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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日楼头饮酒(十首)

  • 作者: 长江丛刊
  • 来源: 归一文学
  • 发表于2023-11-09
  • 热度17100
  • 张作梗

      落日楼头饮酒(十首)

      张作梗

    空篮子



      怎么说呢?

      当我挎着一只空篮子持续从别处回来,

      我并不感到贫穷和难堪。

      这个琳琅满目的世界,我无物可购。

      我要采买的东西,

      从没生产出来。

      让他们满载而归吧。

      ——我的篮子永远空着,

      像一张饥饿的口朝向世界。

      ⒉

      有关空,没有什么比这只篮子更有体味。

      我挎着它站在街头,但不是乞讨,

      而是向人们兜售着里面的空。

      我兜售晾衣绳上一件旗袍里的空。

      ——星光下大菜棚里生长的空。

      爱过的身体,空如衣冠冢。

      雨偶尔会下。雨后的大地一片空濛。

      我挎着空篮子穿过人群,

      风将里面的空吹得婆娑生姿。

    手扶拖拉机

    来,让我们坐在这村乡最后的

      牧歌上,突突突突,

      沿着篱笆坑洼

      不平的影子行进。——

      一边喷吐着浓烟,声嘶力竭,

      一边把最温柔的桃子,最雪白的梨,

      细数进怀里。

      纯手工操作的方向,偶有偏差,

      便会将村路甩出去老远。

      沾满泥巴、沙子和草汁的口音,

      需要一罐头顶着的开水不停濯洗。

      有一次,长驱二十公里,

      它把我们带到镇上。

      三麻袋土豆换成了钢精锅、粉条、

      鱼、草纸和盐巴。

      一个铁匠铺搭顺车来到了村里。

      大嗓门。一张机油涂抹的脸。

      四个跑单的轮子……

      现在,它倒退着跑成记忆里的一团

      阴影。欢乐不再构成

      星光下的颠簸。——来,让我们坐在

      这突突突突的阴影上,铁锈的

      气味将把我们再次送回村乡……

    构想N种见面的方式

    我可以穿过逗号,或循环

      不尽的省略号,去

      一滴红药水里见你吗?不,一滴

      显然会走火,十滴又将

      改写池塘的光影。

      我可以关闭一本书,只

      通过封面去见你吗?宴会如此漫长,

      请允许故事中的女主角暂时

      消逝一会儿。

      我可以把某个危险的

      念头装进蛐蛐罐里,

      模仿雪夜访戴去见你吗?或者,

      在一幢变形的诗里以一个

      不存在之人的口吻。

      ——地址终会更改口音。我可以

      通过你想我的样子去见你吗?

      湖水不会是别的旅行,只会

      加速滑向其边沿。而你,

      每天更换一次落日,

      显然比波浪多一次远足或艳遇。

      云朵果真是湿的吗?叶子

      掉落的时候,水鸟的

      鸣叫也变得寒冷、迟缓。我可以

      以盐溶进水里的

      方式去见你吗?火在屋顶上流淌,

      一个小镇通过移动脱离了

      你的头发。光变硬又变软,

      你跳舞但宫廷闲寂。

    永安街

    我曾出入这条街,

      在它的内部劫财。劫色。劫醉。

      窗户朝外开着,但看不见我。

      我曾在它的临河上泛舟,一如古之

      文人骚客常干的那样。

      ——流水假若是

      不死的享乐,那掠过我身体的

      月亮便是一座座青楼。

      窗户朝外开着,但看不见我。

      它屋檐下网状结构的天空,灯笼里

      没完没了燃烧的节日,

      它的繁体字口音,以及从

      木纹唱片里掏出的鸽子,我都曾

      参与,全都遍历。

      窗户朝外开着,但看不见我。

      一条近乎于时间平行的街,与

      其他街一样又不一样,

      它曾在我的肉体上用一个女人刻下:

      永安街。随之而来的

      覆没之夜,刚刚

      积沉在她的睫毛上,我已把

      街道装进行囊,悄然远走……

      窗户朝外开着,但看不见我。

    赞美春天或有关心灵默片的集锦

    我对铺排和设防一无所知。

      我说,春天其实只有我们的憧憬那么大。

      小小的,一粒豆蔻那么大的

      春天,就可让我们尽情绽放。

      太大的东西总是令人生疑和迷失。

      那马路边的春天,琴房里的春天,

      挂在少女耳坠上的春天,才与我们的

      愿望匹配,才是我们左邻

      右舍可触摸的真和美。

      春天——我是说那种既生长同时又在

      下潜的季节——其实只有我们的

      憧憬那么大。小小的桃花坞,小小的梅岭,

      那躺在云朵中翻阅闪电和

      雷霆的,小小的人儿,他们既是

      春天本身又创造着春天。——

      无数的水过无痕,花落已成定案,

      如何修改春天?我说,用憧憬吧。

      如何将春天编织进我们身体,用憧憬。

      这就是我们想得而从未得到的春天。

      它在我们永不疲倦的向往中。它

      那么小,像我们的憧憬和愿望,

      又如此之远——像我们的憧憬和愿望。

      它是黎明喷溅的奶粒子,是风在

      草丛中的喘息。一百个消逝的

      春天成为先知。它们在消逝中耳语——

      垂悼生活,然而赞美那被生活打败的人。

    别巴客

    和巴客告别,该动用《诗经》里的

      哪种植物?

      观察,也许加点儿颜色才好。

      他反对电杆上的

      广告和电线上的雀鸟,

      而我更爱把闹钟定在逃亡时分,

      这就是两条铁轨突然跳起来攻击海水的

      原因。这个五月,夜晚升起的

      太阳烘干了我们的睡眠,

      喷泉里的音乐也不能拯救干涸的镀金牌匾。

      来点儿红酒?要不,把

      祭奠屈原的粽子提前吃掉?

      ——老实说,这需要一把

      大提琴非纹理的演奏,也可能

      需要借鉴郊区一间濒临倒闭的蜡染店。

      然而,拆去诗歌中的云朵全是徒劳,

      因为莆田系乃是我们人心最大的卧底。

      于是巴客刮去树皮上生长的乳名,

      我则坐在一把两条腿的凳子上,

      画着摇晃不定的自画像。

      ——这就是我们讽喻河流的方式,

      告别如此漫长,充满了

      白铁皮反光不确定的气息。

    我所见到的鸟

    山那边,又一群鸟儿飞过来,

      翅膀反射着雪的寒光,

      黑压压,风起云涌,

      湍急的气流下,

      是一望无际的楼房、楼房和楼房的丛林。

      回旋。滑翔。低徊。尔后,

      梦一样,栖落在某幢

      楼房生冷的枝桠上。

      还有几只羽毛翻卷,继续南下,

      沙哑的鸣叫里有一场又一场沙尘暴。

      河流被它们拎起复又掷向更远的地方。

      风从六个方向吹来,

      脚踝上,不死的云朵在晃荡。

      无一例外,它们也将择枝而栖,停落在

      某款毫无弹性的石头上。

      因为生活不只是飞翔,

      打开的天空需要关闭一会儿,

      才能看到温柔的星辰。

      于是,它们筑巢,劳作,生儿育女,

      ——在日复一日远离又

      失去其故乡的河流上。

      慢慢地,它们融入这儿的气候、地理、

      民俗和风情,在

      楼房的峡谷间穿行,觅食,

      那水泥和钢筋赐予世界的冷硬,

      一样不少地也会赐予它们。

    夜宿广德寺

    夜半起解,看见了雪。

      光影又暗又亮,寺庙比白天

      不真实了许多。——

      续香的沙弥扶稳烛焰,哈着手,

      快速走过露天的走廊。

      ——灯光从大殿排窗漫出,

      雪花昏黄,树枝简洁像浸泡在

      古意中。一阵哆嗦使我瞥见了

      屋梁上那只猫——它蜷缩身子像

      一卷折拢的经书。

      侧门挂钩上,帘子被风吹动,

      雪顺势跑进屋里在地上堆出一个

      三角形的白色。院内的

      竹子窸窸窣窣走着,

      有几颗探出身子,就要翻墙而去。

      山下,江水奔腾,

      一多半没下到寺庙的雪花被

      它带向昏蒙的远方……

    落日楼头饮酒

    为天空放逐的太阳每日一次

      途经此楼头。——

      我们在风中饮酒,借祖国山河一角,每日

      一次,掩埋一点我们发热的肉体。

      大地像一块倒下的残壁,

      每日一次,我们在其上题咏——

      “尔曹身与名俱灭,

      不废长江万里流。”

      浑浊的喉咙中,有鸟飞过,有落日——途经

      此楼头。我们在风中饮酒,每日一次,

      饮下这个时代集体的沉默。

      我们的喉头像山峰蠕动,

      身体淤陷为一个危险的沼泽。在

      神奇的东方国度,每日一次,我们吟诵

      古老的落日,直到那些从眼里滚出的

      雾霭,漫漶成遍地流淌的黄金。

      而天空麦芒般的倒影里,依然有杯弓蛇影和

      不归路,有水底的淘金者在抽打落日。

      此刻那溃逃的过客途经我们饮酒的楼头,

      它停驻在我们酒杯里。——

      我们仰脖喝下落日,喝下这

      天空的血色肿块。

    在一首诗的对面

    风从不淹留。

      淹留的是被风吹拂的那人。

      在一首诗的对面,那人空旷如秋后的

      祖国,隐姓埋名又像

      一座寺庙。

      风每天吹来那首诗的某个作者:

      贾岛。黄庭坚。郁达夫。李煜。张作梗。

      每天,那诗歌生成不同的景致,

      一忽儿是秦时明月,

      一忽儿秋风乍起,落木无边萧萧下,

      一忽儿又幻变为墓冢似的海洋。

      只有月亮是永恒的,

      它从人类死亡的内部升起,一如天使。——

      然而,“奥斯维辛后,写诗是可耻的”;

      词语何为?意义安在?

      一个排律的国度就这样为自由祭献了

      江山。……风吹着,

      风从不淹留,淹留的是被风吹拂的

      那群人。他们不过是众多

      脸孔中的一个面具,一滴雨在

      土中激起的久远回声。

      ——“吾生也晚。而今,

      坐在一首诗的对面,

      相看两不厌,

      唯有敬亭山。”

      

      张作梗,男。湖北京山人。

      1980年代中后期开始文学创作。主要以诗歌为主,近期兼及随笔、文学评论的写作。作品散见国内各大报刊。有诗入选多种选本,部分作品被译介海外。

      本文标题:落日楼头饮酒(十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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