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尹光磊
一个人改变命运的方式有很多，我靠写新闻报道改变了人生。这是一种本能的企图，却同样“务实而昂扬”。
我初中毕业后到镇里的高中只念了一年书，1982年赶上了一个就业的机会，自然也就无缘走进高考的考场改变自己的命运。当时我在一个偏远的公社信用社当农金员，小地方闭塞，一度十分苦闷。
一天早晨，从睡梦中醒来时，仿佛有一种欣喜在心头，萌生要进城的想法。路遥《人生》中的主人公都是我们这些乡土子孙们的代言人。我们当年是那样迫切地想吃商品粮，想生活在城市。一些阅读以一种出人意料的方式开始影响了我。那个年代，人们乐于谈文学。许多作家通过写小说，成功进了城。于是，发誓要离开。怎么离开？和他们一样通过写小说，调进城里？显然不行，因为我的阅读少，生活积淀不厚实，还写不成小说。只能闷头练笔，从写通讯报道开始。好在工作当中，特别是乡下，有许多需要报道的事情，写稿播发和发表还算顺利。一两年间，在县广播站、地区报社乃至自治区级的报刊播发或发表了大量的新闻稿件。我常常记起那时在公社大喇叭底下收听县广播站广播自己写的报道的情景。写着写着，渐渐有了一点名气。
到了上个世纪80年代，生产队一夜之间成为历史，被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所取代，分田到户。恰逢改革开放新时期，那时我工作，我读书，我写作，我恋爱。时至今日，我对那时每天骑自行车往来各村屯放贷收储的情景历历在目。1985年初，我所在的乡领导想通过“招聘”的方式让我去当团委书记，县农行却把我调到城郊一个乡镇信用社任主任，最后的选择还是在经济金融行业。业内躬耕本职，但还是继续写稿投稿。在瑰丽的希望中，我要依靠这支笔面向远方，问讯乡野的同时，仍在寻觅那城市绿树的枝丫。
坦白说，我那时的写作，尤其是写新闻报道稿件，带有一定的目的和功利性。青涩年华，就想通过写出点名声，上边有人要，找通道离开农村，同时还可挣得一些稿费贴补家用。时间不长，我调进了通辽县城，在一家银行工作。
此地原是蒙古族达尔罕王的领地。清朝时，康熙大帝和乾隆皇帝都来过这里，乾隆皇帝还留下有“塞牧虽称远，姻盟向最亲”的诗句。光绪初年，有几户汉族人迁到这里开荒，于是便在这茫茫的荒原上出现了一个村落，也有了鸡鸣、犬吠、马嘶……人们给这个村落起了一个美妙的名字——“白音太来”（蒙古语：富饶田地的意思）。后因这儿地处辽河沿岸，故改称通辽。也算是近一个世纪的光景，这里几经兴废，称镇改县变市。
早在1982年，我写了一首小诗《我的希望》，发表在《中国农村金融》杂志上，责任编辑名字叫汪乐。到通辽后，又在《科尔沁文学》发表了长诗《给一位老军人》。当时《哲里木报》不断地发表我的新闻稿件和文学作品。我那时在写稿子的同时，也断断续续地读了一些文学名著和文学创作谈一类的文章。譬如流沙河的《写诗十二课》，我将它用牛皮纸包起书皮，后来还是被一位同事借走，再也没有回到我的身边。那时读书及各种报刊，遇到好文章，每每手抄或剪贴，荟存数集，便于闲暇间诵吟揣摩。因为热衷写作，有机会接触了当时通辽县乃至哲里木盟颇有些名气的徐福铎、王金堂、郝桂林和刘同乐等，确有许多温情的记忆和激励，特别是徐福铎写的发表在《中流》（1990年第8期）上报告文学《她的中国心》对我后来的报告文学创作影响较大，作品中人物美好的心灵始终蛰居在我的灵魂一隅。
1991年，我调到了首府工作，在一家国有银行先是做小报编辑，之后，又在一家全国性的行业报当上了记者。记得那时，在呼和浩特的街头巷尾，随处可见拂地的垂柳随风飘舞。特别是中山路两侧的柳树，那份袅娜，那份风姿绰约，更让青城平添了许多色彩。更多的精神体验人也自然随之轻盈了许多。每座城市都有属于自己的性格和表情，从不同的建筑中解读城市的神态和气韵，在和人们的接触中感受他们的生活态度与憧憬。
科学在于发现，是猜想，研究的是物；文学在于情感，是联想，研究的是人。我后来对写报告文学的兴趣愈来愈浓，渐渐地对故事、对美、对趣味，有了新的思考。所做的工作主要是歌咏行业的人和事，并得以有机会走遍内蒙古的大小旗县，对北方的草原、山林、沙漠等诸多图景都留下很深的记忆，自然也就有了许多的随想，特别是对“公宴”“会议干部”诸如此类敢于鞭挞，并开始关注生态环境的恶化，对“沙暴”产生了忧虑。陆续发表了《建新之路》《呵，呼伦贝尔》《草原沉思录》和《守望阿拉善》等作品。后来，又完成了电视政论片《大地·金魂》的解说词和纪实散文《“中英街”随想》。
其间，1993年，我被总社派往革命圣地延安采访，写出了报告文学《延安，世纪末的渴望》。该文发表以后，引起了较大的社会反响。在短短一个月的时间里，该报就收到全国各地为延安“希望工程”许多捐款，仅江苏徐州市一家银行职工就捐款5万多元。这篇作品在这家报社当年的好作品评选活动中获得了一等奖。时任自治区文联副主席哈斯乌拉以《作家的责任和良知》为题发表了一篇短文。现辑录于此：
当“用优秀的作品鼓舞人”成为党和国家对文学创作亮起一面鲜丽旗帜的时候，所有“经营”文字的工作者，都回首追寻的屐迹、翘望迢迢征途，以作家的责任和良知面对时代，面对生活，面对纷繁的选择。
似有一面亮亮的期待，照映着年轻的蒙古族作家尹光磊。他时时背负着历史的重托，深情而刚毅地掮起属于自己的责任——想人民之所想，急人民之所急，以虔诚于生活的良知，把盛世的美好和世纪的渴望浓浓地集于笔端。
当十几年前便热衷于金融和文学的尹光磊，在去年以寻找辉煌为己任，深入到并不遥远的“红都”延安后，以作家的机敏和慧眼，在“白云”姑娘交不起50元学费，窘迫中凄然卖血求学的感召下，毅然选择了探索坍塌的校舍和“聪明”们的心灵。面对四千多失学儿童，他感到自己的心似欠债般的颤抖，于是他看到了贫穷的罪恶和未来的希冀。这篇《延安世纪末的渴望》如泣血的杜鹃，讲述着那一片黄土地的辉辉煌煌和仍未治愈的沉疴。
一篇倾注心血的文章，理应得到社会的赞誉。当我得知，由于这一腔“渴望”，能使全国各地特别是金融战线的职工倾囊相助，许多捐款已汇至延安地区的“希望工程”。看到这一切，我作为《延安，世纪末的渴望》作者的故旧和文友，与他分享快慰，并不断审视自己的责任和良知，为哺育我们的人民一辈子多做好事，多做实事。勤奋笔耕，为社会多奉献丰富的精神食粮。
1994年9月，中国作家协会《民族文学》杂志社、内蒙古文联与作协联合召开了“尹光磊报告文学作品讨论会”，这一年的12月我加入了中国作家协会。翌年当选为内蒙古第五届作协全委会委员。
1995年上半年，我在总社的安排下又到南方一些发达地区进行采访，写出《托起金梦之光——当今三大金融投资热潮透视》和《大上海，飞翔的金融梦》等多篇报告文学，陆续在《金融时报》等有关报刊上发表。1995年12月30日《中国城乡金融报》第四版江苏镇江一位读者来信——给“老记”们捎句话：“尹光磊是草原的辽阔注定孕育出你雄浑的气魄。”这句话，直到今天还在鼓舞和激励着我。
将近十年的时间，我立足于金融事业搞文学创作，有了许多留存记录，在出版《宝和轩文存》之前，我曾在沈阳出版社、内蒙古人民出版社和作家出版社等几家出版社出了7本小书，大多开本较小，装帧朴素，有几本还是铅字印刷的。《宝和轩文存》是我从这些书当中筛选形成的，多为旧作，未作修改，只是增加了两篇文章，其中包括《中国环境报》责任编辑冷霜早些年给我的一封来信。后来，我又当了记者站站长，连续两年被评为该报的“十大优秀记者”之一。1996年，被《法制日报》社评聘为主任记者职称。
怀揣梦想，落实规划，通过不停地找寻，我的人生已悄然发生了变化。因为始终走在追寻的路上，成长就这样发生了。告别旧我，获得了心性的明朗与开阔。写作，是一种打捞和提炼，需要有足够的耐心和沉浸。在人生的万千形态中，自由率性的生活方式，无疑是最有吸引力的一种。
共老
我们住在依山瞰海的星海长岛。围合的建筑分布，沉稳内敛，各种树种编排其间，有的树冠广展，有的矮墩墩挤成一团深绿。围合着两块不小的绿地，连同透着美感的雕塑。背靠区域地标摩天大厦，左依莲花山，右傍马栏河，南向不远处便是无边无际的海。出了小区西门，便是马栏河运动公园。在长长的环形跑步道上，偶尔见到三五结队慢跑的年轻人，却常见锻炼的中老年人。一对对上了些年纪的男人女人，不时从身边走过，有的走着走着，便在青灰色的石阶或木制长椅上坐下来。看着他们很少热烈地说着什么，或仰望或凝视，仿佛在回望或盼望着什么。生活是每一天都要过的日子，人们就这样一路走来。
爱人已退休，仍旧有一种清雅高华之美，丰润饱满的脸上，化着淡妆，晚上拍脸、贴面膜，像是功课。一段时间以来，妻子常常染发。原本黑黑的头发里已经埋藏了很多白发，究竟是怎样一根根悄悄变白的？
她帮衬了我大半辈子，对子女更是投入了最温存细腻的爱！家居莲花山一脉，使我想起佛经用来形容莲花的四个词：“一香、二静、三柔软、四可爱”，其纯净明艳，宽大的荷叶像一把遮阳的伞。去年，我请求去职下派，减少了很多做总行高管时的忙碌。工作之余，接续文缘，总有读不完的书。
我们决定出来，然后再经常走走，机缘巧合来到这儿。早上，灿烂的阳光扑进来，我打开窗帘，看窗外那片现实的风景。过往的记忆，在时过境迁之后，就像黑白照片一样，带着原本的美感，已转化为心酸而甜美的回忆。
和她相识，是我一生最美的遇见。上个世纪80年代，它永远存在我的梦里。原哲里木盟通辽县最东部，一个小小的乡村，与爱人经熟人介绍相识，继而便是爱的温热与萌生的理想交织，一切都是那么柔软而干净，所期许的更多的是诗意和远方。
那是一个暮春的夜晚，我走进媒人的家里，去开始一场老式的相亲。岳父岳母先前就到了。其实，岳父是真正的媒人。那天我身着蓝色中山装，头戴灰色的前进帽，在炕沿落座后莫名其妙地还抽了几根烟。待她出现时，我一下子怔住了，这时我看到：一个梳着干练短发、姿态优雅、容貌美丽的女子走了进来……这一幕构成了永远的瞬间。她在屋里走过来走出去，我们相互看见了，相互微笑，然而无言。
岳父是他们那个公社村屯中最有威望的乡贤，宽厚仁慈，多年来不论哪家有个大事小情，他都被请去做执事。谁家和邻居闹了矛盾，哪家兄弟们分家，他都去主持，说些公道话。去年冬月，他过世了，追忆潸然。
我和爱人结婚快35年了，纵然是生活里有许多的磕磕绊绊，这就是互相在意的生活，内心并不缺少恩爱的元素。开门七件事，柴米油盐酱醋茶，样样都是她打点，家里方方面面都是她在料理操持。她为我和我们的孩子付出了太多。爱人，原来是最高档的保姆、全方位的CEO，只是没发薪水而已。
我们在一起我很少被要求做家务，吃完晚饭，筷子一丢，潜回书房，装模作样。生活当中有她对我的提醒、勉励和期许。年轻时，还帮我抄过稿子。她是我生命的运气，从我见到她的那一刻起。只是，我很少这样说。如果我们是夫妻，不是怨偶，我们会朝夕相处，会同船共渡，会如影随形，会争吵、会和好，会把彼此的命运紧紧缠绕。
因为有你，所以美好，生活当中处处展现出温煦和甜美。因为你的善良，或者说是全部的爱，还是因为爱而激发的无与伦比的耐心，我们常常得到的不是一时的一屋子的阳光明媚，而是那份持久的惬意和迷醉！看看周围白头偕老的夫妻，无一不是因为相互欣赏相濡以沫因情而长久的，这种情是亲情加恩情！后来才知道，原来爱情必须转化为亲情方可持久。
妻说即便老了，我仍然选择善良。因为她明白，因果不空。她的胸襟大，感情深重而执着，她的生命如此大吐芬芳。乐者心自怡，她的孝道、仁慈不动声色。近来我注意到她的动作慢了，毛病增多了，她常常需要一句轻柔的话、一个温暖的眼色。看着妻子，我想起一个诗人这样的诗句：“如果一个人慈若花朵／悲若春雨，那么／你就是先觉／不是佛也是佛。”
黄昏来临，一侧的山的形状更加笃定而清晰，脚下的河像一条发亮的丝带，如万片碎金动荡闪烁。
老，不会放掉任何人。我们相视而笑，我们的眼睛不如以前明亮了，头发变白且稀疏见顶了，皱纹从额头拉倒了嘴角。我们经历了很多，这种人生由淡淡的悲伤和甜甜的幸福组成……
日子是自己的。日子依旧，人心依旧；观世安稳，岁月静好。每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生活，都值得精心对待，都值得放进足够的美、浪漫和温暖，毕竟人生无法从来。
正如早些年，我们一起在森林公园见过的两棵银杏树，同承雨露，共斗霜雪，共生共老，挺好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