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鸣若
江苏镇江古称丹徒， 是一座人杰地灵历史文化悠久的江南名城。 古丹徒不仅名胜古迹众多，而且人才辈出，萧统、刘勰、刘义庆，徐陵、杨一清、张玉书、唐侃、刘鹗、叶玉森、王文治、马建忠、柳诒徵等等，都是该邑极富影响的文化名人。 而嘉道年间的大联家严问樵，则更是其中的佼佼者。
严保庸，字伯常，号问樵，一七九六年生，嘉庆己卯（一八一九）举江南第一，道光九年（一八二九）中进士。入翰林院为庶吉士。散馆发山东，任栖霞县知县两年，以母忧归。严问樵天才高旷，于书画诗词声曲弦管无所不工，久客京师，好作狭邪游，视金钱如土芥。 既之山东， 以官署为词场歌榭。 尤善画兰，著《兰谱》，感旧作《兰花步传奇》，又尝著《同心言》、《奇花鉴》、《红楼新曲》、《问樵遗墨》、《孤篷听雨录》、《珊影杂识》诸院本、杂著，风行于世。联语吐属不凡，工谐浑成。唐陶山方伯集句赠之云：『孺子亦知名下士；乐人争唱禁中诗。』盖纪实也。 晚年客袁浦，咸丰间卒。
严问樵是一位天赋极高， 文学修养全面的作家，一生著述颇为丰富，在戏曲、书画等方面多有建树，且有专书流播后世。严问樵一生创作的楹联很多， 但生前并没有汇编刊行，所以流传下来的较少，今天我们能够辑佚到他三十多副楹联， 大多保留在清代楹联大家梁章钜的《楹联丛话》和其他一些联话笔记中。
清代以来的许多著名联家、文人如：梁章钜、吴恭亨、雷瑨、李承衔、刘眉生、窦镇等， 对严问樵的联作都评价甚高。 梁章钜《楹联三话》曰： 『自是天造地设语。 他有作者，不能出其范围矣！』吴恭亨《对联话》曰： 『亦特工谐，不落边际』、『可谓中边具沏。』雷瑨《楹联新话》曰： 『铸史镕经，语特凝重』、『流利端庄，不愧名手。』李承衔《自怡轩楹联剩话》曰：『时赠联极多， 惟严太史保庸联， 一时文人为之俯首。』刘眉生谓： 『才人吐属，毕竟不凡』。窦镇《师竹庐联话》曰：『史可法祠内联语极多，向推严问樵所撰句，尤为脍炙人口。』
窥一斑而见全豹， 纵观严问樵为数不多的联作和这些精简而切中肯綮的评语，我们可以清楚地看出这位清代大联家不同凡响的艺术造诣。
一、精于用典，自然浑成。
梁章钜在他的《楹联三话》中曾说，他在扬州拜谒明末民族英雄史可法祠时，很多同人敦请他也为史可法祠的楹柱题写一副对联，当他遍观祠中的楹联，看到严问樵撰写的一副对联后，遂为之搁笔。『眼前有景道不得，崔颢题诗在上头。』梁章钜也像当年李白登览武昌黄鹤楼一样， 发出同样的感叹。 让后世并传为美谈。生有自来文信国；
死而后已武乡侯。
这副令梁章钜叹为观止的楹联， 写得实在是妙。作者娴于用典，把文天祥和诸葛亮直接用到联语中来类比史可法， 看似信手拈来，却恰到好处，自然浑成，全无斧凿痕，直臻用典的至高境界。全联只字不提史可法，而字字无不是在写史可法。读来让人荡气回肠，眼睛为之一亮。
史可法，字宪之，又字道邻，曾任明南京兵部尚书东阁大学士， 故后世又称史阁部。 是明末著名的政治家、军事家、民族英雄，因抗清被俘，不屈而死。 他可歌可泣的一生，早已彪炳史册，百代流芳。南明朝廷谥之『忠靖』。 公元一七七二年，清廷为褒扬明末死节忠臣，追谥史可法为『忠正』，世称『忠正公』。 乾隆帝御笔亲题『褒慰忠魂』四字，以赞其英勇忠烈。
文天祥，字履善，又字宋瑞，号文山。在宋端宗时封信国公，故世称『文信国』。 南宋杰出的民族英雄和爱国诗人。 抗元失败后被俘，期间，元世祖以高官厚禄劝降，文天祥宁死不屈， 从容赴义， 以忠烈名传后世，与陆秀夫、张世杰并称为『宋末三杰』。
文、史二人同为忠烈名臣，《明史》载：史阁部母梦文信国而生阁部。因此乾隆说：『史可法即比之文天祥实无不可。』三国时期，『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诸葛武侯，也一直是史可法心中追慕的先贤之一。 传奇的前世今生，直将浩然正气一以贯之，严问樵将此三人对举，其谁又曰不可呢？难怪梁章钜称誉说：『此联自是天造地设语。他有作者，不能出其范围矣！』窦镇也赞：『史可法祠内联语极多，向推严问樵所撰句，尤为脍炙人口。』
二、言夹庄谐，妙语连珠。
严问樵才华横溢，为人倜傥不羁，这反映到他的楹联上， 自非那些迂腐学究式的文人可比。他每每以文游戏，联语文字庄谐并用，信口属对，妙语连珠，耐人寻味。如题《痘神庙》联：
一点心苗，汝那里好生培养；
十分善果，我这边总肯周全。
严问樵自注云：『吾乡出痘谓之出果，种痘谓之种苗。』痘者，天花之谓也。 为此神写联，颇不好写。 严问樵却能别出心裁，以谐谑语出之， 语妙双关， 直让人拍手叫绝。 上联直言痘神， 要把所种之痘好好培养， 下联说我这边出痘的时候也一定会好生周全您的。 言外之意，劝世人向善，自会有善果相报之。
又如《赠徐树人》联：
千里而来，徐孺子可容下榻；
一寒至此，严先生尚未披裘。
严问樵从北京会试回乡，行至山东，而路费告罄，不得已，写了这副联来向素未谋面的泰安守徐树人求助。 徐看到这副楹联后，深为严问樵的才情所打动，亲自把他迎入自己的衙署内好生款待， 临行还赠严问樵五百金以壮行色。 文人惺惺相惜的风义高怀蔼然可见。而严问樵轻松诙谐的联语，更成就了这段千载佳话。
三、醉心戏曲，涉笔成趣。
严问樵不仅是个撰联高手， 还是个醉心戏曲，写戏的行家里手。在戏曲方面的成就， 他自己曾夫子自道： 『道光癸未甲申间，余以会试留都，暇日辄制新曲，付梨园歌之，倾动一时，中人多有以师事者。余尝有句云「偶缘我作逢场戏； 竟累人为举国狂。」纪实也。』音乐文学的长期熏染，也使他的楹联艺术境界别开。
如他为《红楼杂剧》舞台布景所写的一联：
好儿女天仙双寿；
小团圆眉月三生。
联中巧妙地嵌入习演此剧的两位演员的名字：一名天寿，字眉生；一名仙寿，字月生。 所嵌工巧流利，相得益彰，让人叫绝。
严问樵精于声曲管弦，擅长写戏，每写一戏， 戏班都竞相排演， 演员们都敬他为师。 一次生日，大家送『桃李门墙』的匾额给他祝寿。严保庸说：既有匾，岂能无联？于是，自撰了一副长联：
儒为戏， 生旦净丑外副末， 呼十门脚色，同拜一堂，重道尊师大排场，看破世情都是戏；
学而优， 五六工尺上四合， 添两字凡乙，共成七调，唱余和汝小伎俩，即论文行已兼优。
人生如戏，戏如人生。上联感谢大家为自己祝寿的同时， 语意双关地点出戏之真意所在。 下联对大家的才能和品行极力赞扬。全联两次使用『戏』和『优』字，演绎出不同的内涵，颇耐寻味。
据徐珂《清稗类钞》载：『伶人金德辉工度曲，曾供奉景山，以老病乞退。 粗通翰墨，喜从文人游。 一日，请于丹徒严问樵太史保镛曰：「予老矣，业又贱，他无所愿，愿从公乞一言，继柳敬亭、苏昆生后足矣。 」严感其意，为书一联云： 「我亦戏场人，世味直同鸡弃肋；卿将狎客老，名心还想豹留皮」。』
在封建社会戏曲演员是没有任何身份地位的，像金德辉这样的清代昆曲名伶，还要向严问樵求取一联以期其名能附骥尾以传，可见严问樵在他们心目中的地位之高，楹联艺术水平之超绝。严问樵上联写己，下联写金，一『弃』一『留』，写透无限人生意味，实非深谙世事者所不能道也。
四、联抒情志，寄慨遥深。
天才高旷的严问樵在客居京城的十年里，爱戏写戏，以致他经常喜欢出入舞榭歌台花街柳巷，常和戏子与歌妓为伴，以致艳迹流传，惊世骇俗。 不了解他的人，往往把他比作北齐那位才华横溢，但生性轻薄，有『惊蝴蝶』之誉的魏收。 一八三三年，严问樵被朝廷改派到山东栖霞县做县令， 头顶乌纱的他，名士风流依旧，竟然『招伶工和文士，以官署为词场歌台，主张「官家亦若民家，大家一同行乐」』（《镇江戏曲志》）。
清杜文澜《憩园词话》约略提到严问樵在栖霞任上的这段经历， 并征引了他的两首词作， 从中颇可印证出严氏此时的心境和其不俗的才情。文曰：『丹徒严问樵太史保庸，由道光己丑庶常，改官知县，放情诗酒，词曲至精。口述小令并书扇长调各一阕。《浪淘沙·送妓之杭州》云：「花月压轻舟，满载离愁。 愿卿此处且勾留。 行过吴江三十里，不是苏州。 越客解温柔，稳占青楼，西湖风景正新秋。为吊钱塘苏小墓，一点荒邱。 」《满庭芳·题簪花仕女图》云：「燕蹴还低，莺卸欲溜，谢娘池阁黄昏。横斜影好，留住鬓边春。 多少零香剩粉，深闺里、苦费温存。 须拣之，入时新样，低语画眉人。 丰神。 难摄取，红情怕怨，绿梦愁温。 便蜻蜓飞上， 也自消魂。 深夜小楼乍卸，潇潇雨、飞度前村。 消凝甚，来朝试觅，无那又飘茵。 」二词风流蕴藉， 一往情深。』也许是官场改任后的失意，使得他越发纵情诗酒秦楼，直以携妓名士谢安、苏轼以自况了。
当他父亲知晓他的这种情况后， 多次写信教导他，要他『以立身居官为最』，并用意写了一副楹联警策他：
职在地方，但无忘该管地方，即为尽职；民呼父母，倘难对自家父母，何以临民。告诫他作为一名父母官，要以身作则，尽职尽责，把自己该做的做好，这样才能上对得起父母，下对得起黎民百姓。严问樵在接到父亲写来的这副楹联后，非常重视，也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 于是亲自把这副对联书写出来，悬挂在厅堂之上，朝夕勉励自己。 不仅如此， 有感于父亲大人的赐联之意， 他还自己动手撰写了一副楹联悬挂在自己的厅堂之上。 其联曰：
暗室中自有鬼神，倘鉴余少昧天良，甘为一钱誓死；
公堂上谁非父母，最怜尔难宽国法，苦从三木求生。
联中他特意引用了《后汉书》中著名廉官杨震『天知，神知，我知，子知。 何谓无知！』的典故，向世人表明作为一名父母官，自己一定要秉公执法，不昧心贪财，做一个清官的决心。
封建官场是无比黑暗的， 仕途充满了各样杀机和倾轧，书生意气、名士风流的严问樵自然无力长久周旋于其间， 尽管大节上无亏，最终还是因此罢了官。难怪清代雷瑨感慨说：『今读此二联（指父子二人的联），知其居官雅有惠政，虽古贤吏亦无以过，方恍然于才人偶尔游戏，固不足为大节之玷也。』
严问樵曾应邀为山东英焕堂所建登州府署小园撰有一联，颇为雅致：
愿他十邑诸公，清风扇野；
容我一年四季，明月锄花。
这大盖应是他在山东栖霞任内所写。联语对仗工巧，清雅可喜，意境尤佳。 『十邑』对『一年』，『诸公』对『四季』，『清风扇野』对『明月锄花』非常工整而有韵味。 看似飘飘欲仙的联语，却别有寄托。清风两袖，诗情画意， 这应是严问樵自己生活的写照，名为别人题联，其实深深寄寓着他自己的情志与美好追求。
白居易说：『感人心者，莫先乎情。』一副好的楹联，同样也要饱含感情，只有这样动情之作才更容易打动读者。严问樵两副哀挽亲人的楹联就是这样的佳作。 严问樵有一个妹妹，嫁给梁章钜的一位学生，在生下一个女儿后不久就去世了，只留下嗷嗷待哺的外甥女。 同样，他的一位如夫人也先他而去，这让严问樵非常伤心，分别写楹联哀悼她们。《挽妹联》：
佛不慈悲，失乳忍听遗女哭；
兄兼贫病，伤心更恐二人知。
《挽姬人联》：
不合时宜，惟有朝云能识我；
独弹古调，每逢暮雨倍思卿。
从联中可以看出，晚年的严问樵，贫病交困，落落寡合、倜傥不羁的行径，让他失意的人生更趋暗淡。 联中朝云，系指苏东坡的侍妾王朝云，她在东坡最困顿的时候一直陪伴左右。 苏东坡不合时宜的个性，也最为朝云所理解，她是东坡的红颜知己。 联抒情志，寄慨遥深。 相同的人生际遇，严问樵此处用此典以怀其姬人，亦是大有深意。 知其人，读其联，真是催人泪下，令人慨叹不已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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