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中国70年戏曲评论：观念创新、范式变迁与话语建构

来源: 归一文学

发表于2023-11-09

热度21266℃

夏强

　　

　　戏曲艺术是中华民族的宝贵文化遗产，在陶冶人民的情操、传播优秀传统文化、弘扬社会公平正义等方面都起到了不可磨灭的作用。七百余年来，戏曲在神州大地生根发芽、茁壮成长。虽然历经多次发展高峰，也经历多次低谷，甚至面临灭亡的危机，但在新中国成立后，党和政府将戏曲艺术作为社会主义文化建设的重要内容，不断出台新的方针政策，努力恢复戏曲生态，力争促进中国戏曲艺术的健康发展。安葵先生指出：”70年来，（中国戏曲）走过了曲折的道路，当我们发现了失误，便认真纠正，经过广大戏曲工作者的艰苦奋斗，现在戏曲园地确已呈现出万山红遍层林尽染的绚丽景色。”1

　　新中国成立70年来，我国戏曲艺术的发展大致经历四个阶段：“文革”前的十七年、“文革”十年、改革开放三十年和新时代强国建设阶段。 “十七年”时期在党的戏曲改革思想和“百花齐放，推陈出新”“三并举”等方针政策的指导下，戏曲艺术取得显著的成就;“文革”十年，“样板戏”“三突出”盛行，是戏曲艺术受到严重破坏的时期;改革开放以后，在邓小平理论、“三个代表”的重要思想和科学发展观的指导下，戏曲艺术取得前所未有的发展;进入新时代强国建设以来，用高度的文化自信、自觉与担当，激发出全民族的文化创新创造活力，开启戏曲发展新征程。70年来的戏曲评论，伴随着中国戏曲艺术的发展一路走来，与时代同行，在艺术理论上提倡不同观点和学派的自由讨论，不断创新观念、改变范式，建构起新的评论模式，为繁荣戏曲艺术贡献出非常重要的力量。

　　新中国70年来的戏曲评论，在正确处理创作与演出、交流互动上不断进取，通过以马克思主义为指导，坚持不忘本来、吸收外来、面向未来的导向，在继承中转化，在借鉴中超越，能力在寻找发展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文化的道路上耕耘。戏曲评论既坚持“古为今用、推陈出新”，深入挖掘中国戏曲蕴含的核心思想理念、传统美德、人文精神，又继承五四运动以来形成的革命文化传统，始终保持中国戏曲的民族性，体现时代性，坚持“以我为主、为我所用”，以此来丰富中国戏曲的“创造性转发、创新性发展”。

　　新中国70年戏曲评论的观念创新

　　在戏曲艺术的发展中，理论与评论起着重要的作用。人们常说，创作与评论如同“车之两轮，鸟之双翼”。创作给评论以研究的基础，评论给创作以思想的启迪与推动。

　　在新中国戏曲研究的主流学派“前海学派”的创始者—张庚的戏曲理论体系中，他认为戏曲评论是戏曲理论五个层次的最高级，他指出戏曲资料、志书、历史、理论研究等方面“还只是解决一个基本理论问题，最重要还是拿它来解决艺术创作上的实际问题”，而“评论是运用基本规律解决当前文艺上的具体问题”。2

　　在新中国成立之初，在党的统一领导下，广大戏曲评论家用“现实主义”“人民性”等概念来阐释传统戏曲的价值，阐述“百花齐放，推陈出新”的方针和“三并举”政策的意义，保护了民族文化传统，推动了戏曲艺术的改革和发展。但不能忽视的是，此阶段由于过分强调批判，“破字当头”，影响了戏曲评论的健康发展。“文革”十年一切以“阶级斗争”为先，破坏了正常的文艺评论路径，更是让戏曲评论步入“死胡同”。改革开放后，随着与国内外各种戏剧理论的广泛交流，戏曲评论与理论研究的视野日益开阔。既重视对古典戏曲理论的学习，努力阐述戏曲艺术的特点;又借鉴西方现代戏剧理论，让创作和评论重新回归到正常轨道。

　　进入新世纪、特别是新时代以來，随着层次清晰的戏曲创作与研究体系的逐步建立，中国戏曲理论评论研究进入到一个新的阶段。与创作上的“百花齐放”得到更好地贯彻一样，文艺评论上的百家争鸣和自由讨论的学术气氛也越来越浓。此时，戏曲评论与理论对戏曲创作的影响逐渐深入：一是表现在戏曲人敢于进行各种实验，不同风格、流派的戏曲作品越来越多;二是表现在对传统戏曲美学的探讨越来越深刻，力求探寻更深的意蕴。

　　进入20世纪80年代，在改革开放的时代潮流下，小说、电影、诗歌、话剧、音乐等艺术形式越来越受到人们的喜爱，而戏曲艺术则受到冲击，“戏曲危机论”的警示长期存在。王蕴明、李准在《时代潮流和戏曲改革》一文中，提出既要在剧目内容上下功夫，又要在艺术表现形式和手法上顺应时代潮流，不断“推陈出新”。3市场经济大潮下的90年代，戏曲艺术面临整体滑坡，电视传媒成为大众娱乐的消费主体，绝大部分戏曲剧团生存堪忧，如何让戏曲跟上时代需要，如何在市场危机中寻找到新的出路，始终是当时戏曲界的一个重大的课题。进入新世纪，戏曲艺术渐渐回归艺术本源，即娱乐和欣赏，中国戏曲开始了对“人”的前所未有关注，戏曲评论进入到新的时代语境。

　　新中国70年戏曲评论的范式变迁

　　一切文艺理论与文艺批评，都有自己独特的范式，而且是随着时代的发展而不断变化、改变的。戏曲评论作为指导、推进戏曲艺术发展并与戏曲创作相互增益的一种文艺样式，在其评论本体上具有三个不同层面的评论范式。4首先是直观的评论，如观看戏曲作品、阅读戏曲剧本以后的观后感、读后感等，即所谓第一印象阶层的评论，包含提纲挈领和普及两个方面。其评论语言简洁明了，充满感悟，如同中国古代传统中的夹注、夹批等类似。其次是技术性评论，主要针对戏曲艺术的编、导、演及舞台美术等技术性工作进行研究与批评。每一次表演、每一部作品，在每一个评论家眼里，得出出来的结论可以完全不同，能够呈现出戏曲评论的多样性。而戏曲评论的最高范式是灵魂评论，从戏曲艺术引申到对生命的终极关怀，从广义的人生去阐释有关剧作原理、人物原型、精神分析等问题，包含社会学、人类学、神话学、宗教学等范畴，是一种高级的戏曲评论。

　　新中国70年的戏曲评论的范式变迁则是随着时代的发展而不断变化的，重点体现在戏曲评论观念的更新上。新中国成立之初，戏曲评论的重心就是“改戏”，戏曲评论重点在对传统戏曲进行甄别、整理和加工，从不同程度不同角度指导戏曲的新社会改造;到1961年形成传统戏、新编历史剧和现代戏“三并举”的局面后，才逐渐深入戏曲本体艺术评论。但随之而来的是“文革”十年，从孟超改编的昆剧《李慧娘》受到政治化批判开始，到姚文元对京剧《海瑞罢官》进行恶意构陷，直接导致戏曲评论进入“三突出”范式。80年代中后期发生戏剧危机，对戏曲、尤其是城市戏曲影响很大，戏曲、包括其他剧场艺术都陷入萎顿，但此刻的戏曲评论开始与西方现代戏剧理论结合，无论是围绕戏曲舞台表现形态的争论，还是聚焦戏曲与政治、伦理等的研讨，大致形成了具有官方色彩的“协会派”批评和以大学相关专业教师为主的“学院派”批评两支队伍互为犄角的格局。5

　　进入互联网时代，戏曲评论家既要正视互联网时代给戏曲带来的深刻变化，又要充分意识到专业的戏曲评论不但不能弱化，反而应背负更大的责任。当前的戏曲评论，无论是作为专业的学院派还是网络大众评论，普遍都存在着评论家对戏曲缺少必要的艺术感悟与人格尊重，既缺乏丰富感性经验和独特的审美感悟，又缺少良好互动。要特别注意的是，当下的戏曲评论对戏曲艺术的本体发展还缺少前沿性、指导性引领，对戏曲发展史论的研究大于对作品本身的研究，缺乏对戏曲作品的艺术阐释与评判，且“非戏曲化”倾向严重。当前大部分戏曲评论都侧重于分析主题、人物、语言等文学元素，而对戏曲的“戏曲性”评论，如表现手法、语言韵律等缺少细致入微的探讨，对不同戏曲剧种的表演、音乐、舞美的独特性更是缺乏专业而深入的分析。戏曲评论要立足在戏曲艺术的特定美学规律上，不断提高戏曲鉴赏能力。

　　在新媒体快速成长的今天，戏曲评论的主体、范式与话语体系正在发生巨变。戏曲评论家面对现实应该在价值观、艺术观以及方法论上进行自我调整，借助各种数字媒介平台，以科学的精神来实现分众化评论，用精当、新锐而有说服力的评论来发挥引领作用，引导大众提升戏曲审美品位，遏制恶俗评论趋势的蔓延。只有这样，建构具有中国特色的三个不同层次的戏曲评论范式，能够激发民族的文化自信与精神自信，逐步建树中国戏曲评论的独特话语风格、审美品格与价值体系，推动我国戏曲文化走向互联网、走向更多观众。

　　新中国70年戏曲评论的语境建构

　　自隋唐的《踏谣娘》作为中国戏曲的开端起，评论研究就跟随发展，而后到唐、宋、元三代及明清时期，出现了许多如李卓吾、王骥德等都对戏曲进行系统理论阐述与评论学人。6古代戏曲理论者或批评家所运用的表述方式各种各样，不仅拥有规模较大且自成体系的理论专著，也散见于各类评点、序跋（题词、凡例、引言等）、尺牍、诗词曲、小品、杂文、日记中。7

　　相对于剧场观众的众声喧哗而言，戏曲评论已经不是一给言人人殊的感性言说，而应该成为一种理性的分析和讨论。理想的戏曲评论应该在推动创作、引导欣赏和社会文化舆论上发挥更积极的作用。它既应该包含着对戏曲文本现象的深刻的感悟，更应该体现为某种精神尺度下的合理与中肯的评价。在此基础上，我们需要探讨的是戏曲评论的主体究竟是谁？是普通观众还是戏曲从业者？或者是介于两者之间的某个特定的社会群体或个人，即戏曲评论家？如果戏曲评论离不开评论家，那么他們又该具备怎样的素质以及他们又该用怎样语境来进行尽职尽责的评论呢？

　　品评本民族的艺术作品，特别是戏曲作品并不能完全参照来自现代发达国家异质文化的评论标准，因为那不吻合我国文艺的发展轨迹，有可能在于无声处销蚀中国文艺的民族特征，特别是导致戏曲艺术本体的丧失。在80年代的戏曲危机中，就有部分戏曲理论和评论家试图用“拿来主义”来改造中国戏曲，但无功而返。随着近年来我们对民族文化、传统文化认识的进一步提升，文化走向自觉，建立中国文艺评论理论体系就成为当下学界的一种共识，其核心是以本国文化主体性为基础，从固有的传统艺术的元素中展开中国式的叙述，不可脱离孕育民族艺术生长的文化土壤，丢失中国艺术的创发性与本质性，当然也必须以开放和包容的视界，借鉴人类一切先进思想和理论，在研究方法上兼采众长，打开评论更为广阔的天地。为此，戏曲评论界苦练“内功”，加强评论的学理性就显得极其重要。评论者不是裁判，也不是法官，评论是研究、是分析，有评论者的判断，但不应以简单褒贬、判断为目的。8

　　构建戏曲评论新语境是当代戏曲评论人实现文化自觉的一种体现。成熟的戏曲评论不应只停留在浅显层面，应穿过表象深入本质。一个作品就是一个独立世界，不管它是有问题的、残缺的，还是较好和很好的，都是创作者构建的一个世界。世界有外部也有内部，外部是表相，内部是本质。戏曲也有内外部，评论者对一个作品，首先看到的只是作品外部，而创作动机、创作状态、创作心理和相应的创作追求等作品内部，还需要评论者深入研读解析，然后在更广阔的“特定情境”中构建多方视角、全面研究，进而考察和深究创作它的创作主体，坚持史论结合、史论互通、纵横开合。戏曲评论要构建起从纵的方向，看其在历史、时间长河中位置;从横的方向，看其在大格局、大视野中价值的新语境。此外戏曲评论还应该把各种学术养分化成自己的思想，学识，形成自己的艺术观和理论系统，进而形成自己看戏剧的见解和眼光，用真诚、理性、高级的审美眼光去触摸作品肌理、内在创作冲动，然后进入严格意义上审美追求。

　　数字时代中国戏曲评论的未来展望

　　数字时代不仅改变了文艺的创作形态和审美方式，更重要的是改变了人类的文学艺术观念。不容否定的一个事实是，全球文化都在愈来愈倾向于虚拟的、非现实的娱乐文化产品，包括网络文学、游戏动漫、奇幻影视等。这些文化艺术产品借助各类数字新媒体得到了广泛的传播并日益走向大众化，换言之，新媒介、数字化的文艺语境已然形成。在这样的背景下，文艺的生产、传播、消费出现了前所未有的变化，这意味着传统的文艺评论机制和话语体系急需转型与创新。

　　在高速发展的数字时代，具有专业性质的戏曲评论家与那些分散的、零星的网络戏曲评论者成为了当今戏曲评论的主体，如何准确把握社会主义文艺发展规律，如何准确把握戏曲评论新媒体的意识形态属性与职责性质定位，如何深刻认识互联网文艺发展规律，守住、守好网络戏曲评论阵地，如何用科学方法去推动网络时代的戏曲评论工作等问题都摆上历史日程。

　　2018年11月18日，中国戏曲评论高峰论坛由中国文联文艺评论中心、中国戏曲学院在北京共同举办，就当前戏曲评论现状、各地戏曲评论组织情况及当下戏曲评论的发展趋势进行分析和研讨。大家认为提出新时代为新型戏曲评论人才提供了发展机遇，创造了发展条件。新型戏曲评论人才要在思想道德和创新能力上融入、引领新时代，全社会要为新型戏曲评论人才创造新环境。新时代戏曲评论出现升温回暖迹象，进入新的活跃期。组建中国文艺评论家协会是改革开放的重大成果，对中国文艺的健康发展意义重大。而中国文艺评论家协会在短期内就孵化训练出一支支戏曲评论“新军”，如“西湖论坛”“戏聚青评”“广州青年剧评团”“成都青年剧评团”“宁波有戏”“太原有戏”“盛京戏曲论坛”等等。他们年轻活跃、意气风发、遍布全国;他们有各种组织，各种活动，有生机有活力;以青年为主，如大学生、研究生、大学教师、白领、专业评论家;他们占据网络、自媒体、新媒介和传统媒体;他们渗透进社会舆论场、公共舆论场、艺术主流舆论场，使文艺批评开放化、社会化、年轻化、现代化;从生态到结构，这些新军在主流媒体和网络平台上不断出现的评论文章，正在影响甚至构造新的戏曲评论，正给中国文艺评论和戏曲评论带来深刻变化，让戏曲评论达到前所未有的热度。9

　　面对新媒体时代多元化的评论环境，有人认为不再需要专业评论，严肃的评论已经失位。对此，在其他戏剧评论领域，丁罗男认为，新媒体剧评（话剧剧评）的出现，其主要意义并不在于他们所表达的内容，也不在于他们如何改变评论的载体、扩大评论的影响，而是预示着戏剧评论正在或已经发生变化：专业和非专业的界线模糊;传统媒体与新媒体的界线模糊;批评的权威性正在消解。由此看来，此三方面的逐步融合也带来了戏曲评论理念的全新变化。这些变化虽然符合后现代语境下文化发展的总体趋势，但不可否认的是，在传统权威的戏曲评论退出中心位置，难以用精英姿态重现在大众面前时，中国戏曲其实更需要强化专业化评论，去引领戏曲艺术全面发展。

　　在新媒体语境下的中国戏曲评论首先是要跟上新媒体传播环境和受众的急剧变化;其次是对戏曲评论的评价要考虑新媒体的语境;然后是要为网络时代的戏曲评论营造有传播力、影响力的新平台。

　　面对时代发展的新趋势，戏曲评论家既要正视互联网带来的深刻变化，又要充分意识到专业戏曲评论不但不能弱化，反而应背负更大的责任，按照习近平总书记在文艺工作座谈会上的重要讲话精神，积极追踪戏曲动向，坚持以人民为中心、中国精神为灵魂的批评导向，大力弘扬优秀文化，为营造良好和谐的生态环境发挥应有的作用，密切配合国家文化创新发展的大战略，实现中华民族的伟大复兴。在新媒体快速崛起的今天，戏曲评论的主体、范式与話语体系正在发生巨变，这其中既有危机亦有转机。评论家面对现实需要将价值观、艺术观以及方法论进行自我调整，用精当、新锐而有说服力的评论吸引大众，提升审美品位，要善于借助融媒体平台，在评论范式将专业评论、媒体时及网络评论等类型有机结合，共筑新的戏曲评论平台、新的评论范式和新的评论共同体。10

　　面对数字时代的戏曲评论，不仅要有对不断涌现的大量戏曲作品和演出以及对戏曲历史和基本规律进行深入了解和研究，还需要对世界艺术、至少是对世界各主要文化圈的表演艺术具有的基本了解和认识。从整个人类文明史的角度看，中国戏曲是非常杰出且极为罕见的。尤其是当我们有机会和世界上许多民族国家的表演艺术进行程度不同的交流，甚至同台竞技，在丰富多彩的交流和比较中，更有可能得出这样的结论。所以我认为对戏曲艺术的高度评价是经得起时间的检验和历史的检验的。只有加快建设我国当代戏曲评论体系，尤其是逐步建树起中华民族独特的话语风格、审美品格与价值体系之要义，才能推动我国文化更好地走向世界。

　　作者 ?浙江省杭州市文联创作研究室一级编剧

　　浙江省文艺评论家协会副秘书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