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健飞
王干先生是鲁迅文学院的客座教授,过去是,现在还是,很受学生拥戴。我读鲁院的时候,他是我的导师。其实,不仅在鲁院,即便在整个当代文学这所“大学”里,先生的师尊地位也很显见。先生的本职工作是编辑,业余写作,以评为主,这就使他有无数学生。这些年,记述先生为人为文的文章很多,作者有名不见经传者,但也不乏名人大家,但以我今日所见,少见以师为题者。年轻人不敢这样写,是因为王干先生名望太大,怕有拉大旗之嫌;名人大家不以此为题,多半是年龄相差不多,也知道先生赞美青春,崇尚青春,他像水边一堆旺火,日夜燃烧,噼啪有声,心理年轻得堪比少年,如以师为题,怕把他写老了。
说王干先生,就得说到文学圈。文学圈是个新词,归有光时代未见,曹雪芹时代未见,徐志摩时代未见,沈从文时代未见,汪曾祺时代未见。等到了王干时代,这个词出现了。圈是环形一个圆,现代汉语有三个读音,第一个读音quan,第一声,是形象,环形的圆;第二读音juan,第四声,是用处,牛圈、羊圈、猪圈等;第三个读音juan,第一声,是动作,关闭的意思,比如把鸡鸭关起来,把牛羊关起来。如此一说,构成圈的物质和圈内核心可以同类,也可异类,总之核心很重要。当代文学圈是由文学艺术相关的机构和人士构成的,核心大致分两部分,一部分是各级作家协会;另一部分由知名作家、评论家、编辑出版家和读者组成。王干先生无疑是文学圈一个核心人物,如果在过去三十多年,圈里圈外还没有形成共识,不妨读一读《王干文集》,一切自会证明。
有文论者认为,作为一个文学批评的“在场”者,平台阵地很重要。王干先生先后供职《文艺报》《中华文学选刊》和《小说选刊》,但让他威名远扬的阵地却是《钟山》《小说评论》,甚至是《大家》等报刊。
正是《钟山》等刊物,让王干先生始终置身于文学前沿,先生“以横溢的才华与艺术天赋、对文学现象的敏锐观察与深刻认知”,参与到“新时期文学”和“后新时期文学”纷繁复杂的建构之中,提出了一系列具有真知灼见的文学概念与理论见解——从“新写实”“新状态”小说思潮的发起,到“后现实主义”和“写作的情感零度”观念的提出等……凡此种种,如果你认为,先生可能是受西方文艺思潮影响,那就错了,王干先生三十多年批评史,你嗅不到一点儿洋味儿,他是靠阅读本土作家产生批评冲动的批评家。先生的文学理论根源在中国,甚至就在里下河地区,那个“中国最后一位士大夫”汪曾祺先生,对王干先生到底产生了怎样的影响,连先生自己也未必说得清楚,尽管先生写过汪先生很多文章。
前不久,先生当年任教的中学,几个学生倡议,以“老师”为题,组织一批文章,准备出版一本专著,以纪念先生四十年的传道、授业和解惑生活。这提议恰如其分,如果不是这样,人们或许完全忽略了先生的园丁本色——他青年时期,是多么迷人的语文老师。如今,先生以近四十载的光阴,从南到北行走了一圈,又以花甲之年,回归母校扬州大学文学院当教授了。一个著作等身的文学批评家,从教师中来,再回教师中去,这样的典型当代文坛并不多,扬州大学中文系的学生何其有幸。我一直认为,教师、批评家和编辑家都是与灵魂打交道的人,假使取得一些成就,是要格外关注和点贊的。优秀教师,会早早点亮学生心中一盏灯;出色的编辑人和批评家,会帮助指导学人或作家成为人类精神的领航者。
王干先生的从教之路其实很简单。1979年,师范毕业的先生,在他的家乡兴化县陈堡中学,当了一名语文老师,三年后,他考上扬州大学中文系,离开陈堡中学走了。当年的班长兼语文课代表颜德义告诉我,先生离开时,很多学生难过得近乎绝望。过了好多年,先生才知道,他所教过的三个年级学生,上大学时百分之八十选择了文科。
听了这番话,我心里禁不住热了半晌,突然想起我中学语文老师刘全成先生。他在“文革”时期,被剥夺老师资格,我读初中时,他刚刚恢复教职,但已经很老了。他微驼着背,喜欢背着手走路,两只细小的眼睛是混浊的,像常常含着泪。刘老师镶一口假牙,可能技术有问题,镶得不牢固,讲课时,假牙一上一下地翕动,常常发出“咔达咔达”的响声。如果喝了酒,他就用舌头来回鼓动假牙,咔达声越发响亮而有节奏。就是这样一个年纪颇大的老师,在我即将熄灭的文学星火上,添了一把柴,让我有勇气把中学读下去。中学时代,我最大的人生梦想,是当一名语文老师。有一天,我梦见全成先生倒背着双手,独自走在校园的雪地上,周围全是枯树,一大群喜鹊一声不响地在先生前后翻飞。我悄悄跟着先生,小心翼翼地踩着先生严重的外八字脚印,耳边回响着先生鼓弄假牙的咔达声。可恨我四十多年后才想起这些,全成先生若地下有知,会原谅我这个学生吗?
后来我从了军,苦学苦写了几年,成效不大。在王干先生文学理论、文学批评大放异彩的20世纪八九十年代,我成了王干先生的同行,落脚军中一家文艺出版社,从此开始了我长达二十多年的文学编辑生涯。
当编辑,免不了常常为作家作品开研讨会,这是要请一些评论家到会的。那时,在北京召开作家研讨会,王干先生等三五个著名批评家是否到会,甚至决定着这个讨论会的规格和质量。
王干先生很难请,在文学热潮中,信封的厚薄,并不是先生难请的原因,他看作品轻重。即使分量很重的作品,哪怕是名家新作,他也很可能抖擞精神,一枪命中作品软肋。这难免让作家和主办方略有难堪。再者,让一些学院派理论家不太舒服的是,王干先生的文学理论并不系统,但你就是不能忽视他的理论。不同时期、不同风格的作家作品,先生总是率先眼到手到,或者说,先生一直与中国当代文学实力作家双峰并峙。另外一点也有趣,王干先生的文学批评意旨,自由奔放、海阔天空,语言有时精准到只有唯一,有时又文学化到朦朦胧胧,但就是这朦朦胧胧,作家和读者都会会心一笑。“王干式的烟火气”批评,在当今文论界,真是独树一帜,难怪初入文坛的后生,常常把先生的评论文章当随笔来读。
第一次面晤先生在何时何地,记不清了,总之在读鲁院前,我们交往不多。依稀记得,20世纪90年代中期,好友兼同事刘静的中篇小说《父母爱情》被先生看中,选载《中华文学选刊》。彼时先生文坛大名正如日中天,刘静兴奋得面若桃花,大呼小叫了多日。经多方努力,刘静和几位女作家,终于约出先生喝了一回酒。那次,先生没被刘静喝倒,刘静却被喝倒了。这是极其难以让人相信的事情,因为,军中女杰刘静,为人豪爽,做人披肝沥胆,酒场战无不胜。刘静后来说,王干先生这个“白净的南方人”酒风正,又有趣。刘静还说:“王干很干净。”这话准确,刘静是我的知心朋友,她不喝酒时,很少看对人,喝了酒,却看不错一个人。可惜刘静这样一个好人,去年竟英年早逝,空留一部《父母爱情》继续温暖着人间受冷的人。
成为王干先生的学生,这要感谢鲁迅文学院。鲁院是中国文学的圣地,创办于1950年10月,原称中央文学研究所,1953年,改为中国作家协会文学讲习所,1984年以鲁迅之命改称。
当代文学大家,不论是老师还是学生,绝大多数结缘于此。新千年之初,为扩大文学人才培养数量,鲁院开始不定期举办中青年作家高级研讨班。我是第十九届学员,那一届50名同学,白发者仅我一人。当时为什么要读鲁院,不过是人过中年,身心疲惫,蓦然回首,才发现不知何时弄丢了自己,为了给自己重新注入一点精神活力,我上了鲁院。
鲁院校址有两处,新鲁院小地名芍药居,是京城北面一块静心安神之地。院子不大,与现代文学馆浑然一体,有一点宁荣二府后花园的味道,只是少了几处亭台楼榭。在桃红柳绿、碧水蛙鸣之中,巴金、茅盾、丁玲、冰心的雕像以各自不同的姿势迎接来访者。鲁院的景物,被历届学子写了又写,连一只蚊子的爱情都写成了文章。我无新见,不敢多说,只记得初春赶上一场雪,其他地方积雪不存,但教室门前,那几棵低矮的油松上,厚厚的白雪,却与墨绿的松枝相依相偎,难舍难分。还有,在院子西南角,数十根古代石制拴马桩,整齐地排列在一隅。石桩有方有圆,高矮不一,桩头多塑猴身,或蹲或立,虽然历经风雨侵蚀,多半眉目不清,但神态一如旧时,仿佛活着,这给邂逅者一个无解的疑问。
开学不久,王干先生和其他几位教授端坐在主席台上。学生们在台下看着老师,各揣心腹事。一个很喜气的红色方筒摆在桌子上——导师以抓阄的形式确定学生。抓阄,这算不算鲁院的一个特色呢?反正,我没有在其他学校见过这种形式,但的确很有戏剧性。
两天后,王干先生自掏腰包,召集我们两男两女四名学生晚餐。酒前,先生第一次对学生的指导,竟是每人赠送一幅墨宝斗方,内容绝不是“宁静致远”一类,都是他自己的句子,与学文和做人有关。就如他的理论文章和批评,洋洋几百万言,绝少重复别人的话。说来惭愧,我家杂物太多,书刊成垛,先生当年赠我的斗方,早已不知隐在何处。那日,几杯酒过后,先生笑称,抓阄前,他向学生们扫了一眼,希望看到几个美丽的女生,但第一个却看到我这张老脸,“心里想,可不要被我抓到”。结果,先生第一个就抓到了我。说完,先生朗声大笑。这笑声是大家熟悉的,他不会一下子笑完,中间必要停顿几次,每次停顿,都哼着鼻音,哼哈之间,像在自我肯定,更像等待朋友情绪饱满,然后和着大家的笑声,完成这一次又一次欢乐。
师生者事大。按说,有压力的是我。虽然小先生几岁,但我们是同龄人;虽然我们做着共同的事业,但先生的成就和名望,哪里是我可比肩的。至于我有限的文学作品,相信先生也没有任何印象。但是,先生却用这种自谦和蔼的方式,巧妙给我减压。他在告诉我和同学们,虽然我作品不多,年纪偏大,但在先生心中,我还是一个认真对待文学的编辑人。
同情弱者、善待他人,用自己的肩膀扛住别人负担,王干先生的这个品质,被我坚定不移地捕捉到了。
几个月的鲁院时光很快过去了。我是那一届的班长,没有新作品,整天心神不宁,替班主任日夜看着同学们,怕女同学逃课,怕男同学喝酒,怕男女同学日久生情。其实,班主任孙老师青年才俊,老成稳重,他从来没有这样交代过,那么,我为什么要这样做,只有天知道。
终于临近结业,王干先生来鲁院座谈。都谈了什么,也忘了。只记得先生最后对我说:“你读了鲁院,就应该去争取获得鲁迅文学奖,你应该有信心。另外,你可能太累了,人是紧张的,为什么?得放松下来。以后有机会,要多出来参加文学活动。”
先生那句“另外”我領会了,却没有在意争取鲁奖的话。两年后,我的散文《回鹿山》果真获得了鲁迅文学奖,记起先生当年所言,心下想,那时,我成了先生的学生,先生对我的了解,其实已经超过了我对自己的了解,这难道就是做老师的道理吗?
一年后,王干先生果然约我一起到西安参加笔会。那是一次难忘的笔会。与会者大多数是我神往已久的作家。晚宴在一家老店,灯光幽暗,埙乐低回。东家端出一坛杏花老酒,每人面前,安放一个黑釉仿介休窑酒盏。山西女作家葛水平正好坐我旁边。她朱唇慢启,轻声细语,缓缓倒,慢慢喝。酒过三巡,我眼花缭乱,仿佛置身孙二娘店中。王干先生看得明白,起身过来挡酒,语气少有的严肃,既是对我,也是对水平。水平不依,不紧不慢地说:“军中男儿,又不是女流之辈,哪有不能喝酒的!”一听此言,我断然拒绝先生挡驾,平生第一次豪迈表态:“喝!哪个男人能拒绝美酒美意!”结果大醉。第二天醒来,污秽满地,完全不能参加采风活动。葛水平款步移来,轻声慢语地对我说:“知道你昨天晚上都干了什么吗?有照片为证。”或许王干先生早有预料,立即安慰我:“别信水平的,你醉了,不是因为美,是因为赤诚。”
以后,先生又在不同场合,介绍我身在行伍,为人赤诚。每每于此,我都心生感动,赤诚美誉,仅仅是因为一场酒醉吗?我想不是。说到赤诚,先生何尝不是如此,他行走文坛,言为士则,行为师范,赤诚得有如一团烈火,直从南方烧到北野。先生的赤诚,不仅体现在为家乡文学后生披荆斩棘,谋求生活之路,更体现在为当代文学的现实尽力,为中国文学的远景谋篇。作家陈武曾说,王干先生近年虽然锐评少了,但他一刻也没有远离文学潮头,先生心中的文学,永远是神圣的。
2018年初,十一卷本《王干文集》悄悄出版。以先生文坛地位和影响,说悄悄出版是准确的。没有座谈会,没有研讨会,没有众声喧哗,先生自己也未置评一言半语。文集不包括先生的小说,甚至不包括重要专著《夜读汪曾祺》,即使如此,十一卷数百万字,先生的勤奋和苦力令我等汗颜。文集出版一年半后,我看到一则消息,《王干文集》在高邮举办了一次阅读分享会。我虽然无缘参加,但能想见,先生在家乡父老面前的欣喜与感动。其实,这已经足够了,这符合先生谦逊的品性和思想。有时我也想,王干先生一定是水生的,要不这火一般的炽热如何持久,关照别人的心思又怎能如玕(美玉)一般温润。古人说,水火不相容,我却在先生身上看到水火和谐,相濡以沫。
说到水火,不由想到文人相轻,这似乎成了中国文化不被批判的传统,但与先生结缘以来,不论是从前的笔战对手,还是负心先生的青年作家,我从未听先生说过他人的是是非非。文人相聚,即便聊到某某最不被常人理解的糗事,先生总是哈哈一笑:“故事,故事!人嘛,哪有十全十美。”
先生所言正是,文学圈是圈,有时也是海,风大浪高时有,水天一色时有,有人遇险,是驾舟相救,还是调头离去?先生常言,与人为善则文善,文善则德厚;助人者自樂,不伤人者,怎会害人!当然,对待太不像话的作品,不论作者地位多高,名声多响,先生的利刃却也刀刀见血,这时的先生是另一种形象,这也是先生的另一类风骨。
钟情文学,痴情批评;重情做人,多情世界。一个情字,大致可归纳王干先生半生。应该说,中国文学塑造了王干先生,而中国当代文学如果缺少了先生,文学史一定是不完整的。
很庆幸,先生以师尊待我;若论起来,先生并没有具体指导过我的创作技能,但先生却是最好的导师,他的情感态度和价值观影响并指导着我,我是否算得上先生一个好学生,那要看我何时参透并继承先生的人生哲学。
年初,先生微我:抽空到里下河一游。我立即想到里下河的文脉,一个秦少游,一个汪曾祺,再有一个王干,足以说明天地恩宠这片多情的土地,可惜,我是地理盲,关于泰州、兴化、高邮几个县市,到底谁大谁小,谁隶属谁,一直没弄明白,只知道都在江苏境内,江苏多水,水生灵气……
先生当年的学生,提议出这样一本书,没有任何功利心,近四十年过去,他们欣喜先生又回到水边,太值得纪念。王干先生懂他们,所以没有阻拦。这一点也给我启示,无论过去还是现在,我常常拒绝亲友的好意,尽管我本意是不想给别人添麻烦,但别人却不这样认为,误解,有时像伤人的一把刀。
几年前,我终于圆梦大学讲台,当上了教文学创作的老师,再回想与王干先生交往点滴,自然将心比心,越发感慨与王干先生为师的差距。师者,必须天然有一种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的品质。王干先生始终如此,只要是文学需要,只要学生们需要,把他整个人拿了去,他也会哈哈地笑着说:“好的好的,可以可以。”
前日,再与先生聚会,我特别想问一问,当年他离开陈堡中学时的心情,但先生这团火,却一如既往地时刻燃烧着。整个晚上,他双目灼灼,欢声笑语,一刻不停地照顾别人,调节着雅集的气氛,而这个聚会,在座的差不多都是先生的学生,有陈堡中学的,有鲁迅文学院,也有他扶持过的中青年作家。
我只好按下这并不适宜的话头,心里却再次闪过刘全成先生的背影——先生离世久矣。我恨自己错失刘先生,而对于王干先生,一切才刚刚开始。
王干老师安好,来日方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