的痕迹、“内心的狂飙”和对死亡的拯救。陈超诗篇中提出“诗歌共时体”的概念,为古今诗歌建立一种共生关系,使它们共存于当代诗人和读者的“当下意识”当中,从而体现“人类诗歌”的概念。——“在墓地上空,我看到人类诗歌共时体亲睦地闪耀在一起……”

      他的诗油画般凸凹有致,有着强烈的视觉因素,潜意识里最亲近的意象被拉近、推远,潜藏在语言背后的,是一颗深度忧郁的心脏。“死亡”像一段背景音乐不时从穿插的油画中闪现,形成对生命意义的原初拷问,也形成对诗作格调的压抑。有了对生命的拷问,整个诗作不会飘起来,诗不会是游戏,不

      会是炒作,而是庄严。当你背叛了生命的原初意识,整个诗作就会垮掉,像一堆积木。我所见的《沉哀》是一部未注明创作年代的诗作,“今天,我从吊唁厅/推出英年早逝的友人/从吊唁厅到火化室大约十步/太阳最后照耀着他,一分钟”。“吊唁厅”、“火化室”、“太阳”,多么诡异,诗人的面孔在明暗交错中时隐时现。

      亲切是一切诗歌足具魅力的必要元素。亲切就是把一切重负放下来的感觉,是温暖,是文学的原生状态,是修辞的胜利。当下的许多诗人不是在追求“奇崛”、“陌生”吗?而陈超的诗却是平和、慈祥、熟悉的。他诗中出现的场景读来似曾相识,是属于一代人的共同记忆。他对此也有一定的认知,他说:“我已经进入写作的‘慈祥期’了吗?”“诗人歌赞生命和使生命成长的一切。”他对往事的回首中总是夹杂着温情,感染着人。这种风格也渗透在他内心狂飙式的写作当中,构成一种互文性,因为一切令人向往的诗篇必然是温暖的,即使是《神曲》这样阴郁的诗篇。这种亲切感就像黑暗中的灯塔,给人们带来意味深长的向往。陈超的诗篇中有着深重的记忆痕迹,或者说是由记忆构成的。多少年后,当他在笔端重现这些时光时,不免加入淡淡的个人印迹:拉京胡爷爷面部的表情、奶奶二十年的祭日、爬卡车……在记忆中,他很容易沉浸其中,甚至忘了抒情,只剩下时光本身的重现。《爬卡车》就是这样的文本,全然由过去的记忆构成,带着爬卡车的惊恐、混乱、慌张……叙述的声音构成了独幕剧的脚本,母亲追逐卡车的身影激发了诗歌的亲切感。记忆并不是过去的事件本身,而是一种情感投射,是幸福感,是亲情。他仿佛一个怀旧者,凡过去的时光都能唤起深深的幸福感,《1966年冬天记事》、《回忆:赤红之夜》、《夜烤烟草》……伟大的诗篇都是由记忆构成的,伟大的诗人身上也缺少不了热爱生命的情怀。热爱,是的,“昨日那个被遗忘的诗人留下的砥石”、“……我老去的激情还在继续献身”。

      在古老的《吠陀经》中,“生命跨度”、“死亡”、“相会”、“命运”、“记忆”都具有时间的概念。在这种高强度的隐喻当中,诗歌出现了。陈超的写作是对时光与记忆的复述,呈现出朴素、亲切的情感姿态,他在写作中完成了自身的情感塑造,他的诗篇中包含着自己真实的影像,无论悲喜——“家中曾有或正在经历的磨难/我们承担得起。心灵的需要是这般简朴单纯/一片微响的竹林会轻拍并安顿一家人老派的心扉”。他的诗歌中最可贵的精神就是直面自己,直面人生。

      栏目责编:孙伟

      本文标题:时间的重负与自我心灵影像的回放——读陈超的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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