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尼〕埃卡·古尼阿弯 作
吴亚敏 译
“六指姨妈”。因为她两只手的拇指边都多长出一根手指头,大家都叫她这个绰号,但她并不喜欢被这样叫。我则叫她“亲爱的姨妈”,也许,这就是她特别疼爱我的缘故。说真的,姨妈漂亮又善良,如果可以选择,我倒希望她是我母亲。
妈妈并不是特别不好。只是因为姨妈非常好,所以我经常在想,当她的女儿会怎样。通常,每天早上都是姨妈在忙着为我准备上学的那些事。她帮我穿校服和鞋袜,检查课本是不是放进书包里了。在我匆匆忙忙走出家门前,她会站在镜子前,双腿把我夹得紧紧的,让我没法脱身,然后在我的脸上打上一层薄粉。姨妈还教我怎样打辫子。她会说,“女孩应该要看上去漂漂亮亮的。”
也许因为我是家里的第一胎,也是唯一的女孩,所以她比谁都宠我。她经常让我在她的房间里做作业,解答这问题那问题,不像我母亲,总是觉得我脑子不好使而让她心烦。她有时也会让我在她的床上睡觉。最重要的是,对我来说,姨妈像个天使,如果我有什么烦心的事,她会安抚我,让我感到宽慰。如果我胡闹,她会提醒我不要闹得太过分。当然,弟弟们都羡慕姨妈和我之间的亲密关系,特别羡慕姨妈经常会给我一些小礼物,但没有人比我母亲更嫉妒我们了。
但是,哪个母亲真的会责怪一个对她自己的女儿这么好的女人?母亲唯一做的事情就是要我去做这事那事,让我忙得不亦乐乎,没时间和姨妈待在一起。但她的努力收效甚微,因为我们总能找到某种办法在一起乐。
我的家是一所大房子,所以几乎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房间,甚至父亲和母亲也有自己独立的房间。或许他们只是在要亲密的时候才会一起躺在床上,然后就再分开睡。就像我说的,姨妈偶尔会让我睡在她的房间里,但有时我敲门时,她却不开门——也许她已经睡着了——有时她会说,她想自己一个人待着。但只要我不把她的房间弄得乱七八糟,我在她房间时她总是很高兴。
为了不再激起母亲的嫉妒,我偶尔也会做出牺牲,去母亲的房间和她一起过夜,抱着她,亲吻她的脸,为她按摩后背。但这似乎会让她感到不快。母亲说,虽然我睡觉时没有说梦话,也没有打鼾,但我在睡梦中翻来覆去,又踢又蹬。这让我觉得,我和姨妈更亲近了。
有时妈妈会抱怨说:“今晚你在你自己的房间睡,别打扰你可怜的姨妈。”她这样说,显然只是为了掩饰她的嫉妒。我从来没有打扰过姨妈,我只是让她很开心。如果我偷偷溜进姨妈的房间,躺在她旁边,我们就彼此开始说些傻乎乎的事。随着我越来越大,我也只能跟姨妈一人谈我那些狡猾恶毒的同学,让她看男孩们寄给我的情书。姨妈会笑着看这些信,替我写回信,礼貌地表示拒绝。她会说,“你并不想伤害他们的感情。”
姨妈自己,虽然真的很漂亮,但自从我见到她以来,她从来没有男朋友。实实在在的,她比母亲要漂亮一点。没有漂亮那么多,但确实比她漂亮一些。而且,她的外表和气质相符,看上去非常善良,长得很甜美。如果说男人对她不感兴趣,这种想法似乎很可笑。我经常在想这个问题。
我怀疑,男人不想亲近她,只是因为她多长出两个手指头,如果这样,当然很愚蠢。假如我是个男人,我当然不会在乎妻子有十二根手指,如果她像我姨妈的话。而且,如果这真的让人感到心烦,我觉得并不难用把砍刀砍掉多出来的两个手指。当然,我并不想让姨妈受伤,但我很确信,医生完全可以做好这件事。然而,不管怎样,对我这小小的脑袋来说,这个解释说不通。我知道,如果一个男人不爱慕一个像我姨妈那么漂亮的女人,那他一定是个非常傻的男人,即使她每只手都有八九根手指头。
最后我得出结论,其实很多男人都关注着姨妈。有些人可能给她寄过情书,但我不敢偷偷去翻她的衣柜找那些情书,因为母亲和姨妈都教过我,要尊重别人的隐私。也许有些男人当面直接对她说过他们爱她。也许他们甚至都向她求过婚。但我想,因为姨妈有十二根指头,她可能感到羞愧,所以拒绝了。
我那可怜的而不幸的姨妈!我想对她说,她那两根多长出来的手指头一点都不会让她变得不那么漂亮。但我从来没有勇气说出来,因为姨妈真的不喜欢别人谈那手指头的事。所以我的想法就这样一闪而过,冒出来一下又消失了,然后干脆把它都忘掉,也许我自己根本就不确定我的怀疑是不是对的。
我五六岁刚上学时的一天下午,姨妈过来和我们一起生活。一见到她,她就让我敬畏,我的两个弟弟也和我一样。她和我父亲在一起时看上去很漂亮,容光焕发。她穿着一件有褶边的白缎连衣裙,头发往后梳成一个发髻。虽然旅途使她有点疲惫,但她对着我们微笑,轻轻地捏捏我的脸,向我母亲鞠躬,亲吻她的手。
母亲向我们介绍说:“这是你们的姨妈,我远方的家人。从现在起她要和我们住在一起。”姨妈只带来一个手提箱,父亲把她带到一个房间,那就是她后来住的房间。过去也有一些叔伯姨婶来我家做客,都是父母的家人,有些是父母非常喜欢的人,还有一些他们几乎不认识的人。他们会住上几天、几星期、甚至几个月。但没有人像六指姨妈住过这么久。看来她会一直和我们住下去。
如果我问她一些有关她自己的事,她就会对我说些她父母和她弟弟的事,但对我来说,那些人和事总是模模糊糊,或者可能是我太笨,没法真正理解。我从来没有逼着她告诉我更多有关她家人或村里的事,因为这似乎让她感到伤心。不过,有一次我实在忍不住,不禁问她说,“难道你不想家吗?”
“我为什么要想家?能有什么比和你这样可爱的小外甥女住在这个房子里更好玩吗?”
我知道她在骗我。但她真的、真的很疼爱我。有一次我抱着姨妈,一直想哄她说出来,为什么她会这么喜欢我,姨妈说:“好吧,我答应过,我永远不会生自己的孩子。”
“什么?”我吃惊地问道。
她也被自己的话吓了一大跳。那显然是随口溜出来的话。然后,为了让我不再接着问下去,她很快地继续说,“没关系,因为,如果我有自己的孩子,也许我就不会那么疼爱你了!”即使像我这样的小姑娘,我都能感觉出来,这话似乎也是在骗我。我想要从母亲那里知道更多有关姨妈的事,但她的回答也同样含含糊糊。
妈妈甚至会生气地回答说,我永远也不会见到他们,所以,姨妈的父母是什么样的人和我有什么关系呢。这倒是真的,我没认识我们家的几个亲戚。有一次,在父亲难得一次在家时我也问过他,但他也是这样回答我。父亲难得回家一次,甚至可以说,几乎不着家。他经常很多天外出做生意,而我并不在意他在不在家。过了一段时间,姨妈似乎怀疑我知道她在骗我,就在一个无法回避的晚上低声对我说:“姨妈有个秘密。”
她悄声对我说着,就像我曾经悄声对她说着我爱上了我的童子军小组里的某个男孩那样悄声对我说。那些日子里,我正沉迷于学校里同学之间互相交换的垃圾小说,实际上,我的青春期正在开始。也许我被虚构的爱情故事迷昏了头,我想象着,她的秘密必定十分浪漫。
想想看,也许姨妈曾经真的有过一个情人,或者她甚至和某个帅得王子般的男人许过终生。但有一天,这个英俊的家伙死了,也许死于车祸,或者死于疟疾。也许可怜的姨妈太爱那个帅哥,所以发誓绝不为另一个男人生孩子。一有这样的念头,我就确信,我已经解开姨妈生活的谜底了。
然而,实际上姨妈并没有告诉我她的秘密。相反,她对我说:“啊,你还太小。”
当然,我很失望,但我从小就受到教育,不要硬逼别人,或自己生闷气。但我倒是一直在猜想,这个秘密是不是和她多长出来的手指头有关。到我十八岁时,我实在再也按捺不住了,我提醒她,她说过要告诉我一个秘密,这秘密和她的手指有关,也要告诉我为什么她永远不会生个孩子(虽然这两件事可能并没有任何因果关系)。姨妈只是笑了起来,用手把我的头发抚乱,重复那句托辞:“等你再大一点再说吧。”
我只好不再想这事了,也让自己安心,觉得一旦时机成熟,姨妈终会主动让我知道。我也正忙着享受我的青春时光。我每天和朋友一起玩,看电影,听音乐会,和男孩见面,出去约会。当然,我也从来没有忘记过姨妈。她一直是我在家里的最亲密盟友,是第一个知道我那些男朋友名字的人,也是我要去参加朋友派对而不知道该穿什么样的衣服时,唯一可以让我信赖其看法的人。
姨妈很少出门,虽然我们仍然偶尔去超市购物,但我经常离开她去和男孩会面。然而,当我对我的朋友们感到厌倦时,我们俩又密不可分了。过够十几岁时的疯疯颠颠青春期生活后,我有更多的时间和她在一起,也开始意识到姨妈已经变老了。和母亲一样,皱纹爬上她的脸了,但是,在我的眼里,姨妈永远是漂亮的姨妈。
我婚后的第二天和姨妈一起待着。我们咯咯笑着谈论我的新婚之夜,我又想起了她那个从来没有告诉过我的秘密。但是姨妈的回答再次让我失望。
“不要认为,结婚后你就已经长大了。”
我和丈夫搬进了我们自己的房子。我们工作,有了孩子。周末我经常带着孩子去看姨妈和母亲,有时她们中的某一人会来我家和孩子们一起玩。我甚至想过要让姨妈搬来和我一起住,但考虑再三后我放弃了这个念头,这样做肯定会让妈妈嫉妒万分。
在我的两个弟弟终于离家,过着他们自己的生活后,父亲仍然保持着我一直不感兴趣的旧习惯,忙着去外地做生意,这两个女人倒是令人奇怪地变得越来越亲密。我经常在回家时看到她们在亲热地聊天。这时我已经越来越聪明了,不去打扰母亲。
悲伤的一天终于来到了。我心爱的姨妈去世了,我赶回家向她的遗体告别。她被安葬在我奶奶和爷爷的墓旁。她在遗嘱中把她所有的一切东西都留给了我。也许她只是想让我留下值钱的东西,诸如她的戒指和项链等,但我收集了她所有的衣服,从她的长外衣到她在家里穿的褪色的旧拖鞋。我想要她留给我的一切东西,大到她在城外拥有的一块土地,小到她用过的指甲钳。但我一直没有发现任何与她的秘密相关的东西,直到我清理她的衣柜,发现一张照片时,一切才真相大白。我十分震惊,把照片拿给母亲看,要母亲向我解释清楚。
母亲自己看到那张照片时也十分震惊。她脸色苍白,不得不承认说:“我允许她和我们住在这所房子里,只要她答应闭嘴,严守秘密,也永远不生孩子。”她的眼睛潮湿了,接着,泪水涌出来,再接着,两条泪河沿着她的脸颊流淌而下。我明白了,她成年以后的大部分时间,都在抑制着这些眼泪。
我急忙把照片藏在我的包里:这是父亲和姨妈的婚礼那天拍的照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