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君峰
题记:谨以此篇小说献给那些为洛川牺牲的革命烈士,献给在洛川历史百年进程中默默献身的无名英雄,献给我光荣而神奇的村子。
“我已经很老了,很多事情已经记不清楚了。早些年的事情得让我好好想想。”爷爷说。
我的家乡洛川县历史悠久,原始社会即有人类活动踪迹,后秦姚苌建初八年(393年)设洛川县。我们洛川这个县是因为洛河穿境而过得名的,这个我上中学时就从老县志上知道了。自己家乡的历史还是得知道一点的。县志上有红军活动的记录,我后来才注意到。到我们村子里去问一下我爷爷吧,他也许知道。
爷爷和奶奶两人住在老村的窑洞里,不肯到我们家在镇子上的楼房里来。他们像两棵固执的老树,土地里有太多他们的根梢,他们离不开老村子。在老院子的浓浓树荫下,爷爷给我讲起了往昔的故事。
一道赤色的云彩从东边日出的山脊一直拖到西边,几乎把天空覆盖严实了。我爷爷说,好多事他是从我老爷那儿听来的,他那时候还小。我想叙述者不止我老爷,也许还有我们村的其他人,这毕竟是村庄几代人的集体记忆。我老爷说:“这种云彩以前从来没有出现过,它是那么的红。”
关于这道云彩我后来还知道了其他的描述。大意是:这是由无数只东边飞来的赤色小鸟组成的,这些鸟合成了这样一个极具象征意义的大鸟。它们的翅膀在天空扑扑作响,它们的啾啾鸣啭响彻村子上空。它是盘旋翱翔的,是低飞高去的。它是被很多人亲眼看见的,那神奇的红色光芒映红了所有见过它的人。
那道红色的云霞真是奇特啊!这云彩从塬上飞过,它的身姿诡异而奇怪,刚从睡梦中醒来的人揉着还没睡醒的眼睛看着它,有人说像龙,有人说是凤凰。他们不知道这预示着什么。我猜测我们洛川县所在地凤栖镇就是因此而得名的。据说这只赤色大鸟最终落在了县城所在的位置,隐去身形不知所终了,而此地日后的繁华更是有了让人说不清楚的神秘莫测。
“那时候还没有我们现在的村子,那时候现在村庄的位置上长满了玉米,绿纱帐一样的玉米发疯般生长,不知疲倦。我们小孩子整天在田野上跑来跑去,仿佛那些玉米就是我们的兄弟。这些玉米包围着我们的村子。”爷爷说。爷爷说这话的时候胡子晃动着,他那个旱烟锅子被他吸得滋滋响。“过去村庄的位置现在全是苹果园,几十年的时间一晃就过去了。这大概就叫沧海桑田吧。”爷爷年轻时候在村里当过会计,说话也是一套一套的。
我知道,老村子没了,新村子建起来了,老村子虽然没了,但原来的那些事却不会消失,人们怎么会忘记历史呢?
“红军,你们说红军?当然来过啊。红军在我们的西厦房住了十三天,我知道。”爷爷得意地说,“红军首长徐海东就住在我们家西厦房里。”
“红色的云彩有啥奇怪的?不是天天有吗?”我是这么想的也就这么问。爷爷说这可不是闹着玩的。他还说:“第二天红军就来到了我们村子。红军来了,可不就红了嘛。”
我们坐在窑洞门前,这时天边的夕阳已经西沉,夕阳染红了半边天。我说是这样的云彩吗?“不是,不是,这怎么能和那个云彩比呢?”我从爷爷的眼睛里,从一双年近九旬老人的眼睛里看到了一片奇特的、神秘的云,云里,有我爷爷的奶奶。
我印象中,我的太奶整天踮着小脚,晃晃悠悠地走路,然后就是坐在大门口的楸树桩子上。夕阳下太奶眼睛一眨不眨盯着村口,她苍老的脸和佝偻的身影被映得红红的。
据说我太奶的寿命是村里最长的,她陪走了我的太爷,陪走了我的好几个老爷。太奶一生不识一个字,如果文字是光明的话,那么,太奶一生就活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她一生没有去过洛川以外的其他地方,可就是这样黑暗的太奶,却诞下了红色的儿子。
不知道是红色的云彩带来了红军,还是红军带来了这奇特的天象,总之,红军来了。
在此之前,段狗子从县城提前回来过。段狗子是老财主段老九的儿子,他是县民团的小头目。这些人骑着自行车从西边马连沟坡路上回来。村中庙门口大榆树上的铜钟被拉响了,全村人几乎都挤在了庙门口。我爷爷当时还是小孩,没见过自行车,他们一群孩子想摸摸人家的自行车,却被一个拿枪的吼了一声,都吓跑了。段狗子扯着嗓子大声喊话,大概意思是:“南边要来一批红毛鬼子,这些红毛鬼子是要吃人的,这些人共产共妻,厉害得很。大家能跑的赶紧跑吧。”大家你一句我一句的:有些说红毛鬼子有啥怕的;有些说红毛鬼子还能有黄龙山的土匪厉害呀;有些说红毛鬼子还拉壮丁吗?不怕,要跑也是躲进老寨子……老寨子在村北边的沟畔上,三面临沟一面有十几丈高的城墙护着,这是村民们祖祖辈辈躲土匪的地方。大家一有紧急情况就想到老寨子,还是有几个人躲起来了。
爷爷说:“我父亲胆子小,他和村上另外两个年轻人就跑了,躲在村子东南的扁担梁上。他们是害怕被抓了壮丁——国民党抓壮丁,段老九派任务,逃进老寨子也不行,村里好多年轻人都被国民党抓了壮丁了。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爷爷说的他父亲就是我老爷。这三个人亲眼看到了红军和东北军的血战。
村里人在看到“红云”后的那天晚上就听见了轰隆隆的雷声,可是院子里没有下雨,天上没有云,星星密密麻麻。窗棂子上的纸被震得呲啦啦响,窑背上的土块震得向下掉,有人恍然大悟说是枪炮声。我太爷、太奶,我老爷、老奶,我的几十年前的一家子人,当然没有我,我父亲估计还没影呢。我们全村人都看见南边的天空几乎被炮火照亮了,天上的星星瑟瑟发抖。跑吧,村里好多人都躲进了老寨子。我们家院墙高,没跑。段老九也没有跑,他们家有枪,他们家院墙比我们家的还高。
第二天,红军就来村里了。第三天,我太爷把红军首长安排在我家的西厦房。太奶带着人给红军烧水、做饭。“为啥要给红军做饭呢?红军逼你们了吗?你们不是跑红军了吗?”我好奇地问爷爷。我当然不相信,爷爷所说的“当年”大概就是1934 到1935年之间的事。我当然怀疑,当时红军大部队正在爬雪山过草地,毛主席他老人家估计还不知道要到哪里去哩。我们这的红军是从哪来的?我们洛川县的这个偏远小村子向南四百里是西安,向北二百里是延安,红军要来也是从北边,怎么是从南边来的?这个问题我爷爷也解释不了。我查百度、翻县志了解到:这是“鲜为人知的红军小长征”,我们村子就在这条曲折的红色的路线边上,徐海东带领的红二十五军在此斗争过,县志明确记载“红军二十五军在我县县北一带活动”。我的天哪,我信了。
“当时很多村子已经有地下党活动,那时候村子就已经变红了。要不然,人们为什么会帮助收留红军呢?”爷爷说。
“那时候,村子中间是涝池,涝池里的水清波荡漾。涝池边是参天大树。里边有一颗老楸树是咱们家的,枝繁叶茂,长得直溜溜的粗,我爷爷脾气暴躁,他指挥着我大伯和几个叔父打树。”爷爷讲。打树就是伐树。
“你不要急,打树要慢慢来。”爷爷的父亲,也就是我太爷说。
“我的伯父年轻气盛,有力气,经验不足。打树的时候我爷爷说了我伯父。但是我伯父仍然完美地把树打倒,解成截。这些木头会用来给我爷爷做棺材。”
“我伯父在灶台烧火,柴有些湿,冒烟,很快屋子里烟气弥漫,我爷爷很生气,他跳下炕骂伯父,还不解恨,找了根棍子打了伯父一下。伯父正在灶口吹火没注意,人一下子就晕过去了。事情麻烦了,伯父肺炸了,不几天就死了。”
“对于我爷爷来说,我的伯父留在人世间的唯一念想大概就是他打下来的那棵楸树。他对于这个儿子终生有愧啊。”
红军把几根楸树桩子当柴烧了,我太爷在院子里号啕大哭。
“红军首长徐海东看见我爷爷如此痛哭,了解到这棵楸树的非常悲惨的往事后,就亲自给我爷爷敬礼,赔礼道歉,还亲自把七块银元赔给了我们家。”爷爷抹着眼睛里的一点泪水说,“七块银元在当时是相当大的一笔巨款了,它安慰了一位失手犯下大错的老人心中的内疚。”
这是一种说法,这件事终于平息了。
“而做过棺材,烧过火以后还剩下的几段木桩子就堆放在大门外,再也没有人愿意挪动它们了。后来啊,后来,人们生活水平好了,谁家还愿意自己请木匠做寿木,都去店里买,还都要用柏木料子,这楸木桩子就变成人们的凳子了。”爷爷说。他给烟锅续上烟丝,我急忙给他点火。烟锅里的烟丝被爷爷吸得通红,一口浓烟吐了出来,顿时烟雾缭绕,我被呛得直咳。
我从来不吸烟,也不会吸,受不了这烟气。鼻涕和眼泪模糊了我的视线,蒙眬中,我仿佛又看见我的太奶踮着小脚,晃晃悠悠地走过来,然后坐在大门口的楸树桩子上。夕阳下,太奶眼睛一眨不眨盯着村口,她苍老的脸和佝偻的身影被映得红红的。
藏在村子东南扁担梁上的我老爷他们三个人看见了一场激烈的大战。县保安团埋伏在驴蹄子洼的半山坳,繁星满天,枪炮声先在南边远一点的地方,慢慢向村南边的驴蹄子洼逼近,接着驴蹄子洼枪声大作。离得不远的扁担梁上的他们三人基本把这个事看清楚了。红军一边跑,东北军一边追,在村南驴蹄子沟红军被包围了。炸弹一个劲儿地爆炸,枪声鞭炮一样噼噼啪啪。人的断胳膊断腿在亮光中飞上了天。形势对于红军极为不利。可是,一会工夫红军好多人就蹿上了他们藏身的扁担梁。扁担梁大石头多,便于隐藏,东北军的枪炮失去了目标。在石头上乱蹦的子弹差点没把躲在那里的我老爷吓死。
这段叙述是我老爷讲给我爷爷的,他给很多人都神吹过。我对此有所怀疑,黑灯瞎火,繁星满天,炮火连天,你几个人能看见个啥?难道根据枪炮的声音就能判断出红军、东北军和县民团吗?但爷爷坚信:“你不信到村子南边驴蹄子洼和扁担梁上看看去,子弹孔现在还很多。”爷爷还说:“红军谁不认识,和电视剧里一模一样的。”我大概知道了,无论是爷爷还是老爷,他们对所经历过的事,总是喜欢添油加醋,总是把自己的想象和喜好加进去。我对村庄历史的追逐何尝不是加进自己的诸多联想呢?但是大致情况基本一致。“那天晚上的战斗,很多红军战士牺牲了,红军的一个首长牺牲了,遗体堆了一长排,悲伤覆盖了这些红军战士。不是徐海东,徐海东在我家的西厢房待了一整天,一句话也不说,一口饭也不吃,眼睛红红的。我们一家子也很难过。徐海东找到了我太爷,要买我太爷的棺材。一口棺材给了三十个大洋。我太爷不要钱,可是人家不行,硬给了。新中国成立后就因为红军首长用了我太爷的棺材,我们家才没有遭受太大的罪名。”
“这些红军是秘密埋葬的,只知道在村子南边的战场附近,具体位置谁也说不清。当时不敢起坟头,你想,国民党随时有可能报复。”
这些牺牲的无名无姓不能留下坟头的人是真正的无名英雄,等到大地的颜色真正变红,他们生命的意义才得以彰显。
我太奶是地主的独生女儿,而我太爷则是从蒲城跑到洛川的一个揽工汉子。这种上门女婿的活本地人一般不干,于是我太奶就便宜了我太爷。家里土地虽不少,可是家丁极不兴旺,我家占全村多半的土地,后来多数被我太奶的父亲卖给了段老九。我太奶吃透了人丁不兴的苦头,她在和我太爷爷结婚后用了十几年时间生了一大堆孩子。那时候,医疗条件差,夭折几个很正常,长大成人的有八个儿子、三个女儿。
“我奶奶,坐在窑洞里的大炕头上,盘着腿,她的左手握着一把大剪刀,右手擎着大红油光纸,她剪出一朵又一朵精美的剪纸,那剪纸能吸引来蝴蝶哩!”我爷爷这样描述我太奶,“我奶奶剪的一幅最美的花解放后被县博物馆收藏了,那是一幅整张纸剪的花——无数只形态各异的鸟围着一只大鸟飞翔盘旋,无数朵花仿佛散发着奇异的香味,而这些花呀、鸟呀都是红色的。”我确乎在什么地方见过这幅剪纸,不知道用了什么办法,它看上去仍然红得鲜艳、红得耀眼、红得让人无法忘记,远远看去剪纸上仿佛一抹旋转的红云,只有近前才能看清是无数只姿态各异的鸟。
在我们村,红军建立了我们县第一个“红色苏维埃政权”,成立了第一个儿童团,我爷爷是儿童团员。在村西的马连沟和村南驴蹄子洼的树丛中,我爷爷和一群孩子放哨,他们拿着红缨枪,红缨枪的缨子是那么的红。
我爷爷说:“我们藏在树丛里一边玩一边注意着县城方向的路,县民团的人和东北军一出现,我们就去报告情况。”
红色的革命开始了。“打土豪,分田地”的各色标语贴得到处都是,庙门口的榆树旁,站满了人。每个村子都有很多穷人,我们村也一样,这些人举着拳头跟着台子上的一个年轻人喊口号。我村的财主段老九的大门被叫开,没收了枪支,一大摞毛边纸地契在烈火中熊熊燃烧。这个拥有全村绝大多数土地的大财主的土地被分给了全村人。这火光映红了每个在场的人。红色的烈火和血液在每个人的血管里燃烧和流淌。段老九的眼神灰白而黯淡。这个理所当然的富贵人再也不理所当然了。他代表的是历史的“灰”,众所周知,他这种“灰”不久就凉凉了。段老九的土地、粮食被分给了所有人。此后,段老九就溜出村子,去了他儿子段狗子的洛川县城。灰色在一瞬间就成为了历史。要知道这是1934年到1935年之间的事情,这件事情的划时代意义就特别明显了。
而我家因为没啥实质性的财富,因为太爷态度开明照顾红军,院子才得以保留下来。
还有一种说法,红军是这样把我们村征服了的——红军进村后,基本是个空村。我家和段老九家院墙高,门关着,除了一些孤寡老人没跑,大部分人跑进老寨子了。躲起来的人们偷偷地看着这些陌生人。院墙上的、门背后的、寨子城墙上的无数双眼睛看到了一个奇怪的事,红军战士也把胳膊袖子挽得老高,他们在水井上撅着屁股打水,井辘轳转得飞快,他们给没关门的所有人家挑水,看样子水缸很快就挑满了。这些人又开始拿扫帚打扫庭院,那时候不是水泥地板,院子里尘土飞得老高。大家感到奇怪,是不是把这当自己家了?还是准备打扫干净才开始杀鸡宰羊呀?
爷爷说:“我趴在院墙上偷偷看,我看到那些人给村里人挑水,扫院,我还看见他们给村里人劈柴。劈了很多,整齐地摞起来。大家都不知道这些人要干啥。”
爷爷说:“第二天,人们发现这些人蜷在庙门口的场地上或院子外边。他们支锅做饭,饭里却是简单的野菜和少得可怜的面糊糊。他们竟然没有动村里人的一针一线。村里的鸡们、狗们、猪们都安详地在这些人中散步。”
这能是吃人的红毛鬼子吗?没有一个头发是红的,只是背上刀把子上的红布红得耀眼,后来才知道这些人是红军。
红军把我家堆在大门口的楸树桩子当柴劈了。大家都知道这树桩子有一部分太爷用来做棺材了,另外几根他谁也不让动。我太爷很快知道了,他不顾大家的劝阻,打开大门,号啕大哭着出去了。这事的结果前边已经讲过了。这事的另一个结果就是村里人都出来了,不躲了,羊没少一个,鸡没少一只,躲啥?闹误会劈了的楸树,人都赔钱道歉,这些人讲理,躲啥?人们都出来了。我老爷他们三个是在五天后才摸回村子的,在村口被站岗的红军挡住了。
我爷爷绘声绘色地给我描述当时的情形:“你三个干啥的?我们是这村的。那怎么不在村里待着乱跑?我们到澄县去给人挖煤才回来。”后来被红军押回来问明情况全部放了。我老爷他们又冷又饿,是全村最后跑回来的三个人。
“晚上,红军在庙门口的台子上给乡亲们表演节目,还有许多女红军哩。她们唱的歌是那么的好听,她们跳的舞是那么的好看。还有个红军战士会唱秦腔。开始只有我们一群孩子看节目,大人们躲着不愿意去,最后村里人几乎都来了,黑压压一片,掌声一阵比一阵大。”
“人们把粮食、好吃的主动给红军送去,红军还给付钱。没人要红军的钱,大家说,你们给我们干活了,这点东西能要钱?”
“村里很多人要去当红军,我二叔也闹着要去当红军。我爷爷不让我二叔去,说是怕县城里的东北军报复,我二叔最后还是跟着红军跑了。”
红军在我们村子及周围的村子闹出这么大动静,县城里的段狗子他们不会坐着不管的,一场更为惨烈的大战在继续酝酿着。
“县城里的东北军据说两个旅还多,怎么可能让红军在眼皮子底下如此这般呢?又一场大战在正午时分打响。天上的太阳火辣辣地照射着大地,没有一丝风。这次红军占据着马连沟和驴蹄子洼的有利地形,而东北军则是大摇大摆直接进攻,东北军人多,武器先进,先是大炮轰,红军阵地被轰得稀巴烂。看到的人都说,完了完了,石头做的人也完蛋了。东北军大摇大摆一压而上,可是谁知道炮弹轰过的地方又探出很多杆枪,一阵噼噼啪啪地猛射,手榴弹一阵乱扔,东北军死伤一大片,一下子全退后去了。”我爷爷解释,“红军身经百战,打仗都成精了,大炮轰炸之前,先撤出来,炮击停止了又溜进阵地。东北军哪里知道啊,吃了个大亏就学乖了。”
我爷爷接着讲:“东北军猫着腰慢慢匍匐前进,渐渐地就前来了。等东北军快到阵地前,红军才一跃而起,挥舞着大刀杀出去。喊杀声响彻大地,到处是血,那个惨啊。那块阵地至今泛着红光寸草不生。”
“红军毕竟人少,东北军漫山遍野,不停地进攻。危急时刻,一支四五十人的骑兵出现在我们家大门口,徐海东给这些人敬酒,每人一碗酒,并没有摔碗,只是他们的马躁动不安,蹄子乱刨,打着响鼻。以前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多马。红军战士年龄都不大,斜背着一支长枪,腰带上还别着一支短枪,四颗手榴弹垂在屁股后面,背上插着一把大刀,大刀上的红布在风中呼啦啦飘动,显得更红了。他们喊着‘二十年后又是一条好汉’,然后绝尘向北边而去。”
“这些骑兵从北边绕远路,很快袭击了东北军的物资队。没有弹药补给的东北军很快就撤走了。红军跟在屁股后面一边追一边打,捡了不少好东西。”
“东北军半路上又多次遭到红军骑兵的伏击,丢盔弃甲跑回了县城。自此再也不主动出县城了。”
爷爷眉飞色舞,给我讲述着一场大战。打仗的时候,爷爷并没有看见。他们一群小孩被我的小脚太奶关在寨子里的一个小房子里。太奶奶说:“谁都不许出去。”太奶奶提根棍子守在门口。我爷爷给我讲的多半是他从别人口里听到的。
我不了解开国大将徐海东,专门看了六集关于徐海东的纪录片。徐海东既是红军猛将也是抗日名将,他为共和国的建立立下了汗马功劳。徐海东的红二十五军小长征是最先到达陕北并和陕北红军接触的。
有必要解释一下:我爷爷是个年近九旬的老人,他胡子花白,头发稀疏,喜欢刮个光头,眼睛有些问题但是耳朵灵敏,我嘀咕他的坏话他一准能听见。我爷爷经历了我们村子近百年的历史变迁,他的经历再具体不过地反映了村庄的历史。新中国成立、“文化大革命”、改革开放,一幕一幕艰辛倍至。新中国成立后土地才真正分给了农民,村里的庙宇戏台是在“文革”时期全部被拆除捣毁的,拆下来的砖头瓦片用来盖小学校的小教室。田野上的麦子、玉米变成了苹果树,一树一树的苹果红啊!人的生活慢慢富裕起来了。我的村子前后变迁,庙宇拆掉了,老村还田了,现在又把人集中到镇子上,村里的房子只有爷爷奶奶回去住,看样子拆迁也是迟早的事了。我父亲母亲在镇子上开了家超市,生意忙,很少回村。我在学校教书,回村的机会更少。我看我是有必要把这一切记录一下,不能让后来的人忘记村庄的历史。
村庄是有颜色的,整个抗日战争乃至解放战争期间,我的家乡一带被称为“白区”,意思是国民党统治区,县城里驻扎着国军还有东北军民团等等。这里是国共两党的分界区,这时候我的村子是白色的。距离村子不远的永乡界子河,向北,就是著名的红区,那里的村子是红色的。在今天看来,其实这种“白”和“红”在红军进村的那一瞬间已经起了变化。此后的很多年,虽然还是名义上的“白区”,实际上人们的心已经慢慢地“红”了。
在此之前村子又是什么颜色呢?应该是朦朦胧胧的“灰色”。我想灰色应该具体为:村里人一辈子种着土地却没有土地;太爷爷失手用棍子打死自己的大儿子;太奶奶那种小到三寸的小脚,那种一生都不到桌子前吃饭的奴性;还有段老九最后的眼神;还有那些经常光顾的土匪;那些被拉走的“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的壮丁……
有黑暗就有追求光明的勇敢的心!这些勇敢的心从不惧怕流血,他们为了追求光明和幸福流了那么多的血!然而,没有人知道他们的名字,可是,我们能忘记他们吗?
红军在十三天后撤走了,段老九的儿子段狗子以及大批的军队再次回到村子。不知道为什么,段老九没回来。村子的气氛和以往一样安详,可是无疑又有了一些奇怪。那些烧掉的地契被重新复制,他要恢复他往日镜子一样耀眼的荣耀。一些人家遭到报复,我太爷爷因为和红军“走”得近,被当众宣布有罪,并绞死在挂钟的老榆树上,他僵硬的尸体在风中摆来摆去。和我太爷爷一起摆来摆去的还有民兵队长段天顺、民兵战士王英武,本来还要绞死妇女主任,因为她是段老九的本家,又是女流之辈,就放过了。
怪事发生了,这三具尸体在一个晚上一起神秘失踪了。
还有更怪的事。虽然红军走了,可是住在段家大院的段狗子及一帮民团几乎睡不了一天安稳觉,三天两头就会莫名其妙地少一两个人。段狗子很生气,他怀疑是村里几户姓李的人家在捣鬼,一怒之下把村里姓李的几家人全抓起来。可是照样莫名其妙地少人。咋办呀?会不会是闹鬼啊?他越想越害怕,没几天就跑回了县城。
这件怪事无人知晓细节,我太爷的尸骨去向也成了一个谜。我猜想应该是共产党游击队干的活,又想我六老爷是游击队,他不可能不知道。还有可能的就是吃瓜群众神不知鬼不觉干的活。
一两年以后,也就是1936年12月,西安事变。张学良和周恩来多次在洛川会晤,西安事变和平解决。
1937年8月,洛川会议在我们村子西边不到十公里的村子召开。红军被改编为中国国民革命军第八路军。红军没了,但是我们这个名义上的白区村子实际上已经红了。前边我讲过:我的小脚太奶用了十几年的时间一口气生了十几个孩子,长成人的有八男三女。换一句话说,我太奶一口气给我生了八个老爷。三个女孩长大嫁人,生儿育女去了,我爷爷谈起他的这三个姑姑,直咋舌:“她们的脚大得很,个个都是家里的母老虎,我的三个姑父都像猫一样服服帖帖的。”我懂这个意思,即她们是家里的掌柜。我在心里赞叹,这又是一种别致的红啊!我老爷和另外一个兄弟年龄小,当时还没有资格折腾,多亏有他们后来承担起了赡养我太奶的义务。
我的这些老爷爷们的事情有必要和读者交代一下:老大死于我太爷的一记闷棍,这个大家都清楚。
老二跟着红军队伍走了,最后战死在山西的抗日战场上,尸骨无存。
老三跟着段狗子在县城混日子,终其一生不被我太爷承认,在洛川解放时随国民党部队南逃,有人说是战死了,有人说是去了台湾,还有人说在台湾卖洛川煎豆腐为生。
老四早年到三原读书,接受了新思想,到上海参加了共产党,回到陕西策划组织渭华起义,兵败后,在回洛川经白水半道上,被叛变了的“同志”用石头砸死,脑袋被砸得稀巴烂,面目全非。
老五本分务农。据说他和中国苹果第一村阿寺村的李新安关系极铁。
老六加入游击队,新中国成立后成为本县第一位县委书记。
黄昏时分,夕阳血染,我太奶常常坐在门口的楸树墩子上,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村口,等着她出走的儿子们回来。直到20世纪80年代去世时也没人告诉她儿子们的下落。
我和爷爷出了院门,我们在村边漫步。这个村子早已不是当初的村子,哪能看得见一星半点的老楸树?春天的时候,村里的老树几乎全被挖掘机挖起来,装上大卡车,运到大城市去了。村边田野里到处是苹果树,采收季节,苹果粉红嫩白惹人喜爱。
村边沟畔上的老寨子城墙依然挺立,只是没了城门,里边已经坍塌得面目全非了。爷爷说:“徐海东当年离开我们村之前,要挖城门,害怕段老九躲到里边攻不下来,我爷爷亲自去找徐海东求情,才留下来了。解放后,一扇城门掉到沟底,一扇被收破烂的偷走了。”
我认真地问爷爷:“爷爷,你说果园里的这些大红苹果,会不会和你们当初看到的红色云彩有关系呢?”
爷爷似乎没有听见。“你的话我听见了,我得想想。”爷爷喃喃地说,“任何东西都不会凭空消失的,他能跑到哪儿去?你看红军没了有八路军,八路军没了有解放军。你看那些红苹果一个一个在跳来跳去的,那不是红色的小鸟是什么呀?”
我诧异了。爷爷虽然声音容貌苍老了,但思维依然还是那么的活跃。那些为了民族解放为了国家富强而牺牲的没有留下名字的人,他们的英灵不会凭空消失,他们一定会以某种特殊的形式存留于世间。我洛川苹果的享誉世界会不会是这些红色精灵的祥瑞灵气的呈现?
看着夕阳云彩,爷爷眼中神采奕奕,恍惚中,太奶忽然又出现了,她像一只红色的大鸟,引领着她的那些孩子,啾啾鸣啭高飞低去,最后化作了天边的云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