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俊明
  1
  隔年的酒啊,隔夜的茶,隔着门板人瞅人。
  “仿佛 我们一夜之间都成了古人。”
  空怀故人之心。
  时如流水的道理你我都懂
  石城,距离新时代的县城咫尺
  在地图上它们没有任何界限
  可这是一个陌生的世界。
  陌生到你要多揉几次眼睛
  一切恍惚如梦 如死前
  最后离别的逝川。
  鸟落窑洞的飞檐。
  一切都成了遗照,成了梦里翻身
  压裂的碎片。
  墙皮在不停剥落,那只手
  总也找不到出处和来由。
  2
  衙吏供奉衙神,西北却少雨大旱。
  县衙遗址还在,娘娘庙还在,窑洞还在,碑刻还在,民国女校也还在。
  还可以继续说出——
  养活了几代人的碾盘、石磨、水瓮还在。
  那残留的几颗谷粒还在
  这是一种眷顾,也是时间的
  疏忽。
  粗心的西北麻雀错过了它们。
  时间将这里空了下来。
  空荡荡的土灰色外衣越来越疲倦
  清除是时间最好的硬毛刷子。
  刚好
  与空荡荡的风
  和同样空荡荡的天空相应
  一滴泪隔着时间的玻璃板
  如今,风在石城山寨前停歇了
  一个时代以及一段历史也在这里停下了
  它们还是湿漉漉的碎片
  守在这里的一家人
  有些不真实,尽管比祖传的故事还生动
  他们
  就像新时代展窗里的古老摆设
  满身灰尘是人们想看到的
  他们已经提前成为泥塑,成为木匠雕刀下的纹理
  借尸还魂不可能
  借东风也不是历史说了算
  3
  一切都放错了位置。
  南来北往客不辨东西。
  一些本省人和异乡人
  偶尔来到这里张望,窥探
  还品头论足鉴定一番
  就如那些穷酸汉站在寡妇门前喝酸吃醋
  你也看过那些在菜市场挑挑拣拣的人
  如今他们站在石城面前了
  这是游客手里的一张门票
  他们一旦上车这里就成了手机里的遗照
  这是诗人找不到历史和生活的一个入口
  他们钻不到地下,他们不喜欢黑暗和潮湿
  他们一贯讽刺的
  是蝉和土拨鼠
  地表之下的事
  他们漠不关心
  4
  秋风未到,雪已经落了下来。
  颠倒的事成了常理。
  那些山地的鞋底虫,来不及躲藏
  它们已经僵硬,百足无用。
  还没来得及学会秦地的方言
  蝉也噤声。
  雪落石城,人犬不闻。
  不闻不问这正是山石的态度。
  此地南破枣树遍野,但是
  它们也许并不代表了甜
  正如那些代表了青龙的石磨碾盘
  也并非象征着苦
  只有时间,任由它们倒挂,坠落,腐烂
  如果它们在枝头,你不小心就成了一个食客。
  这个时代,食客喜欢喝西北风了
  喜吃粗粮,嗜爱野物。
  堕落成了一种甜。
  泥土是甜的,草丛和掩埋的路也是甜的。
  可是这是在人们
  一夜之间离开再也没有回来后发生的
  没有见证人,也没有记录员。
  没有人能够在相框中
  再次转过身来
  5
  当然,你可以坐在这里。
  所有的道路空着,房门空着
  石槽和石臼空着,里面
  盛满了冷。
  马咀嚼草是在夜里。
  夜也空了出来。
  贴在门框上的红纸黑字
  只是新桃旧符的一面易碎的镜子。
  镜子不避吉凶。
  雨来时,山下正是黄河。
  离得不远不近,流水声不闻。
  如果是暮晚
  你坐在石城上,恍惚中
  你就成了相框里怀古的人。
  你会认定这里就是故乡,几代人
  都在这里出生,学会看天气
  学会在雪中辨认下山的路
  学会在沙子里搅拌方言的舌头
  顺便咀嚼下西北姑娘的辫绳
  如果你们相爱
  她的乳汁也是甜的。
  6
  多年后的夏天,我经历北方的雷雨
  来到这里 。
  来到这里是作为一名食客。
  食客难知凶年。
  一个农民作家在附近的窑洞里出生
  他咀嚼过的草根已被石板路取代
  他的私塾还在,所有的屋瓦都已残损
  发黄的纸太脆
  廉价的塑胶时代把一切嚼碎成颗粒
  路在修整,窑洞也在修整
  人心是否也如此?
  鸟的身影暂时被下午抹去
  碑刻上的浮土还未来得及擦拭
  窑洞几晚,土炕犹热
  车站就在身侧,铁轨的肋骨铮铮作响
  “怀古的人要活在当下。”
  烟灰落了一地
  石城的雪已经消失了。
  黄河只在你的耳鼓敲打了片刻
  学会关门时不要开口说话
  学会在陕地的石城
  做一个食客,做一个片刻
  怀古的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