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乙
表演模式
- 芥川龙之介《手绢》 -
这个短篇写到一位类似教师的角色,偶然读斯特林堡的《剧本创作法》,云:演员体会最普通的感情,发现一种恰如其分的表现手法。当他通过这个方法获得成功的时候,就不论情况是否合适,一方面由于驾轻就熟,另一方面也由于已经获得成功,动不动就运用这种手法。然而,这就是“表演模式”。这时有陌生人来造访,他很惶恐于自己对来者的陌生。倒是对方表明身份,原来是他学生的母亲,而那名学生已经死掉了,今日是头七。教师看着对方神态安静,嘴角甚至有些微笑,有些不解。可是当他低下身子去捡什么东西,却又看见她的手在膝盖上颤抖,手间扯着一块可怜的手绢,几乎要撕裂了。
芥川写这篇小说时只有二十四岁。
他接着写:在妇人走后,主人公继续看斯特林堡的书,斯氏说:我年轻的时候,听任说过有关海堡夫人的——大概是巴黎生产的——手绢的事。这是面带微笑、手撕手绢的双重表演。我们今天把这种演技称为“派头”。
分水岭
“史进、李忠抱住劝道”,此一句见二人。史进是真少年真义气,要替鲁智深算利害,而李忠说哥哥息怒,则是为多一事莫如少一事,为自己打算,为着怕事。《水浒传》写鲁智深管闲事写得精,听说金翠莲在哭,鲁提辖说:可是作怪,你与我唤得他来;你两个是那里人家,为甚啼哭?你姓甚么?在那个客店里歇?那个镇关西郑大官人?在那里住?随后,又自去身上摸了五两银子。一副洒脱模样,一副家长模样,一副上帝模样。
伏笔
用技之居心竟如此。
吉川英治的《宫本武藏》里有一景色:木屑向下飞舞,跟着水流漂走了。等到热爱宫本武藏的情人来到桥上时,读者才会明白:宫本武藏已经走了,情人看见桥栏上他新刻的字——对不起。
在胡塞尼的《灿烂千阳》里有:呼啸声和一道白光掠过。
莱拉飞了起来,她看见天空,然后是陆地,然后是天空,然后是陆地。一大根燃烧的木头从她身边飞过。同样从她身旁飞过的还有一千块玻璃的碎片,莱拉觉得自己似乎能看清每一块在她周围飞舞的碎片,慢慢地、一块接一块地不停翻动,每一块碎片上面都有阳光在闪耀。像是细小而美丽的彩虹。然后是:莱拉撞上墙壁,摔倒在地上。她记得最后看到的是一大块鲜血淋漓的东西,在那件东西上边,一座红色大桥的塔尖穿过一阵浓雾。小说前头曾留下伏笔,莱拉父亲时常穿着一件T恤,在那T恤上,一座红色大桥塔尖穿过一阵浓雾。
在阿里桑德罗·巴里科的小说《蚕丝》里,有一段话:
房屋,树木,一切。
没有任何东西。
没有活人。
埃尔维·荣库尔呆呆地站立着,望着这只巨大的熄灭的炭火炉,他的身后是一条八千公里的漫漫长路。而他的前面一无所有。他在突然间看到了他以为看不见的事情。
世界的末日。
个体
- 海明威《世界之都》 -
帕科(很多男孩都叫这名字)经两位姐姐介绍,自高原农村来到马德里一家小旅馆打杂。在这里,有人等待下班去革命,有人毫无希望地期待教会接见,失势的斗牛士和跟班颓丧地度日。帕科让同伙用尖刀作牛角,椅子作牛头,在打烊后的旅馆玩斗牛。过于兴奋的他意外地倒于刀锋之下。死了。他人的齿轮仍然在转动。革命者容身于游行队伍,老板娘在床上思念死去二十年的丈夫,斗牛士和跟班在喝酒。而他的姐姐正在看嘉宝主演的电影。嘉宝总是给那些农村来的姑娘以很多想象。然而这一次,她出演的是一位衣着并不光鲜的妇女。马德里的观众为此整整失望一周。
北京的观众为《夜宴》那句台词(“你呀贵为王后,母仪天下,睡觉还蹬被子。”)整整笑了一周。同期,在苹果园地铁站,列车轧死一无名氏。他影响了很多人的出行,以至地铁有关负责人出来呼吁,请不要再采取这样的行为。
“世界之都”就像我们需要知道的庞大冰山,而帕科(为什么不是他呢)恰成为我们阅读之船路过的冰山一角。我乘坐出租车时,往往听到某某地发生事故的提醒,这些温和的提醒和车窗外的柳树一样,不会引起我们太多的警醒。只是到有一天,当我们躺在路中央的血泊中,看着千帆过尽,我们才会感触到这座城市的遥远。我认为世界一定存在这样的事实:正如足球场上,甲方球员为了争取时间,而将躺在场上的乙方队员硬生生抬出场一样;几位司机,联手将半死不活的伤者抬离路中央,扔向路边,以恢复路面的畅通。
嫉妒
电影《莫扎特传》,最终,嫉妒者萨列宁说,莫扎特死后三十二年,他慢慢看着自己在消失,自己的音乐的消失,没有人再演奏他萨列宁的作品。这时,精神病院的护理过来说,教授,去吃饭,有你最喜欢的涮面包。电影多次突出萨列宁有食欲的细节。估计是想设计为庸才的象征。平庸者必有马脚,食欲即为其一。最后的“教授”就像冬天的枯枝,一切被剥夺了,一切消失了,光秃秃的一个名号。萨列宁教授,跟音乐本身已没有关系。
节骨眼
- 法郎士《克兰比尔》 -
贩菜者克兰比尔早上出门之时,必不知自己当日会被逮捕。克兰比尔与贝亚尔太太交易一捆葱,十五个苏谈不拢,协商再三,以十四苏成交。然而就是如此少的数目,贝太也没带齐。她返回店中去拿,店内却有顾客在不停试鞋。这就使事情耽搁了。警察喊,把菜车推走。
推车走是克兰比尔应尽的义务,收十四苏又是他当然的权利。克兰比尔就迟疑在路边上,警察再次喊,把菜车推走。但贝亚尔太太还没有出来的意思。在警察第三次喊的时候,克兰比尔尝试做出解释,却被警察幻听为“该死的母猪”,这样就有了违警罪了。
这就是节骨眼。
我做过警察,所以我对穿制服者的自尊理解得更多一点。他很难允许自己遭人忽视,他在市镇上做出的指令不能像个滑稽的屁。而卖菜者不敢轻视血汗钱,每一文钱都是若干文钱挤压出来的微薄利润,漠视一文钱,就是漠视自己投入到诸多文钱上的劳动。这就是他们的心理动机。表面上看他们互相熟悉,却始终存在盲区。贩菜者不知警察的尊严有多脆弱,警察不知贩菜者的求生有多艰难,故最终冲突起来。
空旷之地
- 菲利普·迪昂《三十七度二》 -
作者菲利普·迪昂1999年2月接受采访时说:“这件事实在令人感到厌恶,我的作品竟然只是通过这部电影在世界各地传播,导演让·雅克·贝纳克斯的审美情趣与我完全不同,甚至是截然相反的。”
菲利普·迪昂所指责的电影,中文名曾被译作《巴黎野玫瑰》。我是看过电影找来小说的。小说开头显得拖沓,展现的是一名三十五岁雇工慵懒的生活,其间有佳句:我可以一连几个钟头都躺在那儿,我自认为已经在生与死之间找到一种完美的平衡。似乎也就如此,但在贝蒂闯入小说后,这些废笔全然活跃起来,因为贝蒂强调的是“最好别待在这儿”。贝蒂在夜总会的同伴跟了有钱人,过上洋气的生活,而她因为不接受性骚扰失业。
贝蒂想离开这鸟地方,而索格(这是他在电影里的名字)不思改变。在老板要他们粉刷多达二十八幢的房屋后,贝蒂怒气冲冲。索格说:“自从我和你在一起之后,我并没有感到自己在虚度光阴。恰恰相反,我甚至觉得比过去更充实了。”贝蒂的回应是:“妈的!我跟你说的不是这个……我想说,我们应该摆脱困境。”她用煤油灯点燃房屋。“喂,你跟我来吗?”她问,“我们赶快走吧。”
随后他们进城。贝蒂的疯狂与日俱增,最终挖掉自己的一只眼睛。故事最后,为着终结精神病女友的无解生命,索格男扮女装,混进病房,用枕头捂死贝蒂。
一直很难形容贝蒂这个角色。她来到眼前是如此强烈,消失又是如此迅疾。仿佛烟火升空,徒留天地寂寞。心里像被开挖了一个大矿。一位兄长说,贝蒂是无视人类规矩及一切世俗秩序的本真女性。据海报介绍,是性格自由而极端的女子,受不得约束,忍受不得心爱的人被别人欺骗和侮辱,才华受不到重视。而电影叫“三十七度二”,是发低烧的温度。
电影我看过多遍。以前一直觉得它努力呈现的是女性,后来在心里显现出来的则是那男子:索格。他是世外人,有着圣父的心灵,克制、方便于人、无所谓,又怀着深刻的爱意,他像被失控的马车拖进火海,然而毫无怨言。这样的角色真是让天下男人羞愧。我也曾经历过贝蒂这样的女子,然而现实照射出的是我的犹豫与自私。每次看,我都被拖入愧疚的漩涡。
1981年,当菲利普·迪昂的第一本短篇小说集《五十比一》问世时,他还在一条偏僻的高速公路收费亭里担任夜班值班员。后来记者告诉他:对于你在书中描写的那片空旷地带的场景,读者都有一种共同的理解。他回答:这里面有一个原因。与美国和澳大利亚这样幅员辽阔的国家相比,一个欧洲人,似乎不大可能与一片空旷的地区产生某种必然的联系。所以,我试图在我的小说中创造出这样一个地方,但是你知道,这更像是一个美丽的童话,因为这片真正的空旷地带,其实就在你的心里。
在电影中,空旷之地,大风将一块纸片吹远,暮色像巨铁大块沉下,老人的萨克斯孤独而萧索。在那里,一个年轻男人和一个年轻女人以及他们的关系,容易被显现出来,然而也容易被笼罩下去。我曾经在洪一乡、燕郊以及一片内蒙古草原看过这大块降落的暮色,甚至带有一种将死的绝望。这时候,男女之间像匪徒一样忠心。有好几个下午,我坐930去燕郊,坐在自己买的房子里抽烟,看时光缓缓下沉,窗外有一条宽阔弯曲的公路,偶尔有车辆逃生般疾驰而去,公路边有一只大烟囱,缓慢地冒着白烟。
很多青年在京买不起房,就到燕郊去买。据说,有一天,某一个这样的青年带着北京的女友去那里,当车辆堵在通州,暮色毫不留情,一丈一丈地往下降落时,她忽然号啕,求他放她回京。这是网上见过的一则段子。我后来卖掉了那房子。
附1:
- 女人的谎言 -
重看电影《三十七度二》时,看到一个段落。疯狂的贝蒂带着男友上门声讨出版商,惊动楼下一对老夫妇,后者悄悄拉开门探出头观望,贝蒂正训斥索格,突然转过脸,低吼一声,对那对老夫妇做出一个快捷的凶相,后者赶紧关上门。我不知文字怎么写这段,但是电影刻画起来很迷人。
在《曼侬·雷斯戈》里,女主人公说谎成性,并且轻信能处理谎言败露后的局面。好像《蒂凡尼的早餐》和《卡门》也是如此。《茶花女》好一点,说谎被理解为维护男人,是避免男人在财经上狼狈。她们都比不得贝蒂。男人到老后应该不会垂念女王蜂,而牢记爱自己并使自己无尽歉疚的人。《曼侬·雷斯戈》里,父亲对儿子说:“骑士,你懂得怎样迅速地获得胜利,但是,你不知道怎样保牢你的战利品。”
附2:
- 分水岭 -
在默尔索(加缪《局外人》主人公)和索格身上,都体现着“无所谓”的东西。对默尔索来说,母亲和自己的死亡都不是什么重要的事情,而索格沉沦于空旷之地的生活,“生活中并没有什么惊天动地之举”。默尔索的无所谓要更严重点。索格的无所谓更是谦虚、试图不麻烦到别人,索格还是有感应能力的。当贝蒂一件件地摔东西并最终烧毁房屋时,索格没有做出抗议,即使是在贝蒂不打招呼扬长而去时,他也没有表露出震怒。但他心里受刺激了。我们看看:我觉得肚子上像被刀子刺了一样。她走了,我在心里念叨着,她走了,她把我一个人丢下了!对我来说,这是一个沉重的打击,我魂不守舍,但却继续拿着刷子在墙上来回涂抹着,直到几秒钟后什么都刷不出来才罢手。然后,我彻底放弃了,朝木板屋奔去,内心祈祷着最好她并没有离去,尤其是不要开着公司的车走。我气喘吁吁地像头野兽一样冲进房子里,片刻之后,我才发现她所有的东西都还在。我必须立刻找一把椅子坐下来,我的腿已经不听使唤了。我反应如此激烈,简直像个疯子。我站起来,再去抚摸一下她的衣服,她的短裙和T恤衫,我狠狠地打了自己一记耳光。同时我还发现,我的小本子已经被她很仔细地放回到箱子里了。我喝了一大杯水,然后回去干活儿。他真是个好人。他成为性情多变、具有神经分裂症前兆的贝蒂的保护人,既是忠仆又是慈父。他和她一起在超市偷东西,带着她从愤怒的追击中脱围。而在贝蒂心情极度沮丧,给自己画了肥肠般令人恐怖的大口红时,在她明显已蜕变为精神病病人时,索格双手抄起面前的番茄酱,涂抹自己的眉毛、眼睛与鼻子。他对拯救无能为力,因此只能是陪着对方一起痛苦。
索格无谓于自我,在阿尔芒(小仲马《茶花女》男主人公)那里,自我则表现得激烈。后者敏感得像紧绷的弹簧,稍有触碰便疯狂弹跳,甚至做出伤害茶花女的事情来。当他在午夜看见G伯爵的马车在玛格丽特公寓前停下时,便像个孩子似的哭起来。他给她写信:亲爱的玛格丽特:……再见吧,亲爱的玛格丽特,我希望自己能像一个百万富翁似的爱您,但是我力不从心;您希望我能像一个穷光蛋似的爱您,我却又不是那么一无所有。那么就让我们大家都忘记了吧,对您来说是忘却一个几乎是无关紧要的名字,对我来说是忘却一个无法实现的美梦。我奉还您的钥匙,我还未用过它,它对您会有用的,假如您经常像昨天那样不舒服的话。他任嫉妒的火苗燃烧。而整部故事就是依靠这无法去除的嫉妒心维持发展,最终阿尔芒去追求别的妓女,对病情加重的玛格丽特落井下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