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子清
庚子年的春天来得比较晚，而前进街的春天则在一个个商户开门营业的响动中翩然而至。沉寂了近一个月的前进街再次春意涌动，最难挨的时刻已经过去了，能够开门营业，前进街的商户们就能用勤劳和汗水凝聚成一个新的春暖花开。
前进街在阡陌纵横的街路中，显得瘦小纤弱，还有些卑怯懦弱，灰扑扑的面目，拥堵零乱，破败不堪。小小的一截街牌，胆气不足地探出头去，旋即被滚滚车流打压回来，乌龟似的缩回头来，在风中瑟瑟地打着寒颤。
前进街自西向东，分别是日杂、百货、劳保、渔网、蔬菜、水果等，杂七杂八地摆满街路。管理者似乎总想把街和商户分开，却没有什么好办法，就不断换道板和挖路，换完道板再挖开，挖完再换道板，打补丁一样地来回折腾。临街的商户没时间计较这些，他们不厌其烦地把日杂、百货、劳保、渔网等，摆到补丁摞补丁的街面上，让仅两车道宽，不足千米长的街道显得格外拥堵，过往车辆像患了肠梗阻一样，在路上缓慢蠕动。老魏忍受不了这样的蠕动，她骑着电动自行车飞快地穿行在车流中，老四家拖在马路牙子之下的渔网一定要避开，网上的倒刺会扎坏车胎；花婆的小百摊子菊花瓣似的散落在道边，更是半点也碰不得，要不然，她槐木拐杖毫不客气地招呼下来，过往好几辆车的玻璃都被捶出了窟窿；见缝插针，摆着新鲜蔬菜的农民兄弟更是不好惹，发生一点刮碰，你就别指望走了，得好一顿纠缠不清；再往前走，那几家劳保店铺的货品堆积如山，得小心翼翼地穿行，容不得半点马虎。可她魏凤华是谁，熟悉这条街就像熟悉自己的指纹一样，她一边游鱼一样熟练地穿梭，一边小心地呵护着身后的女儿。女儿小小的手臂环抱着她的腰，把脸贴在她不甚宽厚的后背上，让她觉得日子是那样的温暖踏实。这台电动自行车夏天挂着凉棚，冬天裹着棉絮，女儿的小学、初中、高中都是这样过来的。如今，女儿在九省通衢的大城市武汉做着白领，几次要接她过去享福，她都没答应，她离不开这指纹一样熟悉的环境。
老魏在私家车流中熟练地穿行，很快杀出重围。她转回头，看着龟行蜗步的车流，得意自己这身硬功夫，武林高手一样快意。老魏微微一偏车头，拐进街口的惠香饭店，利落地跳下来，把车子锁在自己的专属位置上。
前进街的太阳进来得比较晚，因高楼阻隔，总要等九点钟后才晃进屋来，而商户们七点之前就开了门，早早地等着太阳了。他们等太阳，也等客户。客户来了，不心急，慢悠悠地待客；客户走了，不送，不见外地说一句，再来啊！好像来往了八百年的亲戚。
老魏在这条街干了三十年，也这样不温不火的，别看她节奏慢，眼睛却成了精，任谁走进来，都能猜出来意，只要她开口，总能一语中的，多一句话都不讲。艳娇和翠缕在旁边学着，嫩生生的脸上显出羡慕的神情。老魏喜欢这两个鲜活娇嫩的女子，年轻人尽管有时莽撞，忘性大一些，却鲜活灵动，生命力旺盛。艳娇人如其名，像迎风怒放的野菊，翠缕温柔沉静，心思重，话不多，两个女孩干活麻利，手脚利索，不像自己，做点什么连腰都直不起来，有时候坐的时间长了，一站起来，连路都走不利索。艳娇的男朋友是个修理工，家里还有套动迁房。艳娇的底气很足，平素里一副待嫁女儿的自持与淡定。翠缕则不然，她心气高，思虑重，一时没有合适的对象。老魏给她介绍几个，都没有成功。翠缕有些急，老魏看在眼里，老板也看在眼里。老板对翠缕展开温柔攻势，翠缕有些招架不住。老魏不想翠缕陷进去，好心地提点几句。没想到老板知道以后，居然暴跳如雷，找茬开了她。卸磨杀驴啊，老魏冷笑一声，转头去了对面店里打工。老板怕老魏把手里的客户资源也带走，急得如热锅蚂蚁，几番考虑，最后服了软。老魏回到店里，二话不说，开了翠缕。街上有人传，翠缕和老魏争风吃醋，被老魏干掉了。老魏淡眉一挑，不理不睬。东邻西舍觊觎老魏手里的客户资源，纷纷过来挖角，老魏一律不答应。他们诧异，难道你想自己开个店？老魏笑了，我才不操那个心呢。他们笃定地说，等你干不下去了，早晚得过来。东邻西舍的老板都换几茬了，老魏仍然干着。
没人的时候，老魏看着门前蠕动的车流，看得饶有兴味。隔壁惠香饭店老板娘派了服务员过来叫她，老魏才起身，施施然地走出去。中午，艳娇买了卷饼和凉皮当午餐。老魏不吃这些，她在惠香饭店入了伙。在等饭菜的功夫，老魏看着窗外爬上窗台的葫芦架，当初自己一把葫芦籽撒下去，居然长出这样大的阵势，叶子浓密，结出了密麻麻的小葫芦，小小巧巧，青青嫩嫩的，覆着一层细细的绒毛，就像年轻时的自己一样。
在前进街，起早是有传统的，每天天还没亮，商户们就早早地开门迎客。商户们就是这样用勤劳和努力把白天无限地拉长。早在清末，前进街人就用这个办法艰难求生存，他们靠着勤劳与信誉打出辽河口商户的鲜明符号。1979年的春天，这条街更是这个城市最早醒来的地方之一，前进街人走出家门，肩背手提，南下北上，倒买倒卖，自发聚集，形成颇具影响力的轻工市场。时光荏苒，大浪淘沙，在更多商机的鼓动下，发迹的人一茬一茬地走出去；寻找机会的人一茬一茬走进来；仍有一些人不来不去，一直坚守在这里。胡惠香就一直坚守在这里。她从18岁起就在这条街上讨生活，她和男人凌晨两点起来和面剁馅，五点钟升火，烙馅饼，等早起的前进街人吃早餐。前进街人起得早，惠香的小吃摊子更早。手上的冻疮好了犯，犯了好，靠着持续付出和克勤克俭，她的小吃摊子扩大成为惠香饭店。惠香和男人手勤脚勤人缘好，日子过得富足安定。惠香满足于这样的日子，认为这才是她向往的幸福生活。男人则向往外面的花花世界，时不时地向外跑，今天做这明天做那，没个安生劲儿。男人走了又回来，回来了又走，几经折腾，来来回回，仍不消停。可胡惠香仍在原地，不紧不慢地生活。胡惠香和老魏这两个完全不相干的女人，性格不同，经历不同，却慢慢地走在一起。老魏的女儿小魏和胡惠香的女儿小雪一般大，读一个年级，一起上学，一起写作业。两个人一起交流单身母亲的家教心得，两颗沧桑的心慢慢靠近。生命居然就是这么奇特，长时间地紧紧挨在一起，让两个不相干的生命长在一起，就像窗前那两棵长势葳蕤的葫芦秧。
前进街的春天总是最先来到街牌下面那株矮矮的京桃身边，等到京桃小小的枝头盈满红苞，商户们知道春来了。他们把藏于室内一个冬季的绿植摆出来，为春天增添绿意。器物不拘什么，有花盆、瓦罐、泡沫箱、塑料瓶等，绿植更是葱蒜韭菜小白菜小菠菜等五花八门，这些零散的绿意把整条街装点得春意盎然。前进街的孩子们愿意在那株矮矮的京桃下留影，一个接一个，有时甚至在树下排起长队。小魏和小雪每年都在那树下拍照，背景是两个垃圾箱和惠香饭店。小魏自小学习成绩好，懂事听话，每次开家长会，老魏都会得到老师表扬，看着身边冷着脸的惠香，内心满满的骄傲。小魏说，她喜欢武大的樱花。老魏笑了，喜欢呗，武大那么远，喜欢不喜欢，有啥关系呢。没想到，填报志愿时，小魏直接报了武汉大学。老魏差点把心都吓掉了。万幸的是因为所报专业不对口，小魏没有被录取。老魏这一口气才喘匀。没等她高兴几天，小魏找了个武大的男友，站在灿烂的樱花下，冲着她微笑。小魏说，要带着她去看全天下最灿烂的樱花。老魏看着比樱花还灿烂的女儿，心里直打鼓。小魏毕业后，和男友一商量，直接签到了武汉了。想到那个有黄鹤楼和汉阳树的地方，老魏的心里就生出万般牵挂。小魏为啥就不能像小雪呢，非得离自己那么远。小雪在当地念了护校，毕业后在市中心医院做护士，找了个公务员做丈夫，天天在眼皮底下过日子，那样的生活才叫有滋味呢。老魏看着在房前屋后来来去去的小雪，心里生疼生疼的。
春节本是前进街最忙碌的时间段，家家户户会在那几日达到销售的最高峰。庚子年的春节却成为前进街集体的滑铁卢，也成为史上最消停的春节。闲不住的前进街人自发组建志愿者队伍，参加社区的疫情防控。小魏本来说，要回来过春节的，结果被封在武汉了。老魏急得七窍生烟，却无可奈何。小雪报名参加赴湖北医疗队，虽和惠香能互通消息，可她也担心呀。两个女人聚在一起，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却无能为力。为了让自己忙碌起来，她俩每天给志愿者做饭，看他们吃得香，就像帮上了自己女儿。惠香看着老魏，迟疑地说，老魏啊，你说我咋总看不见希望呢？老魏睁着眼睛看窗外，坚定地说，今年春天虽然来得晚，我真的看见了春意涌动。
老魏和胡惠香与前进街人一样，闲不下来，他们想方设法让自己忙碌起来，好像一忙碌起来，就与全国人民一道和病毒战斗。开始营业了，他们更珍惜平凡的日子了。他们一反常态，把货收回店里，让乱七八糟的街路整整齐齐；他们认真消毒，自发做登记；他们更重信誉，潜心经营；他们起得更早了，也更克勤克俭。
胡惠香没去过襄阳，可她知道义守襄阳的郭大侠。当交叉水柱掠过飞机，她惊喜地叫出声来，全省人民在给她的小雪接风洗尘。这份荣宠，令她动容，令她自豪！她的小雪没有如郭大侠般义守襄阳十年，却得到全省人民英雄般地相待。她知足了，她和老魏在热烈的迎接场面中，相拥而泣。
小雪出来了，明显瘦了，还略显疲惫，但精神很好。她对亲人们微笑，招手。惠香觉得有很多话要和小雪说，可她们没交流几句，小雪就被接走了。她们得集中隔离之后才能回家。胡惠香和老魏转回头，看到街坊们举着横幅，立在那里，前进街欢迎小雪回家！
小雪回来了，每日下班回来，给大家讲述抗疫故事，也普及抗疫知识。前进街的运营和防控都在有序推进，营业额不断增长，新一个春暖花开已在丰盈的回馈中落地生根。
老魏离开前进街时，刚过谷雨。胡惠香帮她收拾了夏季的衣服，告诉她，在武汉，谷雨得当立夏过。
之前，小魏总想要老魏来武汉帮忙，老魏不想过早失去自己的人生，所以都没答应。现在小魏复工了，老魏毫不犹豫地辞了工，去武汉帮小魏带孩子。她知道，自己干不了别的，只能用这样的方式支持小魏。
小雪把抗疫知识编成一本小册子，要她一条一条记牢。老魏点头如鸡啄米，像个最好的学生。老魏告诉惠香，照顾好房子和电动车，我还会回来的。惠香点头，笑得脸如菊花。
老魏出发那天，特意换上一袭白衣，说要感受一下白衣执甲逆行出征的豪迈。老魏的话逗笑了全街人，送别的伤感略略纾解。老魏背着行囊，转回头，对着大家挥手，前进街，等我回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