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俊堂
1
月光如水,注入了天河
在高过父亲的老房子面前
把旧瓦比作这茶台第三只羊角
让大风吹得呼啦啦响
我一股劲地攥着羊角
攥住了大风里的星子
为父亲端上一杯武夷岩茶
赶不上岩缝中活力四溅的茶树
一棵一棵的老茶树
像是父亲年幼时佩戴的金项链
丰盈细腻,擦亮了人间流水
父亲,苦水河畔的一个男孩
贴上传宗接代的喜签儿
替家中的好多人做起红楼好梦
身前的花儿,身后的景
屋前的风儿,屋后的鸟
欢快的父亲,像天堂的马匹
奔跑在结冰的苦水河上
仿佛一个家族的风向
切在春天的手掌上
2
天上飘落着雪花
雪里的布吉鸟,一盏微弱的小洋灯
父亲,这挂着小洋灯的茶台
还在为那个年月的饥肠喊话:
吃不上糍粑,堆个雪娃娃
我在有关祖父的诗行里描述:
“在一束月光击昏的窗口下
剩下的人在饥饿线上奔跑……”
这其中就有幸存下来的父亲
听着沿河的风,听见了狼嗥
放弃求学的路,拿着书本远眺
一颗麦粒,仅一颗麦粒诞生了
掉在门槛上击昏了全家老小
四面不通的家,野草疯长
八面寒意的门,风声呼啸
父亲,在一束月光下
多少回了,找不见自己的影子
3
父亲,十二岁的年华亲口口的吻
在那月光照不上一粒麦子的年月
沿着苦水河岸独自出走了
南下了,寻找交换的油盐
北上了,寻找兑换的食粮
十二岁当家就躺倒在远走的路上
三个年头第四个春天还在外晃悠
天河的水注入清泉数不着星星
想尽了门口的大槐树,牵手彩云
父亲,我用一大杯苦丁茶
暗送寒露风霜。我明白了
神秘的地方、苦难的地方、忧伤的地方
又是云朵居住、星子送水的地方
你居住了下来,泪水全无
异乡的路不会留给好出门的人啊!
父亲说走过的路是一片深爱的土地
一次次闯过性命的关口
我特意把三个地方的奇石嵌在茶台上
大榆树抱石,永生不朽——
第一块石头上的枫叶红了
红红火火的日子举高了灯笼
第二块石头上青松排成一行
风华正茂的势头高过山冈
第三块石头上流出三条清水河
河岸上那么多鸟儿来回飞动
父亲,三块石头上诗歌吟唱
唱给远方唱给您的身世时
月亮挂成了谷子湾、糜子川的眉梢
4
无柴是一部家殇,横在风雨前头
无米是一部家殇,铺在雪夜背后
我切住月牙儿的暗光
端给父亲的一杯热茶又变凉了
在这两部厚重而又深刻的集子里
我为父亲补了三节后记
爬在高高山地上点种的父亲
那驼背高出了秀金山
像是一条弯来弯去的山路
锁定了田垄,还留在弯弯的路上
爬在高高山地上收割的父亲
那白发零乱地飘散
像是一朵经年不败的向日葵
摇摆着花香,清泪淌在脚上
爬在高高山地上守望的父亲
那眼神收不住远行的儿女
像是一坡徐徐吹送的清风
布满了远山,接住额头
5
天黑透了一路上的窗灯
在居住人的地方,门环扣上
门背后还有一张不能入睡的脸
世世代代的脸,默念在厚土之上
居住的人啊!炊烟上下
父亲是被烟火熏得最黑的人
摔出脊背上的汗珠,春水涨潮
收留心碎了的月亮,在大榆树下倒下
那些短树枝,燃烧在父亲的茶火盆上
那些旧字画,深入父亲的额际
流落在破过四旧的路上
如长花短草,迎风而立
父亲,扫除压在屋顶上的积雪
把寒冷折合在书本里
垒起了一座黄金的屋子
容纳播田的、种花的、赶集的、打酒的……
用一年的辛苦钱再换上几张字画
仿佛自己的心房挂满了字画
遍野的肤色,字画的肤色
门关户闭,我们这些儿女
在太阳晒干的木头上,数您的白发
欣赏您的那些字画。您指着说:
这是先人的嘴唇,教育后人做事说话
我在茶台旁,在打开的窗户里
顺着风,埋下一只
为您永远祝福的酒杯:
香喷喷的庄稼盛满了酒杯
平展展的字画回应着酒杯
6
在那个和风融融的春天
父亲,在自留地画下暖透了的圆
庄稼汉背负一波一波的麦浪
那些叔叔和弟弟,那些姨姨和妹妹
含着热泪。父亲像是一只解脱的羊
独自奔跑在苦水河岸
是否为河水留下清影?
野花占有春天的嘴唇
糜谷安置秋天的新仓
父亲才开始谈起了一席话
在谈起儿女们成婚的路上
把几麻布口袋种子,挂向墙角
把积上尘土的旧农具,重新擦亮
父亲,额际上亮出了星月
悠长的歌谣从你嘴角扯起来了
太阳依旧是民间高大的老人
指点农耕、腌菜、织物,最后点播心花
7
昨夜的月光,一把割草的老刀子
今天的雨水,一块流落的土坯子
明天的脚步照旧落地了
有一棵大榆树张开手臂
抱紧枝条上的鸟儿
父亲,梦里放飞的这些小鸟儿
一脚踩着月光,一脚踩着雨水
在孩子们的书房里引唱:
山那边的尘世是今生
山这边的净土是食粮
父亲往来于山冈,穿過了
九座庙堂。赶不上今世的光芒
赶种每一年的食粮
把空旷和静寂作为
自己的心房,挂满了字画
仿佛轰隆隆的春雷赶过山冈
仿佛一棵大榆树接住生活中的分量
8
父亲,异乡的路不会留给好出门的人啊!
我是一个从小出远门的孩子
祖国在上。苦水河在上
走过的路。一片深爱的土地
选择同一方向,不会被遗忘
我为父亲在茶台上安置了三块奇石
三块奇石,三座山冈
三个走过初一赶过十五的月亮
闪亮在咱的家门前
高过了一切山山水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