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妃
植物志(七篇)
□王妃
手树
从办公楼到行政楼有一条捷径,需要穿过一片小小的树林,石板路。路两边的松树长得茂盛,厚厚腐殖层喂养着松树下的灌木,长得郁郁葱葱。这条小路一年四季难见阳光,下雨会湿滑,夏季更显阴凉。因为地处皖南,常有毒蛇出没,所以单位特地在小路的入口处竖了警示牌。但还是有很多人喜欢走这条路,尤其夏季。年轻的情侣更是把这里当做谈情说爱的好场所,他们在浓荫下一边尽享盛夏的凉爽,一边卿卿我我,坐在离小路稍远一点的灌木丛中,像两朵盛开的花儿,张扬而热烈。
猫也不例外。有一只流浪猫当妈妈了,她在办公楼楼梯的底部空隙处生下来三只小猫崽:一花二白,一早上班的人就能听到猫崽发出尖细的叫声。有好奇者要伸头去探看,但被同行者拦住了。据说猫生崽子时容不得别人去打扰,否则她就会吃掉自己的孩子。这说法有点悚人,但好奇者还是听进去了,便也忍住好奇心,不再去打扰它们。
一天一天,猫们渐渐长大了。猫妈妈常常带着崽子们去小路的灌木丛里玩耍和休憩。松树上松鼠和灰喜鹊极多,它们或腾挪跳跃或婉转啼鸣,高处的快乐感染着低处的事物:为公事奔忙于小路上的人,也会忍不住停下来观察松鼠在枝头的跳跃,为它的调皮浅浅一笑;猫们也昂着头紧张地关注着树上的动静,一边伸出爪子胡乱地抓挠,欲望和想法都在虚空里稍纵即逝。沉默的,是路两边那些绿油油的灌木,似乎永远只能充当着小路的道具,安静的,一年绿到头,悄悄地开着白色的花,结红色的小果果,每只果果上都有一个黑色的蒂,像果果们圆睁着的眼睛……
只有下雨或者下雪的时候,灌木的好才显现出来,它们张开的叶片呈手掌状,正好替猫妈妈和她的崽子们接住雨水和雪水。当然受惠的远不止这些,还有蚂蚁、蛐蛐和那些不知名的虫豸们。
但是,终究还是没有人会注意到这些灌木存在的意义,猫崽子们已经长大离开了,猫妈妈也不知去向,工作的人在这条小道的往返奔赴中苍老。而灌木呈现出来的姿态鲜活依旧,它们依然绿着,还要绿很多年。
对了,它们有一个不太好听的名字叫:鹅掌柴。当然,你尽可以像忽略它们的存在一样忽略它们的学名,仅仅记住它们另一个好听的名字叫:手树。
八爪金盘
我执拗地认为,相较于鹅掌柴,八爪金盘更有资格叫“手树”。你瞧,它张开的叶片形如宽大的手掌,八瓣叶片宛如浑圆的手指,通体油光青翠。它的花型也有特色,不高调也不张扬,乳白色的椎体让我老是想起小时候戴的绒线帽,帽子的顶端缀着两个小绒球,随着我的跑跳而蹦跶,轻轻敲打着我的脑袋,像拨浪鼓。和手树一样,八爪金盘也多是园林造景的好道具。在小区里徜徉,随处可见路边有它们的身影。因为茎干质地翠硬,难得见到它们弱柳扶风的样子。无论刮风下雨,它们总是静静地伸着手掌,杵在那里,愣愣的,让我会想起记忆中的某些人,性子不温不火的,激不起你对他的热爱,也谈不上喜欢,虽然我知道他有宽厚的手掌,带着温度。
接到短信的时候,我正走到小区单元的楼下,此时已是深夜。路灯拉长了我疲惫的身影,并将影子投射到角落里安静的八爪金盘叶片上。
“你还好吗?”大约又是喝了酒吧?我猜想发短信的那个家伙一定正处在酒意朦胧的状态。常常这样,他会在某个夜晚的九十点钟发来一两条短信。这是一个年近五十的男人,三十多年前我还是高中生时,他在同校的中专班,不知道怎么晓得了我的名字,不断地给我写信。总是出现的情形是,晚自习我正埋头做题时,窗户外伸进一只手在我的作业本上方丢下一封信,吓我一大跳,待我抬头惶然看外面时却只是漆黑一片。晚自习回家的路上,也总是感觉后面有跟随的脚步声,一回头却又什么都看不见。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我都是收到饱含热度的情书,却连写信人的面都未见过。后来不胜其烦,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通过中间人约他,打算当面下份通牒。我把见面的地点约到姐姐的住处,一是想借此吓倒他,二是占据主动。没想到他还真的有勇气来了,见了面心里更有了深深的失望,他长得太一般了,与信中的文字给我的感觉相差太远。我开诚布公,告诉他我要读书,不谈恋爱,请他不要再打扰。他对自己的所作所为竟然毫无愧疚和羞涩之心,眼睛勇敢地望着我,好在还算理智,答应了不再打扰我。
高考的时候,他已经工作了,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捧着两个西瓜到我住宿的旅店看望我和陪伴我的父母。彼此客客气气的,然后各奔前程。
三十多年过去了,也不知道他怎么弄到了我的电话,就不断发短信来,浑然又回到了他的年轻时代。但我回不去,即使回去我依然会像第一次见他那样,斩钉截铁地告诉他,我并不喜欢他,永远不会。
“你还好吗?”简短的几个字,我能想象他发短信时怯怯的表情。难为他,三十多年了,他的青春还没有断片,他陷进淤泥里却不想提醒自己把脚拔出来,更不懂过于执拗的自我最终会伤害自己。人的感觉真是奇怪,有感觉的两个人会一见钟情,而无感觉的两个人却是形如陌路,任时间如何发酵也无济于事。
感觉,嗯,我偏爱感觉这个词。在情感上,我固执地坚持着感觉这个词,并一直在乎我的感觉。就在现在,我感觉我还爱着一个早已把我忘记的人,感觉他的手指从记忆深处伸出来,给我递来久违的温暖……
一滴水从楼上的檐边滚落下来,正好砸在我的额上,惊到了我。我还好吗?从记忆里出来,我伸手擦去额上冰凉的一滴,扭头问脚边安静的八爪金盘。
这个温和的植物没有给予回应,只伸出宽大的手掌,轻轻托着我倾于其上的影子。这让我心安。
栾树
今日大寒。几天前天气预报就说,一场大雪即将扫荡皖南。同事们望着天空中的太阳聊起天气,言词冒着热气冲出来,带着一点隐隐的兴奋,似乎都有点急不可耐了。早起,出门为儿子购买早点。快六点半了,越过对面高楼楼顶和水杉的空隙,可见东方露出淡淡的鱼肚白,也许沉睡的大地还不愿意醒来,那些光线不过是霓虹灯最后的照耀。
路上几乎无人,这让形单影只的我更加感觉到清冷,好在有近处路灯的光静谧地伴着我。在早餐店的门口,有一排高大的栾树。深冬之际,许多树在光影中挥舞着光秃的枝丫,显得有点无奈又有点愤青,仿佛拿着剑戟刺问上天。只有栾树有点特别,它顺应了上天的安排褪光了叶子,却在树冠高处顶着许多干枯的果实。它为什么不肯放下呢?那些果实枯干如插在它头顶的假花。但它就是那样举着,仿佛在与老天置气,倔强的样子,让我着迷。
以前我并不认识栾树。尤其是一年的前三季,它们跟其他树几乎没什么区别。默默驻守在路边,像香樟、女贞、杜英一样,天天进入行人的视线却天天被忽略到无。当时间的波澜推涌到秋的深处,所有的树也选择了明确的站位,要么掉光了叶子,要么常绿不谢。这时候,栾树的倔脾气却开始上来了。仿佛一夜之间,它们浑身披挂着金黄色的小花,迎风招展。一阵风吹过,地上就铺满了金黄的米粒,填充着那些肮脏的坑洼。从树下走过的人,发梢上顶着一两粒的金黄,急匆匆奔向明天。
时间在栾树的成长史上似乎弹性更大,前三季被抻拉得很长很长,而一旦开花又急剧地缩短。花急啦啦地赶着开,又赶着落,还没等人完全扫进垃圾桶,栾树新鲜的果实又挂满了枝头。多美的果实啊,噼里啪啦往下掉,因为掉得太多,很多人都以为是叶子呢。当你俯下身,拾起一枚,你就会惊叹果实原来如此的美!近乎三角形的果型,外面一层薄如蝉翼的软衣包裹着几粒嫩仔。透明的软衣或绿或黄,有纵横交错的肌理,红色的,曲折着,像江河奔流,从末端发散到顶端,似乎顶端藏着一个未知的远方,而那远方因为人类肉眼无法抵达而显得那么神秘。当然,收回想象的翅膀再来看,这些纤维就更像血丝,我想起一个词:神经。并且我在观察再三后确认,这就是栾树的植物神经。即使我是错的,我也认。因为我觉得自己几乎和栾树一样的倔强了。
越来越萧瑟了。丰满的红,正从一些衰败的枝丫或常绿的枝叶中醒过来,秋色因为栾树火焰般的燃烧而变得更具层次感,层林尽染缺不了栾树的伴音。我知道接下来,栾树的红叶会枯萎掉落,就像一个人从盛年走向晚年。但我还是从它身上得到一些新的启示:贫穷也好,富有也罢,你都要做你自己,让你的灿烂、辉煌和衰败,成为你来过的意义。
枇杷
说出来有点难为情,在未到皖南之前,也就是我长到16岁,都没有见过枇杷树,更不知道枇杷长成啥样味道如何了。1986年9月,我告别了家乡,跟着姐姐到池州读高中。医院里的厨师刘奶奶是霍梅尼式的人物,包括我姐姐在内的一大帮子年轻的医务人员,每天下班后都以刘奶奶的房间为据点,紧紧团结在她老人家的周围。他们敬她,也怕她,因为刘奶奶有一双火眼金睛、一张尖刻的嘴和一个吼起来地都颤抖的大嗓门。谁晚上钻到谁的房间里了,谁试图端着红酒讨好谁,谁和谁在玩暧昧了,她都一清二楚。刘奶奶孤身一人,好烟酒,常咳嗽。虽是医院里的一员,但她不喜欢吃药,咳嗽厉害时,就去附近捋一把枇杷叶回来,在水池里刷掉叶子上细细的绒毛,加上雪梨、冰糖,熬水喝。她说这个效果好呢,但她总是常年咳嗽,所以药效到底怎样,我也不甚了解。
春夏之交时,枇杷熟了。小商贩会挑着篓子四处叫卖。我吃过两种,白色的和金黄色的。枇杷酸甜可口,属跨季的水果(冬天开花、春天结果、初夏成熟),光照和水分充足,被称为是吃不坏的仙果。到黄山以后,歙县的三潭枇杷更是享有盛名,每到枇杷成熟的季节,三潭都要开枇杷节,我都要趁此机会放开大吃,直到双手的指甲缝里藏满黄色的汁液。
有一年父母到我这里来小住,正是枇杷上市的时候。他们边吃边闲聊,原来在外婆家的屋后有一棵枇杷树,桐城有句老古话,说枇杷树下有冤魂。这话听着有点瘆人,我从小就有所耳闻。外婆重男轻女,本来我去外婆家待的时间就不多,屋后就更不可能去了,怪不得长那么大都没见过枇杷树。
二老有心,把吃过的枇杷籽揣在兜里带回了桐城,种在我娘家门前。来年枇杷籽破土发芽,不几年就长成了一棵能开花结果的大树。可能是水土的问题,每年结出的枇杷没有皖南这边的甜、大,籽粒多。但父亲也许是抽烟的缘故,嘴里淡味,就特别喜欢吃酸甜的水果。枇杷一熟,他就摘下来,和留守在家的小侄儿尽情享用。母亲是最怕酸的人,每次看到爷孙二人吃得欢实的样子,她的脸部就出现了痛苦的表情,仿佛自己的牙都要酸掉了,口水不断上涌。爷孙二人就故意气她,哈哈大笑,吃得更加带劲。
今年农历十月,父亲去世一周年祭日,我回家了。枇杷树叶掉了一地,我拿起扫帚想去扫一扫,母亲情绪低落,说,随它去吧。父亲在日时,每天都要把房子内外清扫得干干净净,父亲走后,母亲一人孤身在家,长期陷在悲痛之中无法自拔,也无心打理一切。才一年光景,门前的树仿佛通灵一般,都无精打采,树叶凋零,纷落一地,显得杂乱而颓败。我们早已习惯了原来干净的样子,看到这般情形,也心里黯然难过。
为了缓解母亲的情绪,我对母亲说,记得你说过这棵枇杷树冬天老是遮阴,索性砍了吧。母亲说,不要砍。干嘛不砍呢?你看东边房里光线太暗,况且佑儿(我小侄儿)长大了,不会吃这个酸枇杷了,你更吃不了,留着也没什么用。不要砍,母亲再次强调,你伯伯(桐城人对父亲的称呼)生前爱吃。
母亲眼圈发红,我也偷偷掉泪。还能说什么呢?就让这棵枇杷树陪着母亲吧,像父亲在世时一样,开花,结酸甜的果子,烂在枝头,最后和叶子一起慢慢往下掉。
(后记:修改此文前回家了一趟,发现枇杷树已不复存在,东边房也明亮起来,母亲正在慢慢走出悲伤。)
枣树
鲁迅先生在《秋夜》里写到:“在我的后园,可以看见墙外有两株树,一株是枣树,还有一株也是枣树。”所谓人同命不同,枣树应该也是一样。像我童年记忆里的枣树,和我家现在门口所种的枣树,就很好地验证了这句话。小时候所见的枣,都是那种小枣。春风一吹,邻居四联叔叔家的枣树就开花了,细密的奶油色的小米粒星星点点密布枝头,使弯头胳老还带着刺的枝丫看起来温柔多了也漂亮多了。只有春天,我们这些孩子的目光才会重新锁定在不起眼的枣树上。因为这些花儿谢了之后,我们夏季的一个念想就挂在了枣树上——红彤彤的,酸中带甜的美味。
小时候目力所及之处皆是一片贫瘠的世界。大地是贫瘠的,整个生产队是贫瘠的。每天派工,忙忙碌碌,大人们终年奋斗在田畴里,工分挣了不少实际却所获不多。每个家因而也是贫瘠的,米面欠缺,换季时不得不吃糊糊度日,桌上的饭菜单一,咸菜、素菜一年吃到头,只有过年的时候才难得见到鱼肉,也难怪俗话说“大人盼插田小孩盼过年”了,谁叫我们又穷又馋呢?条件太差,营养欠缺,什么都不顺,养鸡犯鸡瘟,养猪犯猪瘟,种的果树也难结出甜美的果子。更何况,一个大村庄,家家户户挨挨挤挤的,房前屋后也就难有种水果树的地方。不过也好,大家都没有,也就等于这个世界没有了,没有了,还念想个啥呢?
偏偏四联叔叔家例外。他家门前不但有两棵大枣树,要命的是,这枣树离我家的距离并不比离他家的远。枣花一落,小枣就跳上了枝头,圆乎乎地看着我们,我们也傻乎乎地望着他们,心里纵有万千滋味却与谁人说?
将熟未熟的时候,最盼着刮风下雨。一夜风雨过后,不经磨难的小枣就掉了一地,起个早假装在树下闲逛,瞅瞅周围无人,在地上偷偷捡起几个看起来大些健康些的枣子,一阵风跑回家。心怦怦跳,既紧张又兴奋。胡乱在衣服上蹭蹭,小枣就进了嘴。这时候的枣子还是硬的、涩的,不像熟枣那么酥软和甜,但馋孩子管不了那么多,囫囵吞枣,哪像现在,动辄就谈品味二字?有的吃,吃到肚子,就是好的。最重要的是,那是捡的,是可以被所有人原谅和接受的动词,被人看到也顶多奚落为好吃鬼,不至于伤人。若是换成偷,性质就变了,就可能背上坏孩子的耻辱板,一辈子都卸不下来。
恪守之下还是有逾越发生。印象最深的,是一年夏天我病了,正是枣子成熟的时候。我从小体弱多病,不怕打针吊水就怕吃药,也许是挨打挨摔多了,针头在皮肉上像蚂蚁夹一下那点痛算不了什么。药就不同了,除了打蛔虫的宝塔糖是甜的爱吃的,其余的药基本都是苦的。没有糖衣,含在嘴里,苦到了心里,有时候着急想快点吞下去,偏偏吞下了水药片还黏在舌头上,苦不堪言。记不清我那次生了什么病,说不定就是想着小枣的相思病呢!躺在床上打吊水,记忆里第一次打吊水。正好舅舅家的二表姐小青在我家玩,城里的孩子胆子大,天不怕地不怕的,她比我姐姐略年长,偷偷撺掇着我姐一起出去偷枣,理由是我病了,得安慰我。那天夜里,外面风雨交加,我不知道两个姐姐是如何上树如何摘枣的,又会不会被四联叔叔家发现?因为无法目睹具体的情节,我躺在床上愈发感觉吊水滴得特别慢,加上天气闷热,整个人焦躁不安。就在我像条泥鳅扭来扭去的时候,两个姐姐从雨夜里窜回来了,兜里掏出湿漉漉的枣子递给我。成熟的枣子白里透红,可能是因为拽的匆忙,上面还粘着枣树叶子。
这之后的记忆我几乎就丧失了,我不记得怎么喜悦地吃枣子,两个姐姐有没有遭到爸妈的责骂,她们在枣树下是如何努力够着那些圆滚滚的家伙而没有惊动四联叔叔家人的,而我的病又是怎么好起来的。我通通不记得了,我只记得枣子的甜。那甜,真的比蜜还甜,以至于我后来有数次装病,企图再次博得哥哥姐姐的同情,奢望得到类似的亲情体味,可惜都未成功。最令人欣慰的是,直到今天,我的两个好姐姐在待人接物上都秉持着本分善良的品行,生活幸福。
搬到新家后,父亲在房前栽了好几棵枣树。没几年,枣树就开花结果了,每年夏天密密麻麻挂满枝头。枣子成熟的时候,恰恰我们都难得在家,二老只有看着它们被鸟儿啄得噼噼啪啪落了一地。即使我们在家,吃的兴致也并不高,市场上的冬枣又大又甜,谁还在意这些不起眼的小枣呢?
但我们看着满树成熟的枣子挂在那儿,心里还是很舒坦。也许是:有比吃,离贫瘠的童年愿望更贴切些吧。现在枣树早已被砍得光秃秃,只充当晾衣绳两端固定的架子,但没关系,它只要还在,就等于枣树用生命把“有”字写在大地上。
桃树
如果天气暖和,再过半个月,桃花就要从枝头冒出来了。早上从江边走过来,看到桃树上的芽苞已经饱满起来,但我已经对她们没有多大的期待。虽然我从小就喜欢吃桃子,可桃子给我带来的不是愉悦和浪漫,即使到了中年,心像一枚成熟的桃子,我也无法装下那么多的甜。正月十五,在老家是完年的日子。今天一过,该走的就走了,好不容易团聚起来的一家人像桃树一样开枝散叶,各奔前程,各自灿烂。下班回家的路上,我给妈妈打个电话想问候她,电话那头传来她的哭泣声,像个孤单的孩子,我的心骤然一紧!一定是两个哥哥没时间回去,她孤身一人,又开始思念父亲了。一问,果不其然。远在千里之外,我深感无奈,为了安抚她,只能在电话里故意找话题岔开,试图把她从悲伤的情绪里拉出来。我说我正想写桃树呢,能帮我回忆一下小时候有关家里桃树的故事吗?
其实对我这样一个馋猫来说,在困境里挣扎的童年,就是与吃纠缠的童年,又怎么可能忘记与桃树的点滴呢?从记事起,在我家逼仄又破败的老房子门前屋后,就有三棵桃树。按说在农村有一两棵桃树的也不稀奇,但大多数人家的桃树都是矮小的毛桃,结的果子长不大,熟了味道也是酸大于甜。我家的三棵桃树每年夏天都要结又红又好吃的大桃子,俗称家桃,尤其是门口阴沟丼(倒生活用水和垃圾的地方)边的那棵八月抱,井里常年沤着的黑泥,营养全输送给了这棵桃树。一到八月,桃树挂果,惹得生产队里的野孩子们口水长流,有事没事围着桃树转悠。作为主人,我们兄妹四人是既骄傲又焦虑,一年就一季,好不容易结了桃子,一半还要被虫蛀(那时候不打农药),剩下一半的希望就得守住,谨防黑手。
但老虎也有打盹儿的时候,更何况我们正是贪玩的年纪,守着守着要不睡着了要不就出去野了。等回来一看,傻眼了,屋后的两棵桃子被张家的二毛摘了!更可气的是,摘了吃也还罢了,他还糟蹋桃树,地上横陈着被掰断的桃枝,惨不忍睹。二毛家在生产队东头的外沿,他家屋后有一棵肥壮的栀子花树,每到春夏交季,洁白的栀子花开满枝头,香飘庄里。尽管爸妈管束严格,但我还是忍不住去偷摘过他家的栀子花,告状后自然遭到母亲严厉的责罚,细竹枝或扫帚是母亲执行家法的法器,一顿噼里啪啦下来,皮肉上就显出了一道道条纹,像红色的蚯蚓。姐姐小的时候,也曾想偷拿小贩筐里的一个毛桃,被母亲狠狠责罚了一顿。母亲决不容我们脑海里有“偷”的闪念,这是耻辱。但在农村里,哪个孩子没干过一两件偷偷摸摸的小事呢?但母亲有自己的信条,她从城里下放到农村,不扎堆不串门,天然与村人有隔膜,对孩子的教育也更加严厉,这使她多少显得有点另类,而且是一辈子。
二毛天性调皮,家人又不管束,他对我家的桃子早就觊觎已久,曾多次偷摘。我们也去他家告状,但总是悻悻而归,因为人家的父母和我们的父母不同,他们根本不当回事。这样的态度,这样的结果,这样的不公平,让我们气愤极了!新仇旧恨涌上心头,哥哥姐姐豁出去了,一起动手把二毛捆在桃树上示众。二毛也倔强,骂骂咧咧,很快,他的姐姐也冲过来骂骂咧咧,双方开始了舌战。由于母亲对我们平时说话也管束太严,决不允许我们说脏话,导致我们很快败下阵来,二毛姐弟密集的脏话像排炮一样喷射过来,我们感觉浑身都脏兮兮的,嘴巴又笨得要死,真是又急又气,心里对母亲的管束又多了一份抱怨。
无论在城乡,无论是过去还是现在,小孩子之间的战争,往往最后就演变成了大人间的龃龉,这也是中国特色。这场战争的收场,是母亲拿起砍刀将院后的两棵桃树斫得只剩两截树桩,树桩龇牙咧嘴的,伤口戳我们的眼睛也戳我们的心。人总是期望着从无到有,难以承受从有到无。
小孩子之间是难以建立仇恨的。桃树桩还新鲜着,我们和二毛又玩在了一起。但桃子还是想吃的,好在阴沟井边的这棵八月抱是迟熟的品种,看着树上的桃子一天天由青泛白,我们恨不得把炎热的七月整个翻过去。
八月抱桃子开吃的那天,说起来又是伤心事。听说家里来了客人,似乎有某种预感似的,我就急着往家跑。一脚正跨门槛呢,因为天热,小哥正要掩起大门,哐的一下,伸出的门栓撞到我左脸上的大疖子,脓血飞溅,疼痛难忍。让我难过的还在后面呢。客厅里摆着一个盆,盆里是刚洗好的桃子,白里透红的,但我不能拿,屋里坐着公社书记和妇联干部,父母正热情地对着他们说:吃啊,您吃,吃不完带回去给孩子们吃,自家养的,不值钱。那是最好的八月抱,父亲从树上精心挑拣下来的,但没有一个属于我……我哇的一声哭了。父母有点不好意思地说我,疖子撞破了肯定疼,一会儿就好啦,莫哭。他们似乎并不关心我真正的疼在哪里,又转脸拿起桃子对领导们一个劲说:您吃啊,您吃。
我对母亲说,您还记得我发过的誓吗?母亲终于停止了抽泣。怎么不记得呢?那天公社干部走了以后,小小年纪的我一边抹泪一边咬牙发誓说,长大了我一定要当公社书记那样大的官。这是八月抱在我唇齿上留下的唯一记忆。后来,哥哥姐姐多次将我的誓言当做笑话提起,让我无地自容。但我内心还是感激八月抱的,她给过一个孩子动力,虽然单纯而幼稚。更重要的是,她让某个部分的我似乎突然停止了生长,停留在渴念一个八月抱桃子的生长期。这个小小的誓言养着我也警示着我,虽然有些荒唐,但至少保证了我对岗位和责任有清醒的认识,没有被更多的欲念吞噬。
母亲叹了一口气。作为母亲,她怎么可能不知道我的疼在哪里?但当时家里太穷,桃子是唯一拿得出手招待客人的水果了。所以,远离村庄,搬到新家后,她最先做的就是在房前屋后遍植桃树、梨树。及至后来,我们一个个长大离家,生活好了,四季水果不断,但凡回去,看到家门口春天繁花似锦,夏季果实累累,乃至掉了一地,整个心都是满足和愉悦的。
春天来了,桃树是提着花裙奔跑的仙子。我家门口的桃树几乎都老死了,这也是自然定律,与父亲离开我们一样。我希望我的母亲能尽快走出忧伤,面对门前的每一棵树,保持一份心安和平静。有时候,看着,比得到的感觉更美。
红槐花
昨晚她又梦见了。那株瘦立在树丛中的红槐树,一束束红槐花绽放着,从她的身上悬垂下来,像离不开娘身的孩子。多少年过去了?只要红槐花出现,她就回到了失神的8岁,一个带着可能失去的恐惧在现实里挣扎的小女孩。
那天是暴热的,又似乎是阴沉的。她哭喊着,奔跑着,跟在一个同样抽泣的绝望的母亲身后。她想追上母亲,希望母亲能等一等她,像平常那样牵起她的小手。但是这次母亲是狠下心了,走得比风还要快,一直往前走,往前走,即使她知道后面还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尾巴,她也决不回头。
哭喊得久了,8岁的小人儿已经没有多少力气了。她顾不上撒娇了,止住了哭,暗暗使劲跟上母亲的步伐。她也下了狠心,无论母亲走到哪里,她也不能跟丢了。她怕跟丢了,母亲就再也找不回来了。想到这里,她又忍不住哭出来,但步子随之又有了迟滞。不行!她再次止住哭,紧跑了几步。
记不得走过的路上有没有熟人?她希望有人帮她劝阻一下母亲,但又不喜欢有人打扰母亲。她知道母亲的悲伤,但不希望看到任何廉价和嘲讽的眼光。在她的眼中,一个劳作和忍耐半生的母亲是不可侵犯的,即使是父亲,也无权这样去做。所以父亲任何言辞的侮辱是母亲不可接受的,也是她不可接受的,虽然,她还仅有8岁。
耳旁只剩下了风声。从大路拐入松林,小山坡上散落着孤坟,母亲义无反顾地往前,她毅然决然地跟从。出了松林,进入河堤,路边是一树繁花。白色的槐花,她稍稍有点分神,想起更小的时候跟着哥哥姐姐捋槐花槐叶,晒干卖钱。往往是一麻袋槐叶,只能换来几分钱,但那份喜悦是从天而降的。她暗暗诅咒在县城里读书的哥哥姐姐,觉得自己就是被他们抛弃的人。这会儿母亲也要抛弃她了!她一分神,母亲就快甩掉她了。她有些慌张,在槐花前摔了一跤,看着母亲快要拐过前面的路口进入一座房子,她绝望了,小手去抓低处的槐花,被槐树的刺狠狠扎了一下,捧着受伤的手,她坐在地上大哭起来!
母亲转过身来,脸上已经没有了泪水,变得非常平静,走回来牵起她的手,拍打她裤子上的灰尘。疼吗?母亲用手帕擦去她手上的血。不疼!她热切的眼光望向母亲。母亲不再说话,牵着她的手走进拐角处的一座尼姑庵。她摔倒的地方,有几朵扯落的槐花,白色之上有她的血。
她不记得庵里的细节了。不记得母亲跪在当家师面前哭诉了多久,不记得母亲是如何请求当家师收留她。她只记得母亲后来温柔地劝她一个人回家,反反复复的劝。她反反复复地说一个字:不!她恨那个当家师,同为女人,为什么不帮她劝母亲回家,只是在一边看着母女二人,笑意盈盈的,仿佛随时要夺走她的母亲。她恨不得要扑上去咬伤她,她做不到时就抬头恨恨地望向观音菩萨。菩萨不是救人的吗?为什么要夺走她的母亲抛弃她?
若干年后,当她做了一个母亲,却时不时冒出出家的念头时,她才理解了母亲。一个女人爱一个男人时,她能拥有什么呢?惟一的坚持也许只有可怜的忠贞。为了一个爱的人,她可以忍受忽视和冷漠,但不能容忍她的忠贞遭到背叛和侮辱,她是有底线的。只有绝望能将这个底线突破。人绝望了,还有什么不可抛弃呢?
但为人奴隶一样的母亲终究还是无法抛弃她这样的孩子,那是她身上掉下来的肉,是她不可分割的一部分。她不可原谅的是,父亲在临终之际对母亲的忏悔,将母亲肿胀心头的一个刺包挑破了。自私的父亲,他终于安生地走了,却把终生的疼痛留给了母亲。她宁愿父亲把恨留给母亲,也不想让母亲的心从此泡在咸水里。
母亲当年心里到底是无法抛弃她的,最后还是选择了牵着她的手一起回头。经过河堤的时候,已是日落星稀。但槐花的白亮堂堂的,像一个8岁女孩心头的喜悦清晰可见。
如今她已四十出头,她还不能彻底断了俗念。有时候她也想恨,但没有爱,恨又从哪里来呢?一个女人真的恨了,最大的惩罚就是收回自己的忠贞,哪怕落发为尼,与孤山明月为邻,也决不回头。
每当绝望触及她的底线,她就想到那一树的槐花。那白色的槐花悬挂在枝头,像乳汁滴落,像孩子抱紧母亲。而那地上散落着几朵泣血的槐花,她叫它们红槐花。
她一直不知道这个世界上真的有红槐花,她从未见过,但梦里真的有。
责任编辑 刘佩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