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旭军
我梦到我们在田里做什么事情,具体是什么,我也记不清了。好像是把一个菜园子里的青菜拔起来抱到我们那块麦田里去。你知道吗,就是大队的那块田,就是田头有一道沟渠的那块田。沟渠常年有水,住在旁边的人家总是将垃圾倾倒在里面,比如大号的健力宝瓶子啊,蛇皮口袋啊之类乱七八糟的东西。总而言之,那条沟渠总是臭气熏天,而且我们总是对那条沟渠抱有莫名的恐惧。“那条沟渠似乎有水蛇,那种邪恶的神秘的水蛇。”你总是这样对我说。是的,那种皮肤青幽幽或是恶心的像牛仔裤一样颜色的细长的水蛇,它们有神秘的小眼睛,它们总是躲藏在某片被腐烂的水草遮盖住的水域中,带有十足的恶意鬼鬼祟祟的伺机而动。我们两个总是担心有条水蛇会像一道阴影一样扑出来咬住我们没有穿鞋的脚后跟。
因为我们穷,咱俩总是没有鞋子穿,光着脚走过夏天和冬天,寒冷倒在其次,光着脚总是让我们感到歇斯底里的羞愧,就像赤条条的走在光天化日的大街上,忍受着咄咄逼人的歧视的目光。或许我们偶尔能够捡到一双鞋帮烂掉鞋底磨得光滑的解放鞋,爸爸有一双那样的鞋子,不过不能给我们,因为那是他的唯一一双鞋子,他得穿着它们上山砍柴。
你记起那道水渠了吧。我们就是要拔掉水渠旁边那一长溜菜园子里的青菜,但那不是我们的菜园子,是住在水渠旁边峻峰家的,记得了吧,峻峰有一个一百多岁的老太太,那时他爸爸的奶奶,她太老了以至于再也走不动了,每天就坐在屋檐的那棵灰色的柿子树子晒太阳,几年后她就在晒太阳时仰着脸死掉了,只是在有成群的黑魆魆的乌鸦围绕着她越飞越矮几乎就要啄食她的肉时佳人才发现她已经在明晃晃的灿烂阳光下永远走了,身子还沐浴在九月依然温暖的阳光中,经历一百多年风吹雨打的灵魂已经踏进了鬼门关经受一年零十三天连绵不断的秋雨。她的头发全白了,就像在秋后的瓦缝见瑟瑟发抖的枯草一样,脸上褶皱纵横,就像罩着一张密不透风的蛛网,双目浑浊无神,她总是喃喃自语。我们每次都会逃也似的很快走过她的身旁,因为母亲说死神和她在一起。或许她就是在和死神聊天,反正别人听不懂,她的家人也听不懂,她完全生活在自己的世界里。
虽然那不是我们的菜园子,但我俩确实把那里的青菜拔起来抱到我们那块田里去。
那时好像要下雨,或者是已经在下雨,而且是好大好大的雨,因为我感觉到我们抱着的青菜沾满了泥浆。在泥水的浸泡下,青菜是那样的沉重,压的我双臂发麻,这样我就回头叫你快点。当我回头时,我发现你全身都湿透了,头发一缕一缕地贴在你的额头上,雨水就顺着那一缕一缕的头发往下滑过你的脸,雨中你的脸很白很漂亮但又很可怜,你好像快要哭了。我估计你承受不了那青菜的重量了,你抱了一大抱青菜,唉,你总是那样,干什么都太贪,想一口吃个胖子,记得那一次我们俩去捡破烂吗?本来捡一蛇皮袋子就可以回来了,可你嫌不够捡了两袋,结果重得我们两个弄不回来,毕竟那时候我才7岁而你才5岁,最后咱俩哭着道半夜才回家。青菜那么重,你又全身湿透了,你是那么瘦小,以至于那抱青菜把你向后压倒,因为为了使出全力,你后仰着身子抱着青菜往前踉踉跄跄地往前走。
我回头时还看到了一个人,不对,好像是咱俩正在拔青菜时就遇见一个人,是一个女人,她说:“如果这青菜时为我拔的,就请便吧。”她好像挑着一担水,或者一担大粪,前后两只木桶颤颤悠悠地压着扁担以至于扁担变成了一张弓,并且不断发出痛苦的唧唧歪歪的呻吟,那声音是那么急促危险,虽然声音实际上很舒缓甚至悠扬,好像扁担随时都会断掉,那样的话,那两桶水,或者大粪,唉,不管它们都是些什么,都会溅母亲一身的。不过扁担最终没有断掉,母亲就挑着那担东西颤悠悠地走了,小步快跑着,就像古代被缠脚的女子跑动那一样,早已死去的奶奶跑起来就是那个样子的。她没有挑到田里去,好像沿着峻峰门前的那条尘埃弥漫坑洼不平的公路一直往前走,那里通向镇里。
我们俩好不容易挨到了那块田里,将怀里的青菜狠狠地摔在田里,好像出了一口恶气,我痛苦地凝视着被压麻了的双臂,上面布满青菜帮子压出的一道道血红的印记,还有泥点子。
然后我们就想田头走去,但好像很困难,因为我们的双脚裹了一层厚厚的泥巴。不是在下大雨嘛,田里汪着一层绿油油的雨水,能够一直漫过我们的赤裸的脚背,我们在泥地里艰难地拖动双腿。你知道吗?田里的雨水就像溪水一样清澈,虽然是一片泥泞,我看到漫过我脚背的雨水清澈的那样可爱,就是我的一双肮脏的脚也显得美丽动人,那雨水干净的甚至可以喝上一口。这让我想起了村子尽头的那一座大坝,你记得吗?就是我们经常去抓螃蟹的那座大坝,那是村子里唯一显得壮观的东西了,远远看上去,就像一个巨大的斗子(就是用来量粮食的斗子,人死了,得用斗子量一斗的麦子洒在坟地里,爷爷死的时候,我们是向别人借的斗子,等我们俩去还给她,那是一个脸上被大火烧出一块丑陋的疤痕的大脸的迷信的中年女人,我们还给她时,她竟然毫不客气的臭骂了我一顿,她发狠骂人时,脸上那块疤格外吓人。她咒骂我们不懂规矩,说没有在斗子上系一块红布辟邪。可见斗子时常是和死人联系在一起的)。等到下大雨的时候,那座像巨大的斗子的大坝里的水就涨满了,因为雨水将四周山上的泥巴石头全部冲到大坝里面去了,满大坝的水就成了一锅泥汤,就有人在这锅里游泳来着,爸爸小时候就在里面游过,不过差点被淹死,水蛇也会在里面游泳。等到雨后很长时间,炎热的天气就将大坝里的水逐渐蒸发掉。天气是那么炎热以至于蒸发的那么快,因为你远远看过去大坝就像一口架在一堆烧的很旺的柴火上的大锅,锅里开水沸腾,蒸汽不断弥漫,像雾一样,那时候村子里就弥漫着一股泥土一样的腥味,有人说是死鱼死螃蟹的味道,因为这么大的雨把鱼和螃蟹都给憋死了。这之后我们就去抓螃蟹,那时坝底还结着一层水幕,刚好漫过我们赤裸裸的脚背,水面在阳光的照耀下泛着温暖明丽的光泽。我们在坝底小心翼翼地移动,不敢高声交谈,那时候你一脸的紧张看上去很搞笑,四只脚小步移动,不断擦破水底稀泥结成的细腻光滑的皮肤,然后就看到几团像烟一样的浑水升上来,不一会儿,我们的脚就裹上一层厚厚的泥巴,就像我们现在在田里走一样。
我们在田里继续艰难的前行,这时,我看到了姐姐,我们事先好像并不知道她会那里,就像不知道母亲会在那块菜田里出现一样。她全身都湿透了,头发结成一缕一缕的,贴在脸上肩膀上,她蹲在那里割猪草,虽然下着大雨,她却一点都不急,行动迟缓的像一只蜗牛,她这种慢吞吞的样子真令人恼火,可是有什么办法呢?她从小脑子就有问题。因为,你知道的,她小时候发高烧没钱找大夫,就把脑子给烧坏了,除了尽干傻事惹人生气外啥也干不了。她蹲在那里慢悠悠的扯茶叶草,就是那种长得很精神叶子繁密油亮散发出一股淡淡茶叶味道的植物,田里好像长满了这种东西,就好像是我们特意种的一样,杂七杂八的野草总是比以汗水泪水甚至血水种出的庄稼长得好,因为我们没钱给庄稼施肥,那里的高粱秆子长得像我们一样枯瘦,高粱叶子像我们枯黄的头发一样营养不良。
愚蠢的姐姐将搁猪草的篓子放得很远,所以她扯完一把猪草咬着牙使劲拧掉猪不吃的根须后又要跑很远将茶叶草送到篓子里面去。她甚至不是跑过去的,而是像一只青蛙一样一蹦一蹦的跳到篓子那里去,然后将手里的猪草很有节奏感的一下一下的扔进篓子里面,脸上挂着神经质般得意的笑容。
“你就不能把篓子放在你身边吗?”那是爸爸的声音。
“好的,爸爸。”姐姐总是要别人教她才知道怎么做,即使是这么简单的事情,不过她总是马上忘记,下次又会犯同样的愚蠢的错误,唉,真是没有办法。
爸爸好像在用刀收割玉米杆子,玉米杆还是青的,玉米棒子还没有成熟,不过我们等不到它们成熟了,因为上一年的麦子和玉米早已吃光了,人和猪都没有粮食了,所以只好在玉米还没成熟时就开始吃它们,等到它们成熟时,也就快吃完了。
爸爸一边在大雨中(他也是全身都湿透了)用刀狠狠的砍玉米秆子(简直就像在和谁生闷气,或者和玉米秆子有深仇大恨)一边嘲姐姐大喊“你就不能把篓子放在身边吗”。他的喊声都被雨水淋的湿漉漉的。他本来没必要那么用力砍玉米秆子的,因为它们长得那么瘦弱。“他会砍到自己的”,我看到那银白的刀口在我眼前令人眼花缭乱的舞动时心惊肉跳的想。
“天啦,父亲!”我听到你惊慌的喊声飞了出来,等我朝父亲那边望过去的时候,只看到他蹲在地上,眉毛拧成一个疙瘩,双手捂着左腿,刀被扔在一边,被水覆盖,刀口依然闪着银白的光,我看到一条血流在清澈的水中出现,它是那么明显,鲜血没有向四处扩散,也没有溶解在水中,而是紧紧地汇成一细股血流向我这边流过来。它们好像长有眼睛,目不斜视,目标明确地像一条毒蛇一样向我游了过来。在阳光下(那时候突然就有了阳光)泛着明丽的光泽,那时候,整个世界就只剩下我和这道血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