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君成
一
月光自窗而来，牵我中年的目光
梳理你稀疏的白发
妈妈，生你的双亲都已不在了
你是他们十二个孩子中的老大
如今你的肩头、眉头、心头还有：
八个妹妹、三个弟弟
两个妹妹已经到土里休息了
一个弟弟曾在你六岁的怀里
被一阵风吹走，他永远只有两岁
一个妹妹在十五岁时
永无休止地诉说着前世今生
一个刚刚过上好光阴的妹妹
没跟你打招呼，就自己走了
你赶到她身边时，摸她冰凉青黄的脸
已不能给你微笑，她合拢的嘴再也一言不发
你的眼泪就晕倒在地，往事纷纷赶来
生出更多的白发
现在，你是一个人的妻子，八个人的姐姐
四个人的母亲，一个人的岳母
三个人的婆婆，十一个人的奶奶
你把这一世的爱全给了他们，唯恐分不均匀
二
你的童年在山沟里挖野菜
看到不远处狼眼闪着绿光
像羊吃草一样悠闲地咀嚼着人的骨头
你除了坚强还有什么办法
十三岁时你给农业社干活
塌方的土层打断了你的腿
缺医少药的时代留下的伤痛
成了感知天气阴晴变化的测量计
也测量着晚年的隐忍和人世的冷暖
三
妈妈，你十五岁时出阁
在未来的路上有你虚拟的幸福
生活用温柔欺骗了你
身上的嫁衣、炕上的新毡、床单、被子
都是借来的，你借来一个洞房之夜
第二天都被拿走
拿走的还有你的青春
十六岁时，你生下姐姐
十八岁时，你怀着哥哥，抱着姐姐
从那个家里被饥饿驱赶出来
两双筷子两只碗，一口没有盖的掉耳铁锅
还有爸爸的暴脾气
是分给你的全部资产
四
一面山坡上种满了你和爸爸的血汗
用疲惫把太阳从东山背到西山
用汗水把黎明背到黄昏
在嫩芽初上到雪花飞舞的骨气里
你满眼泪水里含着笑意
面对一方小院，两孔窑洞
在窑洞里生下哥哥、我和弟弟
生活的折磨，让爸爸喜怒无常
我最害怕他声如惊雷对你咆哮
一些微不足道的事情
都可能让你经历一次半死不活
你吃过的苦，比吃下的盐还多
你吃下的药，比吃过的饭还多
每次屈辱，你都说
儿女如花儿一样长着
往儿女脸上看，就不觉得苦
五
弟弟三岁的时候
爸爸从晨风里牵出一匹红马
把你驮向绝育的手术刀
你回来的时候，连路都不能走
弓着腰蜷缩在土炕上
黑夜的眼睛里尽是迷惘
只是为了接续一家人活命的供应粮
在那个只有黑白，没有彩色的年代里
你靠草根、树皮、榆钱续命
在有一大家口人的时光里
你捡拾西瓜皮、萝卜叶子做菜
靠拾地软子、捋灰条叶子蒸包子
为了活下去，姐姐连一天书也没读
十五岁时就许给人家
初嫁时日子苦得过不下去
你陪着她哭，再用泪水送她回去
生儿育女，把日子过下去
哥哥星期天干完活，匆忙之中
误用拌过农药的盆子洗了头脸
去学校里住校了，你怀着秘密的担心
整整一周没有合上一眼，没吃下过一口饭
爸爸吼着说你怎不给饭里放一包老鼠药
你每天站在高房台子上，望儿归来
从早到晚望断天涯路
要不是星期五晚上哥哥平安回来
你都无法再活下去
六
在这世上，小时候我们有点头疼脑热
喊一声妈妈，天塌下来，有你顶着
多少次倚门望归，多少次长吁短叹
辛酸和欣慰中呼啸而过
我用中年的目光梳理你老年的白发
也梳理你的闲愁
外公因想吃顿油拌面病倒
再也没有好起来，抚育了十几个子女的老两口
已经没有力气从井里提上来一桶水
是你冒着被误会和挨打的危险
隔三岔五送去一盆饭
送去你的力气，把水缸添满
妈妈，我不敢增加你的疼痛
想想你受过的罪
我把心里的苦都忍着
把我的快乐活成你的快乐
把有你的每一天看作尘世的天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