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树茔
一
像一个暗处的伤疤慢慢打开
在一个傍晚,我缓缓,缓缓靠近
这个深褐色的村子
柏树茔后的柏树林已经老态龙钟
柏树上的鸟叫声是饥饿的
蝉声是愤怒的
在这个弥漫着死亡咒语的林子里
会背千家诗的张老太歪倒在这里
那么多的大街她一直没扫完
被国民党部队抓去当兵
后来又偷逃回来的刘拐子
在这里被执行了枪决
他经常出现在我的梦中
——血很红,脑浆很白
还有 戴着高高的帽子喜欢画荷花的那个人
终于在批斗会后的一个晚上
跳进了柏树林中的水湾
直到有一天,在那片树林里
父亲挨了打,浑身是血的被人抬回了家
我就再也没敢去过那片林子
它成了我做不完的噩梦
几十年了,一直追着我不放
二
仔细闻一闻,水湾里拥挤的荷花喷散着苦香
选一处巨大的柳荫坐下来
我竟然感觉到了冷
此时,我和那块童年坐过的大石头
开始迅速地凹陷,凹陷
这个水湾曾是我们的天堂
茂盛的芦苇围拢在四周
成了天然的保护屏幛
在这里,我和哥哥不必夹着尾巴
可以放心地在此捉鱼捕虾为父亲补身子
不用害怕凭空而来的响亮耳光
就那么呆呆坐在那儿
忽然地就想起了那个戴高帽子的人
分不清这荷花来自于他的画还是他的灵魂
甚至分不清,这个令我爱恨交加的村子
是不是还在更远的地方
三
记忆还是不能绕过那个人
那个被我称为奶奶的没有血缘关系的老妇人
总会在我磕伤了膝盖
被大雨浇在门外的时候
或者饿得眼睛冒火出现幻觉的时候
恐惧、无助的时候
颤巍巍的拉扯我到她的家里
想起了她,记忆有了光
开始变得异常温暖
我记得她那个让我幸福的眩晕的土炕
我记得父亲浑身是血被抬回家
她让我拿回家的那个鸡蛋
曾经做童养媳的她
似乎永远是沉默的
她说得最多的一句话就是“作孽啊”
然后就是叹息,长长的叹息
每一声叹息都加深了柏树茔的暮色
奶奶,是她唯一我所能记住的名字
那个缠足的小脚女人
让一张苦嘴感受到了草根的甜
一个褴褛弱小的身体感受到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