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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人头地

  • 作者: 南方文学
  • 来源: 归一文学
  • 发表于2023-11-09
  • 热度22145
  • 阿微木依萝

      一

      姜大发终于当上大组长了。他离开自己的故土是因为在他的住地永远不可能当上大组长,他来到这个地方—一牛王村,一是因为这个村的名字带有“流亡”之意,正当失意,需要这么个地方疗伤;再一个,这是他夫人的故土;更重要的是,他冲着有机会在牛王村当上大组长。是他夫人跟他说的,她说,你在我们牛王村就是个顶尖顶尖的人才。他是看到希望而来。

      怎么样?这算不算出人头地!他夫人在他刚刚当上大组长的第一天晚上问他。

      算。姜大发说。

      现在姜大发已经当了整整七十七天大组长,再也不用怀疑只是一场美梦。见到他的人都大声小声喊他“大组长”。

      真让人高兴。他心里乐得不行。他的朋友们都跟着欢呼,觉得很有面子,在庆贺他当了大组长的同时也对他说,以后请多关照。

      “以后请多关照!”这话太好听了。虽然大组长是个虚位,在他之上还有个老组长,真正的权力在老组长手中,他自己手里半点实权也没有,但是在这些小卒面前够用了。虚位也是老组长指给他的,相当于继承人,不是每个人都有资格。

      姜大发自从当了大组长走路就不一样了,一百六十斤的体重走出九十九斤的轻松和潇洒,人们都齐声夸他有官态了,终于像个真正的大组长了。

      姜大发对任何赞扬都笑纳,他喜欢别人这样说,将他高高抬起来的感觉,高于人群的感觉,出人头地不就是这样吗?众星捧月,众望所归,众口一致。出人头地就是这样的。

      二

      我根本不知道姜大发来这儿做什么,都看不清他长的模样。我们两个从未近距离见过面。我只是远远看到他的个子,高高的,瘦瘦的,走路一摇一晃,跟我们这个村所有人刚来的时候走路一样。但是我相信王小洁的话。王小洁作为姜大发的老婆,她说他没有问题,能安心住下来,那就没有问题。

      “他只想出人头地。”王小洁就是这么跟我说的。她的语气中一如既往地包含着祈求。

      “您可是我的祖父!”王小洁这么说后,我就不能拒绝了,只好给姜大发指个大组长的职位。“也就是个虚职。”我是这么想的。

      在我们牛王村,要当一个合格的组长需要漫长的时间,我已经忘记自己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历练,姜大发还嫩着呢。“你还嫩得很!”我是这么跟他说的。

      晚上我们才能出去找吃的。即使大家都说像我这样的人早就不应该抛头露面,让他们去就行了,但我闲不住。

      我们这个村没有自己的土地,除了居住的房子其他一无所有,无论吃的喝的都要去很远的地方寻找。如果我们索取的地区有人不高兴了,我们又得搬家。还好所有地方的人都愿意让我们建房子,当然,实际上他们根本管不了我们建房子,他们对我们的房子是有恐惧的,离得远远的,就算嘴上充满抱怨心里也很害怕。除了有建房子的自由,我们没有土地,土地上所有东西都是别人的。我们这个村说起来真可怜,当初为何要取“牛王村”,就因为我们这个村的人可怜。

      今天夜里又要出动了,我得准备大号的麻袋。另外还要找一块硬布将腰杆裹住撑起来。我的腰有点疼,很多年前的旧伤,那时候我还没有这么老,我带着村民去地里刨土豆,被那些人用火把烧着腰了。我跑起来有点慢,我的一只脚是有残疾的,在脚踝的位置鼓着一个大包。

      今晚就让姜大发带队,我得考验一下他。

      三

      我们的老组长走在最前面带队。他时不时转头看看,冲着我喊,姜大发姜大发,你走快点。我就走快点跟上他的腳步。这些人走路很快。老组长走路更快。

      比昨天更大更圆的月亮照在我们头顶。

      姜大发姜大发,你走快点。

      他们不允许我哪怕多看两眼地上的月光。

      姜大发姜大发……

      姜大发姜大发……

      我真不耐烦。我加快脚步跟上他们。

      之前我还夹在人群中间,后来他们都超过我了。我走在所有人后面。我们中间隔着五六步银子一样白的空地,月光把这一小片空地照得特别好看。

      姜大发,你来了牛王村就要改掉从前的毛病,你在自己老家就是因为这个毛病才当不上大组长的,谁会把全村人的前途交到一个书呆子手中?王小洁从前面退到后面,她把这些话在我身边说完又走到前面去了。

      说起王小洁,我是很久没有和她好好说过话了。回到牛王村以后,她是她,我是我,觉得生分了。

      我使劲走了许多步才算挨着王小洁。

      “我感觉自己的脚比你们的短。”我跟她开玩笑。

      “放心吧,多走几回你的脚就跟我们一样了。”她整个脸上都是严肃的味道。

      我又掉队了。不论使多大力气都赶不上他们的脚步。仿佛是被故意落到后面,要我看看他们是如何使用自己的双脚在大地上飞快地行走的。

      “王小洁,王小洁……”我喊。

      我的喊声根本引不起前方的注意。汗水将我的两只眼睛打湿。

      姜大发,你再不加快脚步就赶不到那个地方了。老组长在前面说。只听到他的声音。

      我勉强抬了抬左脚,月光白花花洒在我的小腿上,鞋背上,感觉月光也是有重量的。我的左脚重重地落在地上。当我抬起头想跟他们说,我不去了,我在这儿等他们回来,突然见到前面所有人身上都披着月光而且仿佛被月光啃噬,他们都是透明的,我能看见的只有一副骨架。我吓了一跳。

      老组长!我长长地喊了一声,然后拔腿就跑,绕过那些人跑到老组长跟前。

      看吧,我就说你是有力气的。老组长笑说。

      我只是被吓到了。说这句话时我的声音显得有点抖。

      我原本要找他说刚才的发现,没想到他也是透明的。

      你不要大惊小怪啊,我们牛王村的人都是这样的。老组长就是这么平淡地跟我说,说完他就让我回到后面的位置,像我今天这样的表现,很不适宜走在前面。“影响不好。”他说。

      我又回到后面的位置,与他们隔着一段距离。我已经不敢仔细看他们。

      老组长有时候故意放慢脚步,到人群后面来看我一眼。他是担心我跑了或者干脆不走。看到我在后面茫然地跟着,他就很满意,用左手轻轻擦了一下眼睛,点了点头。我看见他腰间仍然缠着一块布,通过月光,看见那些骨头原本是断裂的,是那块布将它们绑起来撑住。他时不时用手去摸一摸腰上的布条,当骨头有点塌陷、一边的身体突然矮下一截,他就将布条使劲勒紧。

      我越来越不想往前走了。可是王小洁还在人群中。她毕竟是我的女人,即便现在的样子十分丑陋,是一副又细又弱的骨架,曾经给我生过几个孩子的缘故,盆骨受过伤(是她告诉我的,“我的盆骨受伤了”),只有在月光照射下才能看到那个伤痕:仿佛烧焦的一块疤。

      “王小洁……”我立刻走到她旁边,抓住她没有肉只有骨头的手指。握着这五根骨头不知道该说点什么。

      你什么都不要说,跟着走吧。王小洁对我说。

      我就牵着王小洁的手,不慢不快地迈出我的脚步。我渐渐能跟上他们了。这些骨头架子的脚“咔嗒咔嗒”触着地面的响声有点刺耳,但我心里莫名地涌出感动。我已经多久没有这样的情绪。在这一大片月光下,这些仿佛刚从坟墓里出来的陈年老骨头在路上浩浩荡荡走着,去找他们的粮食和水。我闻到他们身上有一股青苔的味道。这种场景和感觉像滚石一样在我心里碾轧。

      你不要胡思乱想。王小洁捏了一下我的手。

      你跟着走就行。她说。

      我看不见王小洁的笑容了。月光没有照到地面的时候,没有照透她的时候,我是能看见她笑的。

      突然,我想到一个办法,用手挡住王小洁头顶的月光,她果然就在我袖子的阴影下恢复到从前的样子,我看见她好看的眼睛、鼻子、嘴巴、饱满的脸庞。

      果然是这样,你们害怕月光!我对她说。

      我恨不得将这个发现立刻告诉老组长。人总要有血有肉,才算个完整。

      可是王小洁在发抖。

      “我好不容易才看见太阳。”她说。用祈求和怨恨的目光望着我。

      太阳?我不明白。

      “就是太阳。”王小洁说着就将我的手从头顶赶开。

      “我们只有在出来找食物的时候才能照一照太阳。”她说。

      我不明白。我对王小洁说:“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在我们这里就叫太阳。”王小洁不愿多说。她把我丢在后面就走了。我抬眼望了望她说的太阳,好像也确实有点像太阳啊,我也分不清了。我跟在她身后。

      路过一片松树林,掉落的松毛鋪了厚厚一层,时不时踩到几个牛眼菌。到另一片松林的时候老组长停了下来。“到了。”他说。他是指着地上更厚的松树叶说的。

      大风吹得松林哗哗响。松叶还在唰唰往下掉。老组长说,动作一定要快,不然会被这些松针把我们埋掉。

      我觉得我已经很了解老组长了。他这个人说话就是这么急躁和夸张。

      “你动作一定要快。”王小洁也这么跟我说。她是太担心我了吧。难道我会比她慢吗?她递给我一把钉耙。

      “干什么?”我不懂她什么意思。难不成我们要将这些松毛抓回去吃?我对她摇了摇头。

      王小洁递给所有人钉耙。

      你哪里来那么多钉耙?我问她。

      什么?她说。像是不认识或者嘲讽我如何问出这样的蠢话,用吃惊的目光瞪着我。

      赶紧干活。老组长说。

      我就学着他们的样子,使劲用钉耙在松毛上刮。

      对了,这会儿因为是在松树林,大片的树枝把月光挑在高处,我们所置身的地方尽是阴影。所有人也就恢复原来的模样,他们都是饱满的,不是一副骨架。

      王小洁干得可卖力了,作为老组长的孙女,她在这群人当中多少起着带头作用。她有多卖力,那些人就有多卖力。他们不用多少时间已将地面的松毛刮去一层,还剩最后一小层,仔细一瞧都能瞧见泥土了。

      我闻到了泥土的香气。潮湿的泥土最能发出气味。

      很快了。老组长说。

      再加把劲。王小洁说。

      太好了!他们欢呼。

      我凑过去,看见黑色的泥土。

      再往下刨,是比先前更黑的泥土。

      加油!老组长命令。

      你发什么呆?老组长瞪着我。

      我赶紧铆足了劲儿加入队伍,让钉耙咬进一块一块的泥土。我听见知了呜哇呜哇在头顶的树上叫。一大群知了。为什么刚才没有听见它们呢。我问王小洁有没有注意它们是从哪儿来的,王小洁说,是刚从我们翻开的新土里飞出来的,现在它们飞到树上去了。我点头。毕竟眼前这种活动她从小就有经历。

      我们揭开了地皮,露出更有气味的新土。

      “现在要用手了。”王小洁跟我说。她自己最先丢掉钉耙,挽起袖子用手在泥土里翻找什么东西。

      所有人都蹲下来,在知了卖命的嘶叫声中平静地翻找什么。

      我也只好蹲下来。作为新任的大组长,老组长说,一定要在众人面前挣点表现。我就使劲在新土中翻找,虽然我也不知道要找什么。

      突然,王小洁大笑起来。

      找到了!她说。

      就是这个。那些围上去的人也很高兴地说。

      老组长马上确认了一下,对我们说,就是它了。

      王小洁走到我身边,摊开两只手,放出她刚找到的东西给我看。“照着这个样子找。”她说。我凑近了看,发现那是一块长得有些奇怪和丑陋的菌子,圆不圆扁不扁,表层有些黑,摸上去皮子有点硬,任何一处都找不着根茎,就是这么凭空长出来的东西,闻上去是一股单纯的泥土味。

      “这就是我们的口粮。”老组长说。

      “是什么?”我不解。

      “就是口粮。”他说。

      “它叫什么名字?”我追根问底。

      “就是口粮。”老组长忍住他的不高兴。

      这黑乎乎的东西能吃吗?我不懂。但是作为老组长,他说能吃就能吃吧。我赶紧低头照着那个样子翻找,用手一点一点去感受泥土中的异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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