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渣夫的阴谋

  • 作者: 飞言情A
  • 来源: 归一文学
  • 发表于2023-11-09
  • 热度14595
  • 思婧

      简介:五年前,为除权相,无双王爷处心积虑虏得仇敌之女芳心,八抬大轿迎进门却是杀机重重,他诛岳父,弑亲子,休发妻,在那山崖之巅,更是亲眼看着下堂妃跌入万丈深渊粉身碎骨。

      五年后,他奉旨千里寻人,不期然竟遇见死而复生的下堂妃,这一次,他究竟是再下杀手,还是重圆鸳鸯梦?

      NO.1

      淮安城临近漠北,才进入冬天,这大雪便遮天盖地地下起来,茫茫的一片儿白,将远处的山峦染成模模糊糊的一抹青烟。淮安知府赵大勇惴惴地抬眼,只见靖安王云墨轩一袭深紫色锦袍,斜倚在软榻上,他一如传闻中的绝色,是名副其实的“无双王爷”,星目剑眉,俊朗飘逸。

      他暗自琢磨,难怪乎当年的权相秦威之女秦桑对云墨轩一见倾心,非君不嫁,甚至不惜以死相逼于秦威,这般颜色的确无人能抗拒,只可惜皇家无情,在秦威下狱后,秦桑便被云墨轩以“奸淫”之罪休离靖安王府。

      “京城杜家,赵大人可听说过?”云墨轩懒懒地问,淮安阴冷,他很是不适宜。

      南陈北杜,财分天下,这“天下第一皇商”杜家赵大勇自是听闻过:“下官略知一二。”

      “知道就好,杜家四小姐前些日子留书出走,本王收到消息,说有人在淮安看见过她。”云墨轩端起桌上的茶盏呷了一口,隔着袅袅的水汽,沉声问道,“所以,赵大人可明白本王的意思?”

      “明白,下官明白。”谁人不知,皇商杜家的四小姐是云墨轩未过门的妻子?赵大勇皱眉,这差事,办好了功劳一件,可若办不好,那就糟了。

      “明白就好。”云墨轩扶额,若非皇帝传下口谕,要他亲自寻回杜凝析,他才不愿在这地方多待。

      遣退赵大勇,不一会儿,侍卫青龙就打探消息回来:“有人说在城北市集见过四小姐。”

      “那备车吧。”云墨轩无奈地叹一声,“这地方,本王真是一个时辰也不想多待。”

      “快,青龙停车!”云墨轩掀开轿帘,顾不得身上臃肿的皮草,径直拖着一截狐尾自马车上跳下,清冷的眸子紧紧地盯着某个方向,不知在看什么。

      “王爷,您看见四小姐了?”青龙问。

      “不是。”好一会儿,云墨轩才无力地摆摆手,他的神情很是疲倦,似是遗憾,又似是惊喜。是他看错了吗?可他怎么会认错她的背影,多少次梦回,他都梦见她,固执地背对着他,然后将一道瘦削的背影久久地留在他梦中。

      “王爷,您没事吧?”青龙迟疑道。

      云墨轩转过头,一双眸子紧紧地盯住青龙的脸,静了许久,才支支吾吾地问:“青龙你说,她,会不会没有死?”见青龙一脸不解,又解释说,“当日在山崖之下,我们根本就没有找到她的尸体,你说,她会不会被人救走了,她会不会还活着?”

      她?难道云墨轩说的是王妃秦桑?青龙愕然,在靖安王府,秦桑的名字就是一个禁忌,任何人都不能提,任何人也不敢提。这一刻,王爷为何忽然提起秦桑,难道说他刚才看见她了?

      天哪,如果秦桑真的还活着,那云墨轩会怎么做?是杀了她以绝后患,还是……青龙背脊一阵凉意,无论哪一种结果,都是他不愿看见的,于是说:“王爷,她已经死了,就算她跌落山崖大难不死,但是她所中的‘红颜剧毒呢?你知道的,红颜薄命,无药可解!”

      云墨轩的眼,在一瞬间复杂地暗了下去,是啊,秦桑怎么可能还活着?是他亲手喂她喝下的毒药,也是他亲眼看着她跳入万丈深渊!“是啊——她,早就死了。”

      裹紧身上的皮草,云墨轩重新回到车上,揉着隐隐作痛的额角,重重地叹息了一声。秦桑那般畏冷,即使侥幸活下来,应该也不会跑来这阴寒之地吧?她从前常说,若是有朝一日,他辞官归田,她便要将家安置在温暖的南方,买一座小院,种些花草,养一只雪白的波斯猫,还要在院子里搭一架秋千,遇见阳光好的日子,就抱着猫儿在院子里荡秋千。

      那般怡然的生活,她每每说起,便滔滔不绝。而他从来只是听,静静地听,偶尔,迎上她渴求的目光,便微微一颔首。他从未答应她什么,也从未许诺她什么,他那时很清楚,他和她——没有未来。

      风,缓缓卷起车帘,露出外面一线苍白的天色。往事如烟,他什么都留不住……

      NO.2

      “五嫂,又来买药啊?”回春堂的伙计一抬眼,就瞧见了一位小妇人,他认得她,她是后巷的洗衣娘,大伙儿都管她叫五嫂,也不知道她具体叫什么名儿,只是听说她命很苦,年纪轻轻就被夫家所弃,身边还带着一个药罐儿子。

      二掌柜看着满桌的碎银,无奈地叹一声:“五嫂,人参涨价了。大雪冻住了河道,货船困在半路,淮安城的药材都涨价了。”

      “二掌柜,你行行好——”秦桑急了,一双眼盈盈的仿似要落下泪来,“靖儿他病犯了,若是没有人参做药引,怕是熬不过今年冬天。二掌柜,我求你了,便宜卖给我一支人参吧!”

      瞟一眼女人满是冻疮的手,二掌柜吸着冷气抽回袖子:“五嫂,靖儿的病……哎,其实你又何苦呢,让他这么活着,靖儿受罪,你也受罪,不如就让他、让他安安静静地去了吧,他能撑到现在,也算是你这个做娘亲的尽心了。”言罢,二掌柜一挥袖子,去了内堂。

      秦桑收起一柜面的碎银,失魂落魄地走出回春堂,冷风扑面,刚刚放晴的天空竟又飘起了雪粒子。

      “救命啊——救命啊——”浑浑噩噩地走至桥边,一旁的小巷若有似无地传来一线呼声,秦桑一怔,摸着墙壁探进头去,逼仄的小巷尽头,两个猥琐的男人正围着一个女扮男装的年轻女子打转。看见这一幕,她似是想起什么,忽然抡起墙角的一根木棍,疯了般冲进去。

      木棒狠狠地落下,男人们哭天喊地地抱头逃窜,秦桑像是失了魂一般,木然地追打着,最后还是那位姑娘自身后抱住她:“大嫂,别打了,再打就出人命了。”她这才茫茫然地回过身,面前的少女一袭男装打扮,青衫乌帽,俊美无比,她看着少女,仿佛看见五年前的自己——

      “小泥巴,你快过来瞧瞧,我这身打扮怎么样?够俊俏吗?”铜镜中,映着一位白衣青衫,头戴金冠的美少年,少女秦桑对着镜中的自己啧啧称赞,然后不顾小泥巴的反对,摇着扇子跑去河边的花船上吃酒。谁知一场酒醒,她居然被人五花大绑地扔在船舱的暗室中,身旁还聚着七八个哭哭啼啼的年轻女孩,追问下方知,她们是附近的农家女,莫名其妙就被人绑上了船。

      她正疑惑自己怎么也会出现在这里,就瞧见先前热情款待自己的鸨母出现在门口。鸨母上前,掐着秦桑的小脸蛋儿啧啧称赞:“这皮相,一瞧就知道是个妙人儿,定然能卖个好价钱。”

      秦桑这才反应过来,原来是遇了黑店,她连声嚷嚷:“大胆,你可知道本小姐是谁?”

      鸨母不以为然:“公主还是皇妃?说出来吓一吓我啊!”

      “我乃堂堂秦相之女!”秦桑瞪眼,“还不快松开我,小心我爹砍了你的脑袋!”

      “你若是秦相之女,那我就是秦相的相好!”鸨母摇头,这年头,只怕公主都不及秦相女儿金贵,听说前几日秦相又在朝堂上训斥皇上了,哎,这皇帝可真不好当!

      秦桑怒极,还想说点什么,却被鸨母用抹布堵住了嘴。浑浑噩噩地在船舱里躺了三天,第三天夜里,船舱上忽然破开了一个洞,然后一道黑影仿若一片流云般,浮着璀璨的月华落在秦桑面前。她抬眼,看见一双黑若点漆的眸子,有些熟悉,一时之间又想不起在哪里见过。

      黑衣人将一船的女孩送回岸边,仓皇逃窜中,秦桑不小心扭伤了脚踝,每走一步,就疼得钻心。她自小锦衣玉食,之前又受了惊吓,此时见四下茫茫一片漆黑,不禁害怕得放声大哭起来。下一秒,一双大手落在她腰间,她还未来得及反应,就被黑衣人拦腰抱在怀中。秦桑惊得大叫,却见黑衣人俯下脸,戏谑地逗她说:“秦小姐莫怕,我可不敢对你有非分之想,免得秦相一怒之下,下一道天涯追杀令,那我可就不妙了。”

      瞧见她泪汪汪的眼,他轻轻地笑了一下,又打趣说:“若是秦相大人今晚再见不到小姐平安归去,只怕明日这京城的地面就要被掘起三尺了,所以啊,秦小姐日后还想逛花船寻乐子,不妨让秦相派一队精兵左右护着,免得小姐出了意外,劳民又伤财啊!”

      从前哪里有人敢如此跟她说话,于是恼羞成怒的秦桑一把扯下黑衣人蒙在面上的黑巾。黑衣人猝不及防,一双深色的眸子瞬时瞪得又大又圆。

      秦桑嗤笑一声:“我还以为是何方英雄豪杰,原来是眼若铜铃的‘无双王爷啊!”

      她自然认得云墨轩,从前每逢太后设宴,云墨轩总在宴席上与她作对,她委屈地向父亲告状,父亲却只是说:“怕是此人别有居心,桑桑还是离他远一点儿为妙。”

      她素来听话,渐渐疏远了云墨轩,倒是没想到,这一次竟是他救了她。云墨轩故作无奈地叹一声:“既然秦小姐看见了我的容貌,那我只能杀人灭口了。”言罢,足尖一点,抱着她自地面一跃而起。

      秦桑啊的大叫一声,然后一头扑进他怀中:“云墨轩,你快放我下来,否则我一定告诉我爹爹,说你欺负我。”

      “桑桑,你就这么对待你的救命恩人吗?”他坏坏地笑,胸口一颤一颤的仿似展翅欲飞的蝶翼。

      “云墨轩,我才没有叫你来救我!”秦桑气得咬牙切齿,耳畔,除却呼啸而过的风,就只剩下男人胸腔震动的轻响。一下一下,混在月色里,竟柔软得一塌糊涂。

      很久之后,当秦桑从靖安王妃变成背夫偷汉的下堂贱妇,当父亲从一国之相沦为通敌卖国的阶下之囚时,她才迟迟地发现,原来时光最初的“英雄救美”不过是一场请君入瓮的死局。没有两情相悦,只有处心积虑的步步为营,爱上云墨轩,便是万劫不复。

      NO.3

      杜凝析长这么大还从未遇过这种事,捧着杯热茶好一会儿才缓过神来,转头看秦桑,见她眼睫上满是泪水,于是好奇地问:“大嫂,你怎么哭了?”

      秦桑这才仿若回神般地抬起头,静了静,苦笑着说:“姑娘衣衫华贵,应该是出自大户人家,如果方便,我想跟你借点钱。”她局促地搓了一下手,又弱弱地说,“我儿子病了,可是大雪封了河道,城里的药材都涨价了。”

      “借钱是吧?”杜凝析笑起来,她现在除了钱可就只剩下钱了,于是自怀里掏出一大沓银票,“拿着,我全送你了。”

      秦桑伸手抽了一张:“谢谢。”然后也不道别,径直从茶座站起身,疾疾地朝着回春堂的方向走去。

      杜凝析抄起银票追出去,却哪里还有秦桑的身影,她吐吐舌头,耸着肩膀转身,不期然撞上一具温热的身体。她揉着鼻子抬头,刚想开口教训来人,就被来人吓得后退了一步:“嗯,青龙?你,你怎么在这儿?嘿嘿,好巧啊!”

      她转身欲逃,却被人一把抓住肩膀,气鼓鼓地转身,迎上青龙一张皱成川字的脸,却是问她:“那个女人是谁?”

      “你说刚才那位大嫂吗?”杜凝析一头雾水,“你认识她?”

      “我……”青龙迟疑地松开手,好一会儿才说,“不认识。”停一下,又叮嘱杜凝析说,“这件事,不要在王爷面前提起。”

      “为什么?青龙你这是在怕什么?怕我再杀她一次吗?”恍如一道惊雷,云墨轩的声音自背后传来。青龙怔怔地转头,几步之外,云墨轩一身狐裘,笑得冷漠而讥讽。一刹那,青龙面白如纸:“王爷……”

      “青龙,你可真是叫我失望!”云墨轩上前,牵起杜凝析的手问,“四丫头,玩够了吗?如今杜府可是乱成一锅粥了!”

      杜凝析扑扇着大眼睛,顾左右而言他:“王爷,你也认识那位大嫂?那你帮帮她吧,她儿子病了,没有钱买药。”

      云墨轩眉头一颤,下意识地松开了杜凝析的手:“儿子?你说她有儿子?”转头看向青龙,亦是同样的震惊。秦桑怎么会有儿子,当年太医不是说,她毒入五脏,胎儿也未能幸免吗?怎么……究竟,她跌落悬崖之后发生了什么?没有犹豫地,云墨轩扔下杜凝析,循着秦桑离开的方向追上去。

      秦桑用杜凝析的银票买了一支人参,路过杂货铺的时候又进去买了一包果脯,靖儿怕苦,每次吃药都将一张小脸拧成一团,她想,有果脯辅药,应该会好一点儿吧。

      从前在靖安王府的时候,她每次吃安胎药,云墨轩都会辅以果脯,果脯甘甜,将药汁的苦涩尽数压下去。她那时尚且不知他的真面目,以为他是真的爱她,却不想,那一碗碗安胎药其实是断肠的毒药。

      红颜薄命,无药可解。

      这么多年,她一直都在想,究竟云墨轩在喂她喝下那一碗碗安胎药时,心里可曾有过一丝犹豫?

      沿着冰雪未融的小路,秦桑推着木板车挨家挨户地去收需要浆洗的脏衣服,此刻天色已经暗下来了,临街的房舍渐次亮起一盏盏烛火。她冻得两只手都要没知觉了,却又不敢走得太快,怕跌跤挂破客人的衣服,可心里却止不住地着急,靖儿的视力不太好,天色一黑,就什么也看不见了。想起靖儿,眉心的川字纹更深了,靖儿的轮廓像极了云墨轩,同样深邃的眉眼,同样挺直的鼻梁,同样薄而好看的嘴唇,简直就是那个人的翻版。所以她不敢带靖儿出门,毕竟,云墨轩容颜举世无双,名满天下。

      走到自家破旧的竹栅门前,簌簌的雪粒子又纷纷扬扬地落下来,秦桑伸手推门,竹条凉得沁手,下意识地一缩,竟又将手上的冻疮撕开了,殷红的血,瞬时沿着竹条流下来。她皱了皱眉,然后听见靖儿闷闷地叫她:“娘亲,是你回来了吗?”

      秦桑将车停在小院里,然后推门进去,靖儿从被子里探出半个脑袋,小脸惨白惨白的:“娘亲,靖儿饿。”

      “锅里不是煨着番薯吗?”

      靖儿摇摇头:“靖儿吃了就吐。”他从被子里伸出一只小手,一指炕头上搁着的大半个番薯,“娘亲,靖儿不是故意不吃的。”

      “娘亲知道,靖儿是个乖孩子。”秦桑心底一阵刺痛,上前将靖儿搂入怀中,“靖儿乖,明日娘亲就去买白米,然后给靖儿煮香喷喷的白米饭。”

      靖儿雀跃,一双混沌的眼睛闪着蒙蒙的亮光:“靖儿不想吃白米饭,靖儿想要蜡烛,娘亲,晚上好黑,我们点一根蜡烛好不好?”

      “好!”秦桑捂住嘴,止住那滑至唇边的呜咽,她从怀里掏出果脯,小心地将纸展开来,“靖儿,你看娘亲给你买了什么?”

      靖儿的小鼻子一耸,兴奋道:“是果脯!”

      秦桑喂了一颗果脯给靖儿,柔声问:“甜吗?”

      “甜!娘亲,你也吃一颗!”靖儿拈起一颗果脯,想要送入秦桑口中,然而那小手几次经过秦桑的唇,都斜斜地划过去。屋子里静得有些辛酸,靖儿挫败地垂下手,然后靠在秦桑怀中抽泣着说,“娘亲,天又黑了,靖儿找不到娘亲的嘴巴了。”

      秦桑再也忍不住,转头捂住脸沉默地哭起来。一墙之隔,云墨轩不由自主地紧了紧身上的狐裘,良久,他才浑浑噩噩地转过身,摆手道:“青龙,我们、我们先回去吧。”

      原来,他还是不敢面对她。就似是在梦中,他想要叫她转过身来,却又一直不敢,他害怕,他会在她的脸上看见仇恨和埋怨。

      是夜,秦桑做了梦,梦见自己和父亲站在山崖之巅,背后是万丈的深渊,身前是云墨轩率领的三千精兵。暮春的傍晚凉得像是水,她搀着父亲的手臂止不住地打寒战。云墨轩似乎在说着什么,她却什么都听不见,渺远的雾霭仿似离人的泪,她握紧父亲的手,鼓起勇气转身跳入万丈山崖。

      更冷了。风从脚下卷上头顶,急速下降的身体里,仿似有什么东西砰的一声碎掉了。那一瞬,她终于又看见他,那是时光最初的云墨轩,抱着她在夜色里穿行,夜色明媚,仿似永远没有终点。

      NO.4

      赵大勇在淮安府衙设下宴席,说是为杜凝析压惊,杜凝析一脸不屑,戳着云墨轩的胳膊嚷嚷说:“没意思,一点儿也没意思。”

      看着杜凝析天真的面孔,云墨轩有一瞬间失神,仿似时光逆转,他又看见那个刁蛮可爱的少女秦桑。彼时,他们并肩坐在王城最高的城墙上看星星,她一边大口喝酒,一边大口吃肉,然后豪气地摇着他的肩膀说:“墨轩,我们私奔吧,去江湖,去做一对鸳鸯侠侣!”

      秦桑见他不答,在风里不满地嘟囔:“茶馆里的说书先生都是这么讲的,卸甲归田,隐居山林,做一对只羡鸳鸯不羡仙的有情人。”

      他终是忍不住逗她:“可你之前不是说,要占山为王,劫富济贫吗?怎么这会儿又变了?”

      “讨厌,你又欺负我。”她嫌弃地撇嘴,然后耍赖说,“我不管,反正我说什么就是什么,你不许再反驳了,否则,哼,我告诉我爹,说你欺负我,叫他不把宝贝女儿嫁给你这个闲散王爷!”

      他笑了笑,然后第一次认真地问她:“如果有一天,我和你爹成了敌人,你怎么办?”

      秦桑反问他:“那你为什么要和爹爹为敌呢?”

      为什么?因为秦威把持朝政,图谋不轨,不仅对天子不敬,甚至侮辱太后,乃是人人得而诛之的大奸臣!秦威的野心,明目张胆,得知秦桑属意自己,便夜访靖安王府直接以皇位相诱:“老夫只有桑桑一女,你若真心待他,待老夫百年之后,这天下便是你与桑桑的,可若不然,老夫定叫你这无双王爷自此消失!”

      他处心积虑接近秦桑为的就是这一天,于是跪倒在秦威脚下,高呼其为“岳父大人”。先皇驾崩前,云墨轩曾秘密进宫,先皇欲将皇位传于他,他严词拒绝,然后在先皇面前立誓,一定除权相,辅幼帝,安定江山!于是,他设下美人计,一点一点俘获秦桑的芳心。他终是完成对先皇的承诺,可他的桑桑呢,却自山崖之巅同秦威一跃而下,粉身碎骨。

      那一刻,他忽然迟迟地发现,原来江山天下,原来皇室尊严,都比不过他对秦桑的一片情意。可是,一切已经来不及。

      赵大勇得知杜凝析喜欢看戏,于是在宴席散后,又在后院摆开了戏台。云墨轩素来听着这咿咿呀呀的唱腔只觉得心烦意乱,于是沿着花园的石径漫无目的地走着。

      “王爷。”花园尽头,一袭黑影自假山后走出。

      云墨轩抬眸,青龙一袭青衫,在月色里泛着一抹奇异的亮色:“我原以为,你不会主动开口。”

      “王爷既然知道属下想说什么,那属下也就不掩饰了。秦相已死,秦党也已除,王妃她只是一介女流,不会对朝廷产生任何威胁,所以还请王爷网开一面,放王妃一条生路。”

      “放过她?”那么,谁又来放过他呢?

      谁都不会知道,这五年来,他有多么害怕看见太后,一见太后,他的手就止不住地颤抖,就不受控制地想起那一夜,他亲手将毒药喂入秦桑口中。那时候,秦桑的腹中,已经怀有他的骨肉。他清楚地记得那一晚,秦桑懒懒地趴在榻上玩九连环,见他端着安胎药过去,便吵着闹着要他陪她下棋。

      他哄她:“先喝安胎药。”

      秦桑撒娇:“那我要你喂我。”

      他怔了怔,然后慢慢伸出手。秦桑不知道,在一个时辰之前,太后将一包药粉交到他手上,太后当时哭着说:“九弟啊,你还年轻,以后还会有很多子嗣,可秦威不同,他只有秦桑一个女儿,若是秦桑生下一子,难保秦威不会作乱,将皇上取而代之。不是哀家有私心,若是九弟想要这皇位,尽管拿去便是,可若是将这天下交给秦威那乱臣贼子,你叫哀家如何面对列祖列宗?”

      汤勺入口的那一瞬,云墨轩的手都是抖的,秦桑靠在他胸口,喝一口药汁说一句话:“墨轩,这是我们的第一个孩儿,若是男孩,将来就由你教他读书、写字、骑马、射箭;若是女孩,我就天天陪她玩,我要她和我一样,做这天底下最幸福的女人。”

      秦桑以为,他给她的是幸福,却不知,他给她的其实是毒药。

      NO.5

      天才蒙蒙亮,秦桑就起床了,将馒头煨在锅里,然后推着小车轻手轻脚地往外走。车上的竹筐里堆着一堆绣品,是些小玩意儿,香囊手帕什么的,虽然利润微薄,但终是一份赚钱的活计。推着小车一路行至市集,然后选了一个显眼的位置开始摆摊,刚将绣品摆开,就听见一个低沉的男音在头顶响起:“多少钱一件?”

      秦桑抬头,是一个身着华服的年轻男子,他似乎很怕冷,将身体严严实实地裹在一件银白的狐裘中,让人看不清身形。男人的面上戴着一只玉质的面罩,所以她看不清楚他的容貌,稍稍一怔,继而听见男人又问了一遍:“这个,多少钱一件?”

      他拿着的是一方丝帕,秦桑答说:“十五文。”

      “十五文……”云墨轩长长地叹了一声,十五文钱可以买些什么?两个烧饼,一碗汤面,还是几根玉米棒?他不敢看秦桑的眼,从前的她哪里吃过这种苦,身为京城第一贵女,无论她走到哪里,都被人众星拱月地捧着护着宠着。

      “你若是觉得贵,就算十二文吧。”秦桑见男人迟疑不决,误以为他觉得贵,于是赶紧降价。如今的生意真的是一日比一日难做,她莞尔,再这样下去,靖儿还未断药,家里就先断粮了。

      “就十五文吧。”云墨轩心思复杂地盯着那丝帕上的一对戏水鸳鸯,只见那鸳鸯的顶上红得仿似血,艳艳的,灼灼的,看得他心口莫名地一紧。下意识地看向秦桑的手,十指粗肿如萝卜,疮口泥泞溃烂,甚至可以看见皮肤下那嫩红色的鲜肉。

      “擦点药吧。”怀中的那一小截竹条上,还沾着她干涸了的血,艳红艳红,宛若鸳鸯顶——总是没忍住,在转身离去的瞬间,折下那弄伤她手的竹条。

      “什么?”秦桑愕然。

      云墨轩自怀中掏出一瓶冻疮膏:“擦点药吧,你的手伤了。”

      秦桑有些不好意思,怔了一秒,伸手接过药瓶:“谢谢。”见男人准备掏钱,赶紧说,“不用给钱了,这手帕我送你,就当是谢谢你的药。”

      云墨轩的手一顿,静了静,哑着嗓音说:“那,谢谢。”

      之后的十多天,秦桑发现,她每天早晨去集市卖绣品总能遇见这个戴面具的男人,就在不远不近的地方,或在茶楼喝茶,或在书坊看书,或在路边静静地站着。每每察觉到她投过去的目光,男人便对着她轻轻一笑。是笑,虽然隔着一层面具,但是秦桑感觉得出,他是在笑,在很温柔很温柔地笑。这个认知让秦桑惶恐了好几天,甚至在次日,她刻意地换了一个位置摆摊,然而很快地,他就找到她了,继续不远不近地站着,然后以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目光盯着她细细地看。

      秦桑莞尔,她已经过了会为一个男人疯狂的年纪,她再也不会因为一个温柔的笑容,或是一记炙热的眼神而神魂颠倒。她想,如果当年的她也这般清醒,那父亲就不会死了。

      挨家挨户送完浆洗干净的衣服,秦桑靠着板车在一棵老槐树下休息,刚想拿出番薯啃几口,就看见隔壁家的王大娘扯着嗓子在桥上喊她。咯噔一下,秦桑的心脏跳慢了半拍,她扔下板车,几步迎上去:“王大娘,是不是靖儿出事了?”

      王大娘一抹眼泪:“五嫂,你赶快回去看看吧,刚才靖儿在屋里哭,我就推门进去看看,哪知道……哎,可怜靖儿才那么小。”

      秦桑心里很慌,松开王大娘的手就往回去跑,后头忽然冲出一匹马,戴面罩的男人俯身向她伸出手:“上来,我送你回去。”

      秦桑看一眼遥远得仿似没有尽头的路,转头将手放在男人的掌心。云墨轩用力一揽,将秦桑抱在怀中,马鞭狠狠地一抽,马儿急速地奔跑起来。凌厉的寒风,刀子一般刮在皮肤上,他感觉到秦桑在颤抖,于是身体前倾,将她严严实实地护在自己怀中。

      隔着厚厚的衣料,他依旧感觉到秦桑的身体颤抖如同一片枯叶,他低声安慰她:“不要怕,一定会没事的。”

      云墨轩见过那个孩子,只是一眼,就叫他再也走不动路。熟悉的眉眼,熟悉的鼻唇,那分明就是一个袖珍版的云墨轩。他想象不出,这个孩子怎么还活着,红颜剧毒,万丈深渊,每一样,都能叫人到鬼门关走一圈。青龙曾问他,如果那个孩子不是他的,他会怎样?他当时想了很久都没想到答案,最后,还是青龙说:“王爷,你会受不了的,你受不了那个孩子不是你的,因为你受不了王妃不再是只属于你一个人!

      “王爷,你真以为我不知道你爱王妃?我自小就跟着你,你心里想的是什么,我都很清楚,可我还是想瞒着你,不想让你找到王妃,因为我明白,只要你一天还是靖安王,你就永远不能给她幸福!

      “王爷,青龙求你,如果你真的爱王妃,那请你就忘了她,就让她安安静静地在这过完后半生!”

      他没料到青龙会如是说,他一直以为他掩饰得很好,他没有后悔,没有痛苦,甚至没有爱过。可是那一刻,他仿佛想通了很多事:“你说得对,只要我还是靖安王,我和桑桑就不能在一起,太后容不下我们,皇上也容不下,甚至,这天下人也容不下——我是谁?我是朝廷的功臣,而她,是乱臣的余孽,我们在一起,只会叫人觉得是个笑话!

      “我爱她,却害死她的父亲,毒害她的孩儿,逼得她走投无路只能跳崖,你说这样的我,怎么值得她原谅?青龙,我答应你,我不会打扰她的生活,但也请你相信我一次,我只是,只是想多陪她几天!”之后,他让青龙护送杜凝析返回京城,自己则一个人留下。

      他戴上一副玉面罩,每日陪在秦桑左右,他贪婪地看她,想要将她记得清清楚楚,然后永远不忘。

      NO.6

      秦桑推门进去,看见靖儿躺在地上,药碗碎了一地,乌黑的药汁混着暗红色的血,湿漉漉地铺开一地。她疯了一样抱起昏迷的靖儿,一边伸手擦去靖儿唇边已经干涸的血迹,一边冲着云墨轩方寸大乱地乱喊:“去厨房,厨房还有药,不对不对,应该先吃人参,人参在……在哪儿?为什么我想不起来了?”

      她大哭起来。

      云墨轩也站不住了,围上来:“桑桑别怕,靖儿一定会没事的。”这一刻,他忽然分不清楚,他是在安慰秦桑,还是在安慰自己。他打听过,回春堂的二掌柜说,靖儿的病是从娘胎里带的,之后他又查看了靖儿的药方,他基本可以确定,靖儿不是得病,而是中毒。

      红颜薄命,无药可解。这八个字,曾如梦魇一般缠着他。如今,又是。

      窗户上的棱纸破了,寒风呼呼地灌进来,激得云墨轩打了一个寒战,像是冷,又像是怕。他骑马赶来之前,让人去府衙通知了赵大勇,秦桑喂靖儿服下人参,赵大勇就带着一溜儿的大夫赶过来。

      “王爷,大夫来了。”

      云墨轩一怔,转头看秦桑,她紧紧地抱着靖儿,恍若未闻。他不敢拖延,叫大夫们上前为靖儿把脉。

      “大夫,孩子怎么样?”云墨轩问。

      最后一个大夫自床边站起身,为难地看向赵大勇,赵大勇见状,立马同样为难地看向云墨轩。

      “说吧。”第一次,云墨轩觉得这两个字沉重。

      大夫们面面相觑,顿了顿,其中一位老者才站出来说:“这孩子的身子早就垮了,如今病入膏肓,无药可医啊!”

      “不,不会的,靖儿不会有事的!”一直沉默的秦桑忽然站起来,她抱着靖儿,目光混沌而涣散。

      她冲到云墨轩面前,用力地将靖儿往他怀里送:“王爷,王爷你救救他啊,靖儿很乖的,你一定会喜欢他的!”

      “桑桑,你别这样……”看着这样一个秦桑,云墨轩的心脏疼得难以形容,就仿似有人在用刀子一点一点地剜着他的心头肉。他想过身份暴露后的种种情形,秦桑会打他,会骂他,可是他从未想到,她会如此绝望地哀求他。

      他伸手接过靖儿,这是他第一次抱这个孩子,这是他们的孩子,是他和秦桑在这个世上最亲密的人。然而,一切总是那么的迟。

      五年前,他眼睁睁地看着秦桑跳下悬崖。

      五年后,他竟然又一次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至亲骨肉在怀中死去。

      他觉得疼,觉得晕,太阳穴鼓鼓涨涨仿似有什么要暴裂而出。不知何时,窗外下起了雪,纷纷扬扬,铺天盖地的白色仿似要将所有的一切吞噬。

      最后的时候,秦桑慢慢地跪倒在云墨轩的脚下,她仰着头,仿似看向一片虚空:“王爷,就一次,就这唯一一次,我求你,求你放过靖儿。他才五岁,他还是个孩子,其实本该是我死的,我跌落山崖被人所救,动了胎气生下靖儿,我以为我会死的,可我没死,我把所有的毒都转嫁到了靖儿身上。”

      “桑桑,你起来,你不要这样。”云墨轩的心乱了,他试图扶起秦桑,秦桑的双膝却仿似钉在了地上。他看着她灰白了的发顶,眼睛酸得仿似要落下泪来,她才二十五岁啊,就已经白了青丝。他跟着跪下来,一手抱着靖儿,一手将秦桑揽入怀中。可秦桑还在哭,眼泪大颗大颗地落下,浑浊而滚烫,她不停地说,神情恍惚,却又透着一股不自然的清冷:“我爹下狱的时候,我去求你,你诬陷我背夫偷汉,将我休离王府,后来我带着我爹逃狱,你又亲自带兵来围捕我们——这些我都不跟你计较了,我只求你,求你不要在我的安胎药里下毒,靖儿也是你的孩儿啊,你看他的脸,长得和你多像啊!”

      “桑桑……”云墨轩怕极了,他想让秦桑停下来,可秦桑那一双眼睛却是越发明亮。

      “我现在什么都没有了,没有爹,没有丈夫,没有儿子……你看,我什么都没有了,真的什么都没有了呢!”秦桑的声音,遥远得不像她发出的,她低下头,靖儿似乎在笑,在叫她“娘亲”。

      “桑桑!”云墨轩终于察觉秦桑的异常,然而,已经来不及了,她忽然安静下来,静静地看了靖儿好一会儿,然后伸手从他怀中抱回孩子。

      “嘘,你们不要吵,靖儿困了,要休息了。”她颤巍巍地站起身,然后慢慢转身向着床铺走去,靖儿的气息已经微弱到极致,小脸煞白煞白的。她将靖儿小心地放在床上,然后为他盖好被子,她一手拍打着靖儿的肚子,一手轻轻地打起拍子哼起歌。她神情专注,仿似靖儿真的只是睡着了,睡一觉,然后明天天明就会醒来……

      尾声

      “五嫂,你怎么在这儿?”回春堂的小伙计刚打开药铺的大门,就看见站在雪地里冻得瑟瑟发抖的秦桑。

      秦桑缓缓笑起来,那被风雪吹得通红的两颊此刻竟宛若花朵一般娇艳明媚,看上去流露出一股说不出的诡异。她自怀中捧出一堆银子,乌黑的眼珠满是兴奋的光华:“你看,我有钱了,我来给靖儿买人参。”

      秦桑笑得甘甜纯美,小伙计从来不知道,五嫂竟是这般清丽的一个美人儿。

      秦桑纤细的脖颈微微倾斜,又欢快地说:“我昨天请大夫替靖儿瞧过了,他说等开了春,靖儿的病就会好。那时候,我要带靖儿去江南——江南你知道吗?那里可暖和了,草长莺飞,风景如画,我要买一座小院子,然后养一只纯种的波斯猫给靖儿做伴。靖儿一直没有朋友,他一定会很开心有个玩伴的。”

      下意识地,小伙计打了一个冷战,转头求救地望向内堂的二掌柜,却见他摸着胡须一个劲儿地叹息。

      摇摇头,小伙计错身让秦桑进去,秦桑将银子在柜面上铺开:“二掌柜,我来买人参,这次,我要买最上等的血参。”

      二掌柜的嘴角动了动,却是问:“五嫂,靖儿他……他还好吗?”

      “好,靖儿好得很,大夫说了,等冬天过去了,靖儿的病就好了。”

      “这样哦,那真是好,五嫂你稍等,我这就去内间给你拿血参。”二掌柜再叹一声,然后转身向着内间走去。

      掀起布料走进去,内间熏香袅袅,一袭青衫背对着门口而立。听见脚步声,那人缓缓转过身,问:“她又来了?”

      “嗯。”二掌柜喉头动了一下,吐字有些艰难,“公子,我看您还是告诉她吧,那孩子已经……唉,再这样下去,只怕她身子受不住啊!”

      云墨轩抿一抿唇,眸光浮沉,满是无奈的辛酸,良久,才悠悠地叹一声:“其实这样的结局,对她而言未必是错的。”

      清醒有什么好呢?她会记得所遭受过的一切苦痛,那时候,没有了靖儿,又叫她用什么来鼓起勇气活下去?

      所以,他拒绝了青龙的提议,将千里迢迢赶来的一众太医送回了京城——他宁愿她误以为靖儿还活着,他宁愿她从此生活在虚假的世界,甚至,他宁愿她彻彻底底忘记他。

      恍惚听见秦桑在外间说话,应该是在同小伙计说家常:“靖儿一直想读书,等他病好了,我就送他去私塾,他那么聪明,长大一定会很有本事……”

      云墨轩缓缓垂下眼,一抹苦笑淹没最后的泪水。

      窗外,大雪无垠,铺天盖地。然后将所有的往事淹没,不留一丝痕迹。

      本文标题:渣夫的阴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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