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华子
大华于是我的表姐,比我哥哥还要大两至三岁,在儿时的印象中大华于是要比我们大许多,懂事得早。大华子人长得好看,在山村,在安徽西边丘陵那种起起落落的村庄中,她显得有些突出。其实我有一个堂姐叫家莲,人也长得标致,在镇上照相,照片被贴到了橱窗里。而大华子跟家莲不一样,她不声张,她是山里人,她跟住在畈上的家莲不同,她是更畏缩一些的。表姐大华子有一种特殊的本领,这本领是能挨饿,只是她挨饿的本事不像她的姐姐大存子那么大,不过,她已经相当的能够抗饿了。大斗于是她家唯一的男孩,大姨父有病,大姨的疼子心态又强,大华子便时常要挨饿,大华子挨饿从不如她姐姐那么彻底,因为实在挨不住,她会啃芋头吃,或者翻山越岭到邻村她认识的庄上,用什么特别的办法找点吃的,比如掰玉米棒什么的,大华子有些聪明,她从不曾饿伤。我记得她那时长得还有些白,这使她从山里下来到畈上时引人注目,很快她就很能代表山里那种朴素的美人。
我记得我们八九岁时到大姨家去,必定是正月初六七的样子,我们在畈上的这些亲戚会结上趟,一起到她家去,因为零散了去,会给她家造成很大的压力,要多次准备伙食,那是相当艰难的。一起去的大人们,我们不太清楚,反正孩子们都能吃到一些特别的东西,比如一种炒糊了的蚕豆,还有炕出来的花生,如果前一年的水好,可能还会有一些冻久了的瓜储存在地窖里。记得最清楚的一次,表姐大华子只在饭桌旁夹起一块肉,被我大姨使劲地骂了。虽然骂得很急,但大华子却并没有翻脸,把肉放回了碗里,那年我八岁,大华子大约十三岁的样子,但那时看也觉得她是大姑娘了。大姨骂了她之后,大华子不吵,也没有哭,她只红了红脸,躲到了厨房去。
吃完饭,大午子偷偷地拉着他姐姐的手,大华子帮大午子弄好衣领,然后我们一行人到山上去。大华子是上山的高手,再陡的石头轻轻就跳过去了,都以为她轻灵,其实她倒是很有些安静的。大华子和大存子,要在每一个细节上让着她们的弟弟,尽管她们会主动这么去做,但我的大姨还是不断地要求大华子、大存子要更加的节俭。在读书方面,大华子最多读到小学三年级,大存子是小学二年级,而大午子一直读到了初中。大华子识的字不多,不过她自己爱看连环画。
她什么农活都会做,手却没有伤着,她们山里稻田少,种的地多是小麦或者油菜,不然就是豆子。大华子割稻的功夫很好,虽然她家稻田少,让她实战的机会不多,但大华子比畈上人割稻的水平都要高。所以每逢盛夏畈上搞双抢,割早稻季节最忙的时候,大华子都要从山上下来,和大存子一起,为我的舅舅,也是她们的舅舅家割稻。大华子戴一顶她自己在山里的街上买的草帽,我记得那草帽的边沿儿多一条滚边,虽然也是草扎的,但在阳光下会发光。我们也到舅舅家去,不过我们只是拎拎扬叉之类的。在田埂上,我时常看见大华子站在那儿喝茶,她是抢着茶壶,一次喝许多,她割稻快,比一个壮劳力还快,我舅舅那时便说,大华子以后家里肯定忙得好。我们也明白大华子长大会有个不一般的男人,那时的大华子年龄不大,十三四岁,便有些风姿了。大华子到舅舅家干活,因为是女孩,始终在吃中午饭时不能上桌,只能端碗在门边吃,我舅妈会给她夹菜,她笑得很开心,可能是不在家里,没有大午子在场,她和大存子都轻松许多。农村的双抢简直是忙得要命,大华子割得快,收工也晚,有时月亮出来了,她还在割,其他人回去了,她仍在割,我舅舅一边表扬她,一边把她往家拖。大华子喜欢听收音机,有一次我听她讲岳飞的故事,大华子用土话讲岳飞的什么弟弟、儿子之类的武将,她讲的也还有趣。在舅舅家割稻的三两天,她便会在某天午后,吃过饭,和大存子一起匆匆踏上返回山里的路,她每次返回,我四姨都要哭,因为大华子她妈,是小时候就到山里当童养媳的,现在大华子她们也住在山里,不比畈上热闹,四姨会哭上一个下午。大华子和大存子只能走两三华里的公路,然后她们往右插青龙嘴,进山弯,过吴家老院,之后从马家大塘彻底离开畈上这一带。表姐大华子深得舅舅的喜爱,我记事起舅舅就老是重复那句话,她长大了会有个好婆家,其实舅舅是指望她快快长大,再嫁回到畈上来。
我能见到大华子的次数也不多,当然每年的正月能见到,而有一次是夏天,她下到畈上来,大存子没来,她是和她同村的一个姑娘一起下山来的,她到我家换衣服,我妈把她拉到里间,两人在里边嘀咕,还笑,我们都在外边,她一同来的那个姑娘也在外边笑,记得那次大华子进屋换了件海军衫,也就是那时期男孩子们常穿的带袖子的蓝杠衫,大华于是上街买了一件,我妈陪她从里屋出来,我们都看到大华子变了个样,她笑容很轻微,身子微晃,我记得看到她转了几圈之后,我妈和她在院子里又看了几遍,我妈还帮她弄头发,之后,大华子出了院门,到我四姨所在的秧塘庄去了。那时我们小,不明白她去干什么,后来也才知道大华于是到四姨那里,听四姨跟她讲一个叫冬勤的男孩子的事,这个冬勤果然成了她的丈夫,不过那是几年后的事,大华子这个山村姑娘,不仅嫁到了畈上,而且那个冬勤有个能做活路的父亲,是个手艺人,会跑活做。在她嫁到畈上来之前,她频繁地往来于山里和畈上。不过,我们见到她少,她来去匆匆,有时也不从畈上的大路过,要插后山的小道,从河沿背后绕到秧塘庄。而冬勤,我们知道的就是个子高,讲话得体,在小青年中有些威信。
小兰子
小兰子是我四姨的小女儿,从小生得乖巧。四姨家所在的映塘庄是畈上一个重要的河边地带,往河的南边便是另一个县,村庄离公路近,因此村里的人显得门路要广些,有了不少往外跑动的人,甚至有人到过合肥或南京。而我们四姨一家在她的村庄始终是一户绝不起眼的人家。只有她家的小兰子,因为乖巧和灵动,给她们带来一些微弱的声望。小兰子的灵动不在于做事,也不在于待人,在于她那在脸孔和小小身骨里透出的一点不俗的气息,即使是最憨厚的村民也会在小兰子身上看出点什么,这一点算是对四姨的一份安慰。小兰子的上边有一个姐姐,因为生得不如她,性格也躁些,颇有点小虎一般的壮实,所以小兰子更得四姨的心。然而小兰子和她的姐姐毕竟只是四姨的女儿,四姨始终想生一个儿子,只是已经赶上了计划生育的时代,风声很紧,四姨父又是一个安分守己的人,很长时间他俩都没敢再要孩子。这一大段时间,约有七八年,算是小兰子最好的时光,因为灵气,又最小,所以便长长地享了一段福。
她快十岁时,我的四姨再次怀了孕,她的姐妹们都为她担心,搞计划生育的人到她家去,拆走了她家的门板,拉走了板车,甚至把碗橱也抬走了,一时间广城畈一带都为她心急。但四姨还是要生孩子,她在冒险,并不知道怀的是男是女,倘是男的,也算是解决了她的心事,若是个女的,她该怎么办,谁也不知道。我听我母亲她们讲,四姨是请的另一个村庄的一
位会接生的妇女用农村土制的铁器硬是用土办法生生地取出了节育环,差点感染送了命,但四姨义无反顾,她的丈夫外表沉默。其实他才是真正的鼓动者。四姨怀孕那段时间,四姨父常常抿嘴微笑,日子有了盼头。终于他们有了儿子,大林子。从四姨的儿子出世开始,小兰子便不再有之前的福享,她忙了起来,要带弟弟,还要帮父母做一些农活,虽然姐姐先银停了学,小兰子还在小学坚持着,但四姨已经通知她最多读到小学毕业。小兰子抽条长个子,比小时候更好看,
已经有些落落大方的样子了。只是在她的家中,她无法那么显眼,因为处处要为年幼的弟弟着想,所以在她快要停学的那个阶段,小兰子有些不知所措,在家里忙得很,背着她的弟弟,在稻田边赶鸭和鹅。
小兰子还要往少女最美的方向望,有一次,省军区的一位政委恰好对口帮扶村里的希望小学,电视台要来采访,学校一下子着了急,县里乡里都要来人,校长要找人端茶倒水陪客人,已经停学好几年的小兰子又被她之前的老师叫了去,说是要上电视。小兰子不愿意,四姨罚她去。小兰子又到小学去,那一次她上了电视,只有一个镜头,是给老政委倒水,一个侧面的镜头,从脸滑到手上,然后是她的背影,就这样,小兰子上了电视,所有亲戚都讲,小兰子在电视上了。小兰子最风光的一次经历就是这个。四姨父是个篾匠,要不停地编竹筐,小兰子和她的姐姐都要加入其中,干的是剖竹丝和削篾的活儿。由于长期的剖篾,她俩的手上布满了细细的血口。小兰子长得灵气,但胆子小,是个恋家、从不往远处跑的女孩,她的一切大权都握在她妈妈手上。
后来,她就被不远处的一户农家来定了亲,对方家境还好,有几间瓦房,小兰子就答应了。小伙子经常到她家来,人很老实,小兰子怕他到外地打工,所以就不着急跟他结婚,拖了几年,终于结了,结婚后刚有了孩子,小伙子便跑到江苏去干活,把小兰子留在河边的村庄,小兰子也不再灵动,是个憨实的农妇了。
先银
表妹先银从小是个结巴,头发散乱,现在想起,都觉得她不像是个畈上人,像是从外地浪迹天涯很久,被带回到这个地方的。先银和她的妹妹小兰子长相上还是有相似之处的,但不知在什么地方,有那么一点绝对的区别,以至于她完全不像小兰子的姐姐。先银的少年时代一直隐藏在她那浓重而飘洒的头发里边,使人看不清她的脸。我沉默的四姨父很少发怒,也绝不打人,遇到特别气愤的事情,才会动火,在印象中,先银很怕她的父亲,一旦他发起怒来,相当可怕。四姨是个好心肠的女人,但对于先银很苛刻,这一点她村庄上的人在背后议论过。在农村,大概会有一种说法,凡是对那些怪异的小孩只有凶狠起来,才会让孩子平安,这个道理,在先银身上实施了。
先银是个干活的能手,她的能力之强,从很小的时候便显露出来,当同龄的女孩还不能单独往地里送茶的时候,她已经可以了;当同龄的孩子不敢独自过河的时候,她甚至在涨水的时候都敢过。她是一个很强的姑娘。她的容貌一般人都认为丑,只是她头发乱挡住脸,又因为脸总是处在一种木然的状态,别人便只能这么认为。先银顶得住家长的冷漠,只在她的天地里活着。
先银从会说话开始,就是个结巴。这几乎成了一份公开的痛苦,无论是她父母还是亲戚都努力纠正过她,让她讲话利索起来,不要忍,然而越是纠正她,她却越是不行。后来她就很少主动跟人搭腔,逢到别人说话,她便在边上笑。在一些喜庆的场合,大人们很宽容的时候。她偶尔也会主动讲几句,当然最终也落个相当惹笑的地步。先银笑时,有一些灿烂,但因为她始终是忙碌而零乱的,所以没人能发现她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姑娘。从小要让着妹妹小兰子,十几岁时,四姨又生了个男孩,作为大姐的先银成了半个妈妈,一直在照顾她年幼的弟弟,辛苦的程度也远远超过小兰子。先银的个子在她上小学时就凶猛地蹿得老高,直逼她的父母,并很快超过。她那显著的身高加上零乱的脸和头发,再由于她结巴的嘴,她很长一段时间都不敢在白天走大路,她妈妈说,你不要吓着别人。
十几岁的先银长年围着个围腰,这在农村是成家以后的妇女才有的打扮,然而先银却在少女时代就这么打扮上了。那时候,由于她奇怪的表现,四姨甚至悲观地说,先银长大嫁不掉就一直留在家里帮她。为此,先银哭过,她当了真:先银在农活和种菜方面是个富有无穷活力的人,秧塘庄的人都说先银要顶一个男人那么大的用。等她年幼的弟弟稍稍大些,先银也就到了青春期,只有在这时候,几个村庄的人又忽然发现先银变了,她会收拾了,有些不同了。四姨也诧异,几个月以来前后转来转去地看,发现先银一点不丑,脸长长的,牙也好看,嘴和下颌都好看,四姨就骂她,说她是个妖怪,怎么变了个人,先银也不作声。
后来,四姨就考虑别人来提亲的事,四姨父讲先银不要嫁远,还是挑近一点的,好常回来照看弟弟,于是先银最终嫁了个不远村庄的男人。嫁出去的先银,跟那个男的,都是没什么头脑的人,一开始生活得很艰辛,男方因为盖房欠了不少账,嫁过去就是要挣钱还债,先银累得很,四姨很急,但先银已不像之前那么听她话了。她的丈夫读过一些书,初中上了两年,终于也踏上去外地打工的路。先银也在半年之后搭长途汽车跟过去打工,干的是建筑工地的粗活。后来先银就突然跑回来了,同村的人都很不解,在那干得好好的,工资都没拿完,怎么就跑回来了呢?先银还是有些结巴,她妈妈老是问她,她也不说,又过一个月,她丈夫也回来住了几天,两人奇怪的表现让四姨她们放心不下,于是我舅舅也去审她,以为他们在外边犯了什么事,但先银就是不讲,她丈夫倒是住个把月就又出去了,先银却留了下来。过了一段时间,先银就频繁地上县城,买这买那,家里添置了不少东西,她整个人也光鲜起来,穿了新潮的衣服,最后烫了头,穿了裙子,把耳朵都戴上了耳环,再看她,才发现她比小兰子还要漂亮,个子又高,一副少妇的风韵,除了结巴之外,她已经完美了。
后来,还是隐约传出一些消息,说先银和她的丈夫在外地发了大财,她丈夫在工地上挖出了一坛金币,整整一坛,抱都抱不动,算不出来值多少钱,反正没人弄清楚值多少钱,放到什么地方去了。除了强烈的好奇心和惊讶之外,乡村里的人坚信先银是个不一般的女人。就这样,当初那个少女先银就坚定地崛起了。
陈家桥,作家,现居合肥。主要著作有长篇小说《北京爱情》、《南京爱情》、《成都爱情》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