汗漫
在凤溪练习奔驶
汗漫
1
凤溪,上海虹桥机场以西、临近水乡朱家角的一个小镇。
上海主城区至朱家角的公路,穿镇而过。
公路两旁建筑物受飞机起落限制而大都在三层以下:汽车配件厂、汽修公司、鸣凤小区,联华便利超市、虹桥交通枢纽建设指挥部、凤溪物流公司、凤溪宾馆、大众交通公司第十八练车场……这里要讲的是大众交通公司第十八练车场。
从立夏至秋分,我作为“通飞驾校”学员,在凤溪镇上的大众交通公司第十八练车场内消灭了所有周末——凌晨,匆匆起床,手捏面包和矿泉水,在我家门前路边等候李建明师傅的教练车驶来。一辆破旧的白色桑塔纳2000。上车,身边是陌生或熟悉、衰老或稚嫩的同学——共同学习如何驾驭不吃青草吃汽油的汽车。穿越灯火稀疏、寂无人影的主城区,进入郊区——在向练车场奔驰的这些天色朦胧的凌晨,我发现上海的苏醒是从郊区开始的,像一个女人的激动是从裙子花边的颤栗开始的!——郊区率先喧嚣:各种装满蔬菜、海鲜、日用品的卡车,从公路边的批发市场内奔出,接连不断地涌向主城区;商贩们驾驭摩托或三轮车,在路灯下闪烁着模糊的身影;奔走中的女子们脊背上甚至拴着睡梦中的婴儿……
亢奋而迷茫的清晨郊区。擦肩而过,我睡眼惺忪奔往三十公里以外的凤溪练车场。
分三阶段学习驾驭桑塔纳:“倒桩”(正倒、逆倒、移位。历时一个半月。考试,通过),“小路”(走单边桥、拐弯、爬坡、走S线。历时一个月。考试,通过),“大路”(在人群和车流中穿行、掉头、靠边停车,注意路边草丛中消防栓的位置。历时半月。考试,通过。获得驾照)……
2
面积约两平方公里的巨大练车场,如沙盘,妄图把上海市城区主要道路移植在这里,路标林立:“南京路”、“苏州河路”、“河南路”、“西康路”、“延安路”……甚至还有外滩所在的“中山东路”!但此处的“中山东路”,旁边是一片高低错落的杂树林,似乎在摹仿外滩那一系列轮廓优美的银行建筑物?树林中那个醒目的巨大鸟巢,是在模仿外滩著名的钟楼?鸟鸣热烈,如同钟鸣——这些鸟,述而不作,符合孔子信条。
显然,练车场的设计者很随意地把自己喜爱或熟悉的上海若干道路,重构在这里,道路面目以及彼此关系焕然一新,比如,那条“康定路”竟然比“南京路”还要开阔!且“康定路”逶迤着涌上一个体积硕大的假山,汽车爬坡项目在此训练实践——有道理,“跑马溜溜的山上”“康定溜溜的城”嘛!当我发动桑塔纳,加油,挂挡,一路狂奔到假山顶上的时候,还真有一点策马高原的豪情在小心眼中微微荡漾!还真幻想有“一朵溜溜的云”飘过车顶呢——但车窗外常常出现飞机,冒充白云,饱含乘客这些虚伪的雨滴,从训练场上空掠过、下降,落向虹桥机场。
李建明师傅透露:最初,当地一富翁围起这片田野,插上路标,雇了保安,练车场就开办起来,财源滚滚而来。当时路标是简陋木牌,富翁用毛笔歪歪扭扭地写着“西藏方向”、“新疆方向”、“四川方向”等等,幽默而疯狂。富翁除了数钱之外,喜爱驾驶一辆奔驰牌越野车在练车场内朝各个“方向”奔驰,像一头动物园里的狼,碰撞过若干墙角、电线杆、树木、路标。后来,富翁把这个练车场卖给了大众交通公司,离婚,驾车,去了青海一带遥远的地方。据说,他在一场泥石流中消失了。李师傅感叹:“他这折腾的命啊。不是个安静的人,不像我们上海人,规矩、本分——哎,他像你们这些新上海人——来练车的人中,你们外地人最多,能折腾。”
大众交通公司删除了令那个富翁躁动的各种“方向”、各种远方,在练车场内重新树立了铁质蓝色路牌,路名贴合于城区道路大势,但格局微微变形。我怀疑,一个人如果喝醉,在傍晚独自撞进这人去车散、野草生长、寂静异常的练车场内,阅读暮色或月色中似是而非的路牌,会怀疑进入了一个虚构出的微型上海、废墟上海!会怀疑自己成了幽灵,吓出一身汗来——去傍晚或深夜的凤溪练车场内散步,是酒徒醒酒的好办法,也是唤醒一个狂热的物质主义者的好办法。虚拟的路牌,指示出上海本相?
3
李师傅五十岁出头,发型是体现辩证法精神的三七开——这一发型在司机群体中少见。衣服干净,手指修长,不握方向盘时就握着茶杯。不抽烟,不喝酒,但要喝好茶叶。一个三十岁左右的女同学闻出茶香,发嗲:“师傅哎,碧螺春哩?!”同时向李师傅的茶杯投射出妩媚眼神。师傅就幸福地嘟囔:“呵呵味道跑了呢。吃亏了呢。我要把杯盖子再拧紧一丝丝!”一车人都笑。我遇到过这个女同学两次,不知其名。她身上有淡淡的不过分的香水味道,似乎是热爱麻将的全职太太,有一个电器生意很成功的丈夫。她学车的目的,是感觉开着车去与一群女人聚会,比乘出租车或地铁去要体面一些,“免得一身汗味哎,也免得衣服皱得走形哩”。
师傅每天都要设法凑够四个学员、把那辆桑塔纳车挤得满满当当一起来凤溪练车。他提前一周就在脑海里拟好了每天练习驾车学员的名单,对临时变卦不来练车的人异常气愤:“只有满满一车人,我才能摊薄汽油成本呢。一车只来一两个人,亏死了呢!”他扳着指头给我们算算账,每教出一个学员收入大约六百元,“还包含汽油费呢”。他心疼自己汽车消化掉的汽油而不是那些茶香。
教练车,吃汽油的教练车,被一车学员轮换着驾驭、奔跑。正倒、逆倒、移位、走单边桥、拐弯、爬坡、走S线。在人群和车流中穿行、掉头、靠边停车……
李师傅一般坐在驾驶位置旁边的教练位置上,喝茶,兼顾随时刹车——一个人从少年开始踏上通往暮年的漫长道路,正倒、逆倒、移位、走单边桥、拐弯、爬坡、走S线,在人群和车流中穿行、掉头,最后在医院里的最后一张床边停车,这一路怎样才能开得安好、谁来坐在身边随时帮助刹车?李师傅很神气——像一辆车构成的小教堂里的神。
李师傅在车尾储物箱内固定两个装着热开水的茶瓶和一把小凳子、一把伞。天气炎热的中午,他坐在自己撑起的遮阳伞下面,眺望教练车上练习倒车的学员甲虫般缓慢蠕动,像一个田埂上的农夫在观察庄稼生长状况,偶尔发出咆哮:“怎么开的?!打方向盘、打!回轮!回轮!戆啊!”愤怒如农夫发现麻雀飞进五谷丰登的田野。
在凤溪练习驾车的日子,我发现:若拍摄功夫片、黑社会一类题材,电影导演选择群众演员,驾校可作为一个值得注意的地方——那些教练师傅,夏天,大都穿圆领衫牛仔裤;秋天,流行穿休闲西服或皮夹克;剃平头,或光头;凸肚,戴墨镜,抽烟,金戒指在烟卷附近闪光,大笑,目光炯炯。当他们群集并评论一个笨拙的学员屡屡撞杆,那情形酷似电影中的黑帮兄弟群集,评论一个软弱的对手。也许,长期驾车经历,能够使一个男人增加匪气或英气?——车如马,轮胎如马蹄铁,摩擦大地,人如骑兵,沙场风烟汹涌——练车场内密集的教练车尾部排放物,模仿风烟汹涌?
我们的李师傅,偶尔发出咆哮的李师傅,与周围那些硬汉味道十足、脏字脱口而出的师傅们相比,面目柔和许多,气质似乎接近于外滩一带的公司白领。他有引以自豪的驾车经历:“卡车、公共汽车、三轮摩托车、赛车、凯迪拉克加长车、三轮车、自行车,我一概开过,哈哈哈哈……”他对烟味反感,把爱抽烟的“小海南”赶下车去:“侬站在路边好好抽吧,大家练习完了你再练,勿毒害阿拉!”他喜欢上海话与普通话交叉表达、流畅衔接,语调中有残余的优越感。他在教练车内播放轻音乐而不是歌曲,心情好——也就是徒弟们比较省汽油的时候——他就随着音乐轻轻哼哼出一些感伤的旋律:“小城故事多,充满喜和乐……”
但师傅毕竟是师傅,况且是一个开过各种轮子所推动的多种铁皮立方体的李师傅。他对徒弟们屡屡出现的熄火现象,流露出难以抑制的痛苦:“熄火、再发动,最耗油啊!戆呵,我的女士们先生们……”他不断强调:“加油之后,就挂高挡!高档省油。”这让我想起单位上司的要求:“加薪之后,就要高效率!高效率节省成本。”李师傅要求我们:“要快、快!别磨蹭!速度快起来、快起来,不要让别的车加塞——处处有竞争啊!”让我想起上司的暗示:“别懈怠!工作节奏快起来、快起来,不要让某某加塞——人人想晋升啊!”
李师傅代替上司、代替这座城市,敦促我们:快起来、快起来,无论在主城区内的南京路,还是在这郊外的凤溪镇。
4
上海市区的快速道路规划,十年之前仅仅是一个“申”字形结构,其中的“口”就是内环线,总长度约八十公里,环绕主城区。进入新世纪以来,车流、人流、物流、信息汹涌澎湃,上海就在“申”字形的外围相继增加了中环线、外环线和绕城高速,增加了三个越来越大的“口”——一座城市在用越来越大的嘴巴,呼喊、咏叹、打着哈欠?
我单位,最初只有六七辆轿车供六七位领导上下班及接待来宾使用,相应有六七个司机分别驾驶。单位某些职工,竟然常常混淆了那些司机和领导的面孔——他们都显得那么霸气。那些领导对待自己的司机倒显得亲昵、客气——在轿车内这样一个只有两人长时间相处的狭小空间里,一个司机充满了“身在主场”的自负:他掌灯、掌管着车灯刺破夜色,他掌控车的方向、速度、情绪,他掌握大量的隐私、秘密和流言。所以,一个时期内,这些司机的工资、奖金水平远远高于一个工程师、一个部门主管的薪酬。春节,领导们还会随手给这些司机塞一个红包:“辛苦一年了,谢谢谢谢!”这些司机有理由霸气十足。
渐渐地,这些领导们也开始学车,到凤溪、嘉定、南汇等郊区的驾校里练习奔驰。那些司机最初很高兴:“好嘛,领导会开车,周末也能让我们休息休息嘛。”但他们渐渐不安。那些拿到驾照的领导开始自己驾车,面对司机时的表情也渐渐冷峻。若干司机相继被裁减。剩余两三个司机的薪酬也调整到合适水平。他们的霸气渐渐收敛,见到一般职工也能热情招呼:“用车,就说一声,为了工作嘛。”
同事们也纷纷练习奔驶、拿到驾照。单位内的道路、小广场渐渐成为了停车场。有人开始觊觎单位中央的一片树木茂密的绿地:“不行的话,就把车停在这里?”我反对:“到处都是车了,总得留点喘气的地方吧。”遂遭到嘲讽:“小资情调、诗人气质,呵,呵……”
目前,上海市的汽车保有量已经达到三百万辆,不包括那些挂有外地牌照在本市小心翼翼掠过的轿车、卡车、长途客车,像持有外地身份证的人在本市小心翼翼掠过。汽车成为日常生活用品,车展、F1汽车拉力赛、撞车、车震等新闻绯闻广泛流传。凌晨,周长八十公里的“申”字形快速道路上,赛车手们飙车的引擎轰鸣声刺破寂静——据说,全程飙车的时长纪录已经逼近二十分钟!
凤溪练车场以北三十公里、以东六十公里,分别是通用汽车公司、大众汽车公司所在的汽车城。当下,一座城市乃至一个国度的实力,似乎都与汽车生产能力存在关联。像古代,衡量一个酋长、一个国王的地位要看他拥有多少马匹。在汽车城庞大高阔的生产车间流水线上穿过,我看到一辆汽车从框架组装(骨骼发育)、到发动机安装(内心丰沛)、到外观喷色(形象生成)、出厂(迈入社会)的全过程——汽车后身的备用轮胎,酷似一个少年脊背上的行囊……
现在,我,一个中年人练习奔驶,练习以一种新锐姿态,出现在上海的大街小巷——我即将快起来、快起来了,我即将抛弃“懈怠”、“滞后”一类的评价了?
但,我究竟能“晋升”到星空里还是雾霾间?
5
三个月的周末时光,迅速流逝。我逐步熟悉了多次相逢在一辆桑塔纳里的几位同学。他们的身份和状态,似乎真的符合李师傅的判断:外地人多,在“折腾”。比如:
“小海南”,海南人,不知其名。为戒除毒瘾,十六岁时被母亲领着来上海随姨夫做快递业务员,骑电瓶车、乘地铁,飞驰,掌握了客户资源,熟悉了业务流程。他正犹豫,是否背叛姨夫去建立自己的快递公司。他被善良和物欲,朝两个方向拔河。他对我嘀咕:“我学车的费用是姨夫出的呢。可他总是不涨我的工资!我二十岁了呢!”我问他:“谈女朋友了吧?花钱的速度快了?”他惆怅:“快多了呢!女朋友能一天耗完我一个月的工资,怎么办?”他抽烟的指头被熏染得金黄如同凤溪上空的夕阳。
“张江男”,不知其名,在浦东张江高科技园区某IT公司内工作。常常加夜班,棉被放在办公桌下可随时摊开睡去。他对我驾车考试时出示的上海市公安局印发的身份证很羡慕:“大哥呵,你有上海身份了呢,稳定。我只有居住证。七年后才能申请户口呢——走到哪里,我都不敢说我是上海人——上海发明出的‘新上海人’这个概念,我都不好意思去对号入座。我是西安人——俺们西安倒没有发明什么‘新西安人’这样的标签!上海人就是精明,分类指导!”我说:“西安太古老嘛,再新的人进去,也变成旧人了哈哈。”他兴奋起来:“大哥说得好!大哥老家哪里?”“河南南阳。”“邻省!邻居!我陕西商州!贾平凹老家!我也会唱豫剧!”
小顾,女,大龄女青年,表情郁闷,正与那个热爱同居但不想结婚的男朋友冷战,同时又与正纠缠着她的老板周旋——教练车在前进,我闭目养神,从她与另外一个女同学的几次低声交谈中看见了随风荡漾出的隐秘波澜。手机铃声频频响起,她掐掉,改成震动状态,埋头发短信。偶尔眼含泪水,对小镜子补妆。李师傅侧目:“小顾呀,你分神走神,考试是过不去的呀,开车上路我也不放心呀……”果然,她的“小路”考试没有通过,等待一个月后补考。从此,她就在我的生活中消失了。世界上似乎根本就没有这样一个人存在。
周教授,白发苍苍,临近退休。社会学家。闲谈中知道他出版了几本书。询问书名,他谦虚:“一堆废纸,人云亦云。”他说,喜欢开车时把握大局、独立自主的感觉。他在大学评教授职称时屡屡被卡,失败感很强烈。看得出来,周教授坐在方向盘前神情激动而肃穆。或许,他也认出我是一个书呆子。站在“衡山路”路标下,他用书面语向我传授社会学心得:“老了老了才明白,一个人是可以拥有多种形态和社会属性的。我们不仅仅可以热爱散步,也可以体验飞动,驾驶汽车不是富豪专利,也不是年轻标志——如果不来学车,我怎么会认识这么多各阶层的人,包括咱们车上那个黄发女人。社会广大呀,老弟。过得多一点,就是过得好啊,小余。”他对李师傅说:“再年轻二十年,我就做一个驾校师傅,多自由、潇洒,还可以随便骂骂人的!”李师傅笑了,对周教授更尊重了,在周教授屡屡熄火浪费汽油时忍耐力比较强了。
“咱们车上那个黄发女人”——小马。小马的《驾校学员登记表》,屡屡被李师傅抽出来瞟一眼,表格上有小马的彩色照片和出生地等等信息。师傅说:“小马不来练车了,几百块钱泡汤了。她忙着那种生意呢,不容易……”李师傅拒绝我们窥视小马的全名和家乡地址等信息。我只见过一次小马,她就在风溪镇练车场上消失了。素面、黑衣,但艳妆痕迹依然缭绕,如同夜色依然缭绕于四月凌晨的桃树。她不喝水,喝大桶牛奶。李师傅后来含蓄、暧昧地给我们分析:“小马这一行,耗体力呢……”他说:“好多这样的女孩子来学车,但坚持下去的不多。生活没规律呢,折腾呢。况且,长得漂亮,还用自己开车吗?”直到今天,想起小马,我就回忆起这样一个细节:在拥挤的教练车后排座位上,她扭着腰低声问我:“我这里叫什么呀,大哥?半年了,很痛!”她手指着那一部分露出的腰,白腰,风情汹涌。我看着她无邪的脸,有些困惑地回答:“这里,就叫腰啊!”现在想起她,我感到了自己的冷漠和有邪。她腰部或许真的存在着什么隐疾。她或许需要的仅仅是一个问候、一个安慰。
6
李师傅批评我:“你心事重、脑子复杂,等学会开车就好了——生活得快一些,每小时七十到一百公里之间,快活、安全,汽油也能发挥出最大值,节约,呵呵。”李师傅像哲学家,坐在为我们选定的共进午餐的小餐馆里对我调侃。
小餐馆无名、简陋,在凤溪练车场附近的公路边。一只名字叫“阿旺”的土狗,在桌腿和我们裤腿之间流连穿梭。餐馆老板娘在门前菜地和鸡笼之间喜气洋洋地流汗、发言:“咱自己的菜、自己的鸡,绿色食品没有添加剂,放心吃,还便宜!”由驾校繁衍而出的这类小餐馆,在凤溪镇上的这条公路旁有数十个。看到我们几位学员争先恐后买单,李师傅就很愉快。
李师傅崇尚快捷。但他不知道,我或许是在用头脑的复杂,来遮掩自己缺乏行动力这一短板——按照“木桶理论”,木制水桶中最短的一块板,决定了水桶容积的大小。我左腿微短,所以身体微微倾斜如木桶,内心和梦境就不够平衡,时时泼溅出来一些思绪情绪。我故意给自己制作思想的小迷宫,从而有了推迟、甚至放弃行动的理由?
其实,开车,仅仅是一种出行方式,一种透过汽车前窗左侧及左右后视镜来主动审视这座以大为美、以快为乐的城市的方式,一种揭示上海的方式——上海,到大海上去——我试图练习把桑塔纳开进大海,去揭示鱼虾、礁石、海市蜃楼?但这也完全可能是一种回避上海、拒绝上海的方式。用汽车上的钢铁、玻璃、喇叭,组成盾牌,回避、拒绝与这座城市复杂的灵魂和细节对视,以免魂不附体——那在弄堂、小街道、苏州河、石库门、旧式公寓、舞厅、码头一带细微徘徊流荡着的缓慢的上海灵魂……
一个人看到了什么,他就成为什么——城市万物,被一个人的眼睛和内心加以润色点染,就成为属于他个人的风土。张爱玲的上海怎能等同于鲁迅的上海?梅兰芳的上海与杜月笙的上海也迥然有别。一个人,在一言难尽的城市里怎么行走,实际上就是在怎么生活。在单行道上快速飙车一样生活,在苏州河上划动慢船一样生活,在南京路上散乱游走、茫然四顾一样生活……如此,一个人完全可能与上海混为一谈。每个人,都可以成为那居住于高处的神伏身于太阳或月亮这个单筒显微镜下的一枚城市切片。一个人渐渐与上海混为一谈——你热爱这座城市,是因为你自爱而且有一些自恋。你厌倦这座城市,是因为你有一些自卑甚至自弃。
人到中年,我才迟迟疑疑加入到练习奔驰这一行列里来,大约是因为我内心被硬化拓宽的速度,微微落伍于上海吧。在当代,一个城市设计者与古代的城市设计者,在对道路两侧景观的设计上显然有着不同原则:前者,坐在迅疾的汽车里勾勒出大局;后者,则步行、至多是坐在马车里,工笔线描出细节。在我身体内部,或许有若干汽车、马车在冲突——只有让汽车减速、马车提速,当代与古代才会在一个人的内心接轨、和解?
7
目前,这些驾校同学已与我失去了关联。我猜测,他们继续呼吸、折腾、疼痛在我家附近的街区——驾校学员一般都是在自己居住地附近某一驾校报名、聚集、奔赴凤溪或其他练车场。尽管如此,我和他们的交集也许不会重现,除了在菜市场内遇到过一次“小海南”,身边跟着一个女孩。
犹如不同的鱼,我和他们游动于上海的不同水域,谋食、挣扎。但我们神似,即:渴望通过驾驶汽车来改变路径和速度,进入这座城市的腹地,或者说被这座城市进入。上海,与我们这些生态、心态上的异乡人,都希望通过彼此进入方式的快、更快,来忽略对方的漏洞和破绽,加深彼此的关联和情感?这类似于十九世纪的于连、爱玛们,渴望依托狂奔的马车,从外省进入巴黎,被重构,或被毁灭……
渐渐遗忘这些驾校同学的面孔,就像他们大概已经遗忘我。一个被遗忘的人相当于已经消亡。如果他们残存一丝对我的印象,也无非是“一个脑袋硕大、肥胖、走路倾斜的家伙”“某公司职员”“沉闷”“身影孤单、恐惧落伍而又彷徨四顾的中年人”“晋升空间不大”“姓……余?于?俞?鱼?”“外地人”等等,而已。
是的,我,人到中年,半渡——“半渡而击”这一古老成语中的军队,一半士兵骑马进入河流,正是对岸敌人发动攻击的好时机——我正处于“半渡”状态,一半生命沉没到了过往时光的河流中去。但我不知道“对岸敌人”何时以何种形态发起攻击。我不知道自己在中年练习骑马一样练车,是增加了“过河”的力量还是平添了“溺毙于河中”的风险?成语“衔枚疾进”中的马,嘴唇间噙着一枚箭,以免发出惊动敌人的马嘶——在我发动汽车上路的时候,大概也要少鸣喇叭,以免惊动“对岸敌人”?
但最近发生在凤溪的一个事件,高调进入本市电视台的《晚间新闻》,也许会唤醒驾校李师傅和同学们对一个人的记忆:某日,我心血来潮,开着一辆装有GPS道路定位仪的旧吉普,自市中心出发,高速直奔我在路线图上选定的“凤溪”,在高速中逐步趋近某种高潮般的体验,却在某颗卫星指引下,沿一条乡间土路狂奔进入凤溪镇附近莲花怒放的小池塘……在奔入、涌入一池莲花的过程中,我固执地贯彻着来自天上的陈旧意图,却忽视了地面道路早已被篡改的坎坷现实——这,似乎是一个寓言。
当吊车将我和吉普车从周围莲花中悠悠拔出、高高升起的时候,在电视台记者们扛着摄像机幸灾乐祸地捕捉社会新闻的时候,我终于隔着车窗、居高临下地把握了整个凤溪镇的格局:汽车配件厂、汽修公司、鸣凤小区、联华便利超市、虹桥交通枢纽建设指挥部、凤溪物流公司、凤溪宾馆、大众交通公司第十八练车场。当然,我重点将目光投向练车场,致敬,五秒钟左右——从一个前所未有的角度,类似小鸟、凤凰的角度,俯瞰上海西郊的一个小镇。
在凤溪练车、练习在中年时区加速奔驰的日子里,始终没有见到当地传说中热爱溪水的凤凰。
或许,那些凤凰已经抽象,转移进了虹桥机场上空中国国际航空公司的机身标志——闪光,起降,机尾甚至吐出漫长烟缕,让我在南京路或外滩堵车的时候偶尔抬头,有了想起凤溪、凤凰、溪水的理由……
汗漫,作家,现居上海。主要著作有诗集《片段的春天》、散文集《漫游的灯盏》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