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阳春
惠山古镇
■曹阳春
无锡像一把折扇,在太湖边上半开半合。扇面光艳亮丽,有高楼、有立交、有轨道,用尽了现代色彩。只是展到惠山的时候,不小心淡淡一抹,点了几滴文人的水墨。
这水墨里头,映照着一座江南古镇。镇子虽也临溪临河,但由于贴山近云,它的眉宇之间,明显较别处,更练达、更清幽、更超逸。镇子的履历上,记载了很多故事。从吴越时代的范蠡城,到春申君的黄斗城,从三千年前来此立国的泰伯,到晋代开山弘法的高僧,它一开口,便是磅礴的江南历史。这些故事里面,什么光影都有,金戈铁马、纵横捭阖、渔舟唱晚、空阶夜香,沉淀到最后,除了一池月,一檐霜,便是坐在斋中,听听雨,写写字。什么都经历了,盛衰、悲欢、战和,流转到今天,那过往的一卷一页,都成了笑谈,成了小说里可有可无的情节。古镇的目光,于是像一把利剑,不用使劲儿,就能穿透江南。
江浙一带,稍有名气的古镇,我都曾去过。它们大多远离都市,身处郊外。其巷陌之中,通常店铺林立,游人熙攘。在某些桥头,还会有三五商贩,成天叫卖繁华的《清明上河图》。而惠山古镇,却是一个例外。它伸一伸懒腰,无论朝哪个方向,都能碰到城市的闹处。它就像一位隐士,在最喧集的地方,心静下来,与世隔绝。在它的街面上走一走,听松、望湖、拥翠,一切风雅,会汩汩而来。只要淡定地坐着,你就能遇见飞鸟,遇见钟声,遇见滴答的光阴。
邻近的古镇,还在追商求宦的时候,惠山这里,已经开始了精神之旅。这段旅程,起于一千五百多年前,直到今天,仍在延续。当地人从内心深处挂出了一杆大旗,上面写着四个字:孝行天下。东晋的华宝,为了父亲的一句承诺,年至七十,不婚不冠。继他而后,有张氏,孑身行乞,万里寻亲,有潘氏,舐母病目,助其复明。孝行各种各样,孝道却是一脉相承。加上历朝历代的贞烈,名姓可考的,在这小镇上,多达4000余人。明清以后,这趟精神之旅,又融进了读书济世的内涵。二泉书院的野桥,共学山居的孤塔,碧山吟社的幽谷,还有随处可见的湍涧、悬灯、虬枝,这些山林里的一草一木,一砖一瓦,在朗朗书声的熏染下,也渐渐有了气质,有了担当,有了民族的血液。
往左吹吹,是大孝大爱。往右吹吹,是诗书家国。这两股和风,一直在古镇的空气里,飘荡弥漫着。身处其中的人们,那份心绪,自然也是宁静非凡的。茶圣陆羽说,这里的泉水,堪称天下第二。想像一下,坐在泉旁,与苏东坡一起品茗,与山峰上的月亮一起对饮,每一口应该都能咂出文人的真味来吧。这里的泥人脸蛋红红的,体态胖胖的,时常还成双成对。捏泥人的心里肯定装了不少童趣。他的生活定然是轻松愉悦的。这里的寺庙建在半山,下有清流,上有飞鹤。那座古朴的山门曾迎送过很多名家,皮日休、张祜、许浑、王禹偁、苏舜钦、赵孟頫,这些人本都张狂疏傲,自从跨入了门槛,一个个全屏住了呼吸,默默地与大殿、与山僧、与烟霞一同禅修。
这样一些风尚,对很多人来说,是有磁力的。宰相、尚书、知府,文豪、举人、秀才,太医、教习、戏子,各色人等,有权有钱的,有才有艺的,甚至怀揣梦想和信仰的,都从大江南北一路朝拜而来。他们在这里吟唱,在这里祈祷,在这里抗争。不少人死后,仍不愿离去,纷纷找一块地,把人生的背影,把自己的墓葬,把宗族的祠堂,全安顿在小镇上。在街巷的某个角落,一回头,说不定能听见秦少游的宋词,听见范仲淹的忧虑,听见盲人阿炳那首悠长的乐曲。或者,坐在某个亭子里,往远处眺望,一不小心,能看见周敦颐的清莲,看见司马光的文字,看见顾宪成的愁容。这个小镇,仿佛一本人物辞典,上下几千年,随手翻翻,都有注解。
或许是经历太丰富了,今天的惠山古镇,显得格外内敛。它的夯土上,有三千年的皱纹;它的水波里,有一千五百年的落叶;它的园林中,有五百岁的台榭。这些年年岁岁,汇聚到一起,构成了它的沉稳与自信。不管门前人多人少,只要有人推门进来,它都热情迎接。在骨子里,它不愿做江南的封面,只希望是低调的内页。封面只有一张,一扫眼便看完了,内页却有无数张,需要慢慢品,需要细细寻。
古镇上的闲客,大半都在喝茶。这煮茶的水,有泉里的,有溪里的,有河里的,如果时间宽裕,也可以跑到太湖边,舀上几勺。只是那太湖的水,端在手里头,摇摇晃晃的,一会是眼前,一会是历史。惠山,有点若隐若现了。
责任编辑:邓雯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