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 灯
世界的眼眶很旧了马灯也旧得不能提了
但马灯在它陈旧的眼眶里亮着
灯捻上残留的一点火星里
旧时代将新世界照耀
我拒绝怀旧,但旧世界是坚硬的果核
从里到外长出新时代的果肉
新是皮肤,旧是它的骨骼
时间是它刷刷的血肉
一盏马灯在我的体内亮了多年
裹着油垢 牲口棚里草料和粪便混杂的气味
露天电影散场后
在众人夹杂的脚步声里
婆姨女子们口无遮拦的嬉闹声里
一个孩子听到牲口们响亮的鼻息
马灯也在一个摄影师的摄影棚里
在我的朋友的嘴唇上亮着
马灯在我的体内寻找出口,也已多年
但它没有脚,不能在身体里行走
或自由出入
于是你的身体成为灯罩
被马灯从里到外蒸烤
被它闪亮的舌头咬来咬去
因此,这盏来自旧世界的马灯
伴随过我饥饿乡村生活的马灯
也在我的句子里亮了
我的句子只是马灯和旧世界的折光
偶尔在沉闷夏日的雷声滚过之后
拆洗着一个东方少年
痛的眼眶 在他的沙瞳仁里
咬来咬去
让他们去在那些虚无缥缈的事物里翻筋斗吧
尽管去云里雾里地不着边际吧
让他们对着镜子烂掉鲜红的舌头
得口腔痔疮吧
让我在烟熏的灯罩里 记起
啷啷啷吆猪咩咩咩喊羊咕咕咕叫鸡的
房东大婶风风火火的绿头巾吧
这真实的乡村的口音 裹着油垢
带着草料和牲口棚里粪便混杂的气味
把中指和拇指伸进口里的野小子在沟底打出
我国的唿哨
让我记起渡口上挽起裤腿摆渡的退伍军人
盯住女知青花衬衣领口那吃屎的眼神吧
你早就不记得他们
你就记着那眼神
在后半晌空旷的渡口上吃屎
让铁匠的黑炭老婆生的两个流鼻涕的黑神灵儿子
点亮记忆的火塔带我去
坐在玉米垛上 从银幕背面
反看童年最后一场电影吧
让一只贪食的野狗蹿过我的记忆
在我国的贫寒的乡村
饿得汪汪直叫 惊醒
喂牲口的老模范饲养员 用洋火擦着马灯披着老羊皮袄起身
再吱扭吱扭出门去吧
2000.7.16 师大练摊时草于纸烟盒
十六岁的蛮荒之歌
十六岁是一首梦遗之歌 弹簧之歌愣头青之歌
粉刺在脸上集结
坦克在骨骼里出动
胳膊腿儿患上了季节瘙痒症
目光不听使唤 夜晚开始失眠
厕所墙上的脏话
男生宿舍里呛人的劣质烟味
一个教师的儿子开始学坏
两个人在周末沦为胆大包天的窃贼
其中一个被挂着纸牌游街示众
另一个被局子里勤快的公安追到黄河对岸并用一根尼龙绳结结实实地押回
人类到了紧要关头 全世界的
娘老子在那一年全部变得怒气冲冲
没头没脑的女孩子们疯话连篇
装腔作势的愣头青用隆起的喉结空洞地吐痰和干咳
她们迈着野兽的步子从运动场上回来
把破旧的桌凳和课堂纪律掀得咯吱咯吱
一本正经的女团支部书记可能早恋
文静的五好战士一夜之间可能
在放学后成为打着唿哨的小流氓和大街上的匪徒
钢铁在那一年自动发芽
加重自行车在坡道上撒把疾驰
父母和在参考消息上练毛笔字的班主任
休想管得住那颗人类盲目的心
被一个野蛮的暴徒用桀骜的绳索绑走
黄毛丫头一大早蜕变成黑发美女
她们的躯干比结实的树干毫不逊色
衣裳已不再合身
安上弹簧的四肢已不听摆布
下流话开始在男生间秘密流行
长满雀斑的丑姑娘从不甘心失败
把风凉话在过道里传播
每天下午在山岗上吹笛子的是
被勒令退学的那个天不怕地不怕的英俊少年
是他被初中物理教师王永刚搞大肚子
不要眉眼的傻姐姐叫他学坏
和在人前把羞耻的洋相出尽
不开化的班长还在大操场健步如飞
贫苦的学习干事开始愤世嫉俗用杂文的眼光打量臭哄哄的人世
——未来的大诗人牙根痒痒模仿
一位现代君王写下第一首七言古歌
2000.9 绥德
要简单些,但要挑剔
1最简单的耳朵
最简单的心思
最简单的生活
最简单的念头和念头用锥尖恳谈
最简单的舌头吐出
最简单的词根和飞得最快的刀片
最简单的床单上醒着成人
最简单的梦
简单点但不抽象
最简单的眼神打量最简单的少女和风景
最简单的情节里最简单的细节是一门手艺
最简单也最挑剔
在这间最简单的牢房里
勤勤恳恳地住了一生的
最简单的奴隶
是自己最简单的主人
2
让喜欢复杂的人整天住在褥子里头痛
他们的脑子捕捉不住瓶子的形式
让瓶子不出门就跟隔壁的玻璃问好
让瓶子和玻璃一辈子砌在形式里
做一对透明的邻居
天一亮见面问好
让瓶子和玻璃做一辈子
面对面的哑巴夫妻
只用纯洁的额头爱着对方
撩拨着对方
彼此站着
不远不近
在各自的心里点灯
用各自的光线罩着对方
让他们隔海相望
一辈子隔海相望
一辈子不说话
一辈子只瞅着对方简简单单的眼神就够了
也让它们用瓶子最简单的耳朵
听玻璃最明了的心思
也让瓶子的头伸长脖子在厨房里张望
让玻璃的邻居掏空耳屎
只留下蚊子简单的嗡嗡声
3
再简单些
再挑剔些
2001.2 西安
像一根针那样醒着生活
1.像一根针那样尖锐地生活像麦芒那样刺痛天空
像一根针那样打磨自己的光阴
像一根针那样挑剔地生活
像麦芒那样以刺痛的方式热爱天空
像一根针那样在最冷的季节
在自己的体内注射冰雪
像一根毒刺那样捅破毒汁四溅的生活
让它痛
让它像哑子尖叫
我们的嘴唇拒绝赞美
也摈斥宽容
我不知道一根针的锻造过程
但可以像一根针那样从针线盒跳出
躺进夜里
拥有自身的寒意
并且比自身尖锐
像一根针那样裹紧寒冷
像一根针那样用鼻尖醒着
生活
2.像一根针
3.从早到晚像一根针
从头到脚让一场雪挤进
逼仄的体内
让全世界的好孩子坏孩子脏孩子干净孩子
躲进一根针细小的屋檐里直跺脚
呵着热气
搓搓手
欣赏镜子里的雪景
让孩子成为孩子
让挤不下的先呆在针眼的大门洞里
跳皮筋
踢毽子
跳老虎
弹玻璃蛋子打碗儿
掼元宝赢纸烟盒吧
4.像一根针那样冷冷地打量着豺狼虎豹
像一根针那样让成群结队的虱子饿瘪肚子吧
让它们在这圆圆的体积上
坐着滑梯
摔痛屁股蛋子吧
5.它有一个寒冷的家乡和
一个冰天雪地的未来
它有一条滑溜的道路
一辈子长在自己身上
谁也爬不上它的滑梯
谁也迈不过那条明亮的
冰雪小径
1998.10 绥德 2002.2
冬日札记
1河水就是河水
冰凌就是冰凌——一种铁青而明亮的漂流
在冬天的静脉里起伏
大地瘦骨嶙峋的队伍走向原野尽头
在肩膀上耸成无用的山峰
傲视着生活 初雪
细微得像一个初中女生颤巍巍的嗓音
大雪滔滔 在晦暗的天宇
字正腔圆
一个人被生活击倒在地 那又怎样
一个怀抱巨石的小贩蹲在盛夏的街角
仍能踩住一粒浮尘向云朵起飞
毁弃的大火烧尽人的骨骼
世界的钢在冰层下酝酿出含霜的玫瑰(啊冰玫瑰)
冰就是冰
玫瑰就是玫瑰
比诅咒更昂贵的是天光云影
是川道下游浓荫覆盖的果园
疼痛的盐在伤口裂变成彩虹青春的光芒从外向内
此刻正好相反
带冰凌的阳光来自地层内部
只有保持住一份锥子似的犀利
才能与冬天匹配
最昂贵和纯粹的不是钻石
是大地粗枝大叶的女儿们簇拥在
结晶的粗盐周围
2
智者正是一个瘸子
四肢健全的美男子也可能病入膏肓
就连最莽撞的混蛋也已白发苍苍
在七十大寿上对自己一生的过失还未醒悟
那逃走的背影一路仓惶
与世俗和睦相处
该唾弃的唾弃 该砍掉的毫不痛惜地砍掉
与未亡人结伴而行
在平庸中珍藏麦芒和锋利
在貌似喑哑的刀剑上淬出风和日丽
你放弃的世界正在坚持
你坚持的世界正痛痛快快地放弃
3
这清冽的冬天就是获得
季节的轮廓在暮晚的飞雪中如此凝重
这鼻尖上凉丝丝的雪片就是你想要的厚赠
——第二片落在你的睫毛上踮着脚尖
这雪中零零落落的人群正是人世的场景
雪使大地庄重的额头发青
2006.元
山 里
我叹息着走过荒芜的田园和废弃的土地
——《联想与组合》(1988)
1
勤劳才是纯朴每天的节日
凌晨即起的老农出于习惯在村口拾粪
已无粪可拾
筐子和粪铲只是旧世界吊在
臂弯一件多余的道具
牲口 早已被贩卖给屠宰场
在餐桌上演绎成一道生猛的口味
一个肾虚的种族
尤其需要牲口坚挺的下水
2
山乡美丽的女儿心急火燎地赶回城市
山静得让她发慌
村子破旧得像一块冬天的棉被
她宁愿做一个染成黄毛的理发师也不情愿
再做一个庄户人的贤妻良母
是拥挤的城市令她发疯
是高楼让她看见自家窑院的寒碜和丑陋
她宁愿失去好人家女儿珍贵的名誉
也不愿让人认出
她乡里人的口音
唇齿间草痕留下的儿时的印记
泥土,令她羞耻
3
除了空落,除了几棵
落光叶子的老树
山里,已没有青春
在硷畔和场院嬉闹的身影
山里,已没有一根黑油油的辫子
凉丝丝地摔痛在后生们的心头
除了蜘蛛网尘封的碾道和石磨上荒芜掉的日月
除了蹴在残缺的门墩上打瞌睡的老人
庄稼地里无精打采的女人和扔在村里的孩子
除了几个舕着口水的傻子和呆子
连不甘寂寞的残废也收拾行装给
自己重新命名为乞丐
正踅踅摸摸地走向村口
山村,一片死寂
4
连经历了创伤的人
连辱没了祖宗身子不干净的妓女
也不情愿再回到那里
叫浮肿的耳根子再听听山里
贫穷而干净的风声
叫膝盖跪在老坟前嚎一嚎自己的屈辱
出门,就是村庄惟一的主题
是贫穷,也不是贫穷的鞭子抡在半空
把他们像牲口一样吆赶出
庄稼人世代命根子一样
紧紧搂在怀里的土地
2006.11
一个干哑的笑声从楼底下传上来——听觉练习之一
一个人干哑的笑声从楼底下传上来我从未听过他大笑、狂笑、纵情地笑
开怀放声地笑
从胸腔里爆发出来地笑
这是一种训练有素的笑
但也不是扭扭捏捏、皮笑肉不笑
假惺惺的笑
嬉皮笑脸的笑
嘻嘻哈哈的笑
这是一种高高兴兴的笑、兢兢业业的笑
但不是发自内心的笑
这是一种干哑干哑、喉管锈了的声音
——这是一种短斤少两的笑
这是在铁锈上刮了一下的笑
这是铁锈在笑
这是生了铁锈的喉管在荷荷荷直笑
这是一管挤完的牙膏捲到脖子上的笑
2007.8
是河流给了北方结实的形象
是河流,把北方的肤色仍然留在了北方泥孩子,最初从水中站起
在洪水中睁大双眼一脸傻笑
那从洪水中初醒的眼神让两岸的石崖轻轻一晃
像船上站不稳的人们和打着喷嚏的牲灵
小小的男子汉们从最初的冷中剥光了自己
亮出了自己河流似的肤色
童年的太阳从胯下微微翘起
先人的渴盼还藏在稚嫩的包皮里不动声色
童年,你手握木枪
在火光冲天的铁匠铺冲锋陷阵
是火光闪了你一跤
你被铁砧上飞溅的铁屑灼疼
童年,你从叮叮咣咣的铁匠铺呼啸而过
再从仓窑拎出了旧世界生锈的刀械发给喽罗
暑天,精光的身子在浆洗的女人们身边穿梭
羞耻的钥匙,在门栓上紧锁
我的北方是门栓响的北方
——这就是它的音声
——啊浆洗,浆洗
饥馑的年代女人们也不依不饶地
在裸露的河槽上蹶起滚圆的屁股
那下流的是小后生
那恶毒的也是小后生
——啊浆洗,浆洗
是浆洗使粗布的北方持重
是左青龙右白虎古老的图腾盘踞在敞开的院落
是粗粮细作使北方茁壮的儿女们
脸颊像高粱红扑扑的
四肢像风中的玉米伸开枝叶
是粗粮使北方初恋般青翠欲滴
是洪水,激励着你的勇敢
是懵懂在背后猛击一掌
是捞河柴的人们头顶的石崖在脚下
激励你跳入世界的洪流
你是从洪流中发现了自己浑浊的身世没有倒影
河流,这北方的哨子
吹响了自己泥浆似的肤色
是河流吹响了北方沉闷歌谣最初湿淋淋的音符
是河流给了松松垮垮的两岸结实的形象
是石崖使一个人的童年棱角分明
是河流让你认识了北方把铁匠铺嵌进天空
在回望时让烧红的铁水迸溅
是在心里流了几十年的河水
让北方儿女碧绿的胸口依旧纯真
2007.10
哪怕一座山梁早已沤烂在心里
大诗人,大诗人曾经有个犟板筋
大诗人,大诗人
犟板筋是个光葫芦
只有用煤油灯烧炼的苦杏仁
才能治好你头上的疮
只有炕楞上的小煤油灯
才能舔干你的脓
大诗人,大诗人
谁不晓得你的小名叫什么
他听到山梁上的一只獾
叫着他的小名
——说出我吧
我已在山梁上卧得太久、爬行太久
潜伏得太久
用你大诗人的尖刻,你的挑剔
你的吹毛求疵说出我吧
一张底片在你内心的暗房已封存得太久
找一家照相馆,洗出我的沧桑
在便池边晾干一个光葫芦小孩的泪痕吧
只有用煤油灯烧黑一根针
才能挑开你的脓和血
大诗人,大诗人
光葫芦是个犟板筋
2007.10
那些豺狼就是穿得再光堂也没有用
他们就是穿得再干净也没有用他们就是用一场冰雪
擦澡也没有用
就是把豺狼皮、狐狸皮、虎豹皮裹在身上
也没有用
他们就是把腮帮子刮得再干净也没有用
把脂粉涂得再厚也没有用
这些豺狼们
就是在台上喊破嗓子也没有用
把高音喇叭装进肺活量也没有用
肾功能比牲口还强把三八枪
“缴获一个,俘虏一个”也没有用
他们就是打扮得再花枝招展也没有用
在耳朵上扎着蝴蝶结也没有用
在白衬衣领子上烫上金也没有用
把口红涂在他们屁眼上也没有用
他们就是把善良的人、正直的人、纯洁的人
用丰田霸道当成螳螂压扁也没有用
2008.4
从沙尘暴干涩的眼眶溢出桃花赤裸的脸色
十三棵桃树在斜坡上夺眶而出一个瘸子倒着走数数,为十三个攥住笑容
军训的女生点名。二月的蹄子
迎面擂着一面绷紧的小鼓。从早春
干涩的眼眶溢出十三只明眸这波光潋滟的眼神
——这天堂并非人间
这人间也并非天堂
天堂在人间只是瞬间微微一晃。
这天堂在世界赤裸的面颊上轻轻打闪
皮肤最紧张敏感的是垂柳。最赤条条
一丝不挂不知羞耻的也是垂柳。季节的心灌进
世界的五脏六肺
最心急的是桃树。其次才轮到
交通岗干瞪眼的绿灯在初春的脑门亮了
在风尘的城市。罩子的城市。昏暗的城市。
最潇洒的是长发披肩的垂柳。是当街
临风跳脱衣舞的垂柳
最激动的胸前是桃花以弱对强的颤抖
最垂头丧气的是倒掉金钟在花盆里足不出户
最落伍的是KTV门口孤零零的招牌使尽浑身解数
为金钱晃荡的梦游症招魂,但无济于事
季节耸起的心从内向外
逼得十三棵桃花用通红的脸颊走投无路
季节的瘙痒症胳肢着垂柳扬起绿发当街狂舞
只有瞬间不能重复的美才能在行人脚底打滑
一个趔趄。只有交通岗的红灯
卡在沙尘暴的嗓子眼,为桃红
赤裸的脸色不由自主地“铿铿”干咳
2009.3
下午收工时我在车窗外看到的那两个民工速写
下午五点钟。我们——两个收工的男人同时瞥见车窗外的两个正在休息的民工。
一个戴桔黄色的安全帽,
一个不戴安全帽。
并排坐在路边。他们不说话,
他们只是在那歇息。
他们默然地看着对面远处的与他们八竿子打不着的楼群,也可能什么也不看。
他们只是双手拄着铁锨在那里歇着。
他们的身上、红脸膛上沾着黄土。
不知为何,我心里涌过一阵莫名的感动。
我想画下他们,画下这两个在
春天的日头渐渐西斜的下午歇息的劳动者。
画他们拄着铁锨摞在一起的手,画他们
沾满黄土的脸。
他们比我年轻,比生活老。
我也想起那些在街上打着花伞的女人。
那些在办公室悠闲喝茶的人。
那些用白净的指尖抚弄电脑键盘的人。
那些大清早就在在冗长的会议室扯淡的人。
无所事事的人。那些油头粉面的白领。
那些牛逼哄哄的成功人士。
吹牛皮说大话不脸红的人。
穷尽一生的努力把自己蛀成空壳的人。
那些自以为是的人……
是他们的本色擦亮“劳动者”这个动词。
是平凡的美令另一个收工者为之震栗。
在上帝缺席的国度,是劳动和平凡让你领会存在朴实的光辉。
而上帝之光,正是他们紫红色的脸膛上沾着黄土。
2011.3.29 写于手机上
雪景(散文诗)
大雪并不慷慨,而是乐于回赠打滑的高速公路在三死一伤后紧急关闭。
——去年,我们目睹一辆车载着彻夜狂欢的七个
怒放的青年,在凌晨的桥头冲出防护栏跳远到河对岸。
机场的候机大厅,收拢了500名乘客
羽翼凌空的翅膀。
只有纵贯南北的铁路还在运送着旅客,
只不过一闪而过的风景由昏昏欲睡单调的土黄变为简洁的纯白。
——列车长成为世界冰冷时刻的君王。他的湖蓝制服喜气洋洋。此刻,他的大盖帽要多神气有多神气。
在泥污的街道和缓坡撒上大盐。
背雪的车在路上蜗行。
一个意志坚定的瘸子热衷于步行和把雪景尽收眼底。
观看,正是一场旷日持久、胜负未决的战争。
观看,是观看者的道德。
观看,是一种距离美学。
大雪并不慷慨,而是乐于回赠。
一年狂奔不已的时钟,一个白色的停顿。
如同傍晚时分,一辆走神的白色轿车一头撞上路牙和树丛。
当年轻力壮的交通警赶来,她谎称
“我怀孕了。头晕。”
在我们的二楼茶艺室,女人们表情温婉。那惯于说谎和搞小动作的男子歪着脖子,在藤沙发软垫上的沉醉中将自己丢弃,没有一双细腻的手,为失去自己的瘦弱躯体搭上一块毛毯或呢子大衣,只有仁慈的电器吹送着暖风。在某些时候,物比人多一点人性——你信不信?最醒目的,是那双白袜子没有脚汗。
在全世界的牛皮大王中,没有一个是强者。
吹牛,是吹牛者的热力运动。它可能是无害的,只需你对它当心。吹牛,是对假象的迷恋和执着,有人在那里如鱼得水。你见过女牛皮大王吗?你们叫嚷着深入生活,我深入人性。
吹牛,吸毒者,是一回事。语言的造假工程。
一个人在自己的舌尖上摔了一跤。吹牛者的生活是赊来的生活。赊,是一种生活方式。归根结底,是脸皮问题。
是否可以写一本小册子《吹牛学术史话》?从一个科学泰斗、导弹之父1958年“放卫星”的年代为亩产上万斤助阵写起,那个科学大师从我们陌生和敬畏的领域为时代圆谎。
一个从京城归来的女士与未婚男青年热烈谈论着名牌服饰与网上购物。
只有从延安来的老画家要钱不要命,让苗苗引着,搓着手,在城墙东南角的雪地里写生。
一个经验丰富的智者眼前浮动着暗冰。是摔跤校正了头颅。思想趋于凝炼。一首诗就是一次远征的急行军。
在火光冲天的铁匠铺,一把铁锤在铁砧上,敲击着人类溃退的良知。
啊去年,在堆子梁十一个被煤烟闷死的小学四年级女生。
一个死而复生的人踟躇在铁道上为她们痛心疾首。而她们的亲人,在北方干裸的天空下和皲裂的漠风中,号啕出肝脏和心肺。一个老婆婆涕泗横流地哭喊“我要我的小孙女……”“你们还我的命蛋蛋……”。人民,匍匐在惨烈大地上的嚎哭已世世代代,而那嘴里叼着杀猪刀、镶金牙的屠户正是他们的儿子。
替罪羊是校长、副校长和妊娠期的班主任。
在精神强盛的年代,挺身而出的正是强者;
在精神衰弱的年代,替罪羊往往是那些无处呼告的弱者——冤屈,摧毁了那些卑微而诚实的灵魂。诚如诗人所言:“优秀的人们信心尽失,而坏蛋们则充满了炽烈的狂热……”
世界的公正,还没有在沉霾的天空醒来。
被掘开的是一座座大地上的宝藏。人类之爱,还在地层中昏睡。
这是名副其实的冬天。这是名副其实的咳嗽和感冒。
从雪地上深一脚浅一脚格吱走来名副其实的男人和女人。
昔年,一个走出丈夫内心的少妇,从温润南方走进北方的冰天雪地。
她的军大衣裹着一股冷气在门缝透出灯光的门外直跺脚。你在她冻得铁青的脸颊上认识了紫色。她曾是一个通讯女兵,爱嗑葵花籽,爱吃晾干的山楂果。
当大雪封山,在大峡谷的旅次,她第一个想到的是她试图冲出的樊篱。
——那时她还没有成为呵着热气的广告公司女老板。更没有销声匿迹。
——那时她刚考过电影学院,以远行的方式等着未来的名次。
在小寨东路。历史博物馆斜对过儿。翠华路什字。当一个人在岁末大雪中一个趔趄,跌倒在统计学院宾馆大厅,光滑的地板上还留着泥污,惟一的守候者恰恰是那个一米五几、风风火火的小个子通讯女兵。二十七岁,生命中还有多少摧肝裂胆的事件来不及发生。
昔年,一个光风霁月的女子说:“雨天品茗,雪地饮酒”。
话音未落,灵魂如优美的辞藻已分崩离析。
如今,一场再大的雪也不可拯救她的俗不可耐。
如今,雪已成为她对自己的终生隔膜。雪,可能是借来的雪。那双人间罕见的秀丽的手触摸到的是塑料的雪。林妹妹义无反顾地反串了仕途经济的宝姐姐。一个冰雪般聪慧的女人奋不顾身消融在污泥浊水中,轻贱地在楼下滥笑着将生命的积雪一笔勾销。
一把办公室中宽大的高档真皮座椅,足以让她的后半生优雅地旋转,消磨高窗外落日熔金。她崇拜的救世主,依然是那把所向披靡、经久不衰的权力的剃头刀——是它,连咳嗽也要整齐划一,性,在它那里,只是一个不足为凭的伪证。是他们,将索贿和占有误解为峰巅,但它和他们仍然是强大的。
一束素馨。一个真实的玉人,在现代生活中用最传统的方式将自己贱卖。一个无可挑剔的白领,比我们更谙熟和精通黑市交易的规则,她的智商是卖的智商。一个钟表匠和药剂师清冽的女儿——她的肺叶有草药的味道,她的心,有钟摆的形状。有谁知道,她是头上扎着白头巾黑袄黑裤先人的后代,有谁知道,她也是一匹从北方来的黑骡子神灵的后代。她的耳垂、下巴、眼睛、睫毛、修眉、鼻梁和秀发,她的颈项和肩胛,她的四肢和1.68m的高挑几乎挑不出什么毛病。除了扁平的胸部。除了被一匹受惊的骡子推下石崖跌伤的腰椎。除了没有特征的嗓音外。嗓音才是一个女人最重要的细节。你肯定欠她点什么,就那么一点,但并非无足轻重——你舍不得自己。
你谴责的也就并非生活,你痛惜的也并非变卖自己的积雪——一把刀刃准确无误地指向内心。
哦如今,我惊异于一个美丽的女人发丝上的雪。
更惊异为掩盖雪丝染得五彩缤纷。
而男人的花发象征着炉火纯青——雪涌上他的思想晴空。偶尔是冰山雪岭。
晶莹的地平线,让生命中的一切涌上天际。
那些为生存而苟活的人们,原谅他们透支的卑污吧,但你们已经过分。
人性的卑污,只有诗人知道,他手里拎着把尺子。它并非道德,而是美与真。是赤裸裸的美,敲出存在的真髓。
诗,并非抗议和抨击。但缪斯的竖琴忍无可忍,
只能用粉身碎骨发出最后雪崩般的哀鸣。
祝一个名副其实的坏蛋在夜航中旅程平安,
这并非善念,而是让他等着出席自己的审判前
为自己打领结。
大雪并不慷慨,而是乐于回赠。
让家中不安的亲人拉窗帘时,惦记远人。
让卫星转播电视台失灵。去拣起一本尘封的书籍。
在世界冰封的时刻,让我们温习嘘寒问暖的功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