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胜连
东北之南是大连,山东之东北是胶东。大连与胶东,隔着一道浅浅的渤海海峡,南北相望,血脉相联。
大连有一片大连湾,胶东有一面莱州湾。我生在连湾,但我却是山东人,因为我的祖籍地,即在莱州湾畔“有日夜出”的古邑掖县,今天的胶东名城莱州。数十年前,为谋生我的祖辈、父辈别离海之南的老家,北上闯关东,在渤海北岸的大连扎下了根,岁月更替衍生出家族新的分支,如今在水一方的家族人丁兴旺,枝繁叶茂。多年来祖籍地一直魂牵梦萦,但年过半百,我却从未踏过莱州的土地。故土,依然是老辈口中亲切的乡音,还停留在那些笔墨描绘的锦绣文章之中。我的好友翼庐孙海鹏先生明白我的乡思,十多年前,一日文友聚会,他慨然带来一部家传的《重修东海神庙碑记》拓本。翼庐说:掖县道光进士翟云升,桂馥弟子,文冠齐鲁,精汉隶,天下共称。此后这部翟云升隶书碑刻拓本便留在了自在书屋。乡贤有念,是拓为本。
莱州是一座历史文化名城,在城西十多公里外,莱州湾畔曾有过一座天下闻名的千年古庙。《掖县全志》载:“东海神庙,城西北十八里。”《山左郡志》述齐鲁之胜:“甲于天下者有三,兖曰阙里,济曰泰山,莱曰东海。东海为万壑朝宗之墟。”“莱曰东海”,即指东海神庙。东海神庙创建年代史无详载。据考西汉时已建有海水祠。民间传说,宋太祖赵匡胤当年落难莱州,曾在海水祠躲过敌兵追杀,发愿若得生还,定将重修庙宇。北宋开宝六年,公元973年,宋太祖派大将郑子明到莱州重修东海神庙,以后每岁春秋或遇国家大事,则派官员前来祭海,从此东海神庙声势日隆。元明两代继续增建,至明成化末已成巨观。嘉靖、万历两朝再次重新扩建,至清代历朝又不断修缮、增置。东海神庙最盛时占地四十余亩,建有殿、堂、楼、阁、亭等建筑,雕梁画栋,金碧辉煌,古朴清雅,雄伟壮观。正殿壁画“海山云龙图”相传乃唐代著名画家吴道子所绘,为旧时掖县八景之一。清代乾隆皇帝御笔亲书巨匾“万派朝宗”,浑厚有力,气象磅礴。其实,据《海庙祀典考》及唐代以来史籍考证,莱州东海神庙皇家祭祀始自唐代,宋代已成定制,明清两代尤为重视。至清光绪十六年最后一次祭海,有文字记载的帝王祭海共达81次,而且每次祭祀活动都勒碑纪铭,故而庙内古碑林立。东海神庙皇家祭祀沿袭千年之久,堪称“国庙”。
莱州旧时民谣曰:“正月十八,海庙万树芽始发,春风百帆遍天涯;四月初三,春潮如烟,百鱼上滩;六月十三,求雨祭天,雷公闪电;十月初三,秋风肥蟹到海边,斜阳鱼虾满船归。”过去每年这四次祭拜海神之日,民间都要大赶庙会,“赶海庙”盛况空前,好一派繁华盛景。然而,自清代雍正朝以来东海神庙年久失修,至道光年间栋宇欹斜,柱梁朽坏,势渐倾圮,呈现破败之象。而屋漏偏逢连阴雨,道光庚子年,公元1840年,鸦片战争爆发,山东战事驰紧,“七月英夷溯津门,八月得旨起碇回南,过鼍矶,泊庙岛,夷酋遣武弁驾杉板船,载黑夷数十人,破浪入内洋,欲由西山口登岸,窥探城市。维时风浪忽作,杉板船随风飘没,夷弁等凫水得生,自是大小夷船皆不敢傍岸。在外洋驻留五日,洪涛簸荡,时有覆溺之虞,岸上观者如堵,咸庆为海神之灵。”当时朝野庆幸此况“皆由海神显应,早已默戢其觊觎矣。”为纪此胜,当时负责海防的钦命山东分守登莱青整饬海防兵备道兼管驿传水利事务大兴王镇便请示中丞、山东巡抚托浑布从“军需项下拨修庙工”,动用白银6600两,重修东海神庙。然而,今天重新审视庚子年鸦片战争中的山东战事,我们豁然发现,英军在经过山东海域时,“向山东巡抚托浑布索要淡水和食物,因为英寇事先递交了夷书,托浑布便按照清廷的有关规定,满足了他们的要求”。究竟是海神发威,还是暗通款曲,此中真相,耐人寻味。道光二十四年正月,东海神庙重修大功告成,而此前一年秋叶飘落之时,因病回籍的托浑布在帝都英年早逝。海防主官王镇撰写了歌功颂德的碑文,即《重修东海神庙碑记》,并由乡贤掖县进士翟云升书丹篆额。此后东海神庙的香火又勉强延续了百年,1946年秋,在解放战争中东海神庙被拆毁,碑碣不断受损,至文革庙里所藏二百多座历代碑刻悉数尽毁,千年古庙空留一片萧瑟秋风掠过的荒凉遗址。
虽然高大巍峨的记事碑早已不知所终,《重修东海神庙碑记》却顽强地留存下来。一百七十多年来,从石碑上捶拓而来的各种碑拓,一直以多种版别的纸本在民间流传,更因为书写者进士翟云升的显赫声名,超拔的书法成就而传扬天下,遂成一部清代隶书碑刻的经典。
完整单幅的《重修东海神庙碑记》拓本,通常为:长200厘米、宽101厘米,尺幅巨大,不便拓制观展,因此现世拓本则以贴字本为夥。当年立碑之后,坊间拓仿日盛,尤以木版为最,几可充真。而时下网络渠道时有仿旧整拓出让,明眼人一望便晓。翼庐收藏之《重修东海神庙碑记》则是民国初年的贴字拓本,原本贴在一本民国旧杂志上,后来由令尊孙老先生精心转贴到一册上世纪50年代船长专用《罗经自差志》中,双开共17面,每面纵向八列,拓工精巧,字迹清晰,贴本中碑文或有遗漏、失序,在一些页面空白处留有翼庐兄用铅笔题写的校勘批注,看来孙兄曾花过不少的心血。翼庐的父亲是一位远洋船长,去过世界上好多地方,曾经绕地球航行过三周,英文和日文都很精通,可以写得一手的柳体,还有新魏碑。孙船长是山东牟平人,也喜欢翟云升的书法,这部拓本曾是孙老先生习字的范本,也是他早年喜爱的旧藏。由此看来,这部孙氏家传的《重修东海神庙碑记》拓本不仅牵起乡情,凝聚着亲情,还汇聚着友情,我想如果孙老先生能欣然命笔,在这部拓本上留下题签手泽,这部孙氏家传拓本则会更完美殊胜。
清代金石考据学兴起,书坛进入以篆隶为主流书体的时代。三百年的清代隶书创作,名家辈出,人才济济,继汉代之后出现又一个高峰。清代有隶书四大家:郑簠、金农、邓石如、伊秉绶,书坛上还活跃着朱彝尊、高凤翰、丁敬、翁方刚、桂馥、张船山、翟云升、钱泳、张廷济、包世臣、何绍基、杨沂孙、赵之谦、杨守敬等隶书名家。翟云升(1776—1858)字舜堂,号文泉,是清代中后期著名的古文字学家和书法家。翟云升天性聪颖,早年童生试时,莱州知府张船山赏之,拔其为第一。嘉庆五年,24岁中举选为黄县教谕。道光元年,45岁举孝廉。道光二年,46岁中进士,授粤西知县。但他性情淡泊,无意仕途,屡次辞官不就。“键户修业终其身,穷困老死而不悔”,他将自己的书斋取名“五经岁遍斋”,日读五经无少闲,治学以汉儒为宗,著述闻名于世。翟云升平素就在掖县城南郊野过着隐居生活,“门前溪水萦抱,有古木千嶂,杂花数百种”,晚年声名越高,越不屈从世俗。
山东是清代金石之学重镇。1793年至1795年,三朝阁老、九省疆臣,一代文宗阮元提督山东学政,广交山东及寓鲁金石学家,遍访山东金石文物,在山东巡抚毕沅主持下,撰成《山左金石志》24卷,推动山东乾嘉之际金石学的兴盛。其后,清代杰出学者、著名的文字学家、书法家、篆刻家曲阜桂馥,擅金石考据,篆刻、书法雅负盛名。翟云升在学术及书法上师从桂馥,博采汉碑,远溯秦篆,师承桂馥隶书醇古朴茂、点画敦实、结构严谨开朗之风绪,取诸家之长,融金石之气,形成自家的隶书风貌。翟云升书写《重修东海神庙碑记》时,年近七旬,书法炉火纯青,为翟云升书法的代表作。翟云升高寿,历经乾隆、嘉庆、道光、咸丰四朝,隶书风格由精雕秀媚到凝练厚重,再到大气磅礴、朴实无华、畅酣淋漓,为名重一时的书坛大家。翟云升编有《隶篇》《隶篇续》《隶篇再续》各15卷,为隶书演变集大成者,功载千秋。清末金石名家陈介祺与翟云升有世交之谊,陈介祺19岁考入莱州府郡学,翟云升用隶书题扇祝贺:“一鸣从此始,相望青云端。”两人成为忘年交,大37岁的翟云升对陈介祺的点拨传教十分重要。因此,翟云升还是清代山东金石学界中一位承上启下的耆宿元老。
这十几年,一直用心蒐求莱州翟云升先生的手迹,品读无数,由于诸多原因,小小素愿至今难偿。但乡贤文泉先生的形象,“五经岁遍斋”的声名,在我心目中却日益鲜活高大起来。十年前,雅昌收藏论坛上出现过一幅山东藏家的翟云升六尺大横额,字大如斗,笔墨雄健,但可望而不可及。戊戌冬至,在连湾古玩城的盛世堂,竟与这件翟云升榜书大作不期而遇。大气古朴的纸面上行书题跋“乙酉重阳日为松岩二兄大人正隶”,署名“文泉翟云升”。其时49岁的翟云升进士及第,不过三载,义气风发。“还是读书”,横额上赫然隶书四个大字,遒劲开张,看得醉人,于是满心欢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