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雷
1
明夷巷在下雨的时候,两边的骑楼长廊显得愈发灰暗幽深,像是河流分出两条枝干从巷尾爬上岸来,一直不停地向前延伸。粟小玉从斜对面的琴阁出来,身后跟着蹦蹦跳跳的小茶。她目不转睛,却是袅袅婷婷像影子一样走过去。许子慎从柜台上抬起头来,停下手中的笔,仿佛忘了正在空白的处方笺上给陈广陵写信的事。许子慎对着屋檐下的雨丝张开嘴,但没有声音发出。粟小玉越走越远,在她身影消失时,仍能看见小茶背上晃动的红书包。这个印象清晰地淹没了雨季的背景。
“六年前,当制琴者晋夷从河流上的渡船里凭空消失,明夷巷的雨季就变得无休无止了。这里的雨季是他的失踪带来的……而我像一棵老树,浑身长满潮湿的苔藓。”许子慎把处方笺翻过来,继续往下写道:
“之前的那一天,黄昏的时候雷鸣大作,晋夷登上渡船的时候,河上的大风弄乱了他的头发。按郭离事后的分析,这并非离人相见之兆。你知道,郭离只是个事后诸葛亮,不是他老子,擅长洞察过去和未来。姑且相信郭离的话说,这叫风萧萧兮易水寒,晋夷是要出远门为谁劳役去了,为的还是另一个女人。郭离在暗地里翻读他老子留下的易经,应该有些对的。偏是言辞间爱危言耸听,我倒是每次都要和他争吵几句。但我们命中注定都要为谁劳役的,也会无声无息地消失,不是在河上,就是在山下。尽管如此,我还是只会坐在这里,花费了十多年的时间对着粟小玉。你瞧,我们曾经为此发生了最大的一次争吵。到最后,我还是没有离开这把椅子。昨晚,我看了部电影,叫《漫长的婚约》,有句台词使我的心惊了一下,觉得说的正是眼前每天经过的粟小玉:她就像印度公主骑着大象出巡,带着猎人,展开忧伤之旅。而我要告诉你的是,这叫老天不开眼。”
许子慎始终没有告诉陈广陵,粟小玉最后一次走进药铺的事。那次的交谈困扰了他好多年。粟小玉红着眼睛进来,就说了一件事。许子慎说:“这个婴儿真的是他的孩子?”粟小玉说:“晋夷说是,名字叫小茶。”许子慎说:“也不能就这么十分肯定。也可能是在外面收养的,晋夷一直想要个孩子。”粟小玉恨恨地说:“晋夷确实是想要个孩子,但他更看重的是血脉之亲。你也是脑子进水了,真以为他能随随便便在外面拣个野孩子回来?”按粟小玉的意思,或是她沿着晋夷出门的方向去探查个明白,或是由许子慎出面,和晋夷好好谈一次,问出个究竟来。但七年过去了,谁都没有开始过。小茶一天天长大,还上学了,粟小玉真把他当做自己亲生的儿子。只有许子慎才能冷眼看穿,粟小玉满腔盈荡的忧伤,仿佛自从晋夷抱着小茶踏进琴阁,这忧伤就开始不停地生长,叫人难以置信许多日夜可以已经过去。许子慎回忆着粟小玉当时苍白的脸庞。他们是在持续地低声交谈,或者,是突然间感到无话可说了?许子慎深深陷入粟小玉的悲伤之中,一筹莫展。许子慎忽然向粟小玉讲起郭离的老子来。他年纪轻轻地就亲眼看出卦象中显示的命定结果,后来的日子便过得如履薄冰的惊惶,比如晴天怕太阳晒,怕风,怕雨淋,不愿出门,担心夜长失眠,隔三差五地到许家药铺来开方取药,调补身子,小心翼翼地等待着死亡。郭离后来说,他老子一辈子非要摆上那么一卦,就看出自己命定安享七十寿数,在当地小有产业,并娶同姓为妻生下一子,无疾而终。这样的察见渊鱼者,命中注定要思虑苦多,并只能朝着因心知肚明而绝望的目标活下去。许子慎最后的意思是,已经成为既定事实的事情,谁都最好不要再试图去挖掘它的来龙去脉。不知道了也就不会有懊恼,未来才能继续。门外的雨一直下着,说在空气里的话都是冰凉潮湿的。粟小玉转过身去,打了个喷嚏,就消失了。
雨季一场接着一场的来临,阳光变得稀少,许子慎就没法上山找药材去了。十六年前的阳春三月,那一天,许子慎还在山中,粟小玉嫁进了晋夷的琴阁。后来许子慎听见巷里鞭炮声震,一阵响过一阵,像河浪一样折腾。他在灌木丛深处拣到一条赤练蛇蜕,收紧口袋的时候,又看到枝头上有朵黄色小花,花蕊绽开。他把花朵从枝头上敲落,被灌木的细刺划破了手也不知道。很多事情都将发生,但一个可能的果子就这样在眼前消失了,后来却让许子慎懊恼不已。
夜深了,许子慎在楼上的卧室里继续写信。街巷在雾里静下来,有的人家砰砰地关了门窗,他的窗户还开着,遥对琴阁。他最后写道:无论如何,你都要给我回信,或者电话。数不清的记忆让许子慎忘记了陈广陵的地址。他还是不得不写这封信,希望在细细密密的文字安放自己不为人知的心。外面一团漆黑,雾气爬进窗口,追随着许子慎不安的呼吸进入梦中、悬浮在那一片绝望的灌木丛上。
许子慎说:……直到后来,他才意识到不是屋顶落下的雨声,而是一串忧伤的琴音。当时睁开眼,只看到一颗大星冷冷地挂在天空中,一切梦境都消失了。这样的情形安静而虚幻,已经出现过三次。
许子慎再也无法入睡,枕边放着那封尚未寄出的信件。
2
为什么夜半骤然自鸣的琴音这样忧伤?像是惊醒了许子慎,并使粟小玉落泪的雨声。小提琴正泛着藤黄的幽光,横躺在敞开的琴盒里。
粟小玉在梦里走出了琴阁,一直顺着缓缓上升的长廊向前。但是,她知道自己的双脚一直都没有动,而是长廊在向前奔走。她拼命想转过身去,沿着长廊向下走,到第一个路口向左拐,然后下了石台阶,河流就在那里。有一段时间,梦里的河流越发浩浩汤汤,浪头静静地拍打着石堤,天空中那些低矮的星星忽然都掉了下来,一起和他们留在河流的深处。晋夷坐在光滑的河石上,手里捧着一把琴。晋夷向她谈到他正在制作的这把小提琴,背板上显出的美丽虎斑,还有对小茶的牵挂。粟小玉忧从中来,全身颤抖不能自已。悲痛久久地笼罩了她。在她意识不到晋夷哪怕最细微心跳的同时,晋夷已经化为一条鱼的模样,在水中像影子一样来回游动,既没有消失,也没有被水波带走。粟小玉说:“晋夷,我知道你处心积虑地逃脱了尘世的网罗,但在时光如水消失的深处,我又找到了你。”
这天晚上,粟小玉从梦中惊醒,感到衣服都潮湿得贴在身上。她起来用清水擦身,换衣。镜子中的身体纤秀如处子,很难相信她也体验过交颈而眠的缠绵。婚后的四年中,粟小玉都没怀上孩子。晋夷说:“这不是你的过错。”尽管如此,他还是终日神情忧郁,悄然无声地坐在堆满了桦木、枫木的作坊间里。一天,晋夷收拾好简单的行囊,乘着渡船远行,这一去就杳无音信,仿佛是到了天边。每隔几年,琴阁都要去外地找买适合做琴的木料。带鱼鳞纹的桦木最好是自然干燥五十年的料子,上好的枫木径切后能现出美丽的横向花纹,也需要十几年的储备,如今都越来越难得了。三年后,晋夷抱着一个婴儿出现在门口。这次意料之外的归来和重逢,晋夷和粟小玉两个人都微笑着,很安静的样子。粟小玉说:“你到底还是回来了。”晋夷说:“这是我们的儿子,叫小茶。”小茶在粟小玉的怀里长大,开口说出的第一个词,就是对着粟小玉叫妈妈。小茶的襁褓里溢出一股枫木的清香,粟小玉对他说:“妈妈知道你从哪里来的,那是一个种满枫树的地方。”endprint
河畔的夏天是一种潮湿的热,郭离的眼睛总是红红的。他先是到药铺要了一碗凉茶,看着许子慎继续写信,又扭头看看门外。许子慎说:“……我只是一棵长满苔藓的老树。”郭离说:“小茶就是晋夷的影子。粟小玉爱上了晋夷这个影子,现在又爱着影子的影子。”许子慎忽然明白自己为什么那么讨厌郭离了。是郭离可以再别人睡着的时候还醒着。在郭离眼里,除了他自己,他看每个人都清清楚楚。在登上渡船的那个黄昏,只有他才注意到晋夷的头发在风中直立起来,光亮如芦花地摇曳着。
晋夷离家时,小茶才在呀呀学语。晋夷用带回来的木料精工细作出两把小提琴。最后的这两把小提琴,泛着藤黄和番红花的光泽。晋夷说,这把藤黄的琴,叫惊起。只是,他一句也没提及另一把琴应该叫做什么。躺在琴盒的惊起,显露出少女般优雅的体态,和寂寞虚空的骨盆。这让粟小玉多年后恍然醒悟到一句词:惊起却回头,有恨无人省。粟小玉第一眼见到这把琴,仿佛是目睹到一个褪下衣裙、站在水边的少女,我见犹怜的渴望瞬间欲罢不能。粟小玉说:“我什么都没有,就把这把琴留下吧。”晋夷用一块丝帕轻轻拂拭着琴体,不动声色地点头。在后来的许多年里,粟小玉一次次打开琴盒,就看一看。小茶问:“妈妈,同学问我是从哪里来的?”粟小玉说:“你从琴里生出来的。”小茶说:“不是。我是从妈妈的身体里跑出来的。”
粟小玉看见晋夷提着琴盒站在门口,与许子慎聊天,比较着到底是药品还是音乐对人的病体更有疗效。当时霞光微红,他们同时住了声,看着吹糖人挑着担子经过,糖的焦香扑鼻。晋夷、许子慎、郭离和粟小玉从小就在明夷巷做玩伴,都用零花钱、牙膏皮、废铜丝换过糖人。一个人得到糖人了,其余的人谁都要尝一口。当时,粟小玉抱着小茶站在晋夷身后,小孩在嘟嘟噜噜地练习发声,大家就像心照不宣,既不说糖人,也不说孩子,于是眼光就都飘浮起来。郭离抽着烟走过来。他说,你们都很早啊。起初,晋夷还绷着脸,没有搭理他。郭离对着小孩做鬼脸,还说昨晚他梦见一颗星星掉进河里。一丝忧虑从粟小玉脸上闪过。到最后,晋夷还是和郭离说笑着,一同朝河边码头走去。许子慎用脚踩着地上的烟头,在他们身后大声叫道,星星都掉进了河里,你这个神算子还敢渡河而去啊。
粟小玉一坐就是半夜,黎明时叫小茶起床上学。小茶躺在床上发愣,严肃着小脸,皱起眉头的神气和晋夷一模一样。小茶说:“我昨夜里见到爸爸了。”粟小玉别过脸去,小茶见了,就扑到她身上,一声声地撒着娇叫妈。粟小玉想不通一个大活人,竟能在众目睽睽下消失了。郭离说:“要不,我再去找找。”粟小玉说:“我就担心有这么一天,人不见了,怎么就会不见了呢?”郭离说:“晋夷这人,随时都会出人预料。”粟小玉眼前还流淌着梦境中的那条河流,往昔那些熟悉的和似曾相识的细节,飞快地浮上水面。这一眼看去,郭离的脸上忽然露出一个古怪的表情。粟小玉怀疑郭离背里还知道些什么,他却不说,粟小玉心急如火焚。当郭离提着晋夷的行囊走进门来,粟小玉就像中了咒语一样呆立在当地。郭离的灵通总是让人莫名地期待,即便是不可预知的信任和惊惧。粟小玉问他:“你还看见了什么?”郭离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说:“风从河面上吹来,晋夷就站在船尾,那被弄乱了的头发亮丽如芦花。”
3
晋夷没有留意到头发被风弄乱了,也没有留意到暮色已经降临河上。世事是一条深不见底的河,他现在就站在河面上。晋夷的手指下意识地屈起来,仿佛还在顺着枫木面板的纹路摸索。他看见自己穿过山谷,她出现在枫林边,红色的木叶不停地往下落,拦住了晋夷的脚步。他俩有一句没一句地说着话,太阳一点点滑向山的背面。第二天,晋夷在伐木工人的引领下,进入山林深处的伐木场,四处可见粗壮的原木堆积如山,他始终心不在焉。出山时,他们最终相见。晋夷在无数的原木中找到了他可以放下心来的那一棵,甚至他能看到未来成型的提琴背板,上面或许会有几处不小的疤节,晋夷也没感到绝望。后来,在明夷巷寂静如晦的作坊里,晋夷眼见琴身渐渐显露出原木色的雏形,脱口说出的竟是,清风夜起,悲笳微吟,乐往哀来,怆然伤怀。一眼看去,这个背对着他的女人,忧郁深邃得如此惊心动魄。
夜深了,粟小玉还在哭泣。还是没有怀孕的征兆。在后来的无数个夜晚,让星光黯然失色的哭泣,像四面墙壁的投影,逼使晋夷和粟小玉在床上做出困兽般剧烈的挣扎。月光只在疲倦的睡梦中淋漓如雨,晋夷孤独而绝望,他在湿软的土地上不停挖掘,到头来一无所获,只好永久地陷入干涸的僵局。逐日眼见粟小玉蜷缩起精疲力竭的身体,像一道虚无空茫的伤口,晋夷倍加伤感。这件事还有许子慎知道。他给粟小玉开出无数种方子,耳语过密不传人的药引。他遍翻历代的本草经、拾遗、证类典册,然后爬上阁楼,细心查阅先祖日记中记录下的古怪单方,昼夜冥思苦想。小茶出现后,许子慎依然继续着秘密研究,粟小玉却再也没有踏进药铺。时间一晃而过,事实上,许子慎终于修练成为诊治不孕症的大师。药铺前隔三差五就能看到送锦旗的妇人。这些个平日苗条清秀的身子,一下子就鼓起了圆圆的肚子。
晋夷从外地带回来一个婴儿,叫小茶。这是个过了周岁的胖小子。三年来粟小玉终日躲在木楼上暗自悲伤,她一直以为自己已经失去了晋夷,她没想过晋夷还有回来的这么一天。粟小玉说:“你到底回来了,还带着个婴儿。”晋夷说:“这是我们的儿子,叫小茶。所以,以后你将会很辛苦了。”粟小玉的平静带着忧郁,却渐渐地露出笑容。这张脸上的光温暖起来,母性本能由衷流露。晋夷的心头一股暖流淌过,如当年在新婚夜的灯下惊异粟小玉的美丽。粟小玉说:“看他面如圆月,就知道是个幸福的孩子。”晋夷说:“应该说,是你才能给他的幸福。”后来许子慎问粟小玉:“你真的能肯定这是晋夷和别的女人生的儿子?”粟小玉说:“千真万确。因为晋夷说,我才能给他幸福。”许子慎就有些不明白。粟小玉说:“你不了解晋夷。这样高傲的人,只会为自己的儿子向别人俯首。”许子慎想了一会,说:“你就能心甘情愿地接受这个孩子?”粟小玉笑起来,反问:“晋夷是我什么人呢?”
晋夷决定去省大剧院送小提琴,今日去,明日回。头天夜里,粟小玉梦见自己的心脏忽然跳着穿破身体,升腾到天空上变成了一颗星,然后又掉入河流,清晨起来,她有点紧张,但很快就忘了。因为她留意到晋夷也是明显没有睡好,脸上布满了疲惫的阴影。许子慎和郭离被晋夷请到琴阁的后院来喝酒。他们在回忆小时候玩过的玻璃弹珠、阿童木、橡皮筋弹、画片、蓝色的墨水、雪白墙壁上的涂鸦,甚至担心起日渐稀疏的头发。月光像水一样漫过青石板的地面,缸里的鱼竞相跃起,粟小玉在掩嘴,打哈欠,给杯里添酒。男人们开始显露出不同的醉态,或沉郁若失,或陶然自得。都说卜算者三缄其口,酒后的郭离例外,在酒水淋漓的桌面上,不停地画出细密零乱的卦象、符号、异文,口中滔滔不绝,讲三震四巽数中分,讲七兑八艮九离门,一直讲到多年以前,陈广陵第一次来到这个城市,穿件白T恤、一条牛仔裤,手里提着一瓶酒,在这个院子里站着,透过厚镜片仰望天空上错列的星辰。小茶在屋里哭起来,粟小玉起身要走,他还不肯放她走。郭离终于说:“这个家里有个儿子,对晋夷无疑是一个幻觉式的解脱。事实上,愿望和现实本来就截然不同,现在所得到的,都是将来无法逾越的障碍。”endprint
晋夷前后见过陈广陵两次。第一次,陈广陵正和粟小玉谈恋爱,学校放假时跟随着粟小玉回到这里,许子慎和郭离都斜着眼瞪他。问起缘故,都说:“陈广陵太瘦骨嶙峋了。”郭离把陈广陵带到晋夷的家里。清幽宁静的院子中,横坐着一言不发的晋夷和许子慎。起初,在这里,他们打算把陈广陵灌醉,露个乖,让大家都笑话一场。结果,陈广陵不仅喝酒如饮水,还慢条斯理地讲述了一个捕梦者的传奇:“在梦里,我们一如水中的游鱼。我们不时游出水面,望一望世界的沿岸,随即又拼命地快速下沉,因为只有在水底深处,我们才感觉良好……”迷住了他们。第二天在清晨的河边,他们相视而笑,彼此认为能认识对方堪称大幸。几个年轻人其实都很平凡,没什么小心眼,但在心底都暗自喜欢着粟小玉,青梅竹马的情结。粟小玉什么也不知道。粟小玉来到河边的石台阶上,听到郭离的一句话,说:“唯一的爱情,只能遭受彻骨的忧伤之后被记取。”
那天,郭离半夜走到渡船尾撒尿,还见到晋夷就站在那里。郭离心底暗地惊讶,在他眼中,隐约的星辰垂向河面上,与顺流而下的船灯渔火彼此衔接,风是流动的,河水是流动的,穿着风衣的晋夷仿佛也是流动的。人在河流上,想法就会大不一样。郭离站住,一时间,耳听万籁如箫,令人陶醉。晋夷说:“我新做了一把琴。在某些夜晚将会无风自鸣。”郭离不相信,他说:“琴怎么会无风自鸣呢?”晋夷说:“当我乘着夜航船经过这条河流的时候,琴会感应到的。”郭离无话,却感到风越来越疾,挟裹着一种奇异的冰凉迎面袭来。他抖着身子折回舱内。晋夷依然静静等待着,果然,半个时辰后,另外一艘夜航渡船与他们这艘船悄然擦身,逆流而上。
4
陈广陵后来还是获知了晋夷失踪的消息,但一直没有收到许子慎的来信。2009年的立冬日,他彻夜未眠,在日记中写道:
“我的耳朵贴着电话。我看着桌面上翻倒的玻璃杯,倾出的水朝着地板流去,渐渐汇成一摊,像白色的苔藓,亮在阳光下,无辜地荡漾出木纹般的边沿线条。旁边还有飞溅出去的一滴,水珠末梢微微上翘,像丹凤眼,很美又很独特,自然地波动出令人欲望无法按捺的风情。不过我都忘记了,直到电话响起来。如果年轻的时候我没有遇见这样一双眼睛,没有因为她爱得死去活来,我的一生就什么都不会变。我痴迷她眼睛转动间传递的颤抖,流水一样的眼型。粟小玉的眼神里包含着那种古典的媚劲,那种勾魂夺魄的神韵,只应该出现在传说里。
我和她在学校图书馆的书架前邂逅,然后一见钟情。当时我正从书架上抽出一本《聊斋志异》。如果不是明晃晃的灯光,我也许会认定是在无意间陷进了一页吱吱作响的繁体浪漫中。粟小玉悄无声息地出现,直率地盯着我。那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我们曾发誓不让熙熙攘攘的人群把我俩分散,要在城市的郊外盖一栋小木屋,屋顶用赭色的瓦,向阳的一面全是宽大的落地窗。我们没心没肺地躺在草坪上望着天空,每一天都重复着这些话题。当然了,我们将毕业,然后结婚,一起生活,一起工作,一起老去,直到被别人葬进同一个墓穴深处。于是彼此深信,以为这就是生活的全部。
粟小玉低低地哼着一首歌,眼波流转地看过来,婉转低回的歌声像交织的网。她站在那棵夹竹桃下,我低着头坐在台阶上,又点了一支烟,只有抱在胸前的双臂和茫然的眼神像是在说,未来就是一层烟雾,一接触到风就将消失得无影无踪了。她一遍遍地哼着那首歌。“你喜欢什么,请你请你告诉我,不管是什么,尽管对我说。”我们已经毕业,身后的校门仿佛一眨眼间就永久关闭了。她突然一改昔日的温顺,执拗地要回家乡的城市择业,那么地迫不及待。她说是为了母亲,“我现在要回去做个孝顺的女儿。”(这当然是认真的。为了做回妈妈的乖女儿,她甚至新染的栗色长发重新染黑。)当我看她走在大街上,白衣素裙,头束发辫,恍如不谙世事的邻家小妹。这一个白天显得漫长而炎热,愈发清晰地证明几年来,我们活得就像一种沙漠上的小虫:沐雾甲虫。我们一直都被掩藏在虚幻如沙的时光下面,一心一意躲避着身外的阳光,只是在月光下活动,在寥无人迹的夜色中倒立着,等待露水落到身上,再滚入口中。顾影自恋的时代将一去不再复返,虽然我可能雄姿英发,她依然妩媚多情。
但不知道为什么,随后的那几年在我的记忆里是一种感受艰难的印记。生活在不同的城市里,她在新的环境里左右逢源,我是格格不入的书呆子;她时髦多变,我沉默寡言;她新结交了一大群朋友(频繁的郊游和聚会,追逐不完的时尚话题),我只会躺在床上数着绵羊入睡;她的头发从栗色变幻成金色,我穿着圆领的汗衫,还剃光了脑袋。我真令人失望——每次我千里迢迢赶去探望,提及难以忍受的思念,她就望着我,眉梢斜挑,居高临下地盯着我。她不愿意答应我的任何要求。她在女伴面前抱怨我们维系的辛苦,两座城市的距离太远,她连他的模样都快忘记了。她对我夸耀她周围的男孩子收入比我的都多。她单独和我在一起时,开始像妇人一般地吵闹和叫喊,面对世界,她无师自通,谙熟纠结在最细节上的人情世故。在一个雨后的黄昏,她说,你长得实在瘦小了。问我,如果她突然生病了要怎么办?我这样瘦弱,连抱她去医院的力气都没有。也许这就是在进入饮食男女时代后,我首先面临的、如此深刻的第一问,不过,我当时好像含混其辞地就绕过去了。我们才参加工作,收入都不多,每年只能见一次、最多也是两次面。每次见面,她都会哭泣,不许我再次离开,可谈论起爱情的时候,说的仿佛都是记忆里的事情。更多的时间里,她说的更多的是她家里对我的要求,买一套住房,按时下必须准备的彩礼,还有迎亲必须的花车、宴席规模等等。说到这里,她的脸上不禁洇出无限期望的晕红。她一遍遍地问我——你可以做到这些对不对,你应该为我做到……直到头晕目眩之后,她允许我把她搂入怀抱,把脸贴在她的头发上。你只会这样,她说。
艰难的时光,我想,只要熬过最初的几年,未来就会好起来的。直到那年十月份的那个夜晚,我风尘仆仆地推开房门,看到晋夷也坐在房间里。我察觉到她脸上隐约升腾的红晕。实际上,他们是特意在等着我的到来。当我在沙发边放下行囊,看到他们眉目间一闪而过的暗示,我的心扑通坠下,就像窗户外的那只飞蛾,直奔灯光扑来,却迎面狠狠地撞上了玻璃。我一言不发地坐下,充满无际的悲伤。我的思绪瞬间飞回到六月,懊恼不已:那时,当她脸色苍白地走出手术室,蹲在道边呕吐时,我就应该预感到今日注定的结局,虽然那时刻我满脸诧异,还有点傻乎乎的,可我心里也在难受。我盯着她含泪的凤眼和失去血色的嘴唇,目光移向那滩呕吐物上。在这之前,我确实不知道做人流前不能吃早点。直到她面含怒色地站起来,我才急忙迎上去。我拿出千万倍的小心搀扶着她,走过长廊,出了大门,来到洒满阳光的街道上,等待着出租车。嗯,我说,你没事吧?我故意这样漫不经心地说话。我想缓解她淤积于心的羞愤。但她却开始尖叫。我才说,可这都是你的主意,不是吗?她冲我喊,说她本来就不打算要一个我的孩子。最糟糕的是,我竟然还故意在这样一个早晨让她吃下早点,真是一个要命的日子。
今天接到这个电话的时候,我正在房间里呆着。郭离说,你还记得粟小玉吧?你绝对不可能忘记她的,对吧?正像他一直认为的那样,我们才是真正的伴侣。郭离接着说,她现在就孤身一人,带着一个小男孩,很可爱,但他还是觉得我们俩应该在一起才合适,对吧?郭离又说,他准备安排我们见上一面,尽快的,可以先见一面叙叙。我等了会,想了想,没等他说完话就把电话挂了。我盯着地板上的那滩水,然后回想起多年前医院走廊上的那滩呕吐物,面露苦笑。后来,我又给郭离拨去电话。我说,没用的,真的,不管怎样都没用了。
看起来我是走不出那一个要命的早上了,但我知道事实的真相并不仅仅在此。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